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有可能,这其实是你爷爷的名字。”索寻猜了一下,“你很小的时候奶奶和你说过,你虽然不记得这件事,但你记得这个名字。”
安德烈皱着眉头,把信拿了过来。他只能把西里尔字母和拉丁字母做个简单对应,连蒙带猜的,看出了最后落款的名字,“叶莲娜。”他轻声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去基辅的那一天。
“你不像法国人,”谢尔盖笑着跟他说,“你像俄罗斯人。”
索寻举着叶莲娜的照片,看了又看,突然笑了出来。他一直在想,安德烈到底长得像谁才能有这么一张脸,如今终于解惑了。
“你看,”他把照片递给安德烈,“你们俩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PS. 不用太担心张念文,他不是索寻要处理的问题。
PPS. 太奶奶也不是俄罗斯人,等待下一章身世大揭秘!
??第95章
你别跟我在这儿演百年孤独了。
根据自述, 叶莲娜·菲利波芙娜·玛尔梅多娃于上个世纪40年代从她的家乡伏龙芝出发,翻过天山,经喀什、阿克苏, 最终抵达甘肃。她没有在信里向儿子解释她为什么要离开家乡,但索寻有个大概的猜测, 那个年代四散逃离的苏联人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原因, 饥荒,或者□□, 而饥荒正是来自于□□。抵达甘肃之后, 叶莲娜被告知有人为她“付了钱”,出卖她的正是将她带离伏龙芝的“叔叔”。然后她就被带到了陕北,不通言语, 也搞不清楚状况,就这样嫁给了一个中国男人。
安德烈听懂了:“也就是说,她是被卖到中国来的。”
索寻没有说话。信件的翻译还是安德烈委托了《自由报》的人,他们现在正在回西安的路上,安德烈在开车, 显示有邮件过来。信是英文的, 他让索寻看了转述给他, 索寻才刚看完两段。
“伏龙芝在哪儿?”安德烈又问, “俄罗斯吗?”
索寻快速查了一下:“吉尔吉斯斯坦, 现在改名叫比什凯克了。”
安德烈草草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除了它曾经属于苏联,安德烈对它一无所知。
索寻停了一会儿, 继续往下读翻译的信件。叶莲娜告诉儿子,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她的家乡, 女人总是随意地在街上就被绑走,然后迫不得已地结婚。叶莲娜本以为她翻越天山可以逃脱这种命运。她在沉默里度过了最初的几年,不允许她的丈夫靠近,于是她常常被打。慢慢地,也就不再抗拒了。不久之后,她有了一个儿子,丈夫终于不再强迫她了,她觉得是儿子救了她。叶莲娜偷偷地给他取名安德烈,那是她父亲的名字。他的中国名字她不肯用,儿子在她心中就叫安德烈。她还教了儿子俄语,安德烈很聪明,从会说话起就能够用俄语和她交流,在这个陌生地方,她终于有了一个能够听得懂她说什么的人。安德烈曾经是她的一切。
直到她得知,“那个人”终于死了。
安德烈打断他的叙述:“谁?”
索寻:“应该是……斯大林。”
安德烈抿了抿嘴:“继续。”
叶莲娜想要回家。她想回去看看父母,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即便和原文之间隔着两层语言的隔阂,索寻还是感到被强大的情绪所淹没。她不断地哀求儿子理解她的选择,她的两个兄弟都已经死在了西伯利亚,父母只有她了……但她没有过多地描述她是如何从张家离开的。从信里来看,叶莲娜学会的中文非常有限,索寻的猜测是,她也许最终还是得到了丈夫的理解与同情,又或者这段无法沟通的婚姻对这个男人来说也已经充满了不幸福,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儿子……总之,在他的默许下,她离开了中国,最终回到了家乡。这封信写于1958年,是她离开的第三年,“我的安德鲁沙11岁了,不知道你长得有多高”。叶莲娜在信中请求儿子的原谅,希望他还记得母亲小时候教过他的语言,希望他能读懂母亲对他所有的牵挂、愧疚和思念。她留下了照片和地址,无望地期盼着她的安德鲁沙有一天能够去找她。“给你千千万万个吻。”这是信的最后一句。
然后车里安静下来,安德烈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的路,天已经黑了,车灯前面聚集了一大堆飞虫,不明所以,却又前赴后继地往光处撞。很久之后,他才轻声道:“他一辈子都在忌讳她。”
他的爷爷去世得很早。安德烈有个印象,家里人都知道老头子生前非常忌讳自己混血的面貌特征,谁要是敢拿这个事情说他,他都会立刻拳脚相加。大概是因为那个年代的打扮都差不多,也可能面相终究与心境相关,老头子年岁渐长以后,也看不太出来那些面貌特征了。奶奶知不知道叶莲娜是谁,安德烈不清楚,她也讳莫如深了一辈子,但又始终保存着这封从苏联寄来的信。后来张志勤出生了,他看起来已经跟“外国人”没有半点关系。也许老头子是放心了吧,这个家里终于没有了叶莲娜存在过的证据。他没有看到安德烈的出生,奶奶曾经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过,如果让他看到,小寄芃怕是在襁褓里就要被掐死。
然后安德烈打了一下方向盘,车慢慢减速,驶出国道,停在了黑暗的荒原中。安德烈一言不发地走下了车,索寻也马上解开了安全带,跟了下去。但是安德烈走得很快,索寻叫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回头,直到快走出车灯照亮的范围了,他才终于停了下来。索寻看着他的背影,他弯下腰,撑着自己的膝盖。风里远远地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哭声。
安德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好像三十多年了,在他都放弃追问的时候,却又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小的时候他到处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的鼻子也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是长这个样子的,为什么妈妈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答案就在这里了,因为这个家里的上一个安德烈也在8岁的某一个清晨失去了母亲,所以他也要品尝同样的痛苦。生生不息,代代相似的诅咒。
背后传来索寻的脚步声,很轻,生怕打扰了他。安德烈重新站直,回过头来,满脸的泪痕。索寻张开手臂,紧紧地把他抱进怀里。安德烈把脸埋在索寻的颈窝里,还是只能落泪。二十多年以后他已经问不出为什么了。这痛苦绵延得太漫长,仿佛荒原里无穷无尽的黑暗,而他只有这一点点光,只有这一个人,能够抓得住。后来索寻也掉眼泪了,他想替安德烈把眼泪擦掉,可是停都停不下来,便踮着脚去吻他的眼睛。沾湿的睫毛颤动着,掩住他那双浅颜色的眼珠。他的脸确实是证据,但不是郑安美不忠的证据,而是另一个女人不肯被遗忘的眼睛。
给你千千万万个吻。索寻心想,亲爱的安德烈,我要给你千千万万个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德烈终于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放开了索寻。索寻把他脸上最后一点泪痕抹掉,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冲他笑了一下。索寻也笑了,还比他多掉了一行眼泪。
“你说……”索寻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他,“你在欧洲做的那些事情,会不会就是叶莲娜冥冥之中引着你?”
安德烈含着眼泪笑了一声,没说话。
“真的呀!”索寻哄他,“因为你,有多少女人免于遭受叶莲娜的命运?”
安德烈含着眼泪笑出来:“不一样……”
索寻只是摇头:“都是被欺骗、被买卖、被践踏,有什么不一样?”
安德烈便没有回答,他又抱紧了索寻,隔了好长时间,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告诉妈妈。”
妈妈,这就是你冤屈的答案。
他们第二天才抵达西安,索寻先去还了车。安德烈跟郑安美说的时候他并不在场,据说郑安美的第一反应是问他有没有告诉张志勤,得知没有之后,又非要亲自去告诉张志勤,到处在家里找那张她保存了多年的亲子鉴定书,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找不到了。郑安美最后坐下来,也不说要去告诉谁了,只是怅然若失地垂泪。亲子鉴定书他都不认,何况一封他看不懂的信。一生至此,她才有了个了悟,终于不必自证清白了。最后安德烈要走了,她站起来送,突然轻声道:“小索……很好。”
安德烈站在门口,微微睁大眼睛。郑安美又小心翼翼地在儿子的手臂上摸了一把,道:“太瘦了,你要多吃饭。”
索寻愣在那里,还等他下文,但是安德烈讲到这里就停了。
“就没啦?”
安德烈转头看他,莫名其妙地笑:“没了啊。”
“我……很好?”索寻琢磨着,“什么意思?”
安德烈又把头转回去,声音听起来很敷衍:“就你很好呗。”
索寻“啧”了一声,想说他什么,但是看着安德烈低着头,手上闲不住似的,揪他腕上那根“鞋带”,嘴角又忍不住稍微勾了勾,不说什么了。他们一起坐在候机厅里,索寻突然打开电脑,查了点东西:“诶?吉尔吉斯斯坦只要电子签诶。”
安德烈转过头意外地看着他,索寻瞥瞥嘴,装模作样地看自己的日程,然后安德烈笑了。
“去干吗?”他问,“她不可能还在世了吧?”
“说不定呢。”索寻“啪啪啪”的在键盘上打字,安德烈瞥了一眼,发现他在搜索框里输入的关键词是“比什凯克百岁老人”。
安德烈笑出了声音,索寻在电脑触控板上划了几下,显然是没有找到什么信息。于是他把电脑合上了,认真地看着安德烈:“去吧,她总有家人,总有别的后代……你不想知道后来她发生了什么吗?”
安德烈发出一个犹疑的“呃……”,说他不想知道吧也不太对,但反正索寻提之前他真的没想过。
“反正我想知道。”索寻说,“你想啊,你爷爷是建国前出生的对吧?说明叶莲娜在新中国成立前就逃过来了——可是西北是到了最后才解放的,谁逃难往战乱地区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连战争都不害怕,一定要翻过天山?”
安德烈听得很认真,突然补充了一句:“她讲的是俄语。”
索寻有点儿没跟上了:“嗯?”
安德烈:“苏联各个成员国其实都有自己本民族的语言,讲俄语的……”
索寻马上明白过来:“家里有背景!对嘛!看她写信就感觉很有文化……”
“你看的是英译版,怎么看出来的?”
“看得出来的!”索寻坚持,“重点是斯大林一死她就急着回去了,我就感觉有故事——而且她说两个兄弟都死在了西伯利亚,会不会是□□?”
安德烈很了然地看着他:“干嘛?又想拍部电影?”
“找打是不是?”索寻朝他呲牙,很嫌弃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撒娇似的,“可是我真的很好奇……”
安德烈笑了,伸手去揉索寻的头。索寻皱着眉头躲,抓住了他不老实的手,又讲:“而且……而且!”他强调了一遍,牢牢攥住安德烈的手,跟他十指相扣,说得严肃又认真,“没有什么家族的诅咒,你别跟我在这儿演‘百年孤独’了。我们好好地去看看,另一个世界里还有跟你血脉相连的人,你不是一个人。我就想你再也不要觉得你是一个人了,好吗?”
安德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什么,索寻的话没有道理,就算比什凯克还有叶莲娜的后代,这关系也未免有点太“远房亲戚”了,他是不可能从这里面寻找到任何认同感的。但他看着索寻,心又无限地软下来。
“不去美国自驾啦?”
“我有说不去吗?”索寻别开眼睛,“下次再去不行吗?”
“好呀。”安德烈答应他。其实他早就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安德烈在心里想,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在座位上坐坐好,索寻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什么都没说,头一歪,轻轻地靠在了安德烈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注有点多,但不看也不影响。
注1:安德鲁沙是俄语里安德烈的小名。
注2:中亚地区有抢婚陋习,至今依然很严重,吉尔吉斯斯坦1/3的婚姻是通过这种习俗形成的。有人辩称这是游牧民族传统,也有学者提出这是苏联集体化时期才形成的。叶莲娜刚出狼窝又进虎穴。
注3:简化来讲,《百年孤独》就是一个家族不断重复的名字和被诅咒的命运。索寻拿这个戏谑安德烈。
??第96章
索寻在那些夜晚写下的无数陌生的故事,每一行字里都是安德烈的影子。
索寻心血来潮, 又说要去吉尔吉斯斯坦,转头就把给方茂兴老婆发了一条微信的事情抛到了脑后,都没有在意人家回没回。还是回了上海好几天才在某个同学群里看到消息, 说是方茂兴这回让网友上升到了“抹黑军人荣誉”的高度。他出来用自己的微博号发表了一篇道歉声明,也被转进了群里。索寻点开看了一眼, 方茂兴一个字也没提“辱女”的事儿, 但言辞恳切,不断强调他对军人的尊重, 看得出来是真慌了, 甚至还提到他拍了那些战争场面以后有多珍惜和平,感恩军人云云……然而似乎没什么用,索寻看了一眼转发, 骂声一片。
索寻在群里翻了翻聊天记录,说什么的都有。这个“同学群”其实也很有限定,都是“独立电影人”,方茂兴原来也在,后来“得了志”, 有人说话酸了冲着他了, 他就退了。所以这个群颇有点儿专盯着方茂兴说小话的意思, 不乏幸灾乐祸的人。索寻翻了一会儿, 又皱着眉头放下了手机, 什么都没在群里说。
安德烈正磨咖啡豆,闻言就笑:“你不是群主?”
“滚。”索寻没好气地骂他,“小人之心!”
安德烈已经习惯了家里这位文化人的出口成章,一边笑一边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厨房秤上。索寻坐在自己工作台前看, 眼神越来越嫌弃。安德烈很是沾染了一些小布尔乔亚的习气, 自己在家煮个咖啡, 阵仗大得像做一场实验。还是太闲了。索寻心想。
“所以呢?”安德烈把粉压实,一边问他。
“什么所以?”
“方茂兴这个事儿……”安德烈把粉槽扣回到咖啡机上,撑在吧台边看他,“很严重吗?”
“还能严重到哪儿去?”索寻不怎么在意地把工学椅转回去,继续对着电脑,“网友们骂过瘾了就完了呗。他又不是爱豆,还能‘塌房’怎么的?”
对于这事儿,索寻其实有点想法。骂方茂兴辱女他全无回应,一说辱军立刻滑跪……索寻心里还是有些看不上的。虽然不至于要在群里跟着幸灾乐祸,但也实在很难对方茂兴有什么真切的同情,于是索寻采取了不过问的态度,反正这跟他也没关系。他这两天忙得很,不是看吉尔吉斯斯坦的攻略分享就是在facebook上找比什凯克有没有“玛尔梅多娃”家的人。
“‘玛尔梅多娃’这个名字是女性的变格,”安德烈在身后提醒他,“你应该找‘玛尔梅多夫’。”
索寻嘴里“啧”一声,只好重新把翻译器拉出来:“怎么改?把结尾a去掉?”
“但她可能后来又嫁人了。”安德烈不咸不淡地补充,“那就改了夫姓,不叫这个了。”
索寻:“……”
安德烈手里端着万把块的新咖啡机做出来的拿铁,非常殷勤地送到索寻桌边,看着他一脸无语的表情,笑着去摸他的头。
索寻头一歪,指控他:“你一点都不上心,是不是不想找?”
“想啊。”安德烈一脸无辜,“但Facebook上找会不会太大海捞针了?”
“那去哪儿找?”
安德烈眨眨眼:“《自由报》跟我约了一个采访。”
索寻转过头看他:“啊?”
“信不是找他们的俄罗斯裔记者翻译的吗?就那个Alex……”安德烈给他慢慢讲,“他后来又跟我发了一封邮件,觉得这个事儿挺有意思的……”
索寻很懂地笑起来:“我就说吧?被拐卖的女人在异国留下的后代,又去欧洲揭露了时尚界最大的人口贩卖团伙……这谁不爱看啊?”
安德烈敷衍地点点头,不置可否,接着往下说:“我说我有意愿找叶莲娜的后代,他说可以在报道里把叶莲娜那张照片附上,如果她的家人或者后代能看到这篇报道的话,可以联系我。”
索寻“唔”了一声,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一边看着自己发布的那几条无人问津的帖子:“那我不是白忙活了?”
安德烈不搭这个话,只问:“怎么样?”
索寻不为所动:“跟星巴克差不多。”
安德烈“嘶”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我看只要不写剧本,忙活什么你都愿意。”
索寻被踩中痛脚,回头看了安德烈好一会儿,半天没憋出一句有力的回击。另一个显示屏上还挂着《春夜喜雨》的剧本,大片的空白仿佛无言的罪证。索寻悲愤交加地憋了一会儿,突然“啊”的长啸一声,跑到沙发上,扑通一声倒下去,头埋在靠枕里,发出毫无意义的惨叫。安德烈一副已经很习惯的表情,把索寻喝了一口的咖啡端起来喝,一边在心里埋汰索寻,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就这么难写吗?”
“难。”索寻把抱枕丢到一边,一脸生无可恋,“不知道从哪儿下笔。”
实话是这个故事给他造成了一点心理阴影,他总是免不了想起陆歆——也不是代入了被背叛的一方,就是写这个故事的时候,索寻总觉得内心某些地方会泛起一声冷笑。他原本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廊桥遗梦》充满了炽热的爱恋与无奈的遗憾的故事,但如今这个故事满是狼藉,主人公被他分析得太透,那份绝望的爱恋被剥离了诗意,只剩一地鸡毛的算计和欲望,他也不知道应该从哪个角度去呈现了。
但是一个项目是不可能无限期等下去的,资方已经给了足够的耐心。制片人最终决定在哈尔滨开机,但那里的冬天太冷,会给拍摄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建组的事情要是现在还不提上日程,就又得等明年了。事实证明,索寻的“我想有空什么时候都可以有空”也只是嘴上逞能。刚回上海那边就打了个电话来催,索寻却还是交不出剧本,这两天焦明辉那边的《蜉蝣》也停了,就天天在家孵蛋似的孵那几行字。
“要不就这样吧。”索寻破罐破摔,“反正有大纲在,又不是不能拍。”
安德烈很怀疑:“你可以吗?”
索寻是“作家型”导演,对于对白的要求很高。以前拍《粉鬓》的时候安德烈就见识过,索寻不允许演员的口误,即使情绪到位了,如果词不对,他就会重来,因为他认为同义词之间也有微妙的情绪不同,不能糊弄过去——这种不口语化的风格也给索寻的电影带来了很两极化的评价,对文字敏感且讲究的人很喜欢,更在意表演的人则批评这限制了演员的发挥,有一种僵硬的造作。
“那不一样,”索寻回答,“林筱璆那会儿年纪太小了,让她自己发挥,她会给你来一段网络热梗宝典……这回不是老演员吗?专业演员多少是要有点素养的,故事背景给到位了,能自己说,不用我每个字都写实。”
“唔。”安德烈若有所思,“《蜉蝣》也是吗?”
安德烈看了他的新剧本,完成度比《春夜喜雨》多一点,但也是大段空白。
“不完全是。”索寻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躺着,撑着脑袋跟安德烈说话,“后面那部分焦老师说他来写。”
“为什么?”
“他说我年纪轻轻,写老来感慨还是太想当然了。”
安德烈微微皱眉,《蜉蝣》的原著小说他也看了,在索寻即将出版的那本短篇小说集里。故事讲的是一个特别小市民的上海人一辈子,最后无儿无女,孤独地死去了。安德烈倒没有觉得索寻写的老年时期有多“想当然”。
索寻听笑了:“那不是因为你也‘年纪轻轻’吗?”
安德烈站起来,走到沙发边上,索寻给他腾了位置,等他坐好了,便枕在他的大腿上,安德烈伸手给他捋了捋头发,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脑子里乱成一麻的各种想法都理清楚似的。
“焦老师为什么看中这个故事?”
索寻的头动了一下,很敏感地问他:“你觉得不好?”
安德烈笑了,把他的头摁回原位:“没有。”
索寻在这事儿上难伺候得很,不看不行,对他的作品都不关心了那就说明不爱了;看了还一定要有反馈,批评也是绝对不行的,他会备受打击,一蹶不振……但表扬得太夸张也不行,索寻会怀疑安德烈在敷衍他。所以最好就是夸要夸得“言之有物”,批评也要委婉地提出建设性意见——想起这个,安德烈就想穿越回去把当初那封夸《鲜花圣母》人物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气质的邮件删除。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
安德烈只好斟字酌句:“就是好奇焦老师为什么挑中这个平淡的故事。”
“他说他喜欢《蜉蝣》里的时代性。”
安德烈明白了:“他对特殊年代有滤镜?”
“那也不是。”索寻把手伸到半空中,一边跟他比划一边说,“老顾这个角色就是很反英雄。他少年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搞运动,他不搞,被人说思想不积极;青年时期呢,别人又都去做生意,他也不为所动,又被人说没胆魄……婚姻里也没有什么爱情可言,甚至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上海,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但自己又没写过书,就只有年轻时候的几首诗,始终没有给别人看过……诶,最后那个镜头——”
索寻坐起来了,恨不得找张纸给安德烈画他脑子里的画面。
“……他死的时候一个人,就跟平常一样看书。头垂下来,定在那儿,就这样死掉,要过很久才会被人知道,大概率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他。他的人生是毫无价值的吗?但他是唯一面对过真相的人,是唯一拥有过完整的自我的人……然后他的书架倒下来,那些书哗啦啦……把他埋葬了。”
索寻停下来了,手还停留在空中,眼中有一种特别的神采,让他的脸有一点发光。安德烈撑着下巴听,突然总结陈词似的:“他用随波逐流来抗拒他的时代。”
“就是这个意思。”索寻心满意足地又躺回安德烈腿上,“主要还是讲人,并不是要讲那个特殊年代。”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用手梳理着索寻的头发,好一会儿,若有所思似的:“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年代。”
索寻抬头:“嗯?什么?”
然后安德烈又不说了,还在那儿思考。他一向如此,冷不丁地说一句话,很深刻似的,但要他好好讲讲,他就开始无尽的酝酿。像索寻这种思维敏捷的人能被他急死,只能耐着性子看他在那儿cosplay“沉思者”雕塑,半天又挤出来一句:“所有的时代好像都是一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