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没有打算拍什么照片,他非要留着手机,只是有必须要联络的人而已。安德烈算了算国内的时间,皱着眉头盯了手机很长时间,好像在下某种决心。好一会儿,他熟练地打开通讯录找到了叫“郑安美”的联系人,毫无停滞地拨出了电话,好像生怕自己慢了两拍就会后悔。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那头“喂”了一声,安德烈就只是“嗯”,便算是表示自己是谁了。
他们从来没有任何寒暄,郑安美不会叫他,他也不会叫“妈”。
“奶奶今天好点没有?”
“还是那个样子,”郑安美带着浓重的乡音回答他,“年纪大了,就算脑子没有这个病,摔一跤也很难的。”
安德烈的眉头皱起来,心里有点气,不知道是气她说奶奶“脑子有病”,还是气她没看好,让奶奶摔了一跤。
“你……”郑安美犹犹豫豫地开了个口,又停了。
安德烈:“缺钱吗?要多少?”
“不是。”郑安美叹了口气,“你要不要回来,看看她……”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他听出了郑安美背后隐藏的意思。一把火在他心里燎了一下,他咬了咬牙,克制住情绪。
“医生怎么说?”
“医生没怎么说。”郑安美犹犹豫豫的,“但是这个病,本来也没几年。我怕太突然的话,你来不及……”
“来不及又怎么样?”安德烈硬邦邦地反问她,“我回去了,她能认得我吗?”
电话里一片沉默,陌生人一般的母子隔着一片汪洋,只摸到一片冰冷的无从说起。
安德烈把手机从脸颊边拿开,闭上眼睛做了两个深呼吸,连呼吸声都控制得很好。电话里还是一片沉默,安德烈把手机贴回耳畔,用平常的声音交代每次都会说的话:“那就先这样吧,有事情给我打电话,缺钱的话我再——”
郑安美突然打断了他,声音是一模一样的冷硬:“不缺钱了。”
安德烈哽了一下,默然不语。其实他知道她们不会缺钱了,今年开始他几乎是每个礼拜都会汇钱。他加了奶奶的主治医生的微信,其实人家也很委婉地讲了,到这个阶段,治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所谓提高老人家的生活质量,意义也不大了。老人家已经没剩下多少脑功能,而且精神上非常痛苦,她分不清回忆和现实,所有的人脸在她那里都混成一团,完全没有安全感,极端地易怒和狂躁。甚至家人的陪伴也没有多少意义了——至少对于老人来说没有意义,但是对于还活着家人来讲,也许可以少一些遗憾。然而安德烈只听到了前半句,如果他回不回去对奶奶来说都没有差别的话,他就不回去了。他可以花钱,现在除了郑安美,他又雇了一个护工去轮班照看。他能够在物质上给奶奶最好的,那就够了。安德烈不允许自己去想别的。
郑安美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直到安德烈准备挂电话了,她在突然说了一句:“我联系你爸了。”
安德烈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联系你爸了。”
“谁让你——?!”
郑安美打断他:“总要有儿子来送终吧!我毕竟不是她养的!”
“奶奶已经不认识他了!”
“那也是亲生的儿子!”
安德烈站了起来,感觉那股火一下子冲到了脸上,震得他后脑勺嗡嗡地响。
“你就别管了。”郑安美最后说,“你在国外,好好过你的吧。”
她把电话挂了,没有给安德烈再说话的机会。安德烈站在原地,被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堵得心口疼。
亲生的儿子,又怎么样呢?安德烈坐回窄床上,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不懂郑安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在意什么亲生的儿子了。
难道我就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了吗?
??第55章
虽然他身处这里,却觉得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安德烈心烦意乱地坐在自己的窄床上, 听见窗外飘过来非常激烈的用英语说话的声音。安德烈没仔细听,大脑自动屏蔽了外语。但说话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像是争执起来了。再一听, 又发现比较激烈的其实只有一个人,另一个听起来冷静得多, 说得简短, 分贝也低很多,以至于花了安德烈好长时间才听出来, 那是喻闻若的声音。
安德烈走到窗边, 看见跟喻闻若说话的正是达诺尔那个CEO——他没记错的话应该叫Nathaniel什么什么的——喻闻若面对着他,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安德烈轻轻把窗户推开了一点,正好抓住了那个CEO的最后一句:“……我也是为了公司好, 这跟忠诚没有关系!”
喻闻若笑了,他的神情里有一种“拉倒吧你”的戏谑:“如果你是为了公司好,那恰恰说明你是忠诚的。”
Nathaniel焦虑地摸了摸自己的颈侧,不怎么走心地附和:“没错……就是这样。”
喻闻若:“那你在紧张什么?”
“沃克肯定觉得……”Nathaniel说了一半,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好像担心有人听见。他没看到窗后的人影, 后半句话清晰地飘进了安德烈的耳朵, “他肯定会以为是我把达诺尔卖了。”
“Well……”喻闻若的神情还是很轻松, 有种不顾眼前人死活的看好戏的感觉, 让安德烈怀疑他们俩到底是不是真朋友,“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你确实卖了达诺尔。”
“Arthur!”
“行了,”喻闻若唇边的笑意终于收敛了一点, “Nate, 跟我就不用讲这些话了……为了公司好?你是担心那个‘小王子’让-米歇尔一旦‘登基’就会把你踢出去。”
Nathaniel沉默了一会儿, 很显然被喻闻若说中了。安德烈没忍住把窗缝拉开一点,恨不得把脑袋也伸出去,再听清楚些——达诺尔的CEO把达诺尔卖了?什么意思?
“Arthur,你心里很清楚……”
“我不太清楚。”
“每次这种时候我就真的很想照着你的脸打一拳。”
喻闻若还是笑,没把这种威胁往心里听。
Nathaniel沉重地叹出来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他问喻闻若:“你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喻闻若神情无辜地一摊手:“你邀请我来的呀!”
“我只是个传话的。”Nathaniel又压低了声音,安德烈险些没听清他后面的话,“老沃克知道你最近跟埃蒂安·科尔蒙吃过饭。”
安德烈心里跳了一下,大概没有哪个时尚行业的人会不知道那个名字。埃蒂安·科尔蒙,奢侈品巨头集团诺姆斯坦的老板,以对奢侈品牌的“集邮”爱好闻名于世。传闻他对达诺尔觊觎已久,但安德烈没听说诺姆斯坦最近有什么动作。
喻闻若没否认,他的神情看起来都不怎么意外,反而含着笑把墨镜摘了下来,轻松地放进了衬衫胸口处的口袋:“我又不替沃克·达诺尔工作的那个。”
安德烈听出一点言外之意,喻闻若好像在暗示Nathaniel也跟科尔蒙吃过饭。
Nathaniel打量着他:“你是作为科尔蒙的朋友来的吗?”
喻闻若耸了耸肩:“我是作为你的朋友来的——而且我必须要说,我有点儿失望,Nate,目前为止我好像没有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受到欢迎……”
“Arthur,”Nathaniel的声音沉下去,“拜托,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你知道不是我。”
“我知道。”喻闻若听起来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了兴趣,“你不会喜欢监狱里的生活的。”
“那到底是谁?”
喻闻若的声音要多坦诚有多坦诚:“Nate,我真的不知道。”
安德烈彻底听不懂了,虽然每个词都明白,但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他没兴趣再听下去了,但没想到的是,偷听了半天都没让人发现,刚想关窗了,喻闻若的头却突然轻微地转了过来,抓了个正着。
安德烈:“……”
喻闻若嘴角勾了勾,好像被他逗笑了。他的视线被墨镜遮盖,Nathaniel没发现他在看哪里,还在问他:“但肯定是在家族内部,是吧?”
“当然是在家族内部。”喻闻若叹了口气,好像觉得这事情太显而易见了,Nathaniel还在纠缠这个显得很蠢。他还想说什么,喻闻若做了个制止他的手势,示意他往后看。安德烈措手不及,又被Nathaniel抓了个正着。他立刻摘下墨镜,气势汹汹地对安德烈喊:“嘿!你在看什么!”
安德烈愣在那里,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Nathaniel看起来恼火极了,但喻闻若拉了他一把,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然后Nathaniel又重新戴上了自己的墨镜,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开了。喻闻若还站在原地,隔着窗子对安德烈招了招手。
安德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无声地确认:“叫我?”
于是喻闻若用中文对他说:“过来!”
安德烈没多想,伸手把窗户整个推开,双臂一撑,仗着腿长,轻轻松松就从窗户里翻了出来。
喻闻若:“……”
他的意思是可以从那边侧厅里走出来,但是安德烈两步就跨过了他窗下精心修剪过的灌木,站到了他面前。喻闻若神色如常:“听到了什么?”
安德烈有点紧张:“没听到什么。”
然后怕喻闻若不信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没听明白。”
喻闻若看出了他的紧张,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没关系,还好你帮我打发了他。”
“他不是你的老朋友吗?”
“老朋友的定义有很多种啊。”喻闻若玩味地笑了笑,“互相认识很久,还总有些斩不断的利益关系,自然就是老朋友了。”
至于真心的友谊,怕是远远谈不上。
安德烈听懂了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下意识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在应什么。喻闻若用下巴点了一下蜿蜒出去的花园小径,示意安德烈陪他走走。
“埃蒂安·科尔蒙一直想把达诺尔也买下来,这个事情你知道吧?”
安德烈转头惊异地看着喻闻若——倒并不是因为科尔蒙想收购达诺尔才意外,而是因为喻闻若竟然在跟他解释。
喻闻若看到他的神情:“不至于这么惊讶吧?”
“不是……”安德烈卡住了,总不能开口问他“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便干脆闭了嘴,安静地听喻闻若往下说。
但喻闻若问了他一句:“你怎么看?”
“啊?”
“诺姆斯坦的收购。”喻闻若认真地看着他,让安德烈产生了一种坐在考场里的感觉。
“呃……”安德烈犹豫着,“我说了不算吧?”
“没人说了算,”喻闻若笑了笑,“非要你‘说了能算’才能在某件事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吗?”
说得真对,安德烈心想,可惜的是他确实没什么看法。
“被大集团收购也未必是坏事。”安德烈最后斟酌着说了两句绝对安全的话,“好多牌子反而是因为被收购了才起死回生。”
喻闻若点了点头,好像很赞同,但又补充了一句:“可是达诺尔毕竟是达诺尔,有人担心被诺姆斯坦收购以后,达诺尔会失去自己的特色。”
安德烈只是笑笑,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喻闻若捕捉到了他似乎不太认同,停下来追问了一句:“怎么?”
“没什么。”
“没关系,”喻闻若鼓励他,“我们用中文交谈,这里没人听得明白。”
安德烈犹豫了一会儿,实在不习惯在这些事情上发表太多自己的看法——他一直觉得自己其实不要有看法的比较好。但喻闻若很耐心地等着他,他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达诺尔现在又有什么‘特色’可言呢?”安德烈说,“所谓‘品牌传统’,都是一些早就过时的元素。现在不是一样从外面聘请设计师,流行什么就拿回去改改加上自己的logo,也算新品了。”
喻闻若跟他并肩在花园里走,一边听着,一边轻轻勾起了嘴角。
“你倒是跟Nate所见略同。”
“啊?”
“老沃克还是把整个公司当成自己的帝国,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但他守旧又顽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Nate也觉得,这个时候被收购并不是坏事——当然了,他也有私心。”喻闻若朝安德烈眨了眨眼,表示他知道安德烈听到了那些话,“科尔蒙暗示过,如果Nate能够站在他那边,收购以后他还可以继续做品牌的CEO. 他们一直在私下接触,Nate希望能保留几个达诺尔家族的人在管理层里,然后以此作为条件,也许老沃克会答应——即使他不答应,只要争取到多数董事的同意,老沃克也没办法。”
安德烈隐隐有种感觉,在Nate挑选的这几个管理人员里一定没有让-米歇尔·本纳。
“家臣篡权。”
喻闻若笑出了声音,觉得安德烈形容得很到位,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只可惜埃蒂安·科尔蒙比Nate更加实际一点。也许老达诺尔这几年在外界的影响力有些下降,但他在公司内部依然是个巨人。科尔蒙认为,Nate这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没有什么用,真到了开董事会的时候,老达诺尔咳嗽一声就没人敢了。所以他用了别的办法。
安德烈不知不觉听入了神:“什么办法?”
从亚拉蒙托宫的花园可以看见海,风很大,喻闻若不得不伸手摁住了自己头上的窄沿帽子:“钱。”
Nate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发现诺姆斯坦一直在累积达诺尔的股份,这个数字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但始终保持在证监会要求公开的红线以下,所以诺姆斯坦仍旧得以暗中进行收购。作为CEO,Nate本来应该做出反应的,但当时他已经在和科尔蒙接触,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暂时保持了沉默。然而就在几天前,诺姆斯坦手中的股份突然翻了两倍,在法律的要求下,他们不得不公示了此事。媒体尚未入场,很多消息还只有内部的人知道——比如,诺姆斯坦购入的股份远低于市价,是达诺尔公司内部的人卖出来的,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些并不在公司核心任职,却因为遗产继承到股份的达诺尔家族成员。
“于是,老沃克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打包带来了意大利。”喻闻若深深吸了一口花园里甜腻的空气,西西里岛的夏天比别的地方都要漫长,花园里仍旧鲜花繁盛。亚拉蒙托宫占据了大半个岛屿,像一头巨兽蹲伏在海上。
“演莎剧似的,”喻闻若很有心情地跟安德烈开玩笑,“这老头儿一向这么drama.”
安德烈没搭腔,说实话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反应。他有一种很深的错位感,虽然他身处这里,却觉得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戴着白手套像机器人一样的服务人员不是真实的,多年前有一面之缘、愿意和他聊很多话的喻主编也不是真实的,至于他说的这些商战,就更与安德烈无关了,这应该是尘埃落定以后,他某天随手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一个标题就过去的事情,不会对他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他还在想郑安美的话。他的心其实一直挂在这个上面,注意力只是被短暂地被“当下”转移,当这个“当下”突然在他眼里失去意义的时候,这几句话就又浮起来了。
来不及了。要找亲儿子来送终了。
喻闻若注意到他的走神,叫了他一声:“在想什么?”
“在想……”安德烈回过神来,“为什么叫我们来呢?”
听起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叫一帮模特来陪席的场合,一般“主人”提供这种“服务”,总是为了让“客人”高兴,或许是为了生意,或许是交换某种好处……但老沃克是一个暴君,他没有理由来讨好这些有可能背叛了他的家族成员。
“是啊,”喻闻若也很好奇似的,“为什么又叫我来呢?”
一个戴着白手套的服务人员绕着花园里的小径赶了上来,专等着为喻闻若解答这个问题似的:“Mr. Griffith.”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作出一个很恭敬的姿态,“晚餐时间到了。”
喻闻若转过头,对安德烈笑了笑:“看来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事情取材于真实事件,为了符合剧情作出了一些改动,可能和现实情况有冲突。我也不专业,只能尽量避免太多细节,万望海涵!以及这一幕的外国名字会比较多,如果全都使用原拼写看起来就有点费劲了,所以这样夹杂了一下,保留了拼写的都是在《装相》中出现过的。关于喻闻若和Nate的关系也可以详见前作《装相》,没看过也不重要。
??第56章
“达诺尔先生不来吃晚餐了吗?”
晚餐在一个挂满了油画的挑高大厅当中, 中间一张巨大的木质长桌。老沃克的位置在长桌尽头,不过他还没出现,空餐具摆在那里, 有一种无形的威严。让-米歇尔靠在老达诺尔的左手边,显得极为瞩目。老沃克的右手边坐着的就是让-米歇尔的母亲乔琳, 传说中老达诺尔最疼爱的小女儿, 现在的本纳夫人。Nate陪坐在本纳夫人旁边,喻闻若的位置则被安排在了Nate身边。
此外, 坐得最近的是老达诺尔另外两个女儿。大女儿坐在喻闻若的另一侧, 二女儿则在桌子另一边,由德卡斯陪席。再往下,安德烈就不认识了, 都是些老得差不多的家族成员,约莫来了二三十个,散落在长桌两侧。安德烈注意到,虽然这是一场“家族聚会”,但除了老达诺尔的女儿以外, 几乎没有女性的家族成员出席, 很显然, 来的都是手中持股的达诺尔们。
安德烈的视线在长桌上扫了个遍, 转回来发现喻闻若的视线也在对面看他, 见他回过来,便笑着轻轻举了个杯,眼神中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安德烈知道喻闻若在意外什么。其他的模特都被零散地安排在家族成员中间,分布得不太均匀, 不过就安德烈刚才扫了一眼来看, 模特们都跟身边的老头相谈甚欢, 让他怀疑这些模特的位置是有人专门为了那些格外爱好美女的成员精心安排的,就像他现在被安排在了让-米歇尔身边一样。
对于安德烈的出现,让-米歇尔表现得非常正常。他热情地用法语和安德烈问候,分别在他两颊行了贴面礼——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去亲吻在场其余英国人的意思,而真正的法国人德卡斯就隔了两个位置,就这样碰巧地被让-米歇尔遗忘了。整个前菜部分,让-米歇尔都在和安德烈谈论巴勒莫怎么样,还有意大利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玩,好像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他没有打过那一通电话指责安德烈借他炒作,他们也没有这中间一年的毫无交流。然后他恭喜了安德烈今年在事业上的起色,随口提及一般邀请安德烈去伦敦——他已经从M-it离职,搬去伦敦正式进入了达诺尔的管理层。
“再说了,伦敦也更适合你。”让-米歇尔抓起餐巾擦了一下嘴,一边端起面前的酒杯,一边朝他挤了一下眼睛,“英语对你来说更简单吧?”
他戏谑地笑起来,安德烈的笑容没变,抓起酒杯喝了一口。让-米歇尔和大部分法国人一样,对于法语抱有一种掺杂着爱国情怀和阶级优越感的执着热爱。他们相处的那段时间是安德烈到巴黎刚刚半年左右的时候,他的法语还是会很经常犯一些基础错误,让-米歇尔就会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戏谑他。安德烈知道这远远算不上“恶意”,其实让-米歇尔对他是很有好感的,安德烈感觉得出来。但有些人就是能够一边喜欢你,一边让你饭也吃不下去。
安德烈正沉默着,让-米歇尔一只手就摸到他大腿上了。隔着餐巾和裤子,位置也不是太私密,但足够暧昧。他也不动,就那么搁着,微微凑了过来,让安德烈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别担心,你在伦敦不会愁工作的。”
安德烈:“……”
他真的不习惯在身边坐着人家阿姨,对面坐着人家妈的场合下跟人这么调情。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变,安德烈抬起眼睛,看见他的母亲乔琳突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让-米歇尔把手收回去,非常自然地重新坐好。安德烈看着他两只手都放到桌上,近乎优雅地拿着刀叉细致地切肉。乔琳从他身边经过,没有看儿子一眼。然后让-米歇尔用正常的音量对安德烈说:“而且,我也要为那个误会向你道歉。”
安德烈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乔琳走,下意识回了一句:“什么误会?”
让-米歇尔给了他一个“别闹了”的眼神,很无奈似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当时反应过度了。当时我跟外公之间的关系有点儿……你知道的,总之……”他嘴里吹出来一口气,两片嘴唇上下颤动,发出“噗”的一声。
到法国两年了,安德烈还是没能明白他们这声“噗”到底是什么意思。总觉得好像什么意思都有点儿,具体去讲,又没什么意思,所以他也不知道让-米歇尔这算什么。对于当初的事,他其实没太往心里去,虽然让-米歇尔说他跟媒体爆料是冤枉了他,但是那个时候安德烈目的确实也不怎么单纯。他想了想,单方面决定把让-米歇尔这声“噗”意会成了一个道歉,然后欣然接受。
“嘿,”他举杯跟让-米歇尔碰了碰,“别放在心上。”
安德烈把杯里的酒喝掉,余光看见乔琳在跟门口的服务人员说话。那个门不是他们进来的餐厅正门。让-米歇尔注意到安德烈的眼神,也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正巧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
“啊,别担心。”他安抚安德烈,“她只是去看看外公。”
安德烈看了一眼仍旧空着的主座:“达诺尔先生不来吃晚餐了吗?”
“应该不了吧,”让-米歇尔耸了耸肩,“他不太舒服。”
安德烈“哦”了一声,倒是没想到这个。他听完喻闻若说的,还以为老爷子要坐这儿审叛徒呢。但是一眼看下去,大家吃得都挺开心,跟身边的人聊得也很畅快。德卡斯的脸已经喝得很红,非常亲昵地贴在老达诺尔的女儿身边,那位估摸着总也有个六十高寿了,德卡斯依然“心肝”“柠檬挞”的叫着,隔着桌子都把安德烈膈应得不轻。长桌另一头传来某个老头粗放的笑声,一下子打断了他和让-米歇尔的对话。听起来这位可能是胸口淤了痰,笑得呼哧带喘,像个破风箱。
“这些人都是老鼠。”让-米歇尔脸上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他们享用着达诺尔这个名字带来的一切财富,却不肯在危难的时候为家族贡献。”
安德烈没听明白:“贡献?”
“对付埃蒂安·科尔蒙,你知道的。”让-米歇尔理所当然地翻了个白眼,把杯底最后一点酒喝掉。身后的侍应生立刻上前一步给他倒上新的,安德烈伸手盖住了自己已经见底的杯子,示意不用。
“如果家族成员们能够一起成立一家控股公司,把达诺尔的股份整合到一起,科尔蒙就完了。”让-米歇尔打了个响指,好像敌人会在他一个响指间灰飞烟灭似的。他脸上有一种几乎发亮的神采,让安德烈不禁猜测,这也许正是他的主意。不过看起来,这个主意并没有受到更多家族成员的支持。让-米歇尔咬了咬牙:“我要把埃蒂安·科尔蒙的皮扒下来,给外公当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