乔抒白开了一点点窗,抱紧他装着衣服和化妆品的包,摩区的空气吹进车里,是他熟悉的气息。可能是因为金金在他身边,他久违的几乎什么也没想。
赶在九点半前,他们抵达了摩区路易酒店。
路易酒店是摩区一家老牌的中档酒店,在第二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交叉口,灯火通明,但门口的卷帘已经半拉起来了。
乔抒白和金金下了车,钻进门,到前台开了一间普通的大床房。
酒店外表豪华,但因为开业的年份长,里头已经不再那么光鲜体面,电梯和走廊墙壁都显得暗淡。
他们来到7楼的房里,乔抒白刚坐下,便听见了展慎之的声音:“我在706房。”
乔抒白身体一顿,抓着包站起来,对金金说:“我要出去一下。”
金金本来在看电视节目单,闻言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啦?”乔抒白问。
金金摇摇头,她棕色的卷发披在肩膀,眉毛拧起来,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抱抱他的手臂。
她的手掌很温暖,对他说:“白白,不管你最近在做什么,一定要安全喔。”
乔抒白在孤儿学校、俱乐部里做惯了人人可以欺负的小丑,被人打骂都得赔出一个笑脸来,只有金金和咪咪把他当一个人来看待。
看着金金的眼睛,乔抒白的喉口莫名哽住了,低声说“我知道”,趁自己变得失态之前,离开了房间。
站在706号房间门口,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展慎之站在里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头发剃短了,侧身让了让,乔抒白走进去。
几天不见,展慎之好像依旧充满了不近人情的冷漠,乔抒白心情还没有完全恢复,抬头努力对他挤了个笑脸:“展哥,你有没有等很久啊?”
展慎之说没有,问乔抒白要手机,说帮他装个变声的插件。
乔抒白把手机给了他,没再多说,拿着包走进了浴室里。
浴室还算大,放着圆形的大浴缸。
他没把浴室的门关严实,不过展慎之当然也没进来看他换衣服的意思。
换上内衣和吊带裙之后,他从包里拿出化妆品。镜前灯坏了几个,他俯身凑近了,仔细地挨着镜子画眼影。
这盘眼影是从咪咪的化妆台里偷出来的,乔抒白学着咪咪以前的样子,画了一个很浓的烟熏妆,正在涂口红的时候,听到浴室的门轻轻响了一下。
他转过脸去看,展慎之推开了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他的手机:“Fred给你打视频了。”
“等一下哦。”乔抒白把上唇画好了,放下唇膏,站直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齐肩微卷的黑头发,红艳艳的嘴唇,画得看不出眼型的烟熏妆,可能是因为两颊还留有一些婴儿肥,他觉得自己像那种装成熟的高中女孩。
黑色的裙子紧紧地裹着他的身体,也让他不自在。
他不太自信地转头,问展慎之:“展哥,你说我这样行吗?”
展慎之不说话,乔抒白心里没底,便走向门口,靠近展慎之,微仰着脸问:“他会不会发现我是男的啊?”
离近了看,他突然发现展慎之的下巴上沾了点已经干了的剃须泡沫。可能是帮跳舞女郎理整理仪容理惯了,乔抒白也想讨好展慎之,便下意识想要帮他擦掉,不过刚一抬手,手腕便被擒住了。
说擒也不全是,因为展慎之并不用力,乔抒白愣了愣,不大好意思地说:“展哥,你脸上有点脏呢。”说自己是职业病。
展慎之便松了手,但没有说话。
乔抒白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很轻地帮他擦了一下。
擦的时候,乔抒白可以听到展慎之的呼吸。
坦白说,展慎之的体型是乔抒白最羡慕的那一种,高大到乔抒白要把手抬过头,才能碰到他的下巴,肌肉线条是明显的,但是又不至于夸张。而且他的面孔也完美无缺。
他的下巴有点微糙,呼吸很热,体温也高。
乔抒白帮他擦完,垂下手,低头看见他手里拿着的还在震动的手机,暗暗嫉妒地想,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条件,就算没那么好的出身,应该也根本不会被人看不起吧。
——假如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必须有一段亲密关系。
当乔抒白的手放下时,展慎之的脑海里无端出现了这样一句话。这是杨雪问过他的:“假如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必须有一段亲密关系,你希望你的是什么样的?”
当时展慎之回答:“我没有考虑过。”他现在其实也并不清楚,只是想到了这一句话。
路易酒店的走廊和房间里都没有摄像头。
展慎之订的是豪华房型,床是西式的,有四个金色高柱,挂着白色半透明的帷幔,不过现在卷了起来,用丝带捆在顶上。
“展哥,”乔抒白的脑袋微微往右歪了歪,有点迷惑地看着他,“我的手机……”
展慎之把震动着的手机递给他,他接过之后跑到床边去坐下,接起视频。
展慎之则没有很快跟上,站在浴室的门边,看乔抒白举着手机,对镜头抿了抿嘴:“你好。”
不知是那些化妆品自带的气味、或者乔抒白多余地喷了香水,还是刚才乔抒白和金金拥抱时沾到了她的香味,总之现在空气里闻起来很香,像融化的酸味糖果。
在展慎之闻起来,这不是一种很女人的味道。
乔抒白扮演的贝蒂同样不是很有女人味,更像个女孩,瘦得挂不住吊带,画着浓妆,脸颊却鼓鼓的。坐在床上的姿势也不雅观,背靠枕头上,曲起一条腿,裙子又短,露出雪白的腿根。
镜头对面那个正在和他视频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展慎之看到乔抒白愣了愣,又笑了一下:“感冒已经好了。谢谢你的关心。”
为了听得更清楚些,展慎之走近几步,来到床尾。
那个叫Fred的金主声音微微带着电流,展慎之怀疑他也用了变声软件:“贝蒂,你今天准备好脱衣服了吗?”
“要脱多少啊?”乔抒白没有动,问他。
“先把吊带拉下来。”
乔抒白照做了,因为一只手举着手机,他弄得有些费力,弄下去之后,Fred让他再往下扯点,他看着镜头,露出羞怯的表情:“不能再往下了。”
“为什么?”
“我是第一次做这些,”乔抒白对他说,“我才十九岁。而且上次您只说要拉现在完成了,可以把钱给我的。”
Fred没再逼他:“你很缺钱吗?”
乔抒白就说是,他又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交过几个?”
“我没有交过男朋友呀,”乔抒白轻轻地说,他贴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在面颊投下一片阴影,“如果不是缺钱,我也不会注册这个软件的。”
“没交过男朋友?我不信。”Fred笑了。
他的笑声电音更严重,展慎之动了动,乔抒白好像想往他这里看,但是没看,换了一个坐姿,跪在床上,有些可怜地说:“真的。”
“有其他工作吗?”
乔抒白微微一顿:“有。”
“在哪?”
“我是跳舞的,”听到Fred突然冷笑一声,乔抒白又立刻补充,“是正经的跳舞俱乐部,我身边都是女孩子。”
“在SUGAR ZONE找了几个爸爸了?”
乔抒白的声音本来便很弱,此刻为了获取信任,便更轻柔:“只有您。您不信的话,我可以给您看我的收款截图。”
“那我岂不是捡到宝了?”Fred顿了两秒,问,“贝蒂,你缺多少钱?”
“五十万……我姥姥要做手术,我实在筹不到钱了。”
乔抒白将无助表演得入木三分,若不是展慎之知道他是孤儿,也都快信了。
“五十万?”Fred笑了,“光在软件上扯扯吊带可赚不了这么多。”
乔抒白拧着眉头,向手机倾了倾,夹在耳后的碎发掉下几缕,向Fred求教:“那怎么办呢?”
“你愿意和我见面吗?”
乔抒白为难地看着镜头,Fred等了两秒,诱惑:“和我待两个月,怎么样?”
“真的吗?”乔抒白一副心动了模样,吞吞吐吐地说,“您不要骗我……”
“不骗你,”Fred道,“不过我得先验验货,才能和你见面给钱。”
乔抒白愣了一下:“怎么验呀?”
Fred突然给他发布了一个任务。
展慎之看着手机上监视器的画面,立刻皱起眉头,他抬头看乔抒白,乔抒白的表情也有些懵。
任务赏金只有十块钱:【揉胸给我看。】
展慎之见乔抒白呆呆眨着眼睛,莫名的燥火涌上心头,刚准备干扰乔抒白手机的网络,中止视频,却看见乔抒白抬起手,几乎没有犹豫,便做出了Fred要求的动作。
乔抒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姿势其实有些扭曲,为了好做动作,跪到床上,双腿岔开了一些,眼睛垂着,眼影亮片像水波一样,猩红的嘴唇张开少许,齐肩的头发一晃一晃的。
他揉得僵硬,但是用力,黑色吊带布料鼓起的部分被他揉得皱起来,刚涂上的艳粉指甲油反着廉价的光泽。
Fred看了一会儿,又发布了一个赏金五元的任务。
展慎之看见那几个字,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再不干预,他走向乔抒白,正要制止,乔抒白便把手机拿近了,贴在胸口,不让摄像头拍到他的脸,对展慎之使劲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很坚决,决心很大,好像在说他可以为获得真相做任何事情。
展慎之的大脑便像方才乔抒白帮他擦下巴时一样,变得有些空白。不是失去理智的那一种空白,只是不知怎么去看待这个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和他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结的人。
这个贫穷的、瘦小的、不体面的、被肆意践踏的人。
乔抒白的手机又响了。
他把手机从胸口拿开,读屏幕上的字。大概是看贝蒂没有马上照办,Fred又加了一句:【叫得好听,我再多给二十万。】
展慎之站在床的旁边,和乔抒白靠得很近,什么也不做。
乔抒白按照Fred所要求的那样,做着下流动作,张开嘴,很轻地吐出脏秽的词语。
路易酒店的床应该被许多人睡过,乔抒白动作并不大,但床嘎吱嘎吱地响起来。就这么照着做了几分钟,乔抒白停下来,问:“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Fred听起来十分满意。
他问乔抒白:“你住在哪?我来接你吧。”
“不用,”乔抒白马上对手机露出讨好的笑容,“您在哪?我来找您。”
“要和我待两个月,你跳舞的地方没意见吗?”
乔抒白立刻摇头:“没关系的。”
Fred突然诡异地静了静,说:“不是说星星俱乐部管得很严格吗?你能随便走?”
展慎之一惊,俯身想把乔抒白的手机抢过来,乔抒白反应极快地往旁边躲了躲,竟然仍面不改色地说:“您说什么?”
展慎之看见乔抒白的屏幕,就在这刹那,Fred原本关着的摄像头突然打开了,他的声音变得极其阴森恐怖:“你他妈就是那个去报警的吧?”
他处在一个极其黑暗的地方,只开了一展台灯,照着白色的桌面。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探到灯下,他摊开手,手心放着一枚蓝色金属的戒指。他细致地向镜头展示戒指的细节,用一种洋洋得意的语气问:“认识它吗?贝蒂。”
“你们这种贱东西,”Fred慢慢地说,“没了一百个都不见得有人管。妓女就是妓女,装什么义警钓鱼?”
下一秒,摄像头便关上了。
Fred切断了和贝蒂的视频。
展慎之伸手,按住了乔抒白的肩膀。乔抒白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展慎之,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第14章 拥抱
房间里很温暖,空调风从吊顶上方吹出来,但空气里有一股腐气,这是上了年纪的建筑会有的味道。
乔抒白的耳朵里充满一种幻想中的噪音,是刚才手机扩音里传出的那种既低沉又尖锐的声音。
按照常理而言,一个人的声音是不可能既低沉又尖锐的,所以或许是乔抒白的大脑自动将它记忆成了这样的效果。
他头晕,胃部抽搐,像刚在俱乐部上班,被后勤部的同事灌多酒了一样,但他没吃晚饭,所以吐不出来。胃液不断反流,让他的眼睛和大脑一起充血。
展慎之按着他的肩膀,他们靠得太近,让他觉得不自在,他移开目光,又往后挪了一点。
因为他的动作,裙子掀了起来,他懒得往下扯,只是坐着,心里想着视频里的那枚戒指——他拼命地回想,戒指上到底有没有血迹。
是怎么被从咪咪手上拿下来的呢?
想了不知多久,他对展慎之说:“其实那个戒指是我送给咪咪的生日礼物,她很喜欢,每天戴着,洗澡也不摘的。”
“至少我们知道咪咪的失踪确实和他有关了,”乔抒白抬起脸,询问展慎之,“对吧,展哥?”
展慎之说对,乔抒白便对他笑了笑:“那他也说漏嘴了。”
“而且他觉得我是义警,代表他不知道我有警官帮我呢,”乔抒白觉得这不能算是在劝慰自己,又和展慎之求证,“我没有完全搞砸,对不对?”
展慎之顿了几秒,说:“他知道报警的事。我查过当时的笔录,金金没有提到过软件,是处理报案的警官调查了几个女郎的银行账单,发现她们都有从交友软件提现的记录。但——”
他说着,忽然停下来,看着乔抒白:“明天再说吧。”
乔抒白立刻摇头:“不行,不能明天。”又问:“展哥,你想说什么?”
难堪和惊吓罢了,这又不是他第一次受打击,甚至没有承受身体上的损害。被骗着对着镜头做色情动作、装叫床,比起生死未卜的失踪女孩算不了什么。
展慎之看着他,皱了皱眉,顺了他的意:“负责失踪案件的是两个马士岛区调来临时支援的警官,结案后没几天就回去了。结案报告上,判断失踪者都使用过交友软件是巧合,但没写明调查过程。”
“那还能联系到那两个警察问问吗?”乔抒白问出口,又自行否认,“会不会是他们透露的消息?不对,好像不应该打草惊蛇……”
而且梅蜜去了马士岛区旅行……
千丝万缕的线索交织在一起,仿若一团黑色的迷雾,乔抒白越想越乱,陷入了漩涡般的思绪。
他坐着发呆,直到展慎之叫了他的名字,命令:“你先去洗个澡吧。把脸洗干净。”
一直对展慎之说“不”是不行的,而且一直装扮成这幅不男不女的样子,也不是办法。
乔抒白便下了床,听话地走进浴室。
他先胡乱卸了妆,然后走进淋浴间,用微冷的水冲洗身体。
路易酒店的水还算大,但水压不稳,一阵一阵的浇在他的头上,有点小时候的夏天的那种暴雨。
不是天幕模拟的闪电雷击,是真正倾盆而下的雨。
乔抒白小时候调皮得很,跑到花园去淋大雨踩水坑,被保姆冒雨抓住,扛回家里之后,先发制人开始大哭。
从前聊天,他把这些事告诉过咪咪和金金。她们不会讥讽乔抒白是三等舱的孤儿装贵族少爷、痴人说梦,只是说自己没有淋过真正的雨。
大概是洗得忘记时间,洗得太久,展慎之在外面敲门。
他没有礼貌的习惯大概是不会改了,在乔抒白好不容易独处回忆的时候,也要用毫无边界感的方式打断,用监视器和乔抒白说话:“还在洗吗?”
乔抒白心里生气,嘴上又只好说:“对不起,展哥,我洗得太慢了,马上就好。”
他关了水走出浴室,胡乱地擦了擦,披上浴袍走出去,头发在滴水,他也不想吹。
展慎之看见他这幅破罐破摔模样,好像不是很赞成,进去给他拿了一条毛巾,示意他擦头发,而后也进了浴室。
乔抒白把毛巾搭在头顶,坐在床上随便地擦拭了一会儿,拿出手机,还是打开了SUGAR ZONE。
Fred的账号变成了已注销的状态,所有联络功能都被禁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慢吐出,平复情绪,刚关掉软件,便收到了一条来自金金的消息:【还回不回来呀?不回来我先睡啦。】
这时候,展慎之洗完澡出来了。
他也穿着和乔抒白一样的浴袍,但对乔抒白来说太大的浴袍,穿在他身上却恰好,甚至还有一点小。
乔抒白抓着手机,看着他,有些犹豫地张了张嘴。
“怎么?”展慎之看出他的迟疑。
“金金问我回不回去睡。”乔抒白给展慎之看手机屏幕。
展慎之在他旁边坐下,看了一眼。
即便关系再好,她也是个女孩子,因此乔抒白还是开口,不好意思地问展慎之:“展哥,我今晚能不能睡在你房里啊?”
出乎乔抒白意料,展慎之说行,没有露出反感的表情。
乔抒白便回:【我不来了。】
金金大概正在看手机,迅速地回复:【有情况?】【白白,你谈恋爱了吗?】【我认不认识?】
展慎之的礼貌缺失症又发作了,竟然挨着乔抒白,继续看他的屏幕。
乔抒白有些尴尬,又不好意思不许展慎之看,只好打字:【不是的。】
【那你和谁过夜啊?】金金不依不饶,【白白,你是不是学坏了!!!】
她连打三个叹号,乔抒白一阵头晕,可怜巴巴地回她:【金金,我明天回来和你说,好不好?】
金金终于放过了他:【好吧,今天别玩太晚哦~~~】
乔抒白放下手机,听见展慎之开口问:“你准备告诉她?”
“当然没有,”乔抒白把手机放到一旁,连连摆手,“明天随便编点什么,糊弄她一下吧。”又讨好地问:“展哥,你想睡哪边呀?”
对于乔抒白这种十几年没睡过什么好床的人来说,路易酒店的床还是很舒服的,虽然只要一转身,或者一动就会嘎嘎作响,让他重现不好的回忆。
展慎之把灯关了,房里只剩下床下夜灯的微光。
乔抒白把厚厚的仿真绒被子盖到下巴,闭起眼睛。
睡意——同时也有今晚糟糕的遭遇带给他的痛苦,仿佛海水涨潮,慢慢升起,淹没他的身体。在乔抒白觉得自己将要窒息、喘不过气时,昏暗里,不远处的展慎之忽而开口,问他:“你昨天还做噩梦吗?”
乔抒白愣了愣,睁开眼看展慎之的方向。
由于身处暗室之中,展慎之的轮廓看起来不再那么有攻击性,声音也没有那么生硬了。乔抒白反应了几秒钟,才想起展慎之问的可能是他先前装可怜时,说自己梦见救曾茂时打的那个人回来找他的事情。
“前半夜梦到了,”乔抒白当然这样告诉他,“没有关系的,再睡就好了。”
“要把灯调亮一点吗?”
乔抒白在柔软的床垫里转身,朝向展慎之,床嘎吱了一声,他把脸半埋进被子,含糊地说:“不用吧,我不知道呀。”
“展哥,你做过噩梦吗?”他轻声问。
展慎之说没有,他们的对话不再继续。
没过多久,乔抒白睡着了,他的梦里有很多冰,冰上抹着血。他没有见到人,在深夜的大海里抱着冰块浮沉,觉得冷,所以像小时候一样哭了起来。但没有人来找他,他很伤心。
展慎之难得有些失眠。
他不是一个认床的人。前几天在军事基地培训,睡一米见方的单人行军床,也能获得不错的睡眠。
他想可能是因为乔抒白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嘴里说些模糊不清的呓语,让他感受到不安全,所以迟迟难以入睡。
不过他确认了那种酸果糖的味道还在乔抒白的身上,大概是什么难以洗掉的口红,或者化妆品。床不算很大,乔抒白越挪离他越近,最后干脆贴到了他的身上,果糖的味道萦绕在展慎之四周。
乔抒白把一条腿架到了展慎之身上,他的腿很细,皮肤微凉,非常柔软,用手抱住展慎之,像什么藤生植物一般,把展慎之的浴袍弄乱了,下巴贴到展慎之肩膀上。
“……妈妈。”乔抒白说梦话的声音很细,语气委屈又生气,像个被抛弃的孩童。忽然间让展慎之想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实际上也谈不上是太久以前,乔抒白像乞丐一样跪在车前,大声朝展市长伸冤;一瘸一拐地跟在展慎之身后,拙劣地搭讪,没有麻醉剂被注射了监视器,也不敢生气。
经过各方面的观察,展慎之发现他的线人不会跟任何人生气。展慎之没接触过和他类似的人,根据观察来看,好像乔抒白这类人,是没资格和人生气的。
连今晚被人狠狠耍了,乔抒白眼里也没有愤恨,好像这些情绪在他身上不存在。
也只有睡着时才会躺得乱七八糟。
乔抒白在睡眠中低下头,他嘴唇贴到了展慎之的肩,微热的呼吸吹出来。这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是展慎之的头脑变得不怎么清醒。
他又想到了杨校长关于亲密关系的那个问题。
展慎之并不是考虑自己,他想的是乔抒白以后会有什么亲密的关系。
如果有一个能够保护乔抒白的人站在他的身边,是否乔抒白会展现出更多情绪。乔抒白会有其他的情绪吗?
乔抒白把展慎之抱得更紧了一点,手抓着展慎之的浴袍。展慎之不是很确定地抬起手,碰了碰他的手背,乔抒白便松开浴袍,反抓住了展慎之的手。
细瘦的手指插进展慎之的指缝,柔软的、温热的,就像帮展慎之擦下巴时一样——乔抒白也是一个很有服务意识的人。
展慎之没跟人拉过手,有自理能力以来,也没允许其他人帮他擦过脸,不知道是不是和所有人牵手和靠近都会是这样的感觉。
乔抒白究竟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为什么要这样抱他,展慎之都不清楚,但是他并不想,所以没有把乔抒白紧紧牵着他的手甩开。
在路易酒店的后半夜,他睡得很沉,如同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安稳。
睁开眼睛之后,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展慎之旁边,不过展慎之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平躺得很归整,如同生活游戏里的睡眠形象。
窗帘缝隙间,天幕冷灰色的晨光透进来,将展慎之的侧脸照成一张深浅的素描图画。只有起伏的胸膛,和微微发青的下巴,让他拥有一些活人的气息。
由于许多原因,乔抒白的身体发育比别人慢一些。他瞪着展慎之的下巴,很想伸手摸一下,手刚从被窝里探出来,展慎之就醒了,转过脸来,他的眼神较乔抒白清醒不少,像早就醒了似的:“怎么了?”
乔抒白默默缩回手:“没什么,展哥,早上好。”
一般来说,乔抒白的问好都得不到回应,没想到展慎之竟然也说:“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