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衣柜前十二三岁的男孩单手反扣着拐杖,扬着下颌,顶着一头东长西短的乱发。那拐杖在五黑的衣柜里又一顿乱探: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是乖孩子当然要出来的吧。”
衣柜里安静得诡异。
京宥将拐杖抽出来,立在身边,用手去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和它的长度:“它比我高诶。”
随即他把棍子卷在臂弯,蹲下,凑近那条棍宽黢黑的缝隙,眯起眼睛观察:
“你不太喜欢我称呼你吧?——会感到恶心,你说的。”
“是乖孩子当然要出来的吧——你说的。”
“你……您,真的好喜欢做这种游戏。”京宥蹲成一团,那拐杖已经断了一节,埋在什么奇怪液体里大半夜才被他抽出来,味道跟着他往身上爬。
男孩嗅觉不太灵敏:“我想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被叫做猫和老鼠的游戏?”
“我想想、是一直都有吧。”
“看见赵江雨从外地回来,四肢健全,瘦小的双臂能担两个水果篮的时候。”京宥把拐杖抽出来,手指触了触它摔断了的尖头,“您还真是,什么都会嫉妒啊。”
“喝酒、打女人、打孩子,除此之外,您还会做什么呢?”
“我知道哦,我知道。”
“您还是工程师,虽然学历大概率是趁着当年混乱弄的,好像也有建筑不合规被查处的前科。”
“这样有点可惜,您实在微小到就算参与了这样的大案也没能被捉住。”
“也不能怪别人,您真的太微小了。”
清晨的微光终于爬上窗户,瞬地照亮这间逼仄的小室。酒瓶碎片、破衣物、痰盂、拐杖折断飞出的木屑,还有两个小孩。
其中一个孩子蹲在背光处,眼瞳一动惊走一片黑。
“天亮了。”京宥说。
他站起来往旁退开一步,好让攀爬到他背脊上的光热往柜里撒:“我的手已经断了一次了。”
“没有及时治疗,所以落下了病根。做精细动作时就会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
“您真的认不出来是我们吗?”京宥歪了歪头。
“在,打人的时候。”
光爬在地上,触及衣柜旁的蟑螂老鼠也没有躲开,直直往衣柜那条缝洒。
衣柜底已经被什么东西沾湿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享受过双腿站立走动的时光,所以因为被赌徒报复弄断了腿,还一度以为是伤到……”某个词压在舌尖,嫌恶心。
男孩往里面的某个位置看了一眼:“所以丧失了做男人的自尊心吧?”
“生不出孩子的老婆,是幌子哦。”
“赵江雨怎么怀的孕呢?当然要很、努、力。”
“所以您讨厌我。”
漂亮精致的小孩是别人家里生出来不要的,会动、会笑、穿着干净天价的衣服,因为时常会突然不开心就开大医院里那些流水单恐怖的药。
京宥盖下眼睑,把拐杖夹在臂间,双手竖放在裤侧,鞠躬道:“不过,谢谢您,让我活下来了。” *
衣柜里流出来的是血。
殷红,和夜搅动在一起,像作画的调色盘。
光只能照清衣柜里的一团“肉”,长着杂毛,皮肉一层堆在一层上面。
京宥抬起头,双眼徒然睁大:
“您好胖啊。”
“我从来没有听说哪个村里有重过两百的瘸子。”
“因为截肢了一部分,所以只能像雏鸟一样在窝里张口以索取吗?”男孩又往后退了一步,肮脏的拐杖指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孩子肩膀上。
“哦不对的,您还能拄着拐杖出去喝酒、还能欠债、能反咬死哺乳的雀。”
五岁的汤岳鸣像是被什么力道抽打过,正趴伏在水泥地上,头挨着尖锐物品,短暂陷入了昏迷。
京宥站直,拐杖尖往后捅了捅汤岳鸣的肩膀。
“喂,你以后也会长得跟他一样胖吗?”
“这样很不讨喜诶,你小心被抛弃哦。”
光又往上挪了一节,暴露出衣柜里“大块的肉”。
“真的可以在虐打中得到快感吗?尤其是对自己的家人,对赵江雨、对这个孬种。”说着他也自我疑虑起来,“啊啊,还是对我最有快感了吧?”
“‘吸血的小.杂.种’,这么说的。”
“嘶……”他扯开唇角,触及一片红紫,不得不触碰到伤口,“真疼啊。”
“还好啦,还能忍的,这次没有断骨。”
京宥缩回手,撇了撇嘴走过去,那比他人还高的拐杖咯噔一声掀开衣柜:“习惯了。”
“吱呀——”
这下里面的“东西”无处掩藏了。
是个人。
他实在是太胖了,大腿根像两只萝卜桩,再往下还搅着两条打着结的空布,被狭小的柜门折出一道不平的皱褶,浸湿在衣柜下的液体里。
这具人体是扑倒在衣柜里的,几层下巴叠动重合,皮肤上攀爬着蚊虫。可他像是有什么极大的祈愿在身后,迫使死亡前头颅诡异地回过来。
几片玻璃碴卡在他的喉管处。
是的,已经死了。
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京宥好似说累了,丢开手中的拐杖,站在尸体前,视线从那个人的头到背、腿到脚,一寸寸略过。
被粗心的服务员摔进盒子里变形的冰淇淋。
男人那张白皮发黑的脸上编扎着一条吐出的舌头,翻白的眼珠子爬着血丝、和蟑螂。
蟑螂忽然一动,窸窸窣窣快速窜走。
那双瞳仁往下翻。
脖颈含着玻璃片,血迹不停地从他的嘴唇里跑出,大概要说什么:
“……”
“嘘。”京宥觉得有些吵。
“救,救……”
“这个样子已经没有办法救的。”京宥蹲下来,手掌撑着脸颊,伸出手去触碰他。
“救我,救我……”
“没有办法救的。”男孩的脸因营养不良瘦削得可怖,“是您自己摔倒了,衣柜里还有您收集的破碎瓶罐,您忘了吗?”
“京宥,京宥,救我!”男人的嘴皮子大幅度动作,那眼瞳漆黑得毫无光点,却死死咬住孩童般。
“它们也太不小心了,扎穿了您的脖子。”
“在您和我们做游戏的时候,您忘了吗?——您最喜欢的、猫和老鼠的游戏。”
“没有办法了。”
“汤京宥!救我!!!”
京宥微微皱了皱眉,另一只手触碰到他叠在一起的肉,触到一片冰冷,不再回答。
“京宥!”
“汤京宥!!!”
是叫谁……呢?我姓京啊。
救不了了。
早就该死了吧!
他自己摔倒的,就让他自己死掉阿!
已经来不及救了!
“这个样子,是救不——”
“啪——”
一道狠厉的耳光声掐断了他的话。
力道不大,京宥捂住脸,狼狈地垂头,倒坐到一旁。
他迟缓了一会儿,又皱了皱眉,抬头去看。
还没弄清这是什么地方一样。
视线里的妇人扶着腰,手指微微颤抖,双眼瞪大,指着他:“京宥,你在做什么啊……”
京宥答不上来,平视前方。
汤岳鸣惊恐地躲在妇人身后,紧紧拽住她的衣摆,脸庞肿得夸张。
“小岳……”
小孩紧紧抿着唇,半张脸都躲在妇人身后,和京宥错开视线。
“你在做什么啊,你在做什么啊……”
“他死了啊,他已经死了啊……”
“你在做什么啊啊啊??!”妇人徒然崩溃,也跪坐在地上,紧紧捂住身后的小孩。
京宥低头。
那双长了老茧的白皙手指尖染了许多血迹。
京宥侧头。
清晨的光有些热了,从破烂又禁闭的窗帘穿过来,带着昏暗的斑驳落在衣柜里。
一个硕大的男人以尤其滑稽的姿势摔靠在逼仄的衣柜里,手腕曲折,截肢双腿,和……
男人身上套着的那件白色超大码体恤衫也被扎破了好几个口子,鲜血从他的脖颈流到衣衫上。腿下残布浸润在血迹里,裤口被猛烈拽扯过。
露出他畸形的断腿截面来。
京宥眨了眨眼。
白色衣衫,的男人。
白衣男人。
“你在干什么啊??!”
“我在……”他在拆那个男人因为遮掩残疾打成结的裤腿,“在看他的腿。”
京宥将指尖的血迹不停地往身上擦。
他在看,那断腿处究竟有丑陋,能比他酗酒、家.暴时浮现出来的嘴脸还要丑陋;
那豁口究竟有多丑陋,能把一个人的灵魂连同肢体都扭曲得令人作呕。
“……对,我知道,它很脏。”京宥喃喃,那指尖沾染的碎布和血迹终于被衣衫擦干净了,“你看,干净了。”
京宥和她对视,妇女往后推了一步,神色惊恐。
她身后的小孩动了动嘴,说着什么。
“我没——”
他好像听见了。
京宥瞳孔缩动,死死盯着藏在妇女身后的小孩。
孩童的哭势若高楼倾塌:
“我没有——”
京宥侧了侧耳。
声音从记忆里抽出来,像一支穿破穹楼的惊羽,尾烟猛地喷散在倾盆大雨中。
他像是浸入一大池烫水,那滋滋的恐怖温度侵蚀着他的肌肤,又猛地拉入极寒。
京宥急促地呼吸,随即被一个炽热的束缚钳制住。
又他妈的是雨。
他挣动着,偏了偏头。
那站在雨中背着书包的孩童声穿破雨声:
“我不要,我不要!”
【我——】
“我不要没有哥哥,我不要没有哥哥!”
【我没有——】
惊羽的尾翼彻底消散开,强烈的耳鸣瞬地一消。
京宥猛地安静下来。
他不太确定地抬起头去,伸手触了触自己的耳畔。
他听清楚了。
那个孩子说:
——“我已经没有爸爸了啊啊啊!!!”
【我没有爸爸了。】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被拦在欲家黑西装手里的妇女猛烈挣扎,盘好的发丝散开,几丝青丝里参了白,直直往脸庞上绕。
“你们放开我!”
赵江雨的嘴唇还在动,手臂动作和弧度同什么影像重合在一起。
什么影像……
他动了动手指,眯起眼睛。
那个清晨,妇人也是穿着这件灰紫色的棉服,站在那个人的房间门口,紧紧护着怀里的小孩。
然后指着他,惊恐地嘶喊:
“他是个怪物,他就是个怪物!”
“他是个怪物啊!!——”
【怪物。】
他一直知道的。
那个寄生在他躯体内,像拔除不掉的诅咒,趁着他或熟睡、或昏厥时,从灵魂深处跑出来的东西。
很恶心啊,把身体借给别人。
所以他是怪物。
一直知道的、避而不及的。
怪物当然能看见残尸。
断手串着肠子、心脏叠着脑花,被黑蘑菇们毫无规则地装放在一起,足有四五个人的尸堆。
有些人,就算拆卸四肢,重塑出的模样也同原型一般丑陋——京宥想,他便应当如此吧。
于是被后力扯拉着头发往上撞时,他大抵也是这残碎丑恶的模样,同原本的罪混在一起。
应该是很臭的。
京宥被力道抽偏了头,眼睛扫过身旁的身影。
他瞳孔一缩,半个人被压到地上,鼻尖沾了一阵清凉。
有些痛。
不像是撞到了人体软处,倒像是实实在在、扎到一片碎石的地面。
还有蒲公英的味道。
那比记忆里更为强悍的力道又将他扯回,再次撞上去。
嗯,确实是蒲公英的味道。
“看清楚了吗?”他问。
京宥舌根发寒,再度被力道抓回:“……你,早就知道吗?”
那力度猛地止住。
“什……么?”他问。
“我说,你早就知道。”
少年额角碰到地面碎石,左眼眶斜上方破了口,血顺着他歪偏的角度落下,垂到嘴角边。
雨小了些。
“早就知道,汤恕死于我十二岁时。”京宥颤了颤睫毛。
他扭动眼睛,盯着蹲在身边的“白衣男人”。
坠在男人大脸耳畔下颌的肥肉线条扭曲起来,像有什么蛆虫在他体内扭动,一层层从“主轴”上脱落。
露出内部高挺的鼻梁,永远微阖着的眼睑,浓长的睫毛,饱满的骨骼、凉薄得几乎没有暖色的唇。
冰淇淋彻底融化了。
京宥没有等到回答,伸手去触碰他的白色体恤。
体恤衫挨到皙白的指尖猛地膨胀、爆开、脱落,留出男人压低一只脚的蹲姿,皮鞋前段因为脚的动作被折出明显的痕迹。
是幻觉啊。
又是幻觉啊。
欲厌钦松了松力道。
他扣在少年头后的手指朝人脸上挪,顺着雨擦走血迹:“嗯,我知道。”
消瘦也掩不住少年惊人样貌,使得他哪怕一丝细微的鲜活情绪都透出眉目。
无力的悲哀。
京宥鼻尖被雨打得生红,连嗓音都好似被雨声呛得哽咽了:“原来是这样啊。”
那狂风呼啸的暴戾骤地收入刀鞘,削去了七八层力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这位病人,似乎更多的是因为‘恐惧’,一种因为害怕他人伤害到自己,所以自我防备机制先选择‘自乱阵脚’。”
“虽然本质可能是因为脑区问题,但起因情绪还是少见。”
“您平时……有故意恐吓他吗?”】
当然没有。
他从未打过他,也从未在他面前完全发过病症。
“先生,京先生家里的事情查清楚了。”
“没有什么背景,是被家里妇女从外带回来的孩子,不到一年妇女怀孕生了他们自己的小孩。”
“如果非要说值得注意的事情:那个家里的男人已经死亡了。
汤恕先生还年轻时前参与了当地的一项大型工程设计项目,与上级同流合污数据造假以至楼塌,因为涉案不深侥幸跳脱法律制裁,不过因此没有再去找过工作。”
“后来汤先生因妻子的哥哥、即赵江程赵先生欠赌债,被人堵在焦前二十八巷口打断了双腿,还伤及了身体器官。”
“此后因为服用激素药物身体反应强烈,汤先生急剧增胖,终年由妻子赵江雨外出赚钱养家。”
“不久后汤先生心理扭曲,养出了酗酒和家暴的恶习,他的妻子孩子都多次进过医院。”
“京先生终生同手术无缘的右手,就是幼年时期摔断过一次,没有引起注意自动养合了;后来又被打断过一次,再也没办法提力。”
当时欲大少爷靠在沙发上,裹着一件黑毛衣,把腿翘着老高,单手灭了烟道:“讲这种人渣的时候别带什么敬称,恶心。”
“京先生和其弟弟小时候常往柜子里躲避。
汤恕一次酗酒过头,拄着拐杖回到家里时神志混乱,在找孩子时摔进了自己的衣柜,因为失衡及身体过于肥胖,碎酒瓶扎破了他的喉管,当场死亡。”
“事故发生时,唯一清醒的在场人是京先生。”
“京先生当时只有十二岁,可能是被吓坏了,没有立刻报警,也没有采取急救措施。”
欲厌钦没发表什么意见。
当时他还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劲。
直到解决了兆文旭的事情,跟着京宥和汤岳鸣回到汤家拿东西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少年在恶臭的客厅转了两圈,畏畏缩缩蹲到某个卧室门口。
那少年轻敲了三下门,喊道:“……爸爸,我们可以进来拿一下东西吗?”
欲大少爷还以为是幻听,披着高定西装尤其惊悚地回头,去看汤岳鸣。
十岁的汤岳鸣拉着书包带子,抬头和欲少爷对视了一眼,怯懦道:“哥哥他啊,脑子有点问题。”
哥哥他啊,其实已经疯掉了。
当时他已经知道京宥确实有点毛病了。
“爸爸死的那个晚上,只有哥哥清醒地守在爸爸旁边,等着爸爸的身体凉掉。”
“他不哭也不笑,还去拽爸爸的裤子上的结,说要看断腿是什么样子。”
“妈妈说,哥哥是怪物。”
于是男人看见那漂亮得像个玻璃艺术品的“怪物”轻轻地推门,进去悉索地收拾了一番,又退了出来。
带上门前,他尤其有礼貌地轻声道:“对不起,打扰您了,你们马上就可以搬新家了,到时候会有人来帮忙的,您不用担心。”
京宥站在门口,穿着短了一截的裤子,轻轻地盖着睫毛,像是放下什么重任般微笑:“以后可能就没办法帮您做事了。”
“再见,爸爸。”
欲厌钦凑到门缝去看,那个屋子被赵江雨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一个有些斑驳的衣柜,里面根本没人。
身前的人扬起脖子来:“欲先生,走吧。”
小怪物眼里清透得如一汪碧水。
“据汤家小孩说,京先生从那晚后陷入了‘汤恕依然活着’的幻想,甚至随着京先生对汤恕的印象有……相应的反应。”
大少爷不耐烦问:“……什么东西?”
“就是,京先生认为同汤家小孩在一起,‘汤恕’就会出现,强迫他们分开。”
“且对相应的场景,会有过激妄想反应。”
啊,真麻烦。
不听话就用最害怕的事情吓一吓。
反正其实没有什么伤害。
“这也没有那么重要。”欲厌钦从回忆中抽出。
他轻笑一声,恶劣地加重了手指上的力度,“怎么?”
“十年,汤恕早死了。”
“你用十年幻知让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京宥。”
京宥几乎是跪趴在草丛旁,握了握手掌又松开,身体的剧痛转作重感前兆的嗡嗡轰鸣,答非所问:
“有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欲厌钦不答,收了手指。
他刚才确实有一些失控了。
少年踉跄着站起来,视线直直垂落到男人的后背上。
欲厌钦现在的身体确实比前世要消瘦一些,也没那样出格地壮。男人二十五岁时情绪还在受控范围内,病情没有恶化成三十二岁那样。
欲家是个势力财力庞大到几乎恐怖的家族。
但因为前几年的巨变,这条巨蟒内部生了蛔虫,溃烂到几乎咽气。外界的虫鸟觊觎它的躯体、蛔虫期盼着它解体。
谁能知道,欲家那花天酒地、没什么文化和本事的大少爷踩着烂拖鞋回到欲家大宅后,竟能来一套起死回生。
这是一件极其不合理的事情。
欲家名下的大事小事、交易社交都太广,巨变让家族长辈死的死、残的残,已经没有几个清醒家伙在做事了。
欲少爷在没有任何援手、家族没有什么人员体系的前提下,活生生拧转了那段时间的死局。
前世后几年,京宥已经精神混乱到了一个几乎要有人全程打点生活的程度了。
但即便再忙碌,一天二十四小时飞三趟飞机的欲家主,依然还能插足他的三分之二。
他还在二十来岁时,见过欲厌钦为了工作连续半个月通宵。
甚至不需要任何提神的饮品或药物。
欲家主的病也是随年龄增重的。
京宥动了动手指。
他没有问欲厌钦是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恢复记忆的;也不想知道自己的死亡对他来说有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少年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上男人的脸。
很热,是记忆里一直的温度。
“嗯,很可笑的事情是……”
他的病并没有像欲厌钦那样因为重生和身体年龄缩小而有“回溯”的迹象,反而隐隐比前世死亡时还严重。
“我都快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
“我在各种片段里。”
“好像,是想要……”
“想要,先去寻找你的身影。”
他已经不再是前世的那个“京宥”了。
重生让他已经和身体里的那个怪物融合在一起了。
前世他怯懦、胆小、安分守己,压抑着第二人格;架着外人眼里“谄媚”、“贪财”的身份,期盼着还有自己的“家”。
“他们”现在是他了,是一个人了。
是一个会忽然在病床上哭的人;
也是一个……会暴怒拿起刀叉刺向他人头颅的人。
他依然怯懦、胆小、安分守己;但也易怒、冲动、双相以及反社会。
可不论如何。
欲厌钦就像一根死死扎在现实里的毒刺,过度地掌控、强横地霸占,足够锋利,刺穿他的心脏,狠狠钉在欲家的网里,从前世钉到今时。
好像是他永远也躲避不了的现实。
也好像是他……
“……是我,唯一能确信的‘真实’。”
“从始至终的。”
他看见的虚妄,够多了。
第65章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2)
视线里的男人瞳孔猛缩,嚯地站立,手掌紧抓握住他的双肩,那力度近乎穿透病服陷入他的骨肉之间。
欲厌钦颤动着唇,要问什么。
京宥的手朝上扬,指尖擦过他的嘴角。
“是啊,是这样的。”
那在暴雨中也依旧滚烫的温度被什么东西一寒,抖落着拆成碎片。他触及的世界又溃散了,像永远捉不住的瞬息。
碎片飞速转动起来,他仿佛置身一个颠倒旋转的背景模板中。
模板猛地定格,男人身上的滚烫拟缩成平面,卡在他的两指间。
京宥不舒服地眯了眯眼。
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病服,因为晕眩和胃疼蜷缩成一团,尤其难受地蹲着,视野模糊。
啊,别换了啊。
京宥勉强扬了扬视线,终于认清楚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现场很混乱,护士的惊呼声和部分患者发病的咿呀声交融,甚至出动了门口执勤的保安,才堪堪将大部分人摁下。
他左手拿着一张黑色写垫板,接着身体的蹲姿压住大半个板子,右手拇指盖在某个位置。
毫无征兆的场景切换随着混乱嘈杂的闹声切入他的大脑。
啊,别换了。
又是这样一个人、被忽然推入未来、或者陷入过去的片段里。
身体随着他情绪的波动开始颤栗,京宥右手拇指一松,视线打在那白纸黑字上。
【姓名:沈一铄】
【年龄:十七】
【病症:精神分裂】
京宥瞳孔猛缩。
不、不可能。
沈一铄不是单纯的暴力侵向吗?
记忆像破损的漏斗,时光逆行将那些从洞口漏出去的沙粒吸回了玻璃体。
那爽朗的声线乍响。
“啊……是啊,我是暴力侵向。嘶,这么承认会不会不太好啊?我应该要做点什么来配合吧?”
青少年撑着腰,双眼放光。
沈一铄脑门儿还顶着缝线:“比如说,我应该边砸东西边怒道:‘可恶啊!这都被你发现了!你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