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下葬的戏……
白幡都掩不住昼日温光投在青年清隽身形上的潋滟。
他不言不语,撩衣,垂肩。
只一跪。
甚至将满园春色跟着拉下重暮。
在场人当即浑身发麻。
会昱安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当时对着衣冠冢的那一跪到底是怎么跪的,能表露出那种神态和身姿?
戏后有不少人悄悄问过他,京宥也只是笑着敷衍过去。在众人旁敲侧击无果后,只能又愤然又嫉妒地将其归为他的“天赋”。
卢正涛说,他就天生适合这碗饭。
老天爷追着喂,没办法。
面对所有人的打趣,京宥依然是那样淡然地抿着温水,施施然一个温吞的笑。
“天才”的名头,在万花拥簇中缀在了他的头顶。
险些曾把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精干的女管家很快给他送来电脑,还贴心地配备了几套新衣服和曲奇牛奶。京宥礼貌接纳后在京宅住了一宿,再没见人。
京家主宅很大,还分主次独栋。
比起欲家偌大一个地盘却只住欲家主一个人不同,京家主脉的人在主宅都有房间。只是因为小辈要读书或者家里有生意要经营,大家基本都不回来。
但老爷子手术成功这种大事还是值得阖家一聚的。京宥从前看着那一张家族图就头晕,在京家的出席率低得不超过一只手。
懒于认识或者应付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京宥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避开京冗律,让管家安排行程回了琼宴。
在飞机上补了个觉,刚落地关闭飞行模式就收到乱七八糟的消息。
京宥近乎本能长按电源快捷键,手机自动拨通固定电话。
不过三声,接通:
“回来了?”
“又没睡觉?”对方声里挂着沙哑,京宥一边扯口罩一边戴墨镜:“工作很忙吗?”
“不忙。”那头还带着懒散,有悉索的电影声在背景里跳,预示着通宵后的精神状态不能再亢奋:
“你不在,睡不着。”
京宥不加以评论,对着一旁的玻璃窗推了推额前刘海,刻意破坏了他的常规发型:“那……需要我现在回来一趟吗?”
“如果休息得差的话。”
像最日常不过的恋人。
某些裂痕宛若泡沫,随着重生后病情的逐步得控无声隐埋。
会发臭的。
欲厌钦低磁的嗓音拉开微颤笑意:“这可怎么办?”
“这么纵容,小心我变成粘人精。”
京宥知晓他最擅长哄逗同威胁,感知到对方情绪稳定,换了话:“欲家主,你还不够粘人吗?”
“我下午有个代言,上午准备去福安那边试个妆。要晚上才得空了。”
“嗯,我知道。”那声音好像很享受聆听他报行程,明明自己有他精细到分钟的计划表,“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忌油腥。”
“你倒想得美,才治疗几天,以为我会让你碰荤腥?”
“……戒糖。”
“嘶,你们那个破要求别太多。上回医生还跟我强调你每日摄入碳水量太少了,容易引起晕眩等后遗症。”
京宥算是听出来了:“定好了给我发定位。”
对方翘着尾巴,完全没有被揭穿的惭愧:“不用,我去接你。”
又在青年反驳前不耐烦道:“好了我知道了,不会把车冲进你们拍摄场的,你出来就能看到。”
琼宴和云京的天气都没田作那边疯狂,初春气温起伏导致昼夜温差巨大,清晨还得颤颤巍巍裹着厚服在个位数的温度任风来回吹。
“睡眠。”京宥戴上黑色冷帽,把自己拢在克莱因蓝色的长款羽绒服里,“留意一下睡眠。”
“吃药。”
欲大少爷发作起来最高记录能半个月不睡觉,现今隐隐有超越记录的趋势。
对方好像关了投影仪,有把自己往床上砸的重声。
两人又碎碎念了一会儿,互相挂了电话。
南嫚开车把京宥接到福安,给他试了几个妆,随便点了几份外卖,下午一点半卡点到场地去拍代言写真。
是某品牌手表新推出的男士款,造型相当夸张,甲方也贯彻了要将“非写实华丽”和现实世界拉开的宗旨,馋京宥的样貌馋得半死。
京宥不大喜欢拍类似标榜夸张的代言,在会老狐狸举着手指数钱的软磨硬泡下还是来了。
他不太露手腕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习惯,尤其是左手处:常年绑着护腕或者戴有半掌手套。
造型师左看右看终归觉得碍眼:“Caesar,你腕骨的形状太精致了,虽然只露右手和手表也没事,但左手光着对比效果会更好。”
京宥挽袖口的动作一停,在会昱安的视线下打出他们事先预备好的腹稿:“很久之前去朋友家,被朋友家的小型犬咬伤过,疤痕去不掉了。”
这还是在场人第一次听说他这个小习惯的缘由。
站在较后方的小女生用文件遮住脸,飞快交流:“啊,是受伤了啊……我还以为是个人洁癖呢。”
“Caesar出道的时候就戴着了,旧伤了吧。”
“现在的技术都去不掉是得多深……”
造型师似乎也意外:“多大的破口啊?”
他无心探寻,京宥也笑着淡然道:“伤口有些狰狞,当时缝了十一针。”
“我可以左手手背拍摄,手腕内侧实在不太能看。”
青年衬衫敞着两颗领口,衣饰随着他的动作轻皱。他不甚在意地用右手指尖将左手护腕从下方挑开,翻转摆出,表情有些为难:
“抱歉……可能会吓到大家。”
“过段时间准备用花纹盖掉,还希望那之前诸位可以替我保密呢。”
后排小女生好奇地凑过去,小声惊呼着捂住嘴:
“天啊……”
京宥眯了眯眼。
微紫色血管从他白瓷般的皮肤上透出,腕口处徒然横爬着一条拇指粗细的蛆痕,针脚的印记侧缀在四处,褐色纹路左右勾画,夸张得好似什么盲绘手笔。
像一只鼓囊的八脚蜘蛛。
“很难看吧……”他扯了扯嘴角。
京宥轻抬了抬,棚灯便散在他手腕的轮廓上。八脚蜘蛛宛若生灵,鲜活地顺着青年白皙瘦削的手臂爬行。
是“礼物”。
别人看不懂的“礼物”。
一寸一寸、一点一点雕琢处的“礼物”。
那个女孩子送给他的“礼物”。
——明明这样精美。
第80章 -十五声-
“这也太不小心了。”造型师将脸凑近疤痕那处,还能看见上面颜色细微不一致的新肉,“我的天,被拽拉撕咬过吗?”
他们都不是专业人员,并看不出是何种类型的啮齿动物咬出的破口:“怎么搞的?狗不听话?”
“没有没有……”京宥否认,将护腕摘下,右手手指扣着那道疤痕抓握,“朋友家的小型犬,平时还蛮乖的。”
“要怪我自己,那天早上我恰好去购买香水,试香时喷在手腕内侧,可能惹了狗狗应激或者……”他顺着凹凸不平的痕迹抚摸,“……诱因不太清楚。”
他侧了侧头。
能听见他人的窃窃私语;
能捕捉到众人视线里微弱的共情;
能感知到那些因他样貌便能聚拢的仰慕;
再恶劣一点啊,京宥。
再恶劣一点。
这不正是你的“天分”吗?
青年恰巧半张脸都躲在手后,好似陷入了某种伤感的回忆里,视线焦点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就连塑型好的发丝尖都随着他小幅度歪头而落寞扑倒。
他神色黯淡,尚有些自我怀疑,茫然的神色破开一贯的淡然:
“是我不太招小动物喜欢吧?”
“一直以来都不太能和小动物亲近……”
所以,倘若执拗地去触碰无缘的美好,被灼伤也是活该,对吗?
拍摄棚里立即七嘴八舌炸开:
“不啊不啊!”
“害呀,怎么会,不可能。”
“别瞎想。”
造型师哪见得了他这幅模样,连忙安慰:“狗肯定也有些问题,我没听过什么宠物犬因为味道应激咬人的,倒是要小心狂犬病。”
“不是说诱因不清楚吗?都过去了。这是你素人时候留的疤吧?那时候还未成年哦,得多疼。”
“还好的。”他像被点亮的小灯盏,又仰起头来,“打过针,就缝线的时候有些疼。”
嗯,反复撕扯开缝线的疼。
“是啊是啊,拜托——Caesar你怎么可能不招小动物喜欢。”有女孩子跟着道,“我家大白每次看见你在电视上都要跑过去喵喵叫。”
“这种破次元级别的美貌,Caesar要对自己自信一点啦~”
“妈呀,我看不得他那种表情……”
“其实他这个年纪应该还在读大学吧……”
“现在也还是半个孩子才对耶。”
“平时感觉不出来啊,一直都很稳重冷漠的样子。”
“所以自己从不养吧?肯定很喜欢朋友家的,结果被咬了。”
“艹,我为什么有点心疼。”
“因为怕伤到狗所以没第一时间甩开被撕拽了那么长一道口吗?”
好容易。
京宥从感伤里摘出,将左腕折过来,手背对着造型师:“你们看看这样可以吗?如果这个角度的话,能遮住大部分。”
“不过它实在太长了,背面也能看见一点,可以后期处理一下。”
因为怀疑自己不被小动物喜爱而黯然落寞。
Caesar就会被心疼。
就会被好多、好多、好多人,在意。
仅仅是因为不被小动物喜欢。
“可以诶!”摄影师那边打手势,“这样好多了,其实用光线也能遮掩掉下面那一点。”
“可以准备准备继续了!”
会昱安腋下夹着资料靠在远处,手指从唇钉下抚过,目光沉沉落在造型灯趋向的正中央。
计划顺利进行,几乎没有人对青年那腕口的伤痕产生怀疑。
京宥说那是少年时期参与斗殴时摔跤导致的贯穿伤疤,虽然没什么人知晓,但不适合用来公布。
总觉得很怪。
手腕这个位置横向一杠是很敏感的。
他倒是觉得直接把京宥说的“真实原因”投出去也无所谓,毕竟造慌还得防着当时那些同他斗殴的刺头背后捅刀,不如美化一下斗殴缘由。
第二,就是规避掉是“那种伤疤”的可能性。
或许是打斗原因确实不好,京宥没同意。
幸而当时只伤了一只手,要是双手都伤在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一个借口就好盖过去的。
不远处的青年换了几套衣衫,在同他人小声交流时不自觉放缓语气,全然看不见一点“顶流架子”。
大约是在找感觉,青年抿着唇坐在饰品沙发上,思量了会儿,目光朝某处定向,那股释然的气质便随着妆造泄露。
会昱安拧了拧眉心,想到公关早上才帮京宥管理了媒体账号,堪称抠门儿地发了近三个月来的唯一一张近照。
他翻出手机来,登录账号查看。
图片是他在《净化》组偷拍的:青年半扎着头发,单手喝牛奶,在认真背台词。
附上文案:“要结束在这个世界的旅途了。”
评论区一如既往:粉丝热心地关注他的事业进度;有人一眼鉴别出非本人经营;还有一些眼熟的粉丝大账号写了长篇大论的鼓励和关心。
点开衍生栏,往下拉七八个来回就能不意外地看见黑粉的酸烂。
京宥蹿红得太快,正效应来得快负效应也随之增长。人总是免不得嫉妒的,哪怕甚至不熟悉他的人在坏心思作祟时也能跟着吐两口唾沫。
但京宥本人毫不关心。
Caesar有个让团队尤其头痛的点。
他基本不和粉丝互动。
不去看媒体号下的评论;
不看私信;
不接收任何粉丝送的东西。
不会因为被谁喜欢而高兴,也不会因为被谁讨厌而悲伤。
要不是团队好几次逼急了,让他必须要签几十个签名出去,会昱安或许一辈子没机会看见他那手漂亮得令人惊艳的花体英文。
这是一种很怪的感觉。
没有人会对这种“万千瞩目”和“万千喜爱”毫无感触。于它们的患得患失,也是不少同行状态好坏的直接影响因素。
更别说他这种才满二十岁没几个月的小毛孩子。
偏偏京宥就是无所谓。
会昱安越想越莫名其妙,干脆和手机赌气,一把卸载了软件,再抱起手来盯着远处的人。
京宥已经拍完了。
他卸掉妆,换了常服,走过来:“会哥,拍摄顺利,他们说成品还需要一段时间。趁现在还早,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嗯哼?”会昱安还陷在沉思里。
京宥戴好护腕,拿出手机来认真翻阅消息记录:“我想去《十五声》那边试个镜。”
“晚上他要来接我吃饭,过两天肯定又没时间,我听说下午那边正好在给另一位男主试镜?”
“是叫……褚狸来着。”
会昱安愣了几秒,被信息量砸得头晕目眩,就差跳起来惊叫了:“你等等等,你要接《十五声》吗?”
他压低声线,举起腋下的资料侧着挡住脸:“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的那个角色是个同性恋,和另外一个主角有千丝万缕的‘感情线’,你家那位能放你演?”
“嗯,我昨天晚上仔细看了一下我那个角色。”京宥翻出记录堆里带星号的目标文件,拨弄到标红的字句上,“你看。”
“官方的剧本还没有那样肆意,单单这个角色的性取向不对,是他们前不久才补的新设。他对主角从始至终没有产生任何类似‘恋人’的感情。”
“他的存在本就很‘特异’。”
否则也轮不上他的样貌来饰演了。
会昱安当然知道,他担心的是另外的:“剧集里什么样其实无所谓,主要是这对……”
“你家那位真的不介意?”
“我实话实说,不想让褚狸那小子蹭你的热度。”
已经准备好先斩后奏的青年面不改色地撒谎:“嗯,我们商议过了。”
“再说,我哪里有那么厉害,让独自拿到好资源的人蹭热度?”
会昱安懒得和他争辩后半句,只敏锐地皱了皱眉:“猫咪,你和我说实话,为什么想接《十五声》?”
虽然《十五声》是他们整个团队一同审议后觉得确实很好的剧本,但不至于非它不可。何况后面补的这个设定着实恶心了一把会昱安。
他家艺人还是头一次和他复提可能否认的剧本。
“嗯……”
为什么想接呢?
“因为角色本身。”京宥实话实说。
“别担心,会哥。”
“不论什么角色,总要有人来饰演的。”
不论什么人生,总有人在挨着过。
“我很有信心哦——”
有……信心吗?
会昱安被他积极的态度搞得心血澎湃,当即回话联系了对方,几个人手脚麻利地转移阵地,等赶到试镜场才下午三点半。
京宥给欲厌钦重新发了地址和时间,把晚饭安排往后推了一个小时,在对方还没回复前先让手机假死。
他从车上拿了私人背包,看了会时间,往试镜场的后方走去。
《十五声》给他的角色是一名深入毒窟的警方卧底,这在他们接到缉毒剧本时就已经猜到了。
角色名为季嵘,毒.贩之子。
缉毒大队以八层出警警力为代价,端掉了某贩毒团伙的一条支线口。在查处那个团伙残留的“酒池肉林”地下派对时,大队长从床铺下揪出来了个孩子。
孩子已经十岁了,有一张同那个地方格格不入的脸蛋。
他问:“是客人吗?”
大队长顿时心底生寒。
在这种地方有这样漂亮的“小东西”,想都不想就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们找到他时,他穿着怪异,正擦试着嘴角旁的什么液体,眼里透出一片死寂。
小孩儿被救了出来,一口咬定自己是他们正追查的贩毒集团掌舵人的私生子,因为母亲是卖.淫.荡.妇,生下来的自己不幸地成了“漂亮物件”,所以被样貌丑恶、心理变态的毒枭抛弃,不闻不问丢到最底层“工作”。
后来季嵘因为身份特殊,被寄养在警方的家庭中。
另一位主角便是大队长的儿子。
剧情走向大致都能猜到:容貌昳丽身份敏感的私生子寄人篱下,同另一位正常家庭里的阳光孩子碰撞。
他演绎的时间线是从两个孩子上高中开始,消失了八年的贩毒团伙再次涌现,让本就暗潮汹涌的城市再次岌岌可危起来。
完全没办法同世界融合的角色。
“咦?——你在吃什么?”
一道清朗的声线窜入。
京宥从思考里拔出,动作自然地盖上瓶盖,举起来轻摇了摇:
“营养片。”
常用这款营养片的人,也很难听出药片碰撞杯壁时,声音来回的细微差别。
转眼看时,堵在门口的人忽地侧开身子,光便将他的影子全都倒在了门框上。
来者半背光,大大咧咧踩了双平整拖鞋,比他稍显矮一些,因意外清秀的面相不显有任何邋遢感。
大男生道:“哇哦,好认真在保养。”
他声线清脆硬朗,惊叹卷携着主人的朝气扑面,语气纯粹得并不惹人厌。
京宥见过他的照片,礼貌示意:“褚狸。”
《十五声》的双男主都是内定的,比起他受特邀,褚狸这种直接跃身空降的更令旁人震惊。
对方爽朗道:“久仰大名!京老师。”
褚狸穿着夸张的哈龙裤,在个位数的初春竟只套了件同样花哨的大背心。
大男生的头发刚修剪过,只比板寸长一点,还不足以歪垂下来。他发质粗硬,黑茬平整整栽在圆润的脑门儿上,连五官仅剩的柔和都一同被削走了般。
这张脸融合了明朗和精细的线条:五官细看是处处清秀、配合棱角分明的脸型骨相便豁然大气起来。
不足够顶尖,但足够特别。
京宥一向不太喜欢那个称呼,温吞谦逊道:“没有没有,叫Caesar就好。”
他不多纠结,把自己的物品收回私人背包,又喝了口温水,拎起背包准备将整个空间让给他。
擦身而过时,那半沐浴在阳光下的男生轻快道:
“听说Caesar你在演绎方面超有——天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要请多关照啦。”
京宥微停顿了一下:“……是要请多互相、关照了。”
超、有、天、分。
接触过他本人的同行几乎都会发出类似的赞叹。
傍晚,天空为蛇鼠出洞的前戏描上魅色,日出在地平线这头的橘黄病态般一笔拉通地那边的日落上。
倘若,倘若这样算来并没有日出与日落呢?
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是极昼,还是极夜?
那又倘若,只要他够快呢?
比地上跑的豹子要快,比天上飞的猎鹰要快;超越流水、声音、超越光速,超越时间——他是不是就能在夕阳的驻足点下,永远领先黑夜。
倘若他再快一些,是不是就能……
不会发生呢?
落雨了。
雨击打在身上,奇怪,好疼。
青年只觉得合脚的鞋忽然又变成“那些东西”,随着他的步伐,剜着他足底的一分一厘。
他几乎要将肩上的书包甩脱,重着连跳六层台阶,看清不远处雨里的人:
“禾正!!——”
雨的稠朦同阴天一起围成眼罩。
是要连同、连同这世间的一切都盖上敛衾吗?
这处小院是他们的“秘密基地”。那位大人最喜欢把他们一起带来这个地方,里面堆了零食、拼图、初中课本,还有枪状的小树枝。
可现在,被好多人围在一起。
好多,黑制服的人。
“禾正!”他跑近了。
“喂!”有人扯了他一把,险些将他掀得退两步,“你别这么大喊大叫的,从哪儿跑来的?不是说让你们去警局吗?”
“禾正,你怎么样,你……”他忽然止音。
前一个周才被那位大人强行捉去剃成寸头的大男生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前有一裹人高的塑料袋。
“你这是干嘛?”他无视身边所有的人,蹲下来伸手就去扯拉塑料袋。
手出去一半便被地上的人掐住,禾正抬起头来,双目赤红:“你闹够没有,季嵘!”
“你到底要看什么?你要确定他死没死吗?”
“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啊!”
时隔六年,旧事翻动,蛇鼠出没。头一颗毒牙便咬死在当年英勇无畏的缉毒大队队长身上——因追查疑似新毒种“醒美人”端倪时意外身亡。
机械性窒息。
但是,是那位大人啊,怎么可能?
“你撒谎。”季嵘挣开禾正的手,弯腰下去又要去揭塑料袋的拉链。
“季嵘!”一旁的缉毒警拽住他半个人,“冷静一点。”
“你们都冷静一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啊?!”季嵘嗓间发涩。
他十岁前没读过多少书,自小便是从毒窟“洗脑系统”里培育出来的“祭祀品”。他学的东西偏而繁,他们那种地方管生命的救赎者尊称为“大人”。
所以“那位大人”。
他知道他不喜欢这种称呼,可他卑劣地想要祭奠出什么过往,好来反复拉扯出他的“同情心”。
来确定,自己是被在意的。
救赎者应当是神明。
是无所不能的。
为什么……
“你叫我怎么冷静啊……”他最擅长掩藏情绪了。
他紧紧抓住缉毒警的制服,可这些人的制服又冷又硬,连个能捂热的徽章都没有。
一直如此,从蛇窝里攀爬:从出生被丢入尿罐时开始伸手,为了爬出去便只知道伸手,往那些又冷又滑的畜生身上抓;
往利器刀刃;
往丑恶性.器。
终于有那样的一天,他抓住的是别人的衣角。
也是这样冷的、硬邦邦的。
也是客人吗?
青年轻轻盖住睫羽,半垂着头,雨往下坠时便也好似挫断了他仅剩的救生索。他蜷曲着手指,狠狠揪住缉毒警的衣料,手臂微颤,指关节青白。
他有些不能动了,他不知道这样的失去意味着什么。
手指逐渐跟着腕骨颤动起来。
接着一节节松开,像被什么人强行扯离。
那位大人要走了。
雨近乎要烫穿他的骨节,空气里的闷潮和湿润几乎要扼死他的呼吸。
青年整个人踉跄着倒退两步,好似看见了什么可怖的幻象,手指以夸张的弧度撑开,腕骨下压,过度用力致使指甲泛白。
他瞳孔剧烈缩小。
他又要回到那个蛇窟了吗?
他又不能呼吸了、他怎么办?
接下来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