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楚面色平平,看不出什么,自殿内出来,目光在内侍们之间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很快定在青岩身上。
“回去吧。”
青岩脑子里本还在想方才漱青告知之事,见他和潜华帝复命完,便自人群中出来,垂首应道:“是。”
闻楚转身径自离去,青岩跟在后面,天色已昏,候在外面宫道上的宫人们立刻也提着宫灯跟了上去,一行人便这么不声不息的离开了。
商有鉴从七皇子的缄默里觉出几分不妙来,没等他离去,已然径自进了养心殿去,果然见潜华帝背对着正门,负手站在殿内燃着香的铜雕香炉前,一言不发。
潜华帝这几年来岁数渐长,精力隐隐已不复刚登基时,但近来朝务繁忙,商有鉴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也听闻三王爷因奉了圣命,在两淮盐运使司清查追缴亏空,动静颇大。
或者说动静颇大,都太委婉了些,安王殿下……着实在两淮闹了个鸡飞狗跳,天翻地覆,听说很是捉拿打杀了些官员,弄得怨声载道,潜华帝整日里既要批复安王递回京请示的折子,又要安抚那些上奏告安王黑状的,委实不胜其烦。
况且此事牵扯太子,皇帝又实在不得不慎重。
商有鉴心知圣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续关在养心殿里四五个时辰处理朝务了,今日更是自早朝退后,便一直没有歇息,偏巧天黑时又赶上七殿下回京复命,皇上连晚膳也还没用,只怕要伤了身子。
正要硬着头皮开口提醒,那头潜华帝却忽然沉声道:“大伴,这趟老七南下,你那徒儿也跟着他一道去了吧?”
商有鉴心中咯噔一声,暗想难道青岩在江南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不成?
却也只得答道:“回圣上的话,青岩是跟着殿下一道南下的。”
“叫他明日寻个空,到养心殿来,朕要见他。”又顿了顿,“记得叫他闭着楚儿,就说……就说是为着别的事,总之不要叫楚儿知道他是来见朕。”
商有鉴虽然忧心,却也不敢不应,只得揖道:“是。”
青岩很快知道了潜华帝要见自己的事。
商大伴对他这个徒儿真可谓是仁至义尽,竟然叫了个小内侍漏夜亲自来给他递了手书,信中除了把潜华帝今日要见他之事告知,还仔细叮嘱了一番,要他明日谨言慎行,想想自己是不是在江南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万岁似有动怒的迹象,叫他早作打算,赶紧想个由头,免得明日没法子解释。
青岩看完,在烛台上烧了信,心中却想,自己在江南替闻楚“索贿”之事,恐怕潜华帝已经知道了,只是这事闻楚是断断不会主动和潜华帝把他卖了的,那要么就是那帮江宁的官员上了折子告的状,要么就是潜华帝自己猜出来的。
闻楚这一趟只押回京来一个林有道,没动汤家,更没动那些江南官员一丝一发,如此低调,却也追回了江宁杭州两地织造局少说一半的亏空,若只论出发前潜华帝在朝上吩咐给闻楚的“清查亏空”这一差事,闻楚可以说是超过标准的完美复命了。
然而听师父所言,皇帝面色沉郁,显然他压根就不在意闻楚究竟有没有完成这个任务。
潜华帝不悦的,是闻楚没有如他预想的一般,锋芒毕露。
这个他原想用来与太子制衡,替闻述做磨刀石的小儿子,竟然漂亮的从这桩差事里独善其身了。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安王这个帝后亲子,却在两淮把牵涉了太子的盐运使司给搅了个天翻地覆,不给他那一母同胞的太子弟弟留半分颜面。
出头鸟有了,却并不是潜华帝原本属意的人选。
他焉能不恼。
夜色已深,德喜早已经睡的沉了,一阵阵的不住打呼,青岩烧了信才吹灭了烛台躺下,却没闭眼,只是目光望着房顶横梁,勾了勾唇角。
闻楚虽已经给潜华帝交了差,但南下清查丝税之事毕竟紧要,也得在朝会上给众臣一个交代。
春晖殿的内侍们自然起了个大早,青岩昨晚已命小厨房提前准备了些清淡好克化的粥食小菜,等闻楚洗漱更衣完毕,伺候着他用了早膳,便往早朝所在的昭文殿出发了。
大臣们消息倒很是灵通,大约是都听了些闻楚此行办了个漂亮差事的风声,进昭文殿前竟有不少来和闻楚示好问安的,不乏讨好之意。
不过想想倒也不奇怪,毕竟这趟南下闻楚总归是有功的。
再加上六皇子成婚出宫在即,齐皇后既已开始着手给闻楚议亲,想必朝中众臣也不会不知,成了婚自然便要出宫封王,潜华帝几个并非皇后所出的儿子里,二王爷体弱,六皇子顽劣,至于八皇子尚且年幼,看不出什么,只有这个养在皇后膝下的老七还算有些出息,更何况昨日他回京,太子殿下还去亲迎,想必两兄弟关系不错。
反而那真正和太子一母同胞的安王殿下,瞧着他最近在两淮闹出的动静,倒似隐隐有与太子兄弟相争之兆;至于五王爷,倒是一直不出头不冒尖,既不揽功也不争权,瞧着似乎倒是个闲云野鹤,无心谋一番事业的。
如此一来,朝臣们会和闻楚示好,自然也没什么奇怪。
除了司礼监,其余内侍朝会期间不得擅入昭文殿,青岩便和德春德喜在外候着,往常早朝至多大半个时辰,今日却不知怎的,竟然足足到了近午时,还没结束。
日头逐渐毒辣起来,青岩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正此刻昭文殿的大门却终于开了,众臣自殿中陆续而出,面色虽不尽相同,却大都不太明朗。
闻楚很快也出来了,他穿着一身玄底褐纹皇子朝服,身形挺拔,容姿俊美,在人群中扎眼的叫人一眼就能瞧见,青岩正欲上前。
却见闻楚走出昭文殿殿门,一个老臣却在他面前停了步,不是别人,竟然正是周老大人。
周老大人看着闻楚,脸上隐有叹惋之色,然而沉默良久,却只低低叹了一声,道:“……殿下……唉,您纵有此心,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语罢也不等闻楚回答,便转身离去了。
青岩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但在此时此地也不好开口询问闻楚,只得垂首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余光去扫从闻楚身边经过的朝臣们神色,果然发觉他们再不复今日早朝前对闻楚的示好之态,或惋惜,或面有不忿,总之都不是什么好模样。
闻楚却对一切都恍若未觉,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见青岩过来了,竟还微微露出笑模样来:“等久了吧?是不是饿了。”
青岩:“……”
等到了回春晖殿的宫道上,左近四下无人,青岩才终于再没忍住,问:“殿下早朝上可是说了什么,为何周老大人……”
他话一出口,又想到闻楚即将出宫之事,立刻后悔,暗暗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关心对方,但话一出口,却也不好收回。
闻楚停下脚步来,看了看后面跟着的德喜德春等人,德春立刻会意,拦住了德喜,一行人和他们主仆二人隔开七八步远。
闻楚才道:“我上奏请废江南织造两府官职世袭之制,请以与朝中其他官职一般三年一任,循以吏部考评之制。”
青岩虽已有心里准备,也着实惊了一下——
“……”
他想说什么,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憋了回去。
闻楚笑了笑,看着他道:“你也觉得我太心急吗?”
青岩没法说不是。
本朝织造局官职,与朝中其他官职一直有别,已是祖制了,早年太|祖皇帝以此两府之职为恩官赐有功之臣,许其一家父死子继,罔替轮继,非有大过不换,以荫功臣子孙,后来朝廷也一直循此旧制,即便任上家族犯了错,也不过只是换一家来任职,总归换来换去,即便任上官员不称职,天子也能将这肥差重新交给自己的心腹。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皇帝的心腹,今朝却未必能得天子信重,林家汤家便属此列。
要把林家汤家换了,虽然有人不愿意,但毕竟动的尚且只是林汤两家,但若是要废了这些恩官世袭的祖制,却牵涉到了盐铁使等其他一众恩官身上,虽然闻楚只奏请改织造局两府之制,但是这种事一旦有织造局开了头……
他们能改得,其他恩官为何不能改得?
可想而知,闻楚的请求会在朝上引发怎样一番轩然大波,简直无异于自己立靶子,成了众矢之的。
而潜华帝呢,他会答允吗?会冒着得罪朝中数量甚众的恩官们,顶着唾沫星子也答允吗?
以青岩对这位皇上的了解,答案是可想而知的。
闻楚又怎会不知道?
青岩思及此处,心中一跳,没忍住抬眼看向闻楚,果然见他也在看自己。
“你也觉得我是年少气盛,过于心急吗?”
“……小的不敢。”
他嘴上说不敢,闻楚却已经从他神情里看出来,青岩已经猜出了自己用意,他笑了笑,忽然低声道:“我知道……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这是他亲手教养出来的孩子,有着这世上最难得的一颗玲珑心窍,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这也是他……最珍视之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7 23:59:05~2022-08-24 06:3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早睡了么20瓶;水风轻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忠心不二
回春晖殿用了午膳,青岩找了个由头说自己要去一趟造办司,把差事交给了德喜德春等人。
他去了养心殿,只是人还未近殿门前,却听得殿中传来丝竹与女子婉转歌声。
青岩愣了一愣,廊下站着的商有鉴却已经看见了他,招招手让他近前,才低声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姜昭仪方才进去,万岁正在兴头上,且在这等等吧。”
青岩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养心殿不是一向不许嫔妃进去么?姜昭仪……徒弟从前怎么并未听说过这位主子?”
商有鉴道:“是从前的姜美人,你和七殿下不在这半年,她有了身孕,如今已封了昭仪,正得圣宠。”
青岩听着歌声,又听他提起“姜美人”这个名字,立即忆起当初在行宫帝后面前唱歌的那个美貌少女。
原来是她。
如今后宫里妃嫔众多,先前又有大理郡王献上的众多百越俘女,百越女子最擅歌舞,这位姜昭仪竟然还能从中出头,倒也有些本事。
潜华帝兴致正好,青岩自然不能进去搅扰,在廊外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里头丝竹歌声才稍歇,传来女子莺莺燕语。
又过了一会,殿门方才打开,一个穿着鹅黄宫裙的美貌女子款款行了出来,后头跟着两个抱着琵琶月琴的宫人,看样子便是那位姜昭仪了。
姜昭仪道:“万岁午后困乏,我已服侍万岁歇下了,你们小心伺候着,可别搅扰……”
话说了一半,却看见了商有鉴背后的青岩,不由一顿,道:“这位公公是……从前怎么未曾在万岁宫中见过?”
商有鉴笑道:“这是七殿下宫中的掌事内官,姓谢的,或许昭仪主子先前没打过照面,这才觉得面生。”
姜昭仪未答话,里头潜华帝却道:“大伴,传他进来。”
众人一愣,均看向青岩。
那位姜昭仪方才才吩咐说伺候皇帝睡下了,忽然又听里头潜华帝如此吩咐,也愣住了,青岩却无暇打量她,径自进了养心殿。
进了殿门,潜华帝正披着中衣坐在里间的楠木罗汉榻上。
青岩跪下行了礼,潜华帝却不说话,只叫他这么跪着,半晌,才道:“知道朕为何要叫你来吗?”
青岩没抬头,声音柔顺而恭谨:“小的愚钝,不敢揣度圣意。”
潜华帝哼笑一声,道:“你若还愚钝,这宫里的内侍可没有半个伶俐的了。”
青岩不答,只是仍然伏首跪着,一动不动。
潜华帝道:“朕问你,七皇子在江南追缴回的三十多万两亏空,是怎么来的?”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回皇上的话,七殿下共追缴亏空三十七万两,其中十七万两是汤家畏罪自行清缴,二十万两……是江宁官员纳上。”
“好,那这二十万两,他又是如何叫他们纳上的?”
饶是青岩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由有些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起来,他额头上隐隐冒出细密的汗,一时没能答上,潜华帝却已经沉了脸色,将旁边案上几本折子哗啦啦的摔在了青岩头上,勃然变色,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教唆皇子,私索财贿,对朝廷命官威逼利诱,以为朕远在京城,就半点不知不成?”
青岩被雪花般的折子砸了满头满脸,奏折尖角在他额头上磕出一个醒目的红印来,他跪着的身形却仍然纹丝不动。
“小的只是欲替七殿下追缴亏空,并无谋求私利之心,请万岁明察。”
潜华帝冷道:“朕问你,此事是谁的主意,是楚儿吩咐你这样做,还是这主意是你自己出的?”
青岩默然片刻,道:“……是小的向殿下献策。”
潜华帝闻言,怒极反笑道:“好啊,朕本还以为,还真是楚儿的本事,把这差事办的如此漂亮,却不想原来是你的主意,先前倒还真小看了你。”
青岩闻言,叩首道:“请万岁明察,殿下此行清查织造局亏空,赏罚有度,恩威有据,实无过错之处,小的只是不愿见殿下为了和那些贪官污吏周旋,劳废心力,想着……想着若有小的在前替殿下顶着,殿下行事,也好便宜些,这才斗胆献上此计。”
潜华帝从罗汉榻上下来,缓步走到青岩跟前,冷声道:“这么说,你倒还是一心为主,忠心耿耿,不惜为楚儿担了干系,也要出头了?朕不但不能责怪你,还应该好好的奖赏你?”
青岩低声道:“小的不敢。”
潜华帝忽然停在他面前道:“抬起头来。”
此刻潜华帝和他,几乎是近在咫尺,他睁眼能清清楚楚看见皇帝用料上等的丝质杏黄色鞋尖上绣线细密的纹路走向,可一闭眼,当年在应王府的种种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王爷疲惫的在他眼前合上眼,再无生气的那一幕。
……他的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了起来,鼻腔喉管里放肆有火在烧,背脊都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忍不住想:就是现在,就是此刻,只要他豁出了命去,不是不能暴起伤人,不是不能要了这个人的命。
潜华帝见他颤抖,却哪知道青岩已起了杀心,只以为这个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内侍终于怕了,词严色厉道:“朕叫你抬起头来,你没听见吗?”
青岩闭了闭眼。
……不,还不行,不是现在。
他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叫他死了……
还不够。
青衣内侍终于微微颤抖着,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睫羽却低垂着,像是不敢直视天颜。
潜华帝见状,厉色稍缓:“怎么?现在终于知道怕了?”
“小的……小的惶恐。”
“你既然知道害怕,难道不明白宦官干政是何等大罪?为何还敢如此胆大妄为,你可知你撺掇楚儿这般行径,江宁大小官员还以为是朕授意你们如此胡来!”
青岩当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们会猜度是潜华帝授意,就是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得硬着头皮凑了钱封赏,他才会选择此计。
“小的……小的并未想到他们会以为此事是万岁授意,只是情急之下,想为殿下出力,才出此下策!”他脸上露出惊惶神色,瞧着又是后悔,又是害怕,“若早知会因此连累了万岁圣誉,小的万死也不敢的!”
他生得一副清冷容貌,平素一贯少辞色,潜华帝早觉此人年纪虽少,心思却深,眼下头一回见他露出这等模样,不似作伪,怒气才稍稍退了几分。
潜华帝心念一转,忽然冷哼了一声,道:“此行既然是你随行,便把楚儿一路上所遇之事,全部一五一十说来,包括他如何在江宁与那些人周旋,都不许隐瞒。”
青岩不想他忽然话锋忽转,一时愣住。
潜华帝道:“怎么,不敢说?”
他本是有心试一试这个小内侍,看看他对老七的忠心是否到了宁愿抗旨不答,也要护着他的程度。
倘若的确如此,这么个忠心不二,一心要替老七谋划,又聪明非凡的人,所致变数太大……
在老七身边实留不得。
谁知这内侍却真开了口,忽然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七皇子在江南自出行到回京的大事小由,都不漏钜细靡遗的说了一遍。
潜华帝早把他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知此人在宫中虽有爱财之名,但偏偏这趟南下替闻楚追回巨额亏空,伸手能及,他却未取分毫私利,入宫多年,亦不曾和哪个宫女对食作乐,以为他并非如同旁的宦官一般是个庸俗人物,对楚儿忠心一片,谁知这内侍转头竟然就把主子给卖了。
他说得太清楚,连闻楚哪一日和哪地哪府的官员见了面,打听了哪家的把柄以此要挟,都半点不漏,一点不怕潜华帝听了会对闻楚起猜忌之心,潜华帝一时倒被他这行径弄得愣住了。
青岩说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还没说完,潜华帝听他又开始提什么闻楚替被林家老二强娶的小寡妇主持公道之类鸡零狗碎的琐事,一时有些无言,只得打断道:“好了,就到这里吧。”
青岩于是很听话的闭了嘴。
潜华帝打量了他许久,道:“你不是护主心切得很吗?倒是转头就肯把这些告诉朕,难道不怕说了不该说的,朕怪罪他?”
青岩恭声道:“小的虽然忠心护主,可七殿下再是小的主子,小的却也记得,万岁更是小的最最紧要的主子,小的是养心殿出去的奴婢,就是天塌下来,小的也不敢违逆万岁的意思,万岁有问的,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焉敢不答。”
这话正正戳中了潜华帝近日来的心事——
要知道自从立了太子后,老二和他那外祖温老国公就隐有和太子相争之意,如今老三这个直头愣脑的,也跟着搅和,朝中众臣纷纷有结党站队迹象,近些年来潜华帝每有旨谕下去,渐渐觉得众臣不如当年刚登基、应王还在时那般听话顺从了。
细思缘由,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的意思,和这些人所拥趸的主子未来的前程一比,不那么重要罢了。
潜华帝虽不复当年年轻,但也称得上仍值盛年,众臣的小心思却好像再提醒他,你总有一日要油尽灯枯,退位让贤——
他心里哪能痛快?
青岩方才所说,才会正正戳在潜华帝心窝里,叫他听了受用。
潜华帝面色缓和了许多,道:“此行,楚儿既然把林有道押回京城,又为何放过了汤云乘?”
青岩道:“汤大人不似林大人,并未阳奉阴违,欺瞒殿下,主动上交了账目,虽然不及填补,也主动以家资清缴了部分亏空,殿下……殿下大约是觉得汤大人有心悔改,不必对他太过严苛,这才回京请万岁定夺。”
潜华帝冷哼一声,道:“也不过是见了棺材才知后悔,五十步笑百步……一丘之貉罢了。”
心中却道,楚儿这孩子,原以为是个有主意的,谁知临事却也懦怯,和幼时并无什么分别。
想必他也是顾忌着老二,这才不敢再动汤家,回了京来,倒是上奏说什么要改了恩官世袭之制,只把准与不准这麻烦之处,丢回给了自己。
他若准了,难免朝中众多恩官记恨,觉得他刻薄寡恩,更改祖宗法制,若不准,又难免袒护不明之嫌。
至于指望着他和老二斗起来,如今看着也不可能了。
潜华帝正想着闻楚的事,却忽然见那跪着的青衣内侍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头,等抬起头来,原本白皙的额上已经红了一片,道:“小的有一事,想求圣上,恳请圣上恩准。”
第90章 星宿之妨
他忽然出此反常举动,潜华帝倒也并未动怒,只转目打量了他一圈,道:“你有什么事求朕?”
“回万岁的话,小的想求……待七殿下成婚出宫后,继续留在宫中。”
这下可大大出乎潜华帝的意料了,他挑了挑眉,道:“为何?你已跟了楚儿这么多年,不是也对他忠心的很吗,怎么如今倒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出宫了?”
青岩道:“小的……小的如今已无亲眷在世,入宫之后,多蒙大伴照顾,想着将来若是随着殿下出了宫去,等师父年老以后在宫中岂不是无人可依……”
潜华帝道:“荒谬,你便出了宫去,逢年过节楚儿还是要入宫见朕与他母后,你跟着他回宫,也不是不能和你师父相见,再说大伴跟了朕这么多年,难不成朕还能让他老来无所依靠,你担心什么?”
又道:“究竟为什么,不许胡诌,否则便是欺君之罪,说实话来。”
青岩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是满脸的后怕,颤声道:“小的……小的不敢瞒皇上,方才万岁责怪,小的细思,才知道在江南所行之事,实属不该,然则小的年轻见识短浅,愧蒙七殿下信重,总是对小的言听计从,小的每每才会忘了轻重,行止失度,深怕将来跟着殿下出了宫,无师父提点规劝,小的会再做出什么错事,到时候小的自己受罚是轻,若是牵连了七殿下……小的只怕万死难辞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又一次正中了潜华帝心中顾虑之事,他今日把这内侍叫来,正是因为怕老七太听此人的话,将来引出祸事,不想他自己倒也乖觉,知道其中厉害。
直接处置了此人,自然最为干净利落,但有了方才之事,潜华帝倒是难得起了几分惜才之心,觉着这么个伶俐的人,最难得的是又忠心,虽然年轻,行事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了些,可也不是不能矫一矫……
毕竟根由上不坏,若是直接杀了,却是可惜。
他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内务司新选上来伺候的那些小内侍,倒都毛手毛脚,没半分眼色,哪里及得上此人一半伶俐?
大伴老了,调|教人的本事,却也不如当年了。
潜华帝已生动摇之意,青岩又砰砰磕了两个头,带着鼻音道:“求万岁开恩,许小的回养心殿伺候万岁吧。”
潜华帝哼道:“终于肯说实话了?朕看你是想留在朕身边,可不是想留在宫里,朕若留你在宫里,只许你去旁处杂役当差,你肯不肯?”
青岩作怔然之状,半晌才硬着头皮似得喏喏道:“……万岁若真如此吩咐,小的……小的也不敢抗旨不尊。”
潜华帝道:“罢了,你先回去吧,楚儿的婚事,朕与皇后尚未商议好,等来日楚儿成婚出宫,朕在调你回养心殿御前伺候,在此之前,你好生伺候楚儿,勿再僭越失矩,否则事不过三,朕定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