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又把手从杯口上移开了,示意服务员还是给他倒上吧。
“还有一只更大的老鼠。”让-米歇尔的视线转向对面的Nate,还有坐在他身边的喻闻若,“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那个家伙也请来。”
安德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替Nate开脱一句:“是老达诺尔先生请他来的。”
让-米歇尔看了他一眼:“什么?”
安德烈端酒喝:“没什么。”
“他不是什么好人。”让-米歇尔把安德烈那句话含糊过去,从牙缝里挤了一句出来,“他父亲一直对外公很苛刻,抓着种族歧视的事情没完没地大做文章。圣人John Griffith.”让-米歇尔讽刺地说了一句,安德烈只能猜,这位应该就是喻闻若的父亲,“收养了一个中国孤儿,多了不起,全英国最有立场为种族歧视发言的人就是他了——就跟他不是白人一样。”
安德烈想起来了,好多年前达诺尔是出过一起很严重的公关事件。当时作为达诺尔全球代言人之一的迟也是一名中国艺人,他的大幅海报被挂到了达诺尔伦敦总部的大楼外面,此举激起了当时达诺尔某个设计师的不满,他在网络上多次公开发表辱华言论,最终导致迟也与达诺尔解约,品牌也在中国的市场低迷了很多年。当时他还在北京,有听到一些业内的只言片语,说其实达诺尔中国的总裁早就要求英国方面严惩这个言行不当的设计师,但老达诺尔先生本人强势包庇,直到最后发酵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危机,他又反过来责怪达诺尔中国这边的工作不力。
老达诺尔本人是个无药可救的种族主义者,这一点实在是没有办法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洗。安德烈看了让-米歇尔一眼,在揣测他跟自己说这些话,有多少是因为他把自己也划到了“白人”这一边。让-米歇尔从来不知道他真实的国籍。
“咳,那个……”安德烈急于转移话题,“当时那个代言人不是后来跟Arthur结婚了吗?”
“是啊。”让-米歇尔嗤笑了一声,好像觉得这事儿更加证明了他的观点,John Griffith和他的媒体对达诺尔的言论如此苛刻,就是因为他的儿子和“儿媳”,“我怀疑他这次也是在报复。”
安德烈:“报复?”
“你以为埃蒂安·科尔蒙手里的股份是怎么一下子翻了这么多的?”让-米歇尔看起来更咬牙切齿了,“这都是他跟威克斯银行对赌,用股权互换的方式换来的——你猜谁在威克斯工作过?”
他的头朝喻闻若那边偏了偏。安德烈张了张嘴,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其实没太听明白这些话,让-米歇尔一直在跟他说法语,偏偏到“股权互换”的时候就切换成了英语。但说实话,讲中文安德烈都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但他大概理解了让-米歇尔想说的话,喻闻若为了替爱人报当年一箭之仇,草蛇灰线,蛰伏多年,就是为了蹲这儿咬达诺尔一口。
安德烈大受震撼地看着对面的人。喻闻若正在跟“柠檬挞”奶奶说话,估计也是受不了德卡斯那么露骨地调戏老人了,把对话抢了过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把老太太哄得十分高兴。怎么看都不像让-米歇尔嘴里那个人,但安德烈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已经戴出了戒印的婚戒,又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听说当年迟也可是为了他抛弃了在国内的事业,又在颁奖礼上全球直播的时候跟他求的婚。喻闻若要替迟也咬达诺尔一口怎么了?不应该吗?
安德烈正想得出神,乔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神色严肃,快步走到了让-米歇尔身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让-米歇尔迅速放下了手里的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妈妈……”
“爸爸想见……”乔琳压低了声音,用英语说。
让-米歇尔立刻想站起来,但是乔琳摁住了他的肩膀:“不是你。”
她的视线落到安德烈身上,安德烈端着酒,还在研究喻闻若,一时甚至没注意到乔琳的目光。然后乔琳咳了一声,安德烈回过头。
“安德烈先生,”她用英语对他说,“我的父亲想见一见你。”
作者有话说:
注:股权互换简单来讲就是说,科尔蒙跟投行约定一个时间、一个价格,如果达诺尔的股价达到那个价格,股份就归他。取材于现实中LVMH收购爱马仕。实际的操作复杂太多了,我看资料也没有看得特别懂……但是达诺尔是英国品牌,它没有一个固定的原型,也不会完全按照爱马仕家族的应对方案来走。
以及,喻主编在投身时尚业之前确实是在投行工作过,《装相》中有写到。
此时坐在对面的小鱼:都讲了我游手好闲,又关我什么事啦……
??第57章
陌生的语言里没有可以用来形容奶奶的词语
戴着白手套的仆人停在走廊尽头, 轻轻地叩了叩门。
“先生,”他对门里说,“客人到了。”
里面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让他进来。”仆人这才推开了门, 没有完全打开,从门口也看不到老达诺尔的身影, 只有房间里的陈设。但灯光太暗,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便有一种猛兽巢穴的既视感。安德烈一头雾水地在门口犹豫了半分钟, 才鼓起一点儿勇气走进去。结果他人才刚进去, 仆人就在身后给他关上了门,于是那种被当成羔羊扔进虎穴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尤其是安德烈迅速地扫视了房间一圈, 没发现老头子的身影的时候。
连着卫生间的另一扇门里传出了刚才那个声音:“等一会儿!”
安德烈下意识道:“好的。”说完才想起来,补了句“先生”。
他想不明白老达诺尔为什么要见他。比起同档位的其他大牌,男装起家的达诺尔对男模的需求更大,但也是凑巧了,安德烈在此前从未有过跟他们合作的机会。安德烈始终没觉得自己的名气有多响亮, 像老达诺尔这样已经是行业里活化石一样的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安德烈没好意思坐下, 有些拘谨地站在房间里。那扇门后面响起水流声, 一个穿着睡袍的老人从门后走了出来。他的腿脚可能有些问题, 走路不是非常稳当,两只手都撑在老人用的助行器上,挪得非常缓慢,一边走还一边喘得厉害。安德烈本能地往前了一步, 却不知道怎么能帮他。老达诺尔和助行器之间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金字塔形状, 反倒让他没地方能扶了。
老人很快注意到了他的意图, 快走到床边的时候低声朝他咕哝了一句:“你能不能……”
安德烈会意,手臂伸出来给老人撑了一下,扶着他坐到了床上。床上的枕头叠得很高,能够供他舒舒服服地靠坐。老达诺尔喘了两下,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对安德烈说:“坐下吧。”
床边有软椅,安德烈依言坐了下来,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老人要求见他——现在对于这位传奇的沃克·达诺尔,安德烈心里就只有“老人”这两个字。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健壮的男人,但现在他的背驼下来了,头顶早就光秃秃一片,所以整个人有点像冰淇凌慢慢融化下来的样子。头上仅剩的几缕银发倒是梳得很整齐,在房间里昏暗的灯下闪烁着绸缎一般的光泽,但这些只是更添加了老人身上迟暮的气息,安德烈感觉到了本能的不适,对于他们这样吃“青春饭”的人来说,衰老比死亡更恐怖,要他直视衰老不啻于一场酷刑。于是他不自在地微微低头,老达诺尔看着他,目光仍旧锐利。
“你叫什么名字?”他粗声粗气地问安德烈。
“安德烈。”
老人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安德烈,什么?”
“没有什么。”安德烈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的姓,“就只是安德烈。”
老达诺尔盯着他,好一阵没说话。然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猜这也不是你的真名了?”
安德烈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老人还是粗声粗气地说话,对一切都感到不满:“现在的人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用父母给取的名字?那些奇怪的名词,奇怪的拼写……”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像在驱赶一只看不见的苍蝇,“至少‘安德烈’还是个真正的名字。”
安德烈无话可说地点点头,揣摩着这段对话是准备往哪个方向走。
老达诺尔呼出一口气,不怎么赞同的样子,突然道:“我的外孙很喜欢你。”
“哦,不是。”安德烈马上道,“我想你是误会了……”
但老达诺尔没让他说完,他突然从床上抓起遥控器,朝着床对面的电视机摁了一下,屏幕立刻亮了起来,然而画面中却不是任何电视节目,而是餐厅里的实时监控画面。上下总共四块屏幕,从不同的角度把整场晚餐都毫无遗漏地传达到了老达诺尔面前,连声音都很清晰。安德烈甚至可以看见某个坐在桌尾的老头已经把手伸进了模特的裙子里,那模特神情尴尬地陪着笑,试图阻止那只手,又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
安德烈立刻闭上了嘴,刚才让-米歇尔跟他说话、摸腿的那些小动作应该都已经被老达诺尔看见了。
“不用这种表情。”老达诺尔把遥控器放下,任由餐厅里“嗡嗡”的说话声像背景音一样在房间里回响,“好了,我明白了,世道变了,像你们这种人已经不会再躲躲藏藏了。行了。”他说最后那个词的时候用了一种不耐烦、又不容置喙的语调,好像他已经做出了莫大让步,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视线还是盯着监控画面看。安德烈很快发现,他的目光和自己一样,都盯在那个纠缠着女模特的老头身上。
“那是我的表亲托马斯。”老达诺尔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透着鄙夷,“他的祖父和我的祖父是兄弟,他们家的股份本来有30%,分到他的手里,现在已经不到5%了——就靠着这5%,他这辈子都没有工作过。”
安德烈不语。
“告诉我,安德烈。”老达诺尔突然转向他,“你也有一个大家族吗?”
安德烈摇了摇头:“没有,先生。”
“独生子?”
“是。”安德烈补充了一句,“我的父亲、祖父都是,所以……没有什么表亲。”
老达诺尔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和家人一定非常亲近。”
安德烈露出了一丝苦笑:“恐怕并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安德烈摇了摇头,很难回答这个问题。老达诺尔洞察地看着他:“这就是你不使用家族名字的原因?”
不,他几乎不使用姓是因为很难跟西方人解释他真正的法定名字其实是“德烈·安”——然而这个名字也确实是他根据自己的英文名改的。他原本并不姓安——所以,老达诺尔误打误撞地说对了,他早就抛弃了自己家族的名字。
“是的,先生。”
老达诺尔很玩味地“唔”了一声,仍旧在打量他。好一会儿,又很笃定地说:“总有某个家人跟你特别亲近吧?”
安德烈笑了,不知道老达诺尔为什么对他的家事如此刨根究底,安德烈遇到的大多数西方人都不会这样。但这个话题莫名消解了安德烈在他面前的拘谨,好像他不再是那个传说中呼风唤雨的人,而只是一个有点儿爱多管闲事的老头。
“有,”安德烈承认,“我奶奶。”
“哦。”老达诺尔轻快地发出一声感叹,礼节性地问了一句,“她怎么样?”
“不太好。”安德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出来,“她患有阿兹海默,快四年了……医生当年说她只剩下三年到九年的——哦。”他从老人的神色里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那个问题,“你是问她这个人怎么样——非常温柔。”
他有点儿慌乱地从脑海里飞快地抓住了一个词,说完又觉得不够确切。陌生的语言里没有可以用来形容奶奶的词语,他突然意识到,要怎么才能跟别人讲明白呢?她并非“温柔”,而是足够能忍。她总是把幼小的自己带在身边,菜市场,废品站,或者是偶尔去派出所给他的父亲保释。每当有人对着孩子指指点点,她就用一块围巾把孩子的脸包住,然后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只是把所有的苦难都嚼碎了,沉默地咽进喉咙。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一股酸涩突然直冲鼻腔。安德烈被自己突然涌上来的泪意吓到了,不得不转开脸迅速控制住情绪。老达诺尔沉默地看着他的侧脸,显示屏里的声音依然在嗡嗡地响,有人开始离席了。让-米歇尔站了起来,正在和某个家族成员说话。
老达诺尔十分温和地对安德烈说:“我看得出来,你和你的奶奶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纽带。这很好,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也是一样。”老达诺尔转过头,看着屏幕里的外孙,脸上露出柔情,“让-米歇尔和我。我曾经以为乔琳就是上帝给我最好的礼物,直到……”
安德烈点了点头,感到一种非常特殊的情绪在他心头回荡。他很少跟别人说起奶奶,更不要说这个人还是沃克·达诺尔。也许是因为今天早些时候和郑安美的电话,又或者是老达诺尔这种迟暮的状态让他卸下了戒备,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他甚至也有点明白了老人为什么要把他单独叫过来跟他谈论这些家长里短的私事。当然是因为让-米歇尔,老人想知道自己心爱的外孙到底是和什么样的人交往。安德烈唇边忍不住挂出一个柔软的笑,很想解释一下他跟让-米歇尔之间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发展的可能性,老人根本无需如此。但看着老达诺尔的眼睛,安德烈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真心地夸了让-米歇尔一句:“他也非常爱你。”
老达诺尔笑了,仍旧是和他闲聊的口吻:“你经常去看她吗?你的奶奶。”
“不。”
“为什么?”
“我们在不同的国家。”安德烈惨然笑笑,神情无奈,“而且……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老达诺尔皱起眉头,用一种很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这就是理由吗?”
安德烈没答。他知道这不是理由,但他不敢。安德烈无法面对那个陌生人一样的奶奶。老人在很早以前就进入了一种持续性的躁狂状态,好像支持着她这一生咽下所有不公的忍耐在晚年随着理智一起崩断了,甚至经常需要疗养院的人摁住了打镇静。郑安美有的时候也会跟他抱怨奶奶的暴力,安德烈总是非常不耐烦地打断。他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老达诺尔突然拿起遥控器,把监视画面关掉了。
“他不可能成功的。”他听起来有点烦躁。安德烈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一直在看监视画面,说的也是让-米歇尔,“这些人绝不可能把手里的股权交出来。”
就在那一刻,安德烈突然感觉到,那种特殊的情绪消散了。他在刚才那一瞬间被捕获其中,为之动容的感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蒸发在空气中,只留下脊梁骨上感觉到的阵阵寒意。床上的人仍旧衰老、虚弱,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神采,一种被权力驱动,可以超越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的巨大能量。
“公司马上就会交到他的手上,但他还没有准备好。”老达诺尔转过脸来,看着安德烈,说得很慢,仿佛在暗示什么,“他需要我的帮助。”
安德烈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错得有多离谱。
“不,先生……”他试图挽回。然而老达诺尔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告诉我,孩子,”他甚至还留着温情的面具,微笑地看着安德烈,提出了他最终的价码,“你对成为达诺尔的专属模特有多少兴趣?”
??第58章
娃呀,你在寻什么?
成为达诺尔的专属模特意味着什么呢?
安德烈会成为真正的一线。不需要再抱着他那本厚厚的模卡文件夹去别的品牌那里面试了, 他会直接跟设计师合作,达诺尔的男装线会变成字面意义上的为他“量身打造”。他得到的钱会越来越失去意义,最后变成数字而已。媒体会比现在更疯狂一百倍一千倍地报道他, “上流社会”的大门正式向他敞开……即使不提这些,最直接的好处就是, 他可以彻底脱离德卡斯。
而相比起来, 他要付出的代价听起来甚至都并不怎么糟糕。“给我好好地,舔让-米歇尔的屁股。”出自老达诺尔的原话, 一字不改。他要把让-米歇尔哄得开心, 但是时刻记得自己是谁的人。沃克·达诺尔才是这个帝国毋庸置疑的、唯一的,君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甚至是另一种机会。如果安德烈不止于想做一个模特的话。
安德烈花了半分钟左右思考“为什么是我”, 以他和让-米歇尔的关系,突然砸这么个馅饼下来,实在是有点儿匪夷所思。然后他很快想明白了,这跟让-米歇尔和他到底进展到哪一步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正好是一个模特——老达诺尔的职业生涯几乎和现代时装表演的历史一样悠久, 一个模特当然更好操控一些;他又正好条件还不错, 正好在今年发展势头很猛——突然成为达诺尔的专属模特也不会引发外界太多的猜疑, 最多说一句他运气好;以及他正好是让-米歇尔最近一年内见了报的绯闻对象——恐怕老达诺尔也不知道让-米歇尔这一年里又私底下睡过什么别的人了。老达诺尔不可能真的没有查过他是谁。
在老达诺尔提及外孙时柔情的目光背后, 安德烈却想起让-米歇尔过去的过激反应, 和提及那时与外公的关系时欲言又止的含混笑意,从中窥见到了某种真相。
他没有直接给老达诺尔回复。乔琳来敲了门,关心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安德烈趁此机会离开了老达诺尔的房间,立刻又被让-米歇尔拉住。安德烈没费心撒谎骗他, 只是告诉他餐厅其实有监控, 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离开。偌大的亚拉蒙托宫晚上竟然没开几盏灯, 古老的豪宅挂满了人物肖像画,一双双眼睛像活过来,居高临下地审判着在昏暗中穿过长廊的不速之客。安德烈一开始还保持着在正常的步速,不知不觉就越走越快,简直像是逃跑一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回过身,顺手扣上了房间的锁,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房间里是不是也有监控。等到他终于平静下来,才发现手机里多了一条微信信息,来自索寻,只有很简单的几个字:“你去了吗?”
安德烈好像一个跑完了马拉松的人,突然就泄了力气。
他们把微信加回来是在春节那段时间,索寻给他发了那封邮件以后的事,但安德烈没怎么给他发过微信。一开始聊得多一些,索寻还是很关心他吃饭的问题,有一天安德烈工作完拍了一张和几个中国籍模特去吃火锅的自拍给他看,结果回消息的是陆歆,说索寻已经睡了,他最近工作很忙,睡眠质量不好,希望安德烈可以注意一下时差,不要太打扰他——从那一天开始,安德烈就再也没有主动给索寻发过微信。
一开始他是对索寻这个男朋友生气,索寻睡眠不好这种事还需要陆歆告诉他吗?如果觉得这些消息打扰到了索寻,在手机上开个静音或者勿扰模式不就好了?有必要点进来看索寻的消息吗?后来变成了对索寻也生气,他没想到索寻也会是那种无所谓伴侣翻自己手机的人。而且陆歆这样明显地干涉索寻的社交生活,索寻竟然也没有一点表示,原来他所有的界限都是只跟自己划定而已。到后来,也就不气了,没什么好气的。索寻有了新的爱人,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又隔了一段时间,索寻联系他,谈及他写的新剧本《鲜花圣母》,还是发的邮件。于是安德烈就明白了,他们就此恢复了用邮件交流的方式。大概这次是因为安德烈说的日期就在眼前,而他又一直没有回复邮件,索寻有点着急,才会给他发了微信。安德烈一算时间,国内才早上五六点,他怕又收到陆歆来提醒他“注意时差”,便没回。强自整理了一下情绪,先去洗了个澡,准备把今天的事情理一理,一会儿给索寻写一封邮件。
然而,这个澡却越洗越没有头绪。
以前的安德烈对于自己的事业一向有种“不思进取”的态度,因为过去的一切对他来说太轻易了,他也无所谓有没有。但到巴黎的头几个月,现实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这里的一切都很极端,一步登天就是人上人,呆不下去就趁早回家,没有“差不多就行”的空间给他。
台步可以,但是还没有自己成体系的穿搭风格,他就不停地学、不停地试,直到摸索出最适合自己的穿衣风格;Guillaume说他审美积累还不够,他就花两个月的时间逛遍巴黎的艺术博物馆,主动报班去上艺术史的课程,直到他可以流利地用法语跟别人侃侃而谈设计理念与艺术溯源;他只有这一张脸像白人,实际上一开口别人就会发现他并不属于这里,他就只有练,厚着脸皮去学法国人的社交,随便进一个场合先主动去吻在场每一个人的脸颊。他要在别人对他做出判断之前抓住拿一隙之机,攀附一切能攀附的关系,搭建一切能搭建的桥梁……必须争,必须抢,必须做到最好。安德烈就在这种环境里一点一点磨掉了从前那种翘着二郎腿也有饭吃的姿态,野心在他身上来得太迟,却凶猛无比,像一株见风就长的植物,从他的脊梁里勃勃伸展。
他知道,一旦答应老达诺尔,就等于卷进了一个漩涡。外面有诺姆斯坦虎视眈眈,达诺尔里面也斗得乌眼鸡似的。以Nathaniel为首的非家族成员对老头子意见很大,而老达诺尔连自己的继承人都在算计,让-米歇尔也不像是甘心做个傀儡的样子……安德烈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模特,下场很有可能就是被撕得粉身碎骨。但枝头上的金苹果实在太耀眼了,说他完全不动心,也是假的。一开始心里铆着一股劲,必须要赚钱让奶奶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但奶奶“最后的日子”真的要来了,让他停在这里,他又有些不甘心了。
安德烈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仰起脸,任由水流坠落到脸上,打得他生疼。眼泪混在水流里,从他脸侧淌下来,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又或者,他应该回家——至少是回一趟家,再回到欧洲来。回家意味着要被迫面对他不想面对的父母,还有他始终在抗拒的那个最终的结局……但毕竟,是最后一面。中国人总是讲,执念都是业障。安德烈没有宗教信仰,但奶奶信鬼神,信因果……他就会怕,要是奶奶等不到他,会不会一直念,一直想,走也走得不得解脱。她会不会怪他?
安德烈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在水下站了多久,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反而更加不知道应该如何对索寻说了。有的时候他很羡慕索寻,他的问题永远有确切的答案,他会把简单的选择题列到安德烈面前——这个电影我是拍?还是不拍?——甚至有的时候把各自的理由都列好,安德烈看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倾向什么答案。然而他的事情好像永远都是一团乱麻,从来没有一个答案可言,好像他无论怎么选择都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