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宥后颈感到一阵酥痒,又很快被寒凉占据。
男人说:“不必。”
那有血腥味的左手在他身前挪了个来回,也不再动了。
车身挤过被清理的路面。
京宥眯起眼。
因为出了车祸,装载着冷冻海鲜食品的大货车被“拦腰斩断”,飞扑出的各种食材原料和碎冰堵截了欲家的专用车道。
雨已经小了。
大概是被雨冲散了鱼腥味,那碎冰也跟着大雨快速溶解,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子盖在地面上。
罩在嫩绿的小草地上;
罩在褐色的土地上;
罩在暗红色的土地上。
玻璃罩子好似也被暗红色的土地染了发,跟着丝丝缕缕垂下来了些红色。
京宥呼吸不自觉地放缓。
车又往前挪了一节。
视线里的黑蘑菇们站开来,大雨洗着那些摔断的、没被摔断的冻鱼冻虾食材,连带着食材破损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也灌入公路防护栏后的草坪里。
暗红色的土地越来越大片。
“开快点。”男人声音冷淡。
“是。”司机战战兢兢答。
怀里的人好像彻底和操纵者断了线,安静又乖巧地贴在他的身前,双眼空洞地盯着窗外。
男人沉了沉眉,似安抚着什么被勾起的、要破体而出的兴奋因子。
京宥依然没有转动视线。
他看见黑白交错色的冻鱼被摔了个粉碎,有的栽了半个头在草坪里;有的堆在同伴身边,还有些骨头因让道被黑蘑菇们堆成小山。
车速明显快起来,几乎是几秒钟就脱离了那个岔路口。
京宥想。
被摔断的那些鱼,为什么没有骨头?
是藏在鱼身里了吗?
身体大概终于感受到了主人的意愿,忽然从男人怀里坐直,下颌攀过男人的肩头,笔直地跪在后座上,朝后张望着。
有的,有骨头的。
他刚刚好像看见了。
是什么样子的?
视野里那两侧的小山包越来越远。
京宥努力回想。
“京宥?”男人好像是惊于他的动作,右手还住他的腰身,仰头问他。
是两头有些粗的,白色的,混在血迹里很明显。
那不应该是鱼的骨头。
——更像是人的。
被撞倒在路中间的,被那些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围起来的,被白色划线标记的……
是断手掌,是分不清什么位置的腺体;
是头发丝,是甩出好长一节白色的脑花;
是肠子;
是心脏。
京宥瞳孔猛缩。
视线忽然一黑,他竟平静得出奇。
轻微的血腥味绕到他的鼻前来,他被男人捂住了双眼。
“别看。”男人说。
“宥宥,别看。”
那个路口远去很久,已经不会再看得见了才对。
“那个,不好意思啊郑先生,咱们刑警队没把握好行车尺度,在追犯罪嫌疑人的时候车胎打滑直接撞上了。”
“……”
“诶诶,您大可放心,嫌疑人已因车祸当场死亡了,多余的咱们也不好多说,只是受害者们的尸体被倾倒出来了,我们还是公事在先,要做拍照记录的。”
“……”
“事发突然,这个路口不好中断啊,咱琼宴的交通状况您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是很恶劣的事件,最近琼宴的新闻都要跳得飞起来了,咱们追了有段时间了,刑警队的压力也确实很大啊。”
“……”
“受害者啊,哎呀这个真的不好给您透露太多,这个场面也不是我们当刑警的愿意看到的,对路过行人也只能说是猪肉倒了,不然刺激性可大了。”
“对市区治安影响不好的。”
那些听不见的东西猛地破开朦胧流入他的大脑。
京宥缓缓坐下来,身体裹在黑色大衣里也感知不到暖。
“……”
——“是的,是虐杀。”
“可能有仇吧,仇怨很大了。一批人,被分尸的,您也看见了,这搅合着血水和冰块都阻路了。”
“我的妹妹,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那个变态在想什么,警官说她整个下.体以一种很恐怖的程度撑开,死在了途中,之后也没能留个全尸。”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尸块,被凶手藏躺在我家储藏库。”
四维尤其痛苦地拽住自己的头发,整个人蜷成一团:“我该死,我该死……我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为什么??”
京宥静静地坐在一旁,像刚上发条的木偶,一寸一寸地环动着视线。身体似乎经历过什么,那种有些乏力却又清醒的感触明晰得不可思议。
对了,麻药。
他又从那个雨夜回欲家的途中抽出来了。
京宥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是,最近才想起来的事情吗?”京宥尝试开口。
“他们给了我这个东西,就是希望我想起来些什么。”四维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物件。
是一块雕琢得有些劣质的玉佩。
好像是摔碎后没及时养回去,后期又花了大价钱镶嵌在一起的:“这是她死前从那个凶手身上抓下来的东西。”
“都碎了,她只抓住了其中几块,躲藏在被单独装袋的手掌里。”四维浑身开始颤抖,“我又没有妹妹了。”
“我又没有妹妹了,又没有了……”
京宥垂着头,背脊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和四维并排坐着,挨得有些近,能闻到对方身上许久没有清洗的怪味。
“抓到凶手了吗?”少年状态不是很好,问话有气无力。
“没有,没有。”四维摇头,“还逍遥法外。”
“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只是看着我,一个劲儿地哭;我问他们是我的谁,他们又不肯答。”
大概是指那些探望他的人。
“他们告诉我说,这块玉佩上面镶了字。”
四维把东西提起来,扭动两圈。
玉佩的红穗已经不见踪影了,或许是被警方带走取证。那玉呈圆状,半个手掌大小,黄褐色。
阳光从窗旁侧过来,打散了玉佩里的冷意,泛出几点金灿灿的环晕来。
玉佩正面雕了一朵莲花,翻过来有几个小字。
是个名字。
“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被摔碎了,只能认出中间那个字是‘聿’。”四维轻轻摸上去。
京宥眯了眯眼,还是难以辨认:“……什么‘yu’?‘玉佩’的‘玉’吗?”
“不是,‘律’字去掉双人旁,念‘聿’(yu)。”
“他们告诉我,是熟人作案。”
“是只有我和妹妹才认识的人。”
“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啊,我真的一点都……”四维又开始去扯头发。
少年松开一直扣在床沿上的手,极轻地拍了拍四维的后背:“别想了。”
“如果你的大脑不想要你记住,一定是尤其痛苦的回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尤其平静,像是置身事外。
四维忽然避开京宥的动作,彻底颤动起来:“但是凶手的名字就在这里啊,只要我想起来、只要我可以想起来哪怕一点,我就能知道了!”
“我就能知道到底是谁伤害了她,到底是谁!”
京宥将手缩回来,停在身前,他侧头去看四维的表情:“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知道了是谁伤害了她,然后呢?”
少年只坐了床沿的一点点位置,双腿规矩地合并着,脚尖往床沿下藏。他侧头的幅度很小,黑发从肩膀滑到锁骨又流出去。
他坐在逆光处,不像真人:
“然后你会去杀了凶手吗?你已经在病院住了很久了,他说不定都不在这个城市了,一切线索都断了、都被蒙尘了。”
“就算把他抓住了,要走司法程序还需要很久很久,你的精神状态能完全清晰地支撑你走完这个流程吗?”
“然而最糟糕的情况是:你的妹妹永远都不在了,而她的哥哥也一直疯着。”
京宥心情不是很好。
他从不说这样刻薄生冷的话。
四维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颤着唇,半天没能反驳一句,最后只讪讪道:“……你怎么和三维问了一样的话。”
京宥推测自己大概刚做完MECT治疗清醒,那这个夜晚应该是要留院观察的。
也许是顺清自己所处所为,刚才那被不高兴压下去的愧疚就重新浮现出来:
“对不起,我是说……”
“我是说,你妹妹一定不希望你想起来吧。”
“那些痛苦就她一个人知道,一个人带走,她爱的哥哥应该会去过从前一样平稳的生活。”
“而不是用后半生去复仇,去……”
“她爱我吗?”四维好像卡在了他话里的某个节点,颤抖得实在夸张,“你告诉我,她是爱我的吗?”
京宥抿了抿唇:“应该是吧。”
其实他不确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一味说出的那些安慰话,是对还是错。
视野又一点点拧曲,眼框装的画面如一缸鱼池,红色锦鲤尾巴一翻便打出半屏的涟漪。
整个世界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快速涣散着。
所以他现在的样子对于别人来说,是什么样的呢?和前世被割掉了大脑,豢养在欲家大宅的残废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就是结局吧,不论怎么选择,终归会剜走他这颗坏种。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
另一股强力忽然扯动他的右肩,将他生生从床沿旁抽离。
“京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声线带着满腔怒意,敞开了震吼还夹杂着青年特有的沙哑。
沈一铄手指死死扣在京宥右肩上:“别发呆了!”
“想死就早点死啊,你现在算怎么回事?!”
好像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京宥后知后觉感到不舒服,他尚有些缓慢地转头,发现四维正被白鸽强制压在地面上。
“呜——呜!”
“她一定是爱着我的,我是她唯一的哥哥了!”
他急剧反抗白鸽的力道,侧着脖子怎么都想要仰起头来,像发作了癫痫,整个头点颤着想和京宥对视。
“愣着干嘛啊?!还差一秒他就要咬到你的脖颈了!”白鸽实在费劲,叫了身边几个护士来帮忙。
“别在这站着!”
“你该出院了,京宥。”白大褂扯开身上随身携带的束缚工具彻底压制四维,语气喘喘,“有人来接你。”
他们一大锅人对着观察室内的病人又恶语了一番,逮着四维往外送。
他还没转过身去,左手手腕猛地被捉住,疼痛猛地刺激到神经里。
“京宥!”
眼里的少年好似彻底失去了对整个外界的感知,他任凭任何人对他好言坏语,却半点感知不到羞耻或难过。
不是男人。
沈一铄再也压制不住脾气了:“你刚做完治疗吗?治疗对你到底有用吗?你还记得清这是第几次治疗了吗?”
不是预料中的人,京宥不太舒服地动了动手腕,想从他滚烫的温度里抽离。
青少年头上的伤又好了,京宥忽然感到心悸:“沈一铄,你的伤什么时候好的?”
对方很执拗地答非所问,沈一铄轻笑一声:“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嗯,这话姜青折也同他说过。
“京宥,这个治疗对你到底有没有作用,你自己感受不到吗?你看看你现在对外界的反应力,你还能记得多少事情,你家里人不知道吗?”
“你到底有多想死啊??”
“沈一铄!你要做检查的!”处理病患未走远的白鸽猛地回头大喊,“没有你家长签字同意,你是不能做这个治疗的!”
生怕他想直接躺在病床上。
沈一铄轻轻笑了一声,京宥依然看不出他那个笑里含有什么意味。
但京宥很敏感:“别生气。”
“沈一铄,别生气。”
“我的确是疯了,我的病治不好的,他们说治疗效用是绿色,对我是有好处的。”
少年很认真,像是站在一个绝对客观的角度来做分析。
是啊,是有效果的吧。
沈一铄来到488开始,就从没见到京宥有任何情绪失控的举动。
但这不行啊……
现在远远不够啊。
他扬起嘴角,裂出一个尤其恶劣的笑。与一口气解出那些难题时的笑不太一样,更难看一些。
沈一铄不再回答京宥的话,他穿着的蓝白病服此刻好像完全贴在他身上般,大声回:“为什么要家长签字同意啊?”
“我想去死,也要我爸妈签字同意吗?”
青年没有回头,他忽然猛烈地去摁压京宥左手上的伤口,影子投在墙上扭动起来,同忽然点了魂的鬼怪:
“你不是很想自杀吗?”
“你不是自杀没成功吗?!”
“让我看看啊,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想去死啊!”
京宥身体极轻地躲了躲,左手腕的痛楚火烧般蔓延开。
少年任由青年拉扯着手,对方像个剥离躯壳的妖魔,赤红着双眼隔着白纱去戳动他那个精心制造的八角蜘蛛花纹。
京宥忽然明白了。
京宥没来由地感到悲哀。*
“沈一铄,别生气了。”他轻轻喃喃着。
“沈一铄,治疗会让人忘记很多事情的。很多可能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事情。”
“沈一铄,那张试卷右下角写的什么?”
“你真的,能独自承担,忘记她的痛苦吗?”
“她能承受你忘记她的痛苦吗?”
身前的青年好像还在什么不可遏制的暴怒边缘,他头越埋越低,因暴力倾向发作整个人抖起来。
“我——”
青年的话被迫咽在咽喉处。
他像一支折翼的风筝,被突然的大力打得整个人飞出去一小节。
京宥被护在来者身后。
一股浓郁的烟味充斥进整个治疗观察室,男人穿着高领黑毛衣和同色短款风衣。
欲厌钦没有穿西装,他难得的不穿西装。
远处白鸽惊呼的声音和病人惊恐的推打声交杂在一起,京宥好像又从斑斓的虚幻坐落到不堪的现实中。
男人说:“488已经没有能力管好病人了吗?”
“需要我亲自来把他送去电击室吗?”
男人挡在他身前,低头碰了碰他左手腕那已经沾染了血的纱布。
“你是死了?”
“痛不痛你都不知道了?”
京宥绕过他的轮廓,去看半个人倒瘫在地上,捂着胸口、头发凌乱的沈一铄。
青年倒坐在阴影中,唇齿发紫,被他碰倒的药剂碎了一地,玻璃折着光,拨在地上成了几道彩横。
好似那样就可以捉到颜色。
京宥声音轻到自己都听不见:
“再见,沈一铄。”
他又说了一次。
又是那场雨。
京宥重新被塞进猛烈的阵痛中,左腕的新伤笃笃敲动,好似有什么妖魔要破皮而出。
“京宥,我看是你的自由太多了。”
风换了个方向吹。
京宥终于轻轻地捂住自己的左手,眉心小弧度下垂,但不足以挤出眉心的皱痕。他露出重生来少有的痛苦表情。
黑色的手机砸在雨滴抨击的平路上,屏幕角的蛛网裂痕也好似纵跃上他们之间层微妙的薄纸。
他和祁秘书打了电话。
嗯……这算是什么呢?
京宥又笑了起来。
他模样实在太受青睐,前世男人从未见过的狡黠骤然出现,星星点点画在脸上。
生动得连轮廓的折线都像时光一样模糊了。
会生气吗?
会又警告他,不要妄图从掌控里逃跑吗?
会又质问他,“京宥,你还在贪什么”吗?
欲厌钦没有。
他站在少年对面,没有京宥预料中的暴怒、也没有低头去捡地上的伞。
原本那股浓郁得呛人的烟味应该已经被琼宴的坏天气砸得稀烂了,现在却又丝丝缕缕从雨缝中窜出头来。
京宥想,男人大概要被自己这一出“精神病院戏剧”闹得彻底失去耐心了。
欲厌钦后退一步,单手拨开风衣的下角,四指顺入黑色裤兜里,另一只手抽出身上的烟。
烟红头白尾,细管,半截点卡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他没点烟,雨落得湿了人半个身体,他还在有些烦躁地找打火机。
他终归没在这套不常穿的装束里摸出火苗。
男人把烟折断:“京宥。”
京宥一动不动,平静道:“我不走。”
欲家主垂着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举起手中的断烟,朝身后的黑西装摇了摇手指。
京宥以为他是在喊下属拿火机。
等欲家落在车尾的最后一个大黑团子冲到病院正前面,那群保镖凑过去撑伞时,京宥的眼神里还有些迷茫。
男人说:“他们想见你。”
京宥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明白身边人的行为了。
他像是有感应道:“你原本,想做什么?”
私保伞打得极好,一把黑色大伞恍如撑出了结界空间,把车上畏畏缩缩下来的妇人和她怀里的孩子护得严严实实。
妇人穿着洗得发白、又混着点灰蓝色的衬衣,裹着的暗紫色薄棉服同身后对街的国庆横幅相悖。
她怀里的孩子已经高到不好完全抱起来了,刚出车双脚就踩到雨地上,鞋子上的小翅膀混着触动变色板支出来。
京宥看着。
他继续问完刚才的问题:“你把赵江雨和他带来,原本是想做什么呢?”
“欲厌钦,你是想让我回家吗?”
“你觉得他们会给我的病情带来好处吗?就因为,我真的太喜欢那个家了,太‘喜欢’那些过去了吗?”
欲厌钦重复:“他们想见你。”
京宥忽然紧拽着心脏前的病服,浑身湿冷得他就要发抖了:“八年了。”
“八年了,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这种人,伪善得令人发指吗?
心脏没有任何失常的感觉。
赵江雨半搂着身前的汤岳鸣,几缕头发垂在眼前,尤其不安地朝病院门口张望,羸弱和坚毅诡异地融合在这个中年女人身上。
她大概看清了什么,震惊得眼睛浑圆,唇白齿颤。
京宥面无表情,他歪了歪头,想仔细感受什么。
还是没有那种失常的心悸。
已经不痛了。
他已经还完了。
他再也不欠汤家任何人、任何恩情了。
他割断了同他们的所有丝连。
——他用死亡隔断了。
原本藏了半个身体在妇人佝偻怀抱里的小孩忽然把头探出来,他在视线里捕捉到最喜欢的那个人的模样。
哥哥是最好看的。
哪怕被雨淋湿了,穿着奇怪的制服,在昏暗里像朵被拔掉刺的红玫瑰摇摇欲坠,也是最好看的。
汤岳鸣穿着京宥已经有些翻不出记忆的新校服,从门口扑腾扑腾一双小短腿,也顾不上没打伞,淋着雨飞速跑来。
他张开双臂,大喊道:“哥哥!”
那少年站在原地,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从前只要小孩避开汤恕见到他,总是和现在一样,欢喜雀跃、连蹦带跳地往他身上扑。
然后京宥就会蹲下来,同样伸开手臂,把满心欢喜的小团子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
就像把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猛烈灯火揽在胸前般。
但他没有动。
京宥站得笔直,看见神情惊喜的小孩跑着跑着忽然开始收力。
汤岳鸣背着淋透了的蓝色书包,最后几步是走到京宥身前的:“哥哥?”
京宥垂下视线。
从前是有多在意呢?
在意到,他根本不曾注意过,只要他没有提前蹲下去,小孩就根本不会肆无忌惮地冲过来。
他好像对外界的人和事有尤其早慧的防备。
京宥浑身湿透,盯着汤岳鸣的脸。
小朋友今年满十岁,正是发肉的年龄,大半年在焦前换了住址和学校,纵身一跃成了当地惹不起的小小少爷。
他轻轻蹲下来,伸手去触小孩子的脸蛋:“小岳,新影集好看吗?”
问的是赵江程去年将小朋友从放学路上拐骗进会所的诱惑条件。
十岁的汤岳鸣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尤其聪明地盯着哥哥的眼睛看,撅着嘴不安地挨近京宥,想要撒娇。
哥哥变得好奇怪,他都快要淋湿了,哥哥也不像以前那样用衣服给他遮雨。
京宥伸出手去抵住汤岳鸣的动作,不让他再靠近,又问了一遍:“汤岳鸣,赵江程给你的新影集好看吗?”
连名带姓,是稍带威胁意味的话了。
小孩儿几乎是瞬间认错,甚至都没有找清由头:“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这样才对。
又是这样才对。
京宥没有扭头去看男人,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伸出去帮小孩理新校服的衣服扣子:“在新学校和同学们相处得吗?”
“超级好!——但是见不到哥哥很难过。”
“食堂的饭好吃吗?”
“有点点咸,想吃哥哥做的饭!”
“赵江雨还有犯病吗?”
尽管奇怪哥哥怎么直呼妈妈的姓名,汤岳鸣还是乖乖答了:“妈妈,妈妈身体好很多了。”
“妈妈也很想念哥哥。”
说完他似乎也认识站在一边的高大男人,畏畏缩缩道:“还要谢谢大哥哥呢!”
他是懂的。
京宥轻轻揭眼,视线穿过汤岳鸣的耳廓看清站在伞下被控制住不能动弹的妇人。
赵江雨已经有衰老的痕迹了,生活与婚姻没有善待她,叫她那些年留在京家感染出的伶俐清秀、都变成了迂腐珠黄。
她的焦急不加掩饰,但视线却不敢往上面挪一点。
那双慈爱剔透的眼睛里真正容纳下的,只有在他身前还仰着头动脑筋的小朋友。
京宥说:“汤岳鸣,别装了。”
像是根本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十岁的孩子。
他淡淡道:“你知道拿了赵江程的新影集,就等于答应了他要把我引去会所。”
“所以你串通了兆文旭,你笃定我一定会去找你。”
“你也知道,我进了会所会遇到什么不堪的事情——你甚至比我都清楚。”
前世积压了太久的猜想在说出来的瞬间成为陈述:
“但是你根本无所谓。”
“在你眼里,哥哥是‘无所不能的’,哥哥会受到那些大人物的偏爱,哪怕是被舅舅卖掉,也依然能穿上干净的衣服,吃上高档的餐厅。”
“而你也能拿到新影集,这有什么不好呢?”
汤岳鸣眼睛瞪得浑圆,被雨水淋湿了半个身体。
京宥掐着他的脸蛋,手指用上了力:“汤岳鸣,你最喜欢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来找我,你太懂得怎么趋利避害、怎么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让自己好过起来。”
“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