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索寻苦笑,“后来大家都只记得迟也了。”
至于那个艰难挣扎,怨天尤人,激愤不已的女孩子……没多少人还记得了。但索寻其实并不意外,他印象里杨茜当年是有一些太偏激了。他跟杨茜没有什么直接的交集,在索寻入学的前一年,她就已经因为和黄子昂的纠纷被退学了。后来是因为他在学校里响应IHSD运动,到处贴大字报,有志同道合的同学想把他介绍给杨茜认识。但当年的杨茜浑身是刺,因为索寻是男的,杨茜回绝得非常不好听,大意是说索寻是借此“出风头”而已,弄得在中间介绍的同学对杨茜也很有意见。还有好事者跟索寻告状,说杨茜其实是“恐同”,她觉得男同性恋就是“骗婚”的同义词,同样是加害女性的一方,等等等等……但索寻并没有因此而觉得他“不值得”再声援杨茜。他当年在自己的上写过文章作出解释,他只是做自己认可的事。杨茜对他的态度和她起诉黄子昂的事没有任何关系,索寻坚持的是自己的信念,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私人感情。这篇文章发布以后,杨茜给他写过一封信,也有反思自己的态度,向他致歉。索寻礼貌地回复过一次,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没再有更深层次的交谈。
安德烈听完了,当即没什么好气:“那你理她呢!”
“哎呀……”索寻安抚他,“这都多少年了,人都是会成长的。她如果现在还这么想,就不会来找我了嘛。”
安德烈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可《鲜花圣母》的事情,你不是不接受采访吗?”
索寻“嗯”了一声,还是看着那封邮件,长久没有说话。
但杨茜不一样。要是当年没有她的“偏激”,她的“一意孤行”,她的“不肯罢休”,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其实最后她也没有得到一个想要的结果,黄子昂是被学校处理了,但杨茜败诉。她不服,上诉,还是败诉。后来,随着IHSD运动在网络上被突然叫停,最先发起报道的媒体也被惩罚整饬,一向被视作整场运动核心、也是最知名的公众人物迟也出走英国,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就这样在中国黯然落幕。当初他们曾经期望过的改革——大众观念的转变、职场自上而下地建立防性侵体系,社会层面的支持……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只有秋后算账,只有焦明辉给他们校领导打的那通电话。
索寻站起来:“我给她回个电话。”
他到走廊上才把这个电话打出去,因为是美国的号码,索寻打的是网络电话,外面的WiFi信号没那么强,索寻不得不把无线切断,用自己的流量拨打。杨茜接起来,索寻说了一句“我是索寻”,两个人就有点没话说了似的,彼此有些尴尬地停了停。
最后还是杨茜先笑了笑:“我要是叫你学弟,会不会太套近乎?”
“不会。”索寻也笑,先叫了一声,“学姐好。”
“那么……”杨茜的语调听起来很轻快,“我们就不多客套了,邮件里说的事情,你可以答应吗?”
索寻低下头:“抱歉。”
杨茜不怎么意外的样子:“没事,我有心理准备。你能给我回电话我都觉得很好了。”
“不是因为那个,”索寻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想继续在中国拍电影。所以我必须……听话。”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杨茜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的声音也低下来:“理解。”
索寻苦笑了一声,杨茜确实成长了很多,如果按照她以前的性格,恐怕这个时候已经在大骂索寻的软弱,并且上升到他也是现有秩序的帮凶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索寻闭上眼睛,甚至希望十年前的杨茜能再这样痛快地骂他一顿。他恐惧的就是所有人的“理解”,大家都明白了,大家都不挣扎了。天已经塌了下来,而他们只是弯下腰,沉默而徒劳地扛着天。
“或者我们也可以不聊《鲜花圣母》,”杨茜提议,“其实我一直挺想邀请你上我的节目的。”
索寻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语气显得轻快:“你不是最恨‘女权男’吗?”
杨茜在电话那头大声笑起来:“Fine, karma is a bitch.”
索寻不开玩笑了:“上节目可以啊,但是聊什么呢?”
“其实我还有一个备选的选题也可以喊你来做嘉宾,但是怕你觉得有点太low了。”
“什么?”
“方茂兴是你同学吧?”
索寻听到这个开头就觉得不妙了:“我不想聊他。”
于是杨茜又笑起来:“我就知道……不是让你上我节目讲他坏话啦,你不知道他今天被泄露的那个私下的视频吗?”
索寻:“什么私下的视频?”
“就一个饭局上的录像,涉及他的辱女言论……唉,算了。”杨茜自己又否决了这个提议,“这种东西还是再观望两天,说不定是有人恶意剪辑了在害他。让你专门上节目落井下石,恐怕你也不太舒服。”
索寻“嗯”了一声,惦记着一会儿查一查方茂兴又说什么“辱女”的话了。但他感觉什么都不意外,既不意外方茂兴会有“辱女”言论,也不意外有人专门弄一个视频来害他,他甚至在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了几个可能的下黑手对象。之前方茂兴炮轰院线排片霸权的事情已经得罪到了大院线的高层,那些人本身也是资方,要搞方茂兴很容易。
“或者我们也可以聊一聊IHSD运动十年。”杨茜说,“我们两个之间,还是谈这个最合适了吧?”
索寻愣了一下,慢慢靠着酒店走廊的墙壁站直了身体。
“这个……”他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应。IHSD运动现在在中国的定性非常微妙——或者说所有性别平等、性少数的议题现在都非常微妙,两年前展言的出柜风波已经彻底打消了索寻在这方面的任何幻想。是,他还在拍《鲜花圣母》这样的题材,他也没有否认过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但他一直在尽量地去政治化,像走钢丝一样小心翼翼。他很清楚他接受一个在美国的社会活动家最后发布在外网上的采访,最后会呈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索寻在心里组织着拒绝的辞令,但还没开口,杨茜突然说:“你知道张念文出狱了吗?”
索寻:“嗯?什么?”
“他人已经在洛杉矶了,”杨茜不无讽刺地开口,“消息还没外传,我也是通过朋友才听到一星半点。他前妻不是离婚以后跟一个美国摄影师结婚了然后在这边定居吗?还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他一出狱前妻就把他接过来了。他现在又在好莱坞活动,我听说是想把自己打造成被中国政府迫害的流亡艺术家,还想拍电影呢……美国人可吃这一套了。”
索寻愣在那里,完全失去了回应的能力,只觉得荒唐。
“我们现在在发起联名抵制活动,你来上一期节目的话,可能声量会再大一点。”
索寻:“你应该联系迟也,他现在在国际上的声誉很大,又是直接的受害人……”
杨茜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又笑了:“我也不怕你笑话,当年我也得罪过迟也。”
索寻:“……”
学姐你可真牛。
杨茜也安静了一会儿,听出了索寻的言外之意:“看来是一个No咯?”
索寻不答。
杨茜叹气:“那我也暂时没有什么别的选题还能邀请你了。”
索寻:“我真的很抱歉。”
“哎呀,不用跟我抱歉啦。”杨茜笑了笑,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她轻声道,“我真的希望你能拍出很了不起的电影,索寻。我希望你今天所有的沉默都值得。”
索寻没说话,他很想说一句“谢谢”,但声音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下次吧?”杨茜说。
“好。”索寻终于说出话,“下次有机会。”
电话挂掉了。索寻站在走廊里,因为长期没有动静,走廊里的灯暗了下来,只剩一盏昏黄的小夜灯悬在对面的房门上方,把索寻的影子斜着拉出去好长……像一个十年前的鬼魂。
作者有话说:
杨茜和张念文的相关情节参见前作《装相》
??第94章
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
索寻靠在走廊里发了一会儿愣, 然后才想起来方茂兴的事。他仍旧用自己的微博号登录,刚搜了一下名字就看到了那条转发量已经破万的微博。根据在展言身边的工作经验,索寻都不用点开就已经看出来这就是有人在陷害。营销号发布, 高糊画质却配了字幕,文案精准打击, “辱女”二字挂得很显眼。点开一看, 才不到二十秒,方茂兴喝得脸膛通红, 明显有点儿得意忘形, 口齿不清地说:“……一个文工团拽成这样,搁古代这就叫营|妓,也是有编制的呢!”然后便是一串男人们的大笑。
索寻皱了眉头, 快速地翻了翻评论。网友解码出来,方茂兴说的应该是女艺人姜贝贝,她就是军校艺术生出身,学的舞蹈,考上了文工团, 然后拍主旋律宣传片出道, 一向被视作“背景很硬”。还有业内人士爆料, 方茂兴春节档那部折戟的电影, 原本就是谈的姜贝贝, 资方很强硬,激起了方茂兴的激烈反对,估计这就是他在酒桌上嘲讽姜贝贝的前因。但毕竟最终还是没有用姜贝贝,说明方茂兴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
索寻顺手翻了一下热转, 他从杨茜那里听说, 多少有些先入为主, 以为大家都会声讨方茂兴辱女,实际上舆论很两极化,转发里大部分人还是觉得方茂兴“敢说实话”,认为文工团确实和营|妓没什么区别。只有从这条原博退出去看看,才看到无数人发的原创声讨,目前已经把方茂兴所有的作品都拉了出来挨个批判,集火最狠的就是当初跟《粉鬂》一起去柏林参选的那部讲述山村拐卖女人的作品。
再往下翻翻,平台方几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给索寻推荐了方茂兴本人的微博,提示是“事件当事人”。
索寻点了进去,方茂兴还未对此事发表评论,但意外的是,他上一条微博发在上周,竟然是为了《鲜花圣母》抱不平——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语焉不详地表达了现在创作的艰辛,不应该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让作品“消失”。评论里有人问他是不是替索寻说话,你们不是一向不和吗?他还回了一句“狐兔同窗,兔死狐悲”。
索寻:“……”
有那么一瞬间,他再次庆幸自己的微博号已经炸了。不然他真的尴尬,这关头他转方茂兴呢,违背他一贯立场,不转呢,又成了他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但是他一向认为方茂兴小肚鸡肠,本以为被LME的影院经理当枪使以后,方茂兴会连他一起记恨,没想到他又高风亮节了一回,倒是显得索寻才是小气的那个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在微信上找出了方茂兴老婆的微信,措辞表达了一下对方茂兴发声的感谢,解释因为他微博号炸了没有及时知道,同时安慰了一下。刚发完,安德烈就把头探了出来。见他一个人在外面,也没在打电话,就招呼了他一声。索寻走回房间,三句两句就跟安德烈讲完了。跟安德烈就是有一点好,索寻从来不需要解释太多。安德烈对于方茂兴的死活并不感兴趣,但是听到张念文在好莱坞活动的事,立马皱起了眉头。
“对了,”索寻反应过来,“你有喻主编的联系方式,要不转告一声?”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安德烈有些犹豫,“迟也这两年不是进军好莱坞么,这种事他消息应该更灵通……”
又不是什么好事,非要自以为好心地去一遍一遍揭人疮疤做什么?
索寻点点头,又道:“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你还喻主编的心意。要是迟也已经知道了,他不转告就好了。”
安德烈被他说服了,给喻闻若发了条消息。喻闻若很快就回了个电话过来,果然不出安德烈所料,他们已经知道了。
“谢谢你想着,”喻闻若说,“我们已经在找渠道表达抗议了。”
索寻给安德烈做了个口型,安德烈马上会意:“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在国内联系媒体什么的?”
“暂时不必,”喻闻若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国内外有信息差,国内越是抵制他,可能越是迎合了他现在打造的人设……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好莱坞是很现实的,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
安德烈开的扬声器,所以索寻也听着。虽然他以前就很佩服喻闻若做过的事,但毕竟没有真的接触过,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为什么安德烈对喻闻若的评价这么高,好像他短短的一句话,就有无穷的希望似的,而且并不只是空话,是他说出来,就真的会让人相信,这已经不是张念文的时代了。索寻由衷地比了个大拇指。
喻闻若突然道:“对了,你跟我提过的那个‘朋友’,是叫索寻吗?”
安德烈立刻抓手机,想关免提,但是索寻反应比他更快,一把抢过了手机,威胁式地用口型问他:“说我什么啦?”安德烈无声地摇头,又摊摊手,表示他没说啥。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喻闻若笑了一声,大概是听出来这头在搞什么鬼了:“你好啊,索寻。”
索寻吓得手机差点掉地上:“呃……你,你好你好!喻主编!”
“我可是久仰大名了。”
索寻又瞪安德烈,安德烈更无辜了——天地良心,他可是连索寻的名字都没提过!怎么就“久仰大名”了?
喻闻若就跟在房间里安了眼睛似的:“不是安德烈说的,最近展言到意大利拜访过我们,我听他说了你不少事情……也是巧了,我不知道你就是安德烈那个‘朋友’。”
索寻一愣:“展言?”
展言怎么会认识喻闻若?
他们花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才一一对上了。迟也曾经和展言合作过一部片子,是他阔别华语影坛四五年以后首次回内地拍电影,这个事情索寻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展言能去拍这个电影,是因为他的经纪人陈芳芝就是迟也的表妹。但他始终没觉得迟也跟展言会有什么私人交情,毕竟迟也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展言演技不太行,陈芳芝又硬捧,索寻估计着迟也要有逆反心理,看不上展言的。但是按照喻闻若的说法,他俩居然关系还不错。而喻闻若跟展言的交情,则是在东苔出事以后,展言有一阵心理创伤很严重,而喻闻若也有失去过亲密朋友的经历,所以有一些网友般的情谊。索寻这才对上号,原来展言跟他说过的那个“对他帮助很大”的朋友就是喻闻若,怪不得他和江少珩两个人会特地去欧洲拜访。
索寻忍不住感叹:“这世界也太小了吧……”
“确实不大。”喻闻若也是笑,“展言还提议迟也跟你合作的。”
索寻“蹭”一下就从床上蹿起来,都快结巴了:“真真真的吗!迟老师愿意吗!”
安德烈痛心疾首地捂住了眼睛,深感索寻这没出息的样儿太丢脸了。但索寻才不管他,恨不得手舞足蹈地跟安德烈比划——迟也诶!金雏菊第一个亚洲人影帝迟也诶!19岁拍的电影就进了他们电影学院的表演课素材的那个迟也诶!
喻闻若笑起来:“小也说有好本子他一定考虑的。”
索寻顿时忐忑起来,感觉迟也可能看不上他的剧本。安德烈马上把手机抓了回来,接下来他们又聊了点《自由报》那几篇报道的事。喻闻若补充了一些细节,英国人对德卡斯本人的兴趣有限,现在大家的焦点都转移到了他的“客户”名单上。《自由报》曝出来的皇室成员受到了全英国人民如潮的抵制,甚至发展到了对君主制的抗议,而托马斯·达诺尔已经被捕了。
“那真是……”安德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喻闻若等了他一会儿,然后他轻声笑了笑:“我知道。”
一个电话打完,安德烈和索寻对视了一眼,一晚上心绪大起大伏,都觉得有点儿不真实。索寻一直就没再说话,憋着劲儿在那儿冥思苦想,去洗漱完回来也是魂不守舍的。后来安德烈都快睡着了,索寻突然幽幽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如果表现得太崇拜迟老师的话,会不会没有导演的威严?”
安德烈:“……”
他缓缓拎起被子,一把捂住了索寻的头,索寻叫了两声,没挣脱得出来,终于消停了。好一会儿,感觉安德烈没再捂着了,才一拱一拱的,从被窝里探了个头,蹭在安德烈的下巴上。安德烈没理他,但是他焦躁的气息一点一点拂在颈侧,显然有话要说,又憋着。末了,还是安德烈叹了口气:“嗯哼?”
意思是你想说啥就说吧。
索寻一下子坐了起来,也不让安德烈躺着了,就跟他念这个事儿。手头两个项目都不适合。《春夜喜雨》的资方已经定了主角,也是国内中生代里口碑很好的演技派——而且人家也有投资,不可能给迟也演。他跟着焦老师做的这个项目,《蜉蝣》,本身是为了走海外市场,跟迟也这几年的路线也符合,但这个片子讲的是一个50年代生的上海人经历的“平凡一生”,时间跨度太长,本来是打算找老中青三个演员的。以迟也现在的年龄演十几岁有点太糊弄观众了;光演青年时代呢,那一段又是戏份最少的,多浪费迟也;老年时代最丰富,最有演技发挥的空间,但迟也又没那么老——不行,他还是得专门给迟老师量身写一个新本子。
除此以外,索寻还在担忧他“驾驭”不住这样的大演员。目前的长片短片,索寻都是用的新人演员,便宜,好调教。他也知道自己在片场很□□,就怕迟老师也是个唯我独尊的主儿,到时候一旦相处不来就麻烦了……听得安德烈头一点一点,又困又得撑着眼皮听,明明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索寻倒是已经把一切都想完了。让安德烈很想给喻闻若发一条消息,最好迟也是真的定了答应下来,如果喻闻若只是客气客气的话,索寻可能要飞去伦敦吊死在他们家花园里。
最后索寻也不知道是几点钟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一直睡到了快中午才起来。安德烈早就醒了,没叫他,只说已经联系好了墓地那边。
索寻跟安德烈到的时候,张志勤已经在墓地等着了。
虽然一向知道安德烈这个爹很不是个东西,但见到了母亲的骨灰盒,张志勤还是痛洒了几滴伤心泪。他腰上还栓了麻绳,勉强算作个“披麻戴孝”。墓地的位置是安德烈选的,因为是葬骨灰盒,挖的坑很小,碑也没做好。管理墓地的帮忙把土合上,张志勤带了纸钱来,在光秃秃的坟前边烧边哭,一边还痛骂安德烈不孝,听得索寻十分不舒服,很想反问一句,为什么又不当安德烈是儿子,又要他孝顺,简直自相矛盾。但是安德烈只当没听到,于是索寻也只好当没听到。
回去的路上,张志勤又说这样办身后事太凄凉了,要趁老太太头七的时候重新办席。安德烈一直没说话,任他絮叨,直到回了家下车,他才在手机上点了两下,给张志勤打了十万块钱,让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于是张志勤终于不说什么了,连索寻为什么一直在儿子身边也没过问。索寻倒是看出来了,张志勤对他有点恐惧,上次他想把老太太从西安的医院带走,索寻托了几个朋友把他吓得不轻,后来又帮着郑安美跟他离婚,在他眼里,索寻就是那种有钱又有势的人,惹不起。安德烈说要整理奶奶的遗物,张志勤便很识相地走了,把家里让给了他们。
索寻看着他腰上还绑着麻绳却迫不及待往外走的样子,不禁有点担忧:“我觉得那钱他不会用来给你奶奶办后事。”
安德烈冷笑了一声:“谁管他,输光了就再剁手指呗,他不还有八根呢吗?”
索寻:“他不会去把虎子叫来了吧?”
安德烈先是摇头:“他不敢。”然后又想了想,“但他手里突然有了钱,虎子肯定能想到是我给的。咱们今天下午就回西安吧,省得麻烦。”
索寻也是这么想的。
对于自小长大的家,安德烈没有太多的感情。那是一个很简单的两居室,因为长期没人打理,脏得让人恶心。厨房都不知道多少时候没打扫过了,但水池里还泡着食物的残渣。次卧就是以前奶奶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老人家好像什么都不舍得丢。有张桌子,安德烈说是他小时候写作业用的。床也都是他睡的,奶奶一直蜷缩在一个可以折叠的行军床上,现在这个行军床估计也被张志勤丢掉了。说是整理遗物,但其实安德烈并不指望还有什么首饰或者传家宝,有也肯定早就被张志勤拿去卖了,他就是还想找找旧照片什么的,好带走。索寻陪着他把桌子下面几个盒子都翻了翻,全是安德烈上学时候的东西,他的课本,作业纸,甚至文具盒,奶奶全都留着。安德烈翻到一半,突然站起来出去了。索寻没跟出去,他想安德烈需要一点空间。
隔了差不多十分钟,安德烈又回来了,索寻看出来他掉了眼泪,但没说什么。两个人又从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了一盒好几本纸页已经发黄发脆的本子,安德烈打开看了一眼,是奶奶记的账。那么多年里的柴米油盐,拆借有还,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再往下翻,终于找到几张照片,被压得很平整,有郑安美和张志勤的结婚照,还有一张婴儿的照片,那时便已看得出安德烈的眉目与众不同,背后是郑安美的字迹:“寄芃百日留念。”——这张被索寻眼疾手快地拿走,当场据为了己有。安德烈还想制止他,动作一大,本子就从膝上掉了下来,一页纸从本子里摔了出来。索寻“哎哟”一声,以为这老古董都摔散架了,连忙去捡,然后折叠的信纸里又掉出来一张照片,一个相貌绝美的高加索女人从黑白的照片里看着他。
“这是……?”索寻把照片给安德烈看,然而安德烈也摇了摇头,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
索寻把信打开,意外的是,信上是笔迹工整的俄语——至少索寻觉得像俄语,其实除了最后落款在50年代的日期看明白了,他一个字也没看懂。安德烈看着那封信的开头,突然指着第一行的收信人说:“安德烈。”
索寻:“什么?”
“这个名字,”安德烈说,“我的名字用西里尔字母写出来就是这样。”
索寻震撼了:“写给你的?不可能吧?”
确实不可能,这个纸看起来都比安德烈年纪大得多。
“而且安德烈这个名字不是你自己取的吗?”索寻问他。
“是我自己取的,但是……”安德烈皱着眉头回忆,他很早很早就开始用安德烈这个英文名。大家取英文名要么就是英文老师给取的,要么就是看了什么电视电影,要么就是喜欢什么名人……可是他仔细回忆,总觉得都不是,安德烈这个名字好像就是已经存在在了他的脑子里,天然就应该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