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笑道:“今儿这牛要卖出去,我老爹在家叹气跺脚的,连热闹也不来看。”
顾铁山几人都笑了下。
裴厌打量着水牛,没有任何病弱之相,因顾铁山在场,他转头看过去,眼神很明显,是询问岳丈意思。
顾铁山微微点头,裴厌一颔首,遇到这么好的牛,不买确实可惜。
唐家村本村来的人,多是来看热闹的,唐老亮心里有数,目光落在几个外村人身上。
见是唐睿文带来的,而且听言语,是他岳丈一家,至于其他几个汉子,有老有少,不是背着手就是走动着打量牛,有心动的,也有犹豫不定的,毕竟是一大笔钱。
裴厌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离远了还没觉得,一离近唐老亮不由暗暗咂舌,吃什么长大的,竟这么高。
他俩往旁边走了两步,照样是握手谈价,买牲口——尤其是买牛,十分忌讳被不相干的人知道价钱。
“立契现给,不耽搁。”裴厌低声说了一句,他今天过来带够了钱。
唐老亮低头一琢磨,又伸出手,两人在袖子里一碰,裴厌再次还了价。
唐老亮看一眼别的买牛人,又看一眼裴厌,知道对方带够了钱,要是卖的话,今儿钱就能到手里,其实出的价也算合适。
有个背着手的老头也过来,裴厌往旁边让了让,视线又落在水牛身上。
老头和唐老亮都伸出手,在袖中比划着价钱,末了老亮头直摇头,意思很明显,那老头还有点不情愿,觉得他要价太高,两人神色都没有掩饰。
一头牛市价在二十两以上,而像这样年纪合适、品相又极佳的壮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在二十五两以上了。
唐老亮虽有点着急用钱,可也不是傻子,遇到合适的价钱才会卖。
又有两人上前出价,唐老亮一时无法抉择,犹豫着从腰后掏出烟杆,也没找火去点,低头一个劲琢磨。
“我说老亮头,这价钱,算合适的了。”一个外村汉子说道,正忙着跑来一趟,给个准话也不难,成就成,不成家里还有活要干呢。
对急性子的人来说等待最煎熬,不过他也没过分催促,卖牛这样的大事,主家自然要多考虑考虑,还有人会多等几天,择高价卖出。
“这……”唐老亮手抚着烟杆,正犹豫间,看见他夫郎拎了半桶净水来喂牛。
唐老夫郎摸着牛背和牛角,眼角满是风霜痕迹,神色再次变得怔忪。
知道老伴儿舍不得牛,唐老亮重重叹一口气,早点卖了吧,早些叫人家牵走,眼不见心不烦,不用再这样。
他把烟杆插回后腰,朝裴厌招招手:“诸位,这牛,有主家了。”
急性子的汉子知道自己出价没有裴厌高,没有多说什么,赶紧扛起靠在墙上的锄头走了。
另外两个外村人没有立即离开,在旁边张望着看。
裴厌转过身,背对着众人从怀里掏出钱袋,抬眼看向唐老亮,问:“家里有戥子?”
“有,跟我来。”唐老亮转身往堂屋走。
进堂屋后,有窗子阻隔外面的视线,裴厌才把钱袋打开,数了二十八两碎银出来。
唐老亮拿了戥子,两人一个称一个看,确定好数目以后,见桌上有纸笔,裴厌喊了狗儿进来写。
唐老亮喊了院里一个老头进来做见证,老头是他们村的,上了年纪,也有德行,平时村里写契画押一般都是他在旁边。
顾兰瑜写契约的时候,顾铁山进来瞅了一眼,想谦虚都谦虚不起来,能提笔的庄稼人可不多。
不过,他和裴厌目光都在堂屋挂的那副字画看了看,唐老亮家大孙子在镇上念书,念得还很不错,来时听唐睿文说了,卖牛就是为孙子读书的各种花用,字画挂上,确实比一般农户有读书气。
都是念过书的,虽弄不了什么字画,可他家狗儿也不赖,瞧瞧这一手好字,念私塾时连先生都说好。
顾铁山如是想,不过有读书更好的唐家大孙子相衬,还是收敛了一点表情。
裴厌扫了一眼,他没念过书更不会作画,压根儿看不出来好坏,只等狗儿把契约写好,按了手印以后,牛就归他们了。
唐老夫郎见事情定下了,大孙子念书的事不能耽搁,他都知道,只是心里难受罢了。
红泥一按,落在纸上成了契约,再改不得。
唐老亮得了钱,裴厌得了牛,各自执一份契约。
卖牛钱除了他俩以外,也就顾兰瑜和做见证的老头知道,彼此都是守规矩的人,出去断不会乱说。
钱既然给了,也该回去,裴厌挺高兴,对二姐夫唐睿文十分感激。
唐睿文驴车还停在门口,岳丈和岳母跟来了,他十分殷勤,让先去家里坐坐,吃了饭他再送回去,说秀儿正在家里等呢。
苗秋莲和顾铁山倒是可以撂下家里的活,过去看看女儿和外孙,但顾兰时还有竹哥儿花惜霜各自在家,于是他俩打发裴厌和顾兰瑜牵牛回去干活,开春了,各种活计正忙。
唐老亮解开牛绳,递给裴厌:“走吧。”
裴厌牵着牛绳往前拉,牛却不动。
许是知道不是出门吃草,而是被卖了,它“哞——”一声长叫,被拽着绳脑袋脖子不由被拽的往前伸,但硬是不愿离开。
“去!”
钱都收了,老亮头气得抬手就打,一巴掌拍过去,柴堆上倒是放了一条鞭子,他没看到也没想起来,手劲落在牛身上,根本没打疼。
水牛摇着脑袋,想挣脱绳子,裴厌手上没有太用力,松了一松,陌生水牛,体型又大,刚接触最好不要直接惹怒,得有点耐心,人哪能犟过牛劲。
老亮头气得不行,再次打了牛一巴掌,也有点着急:“钱都收了,还在这里做什么?”
“哞——”牛再次叫了一声。
他老伴儿在后面看着,抬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上前忍着泪拍拍牛身:“去吧,以后,就跟着人家。”
牛不再叫了,裴厌试着往前拽了拽绳,牛便抬了脚,跟着他一步步往外走。
其他人散了,只有唐老夫郎不停用袖子擦眼泪,袖口湿了一大片。老亮头叹息一声,上前把院门关了。
看见牛的时候,顾兰时正抱着星星在杏树底看花,见狗吠叫着跑出去,还以为是来了生人,结果刚走到篱笆门前,就看见裴厌牵着一头大水牛回来了。
“呜——”星星没见过牛,大大的眼睛直盯着牛看,似疑惑也似好奇。
“买了?”顾兰时惊喜不已,顾忌抱着孩子,他抬起来的脚又落下,不断打量水牛。
裴厌快进门了,他往里面让了让,依旧离牛有一段距离,四下没人,他禁不住问道:“多钱?”
“二十八两。”裴厌说着,他在前面步子不紧不慢,配合着牛的步伐。
“这么贵。”顾兰时惊讶道,在水牛从面前经过以后,他也看出这牛品相极好,不由自主道:“也是,才四岁,又壮,今年正是刚下地干活的时候。”
裴厌笑着说:“嗯,我觉得这个价咱们买了不亏。”
灰灰和灰仔跑前跑后,停下又冲着牛叫,被裴厌吹声口哨喝止,它俩才歪着脑袋好奇瞅水牛。
大黑见是裴厌牵绳,把牛拉了回来,又不是别人从家里牵走,它跟在顾兰时腿边,十分镇定。
顾兰时在后面,没有离太近,他心中喜悦:“等下先拴起来,咱俩出去打草,可惜没盖牛棚,先拴在哪儿?”
裴厌边走边说:“等下我打根木桩,先拴在后院西角,明儿就起手,在那边盖牛棚。”
他回头看一眼水牛,又道:“这牛温驯,盖牛棚的时候随便找个空地栓就行了,万一下雨,先和毛驴在驴棚里。”
“行。”顾兰时很高兴,跟着一起到后院,抓一把今天刚割回来的青草,靠近一点,让裴厌喂牛。
牛看了他好一会儿,明明健壮有力,对着主人却始终沉默温驯。
见牛低头吃起来,顾兰时眉眼弯起,真是头好牛。
养牛是件大事,第二天,裴厌和两个长工忙活起盖牛棚的事。
家里有不少木材,都是平时没事去山上砍的,不算什么好木头,只要结实没任何虫蛀腐朽,拿来搭盖牛棚正合适。
顾兰时也很心热,尽管水牛温驯,但昨天刚到家,喂了两回,还没那么熟悉。
这头牛形体大,彼此还生分时确实不敢乱牵,他用布兜背了星星,兴冲冲提了个大竹篮到河岸边打草。
离水近的地方青草幽幽,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有时裴厌会牵毛驴过来吃草,这会儿看见这一大片绿草,顾兰时满心欢喜,以后在这里放牛,牛儿吃草喝水都方便。
等到了天炎热的时候,牛认了家门,就能自己去河里泡着。
他割一把草丢进竹篮,直起腰歇了歇,这一处河段也平缓,平时都在这里放鸭子,以后可以带牛一起过来。
见水草随河流漂摆,长势很好,鸭子和水牛都能吃,只觉心中满足,他们家也有牛了。
“嗯—嗯——”星星在他背上发出声音。
“说什么呢?”顾兰时笑眯眯的,见星星只是呜呜乱叫,没有哭闹,他又小心弯下腰割草,孩子在背上,他动作放慢了许多。
他割这一篮子草不够牛吃的,不过有两个长工干牛棚里的活,裴厌肯定会找个空子出来割草,不会饿着牛。
割满一篮子草,顾兰时把镰刀塞进去,正要拎起往回走,想起什么,先解开腰间布兜的绳带,反手把星星抱到前面。
星星以为是在玩,高兴得很。
“尿尿。”顾兰时解开兜孩子的布兜,端起星星让尿尿。
水线划过,直让他心里松一口气,还好想起来,不然,臭小子说不定要尿他一脊背,上次裴厌就这样“中招”了。
给星星擦擦口水,顾兰时再次把孩子背上背,牛还等着吃草呢,他提起竹篮就往家走。
路上看见开了黄色花的蒲公英,十几朵呢,他连花带草拔出来,这个牛吃了也好,还有两个变白的,毛绒绒一团,他摘下用力吹一口气,白色毛毛被吹飞,又来一阵风,将其刮得更远。
顾兰时笑眼弯弯,再次迈开脚步。
至于星星,还不到吹蒲公英的年龄,等以后长大了再玩儿。
大的背着小的进了家门,后院墙角,裴厌几个正在挖深地基。
牛棚肯定要盖结实,春夏还好,冬天要能御寒,不能单单只搭个顶上的草棚,一圈儿都得有遮挡的,地基自然重要。
顾兰时来到驴棚前,牛和驴子都在里面。
前两年盖驴棚的时候,想过以后要买骡子,因此牲口棚算大的,也没有太矮,牛在里面勉强能回过身。
这不要紧,回头认熟了人,把牛绳放长一点,让牛在棚外也能走动就成。
将草倒进木槽,木槽长,顾兰时把草分了分,好让毛驴和水牛各占一边。
裴厌一直在后院,见水牛和毛驴没有打架的迹象,很放心在那边干活。
“喂水了?”顾兰时问道,见一朵蒲公英小花挂在竹篮边,他取下,谨慎往牛嘴边递。
牛原本低头在槽里吃草,舌头顺势一卷,将花朵吃下,没有碰到人手。
顾兰时高兴极了,试探着摸了摸牛脑袋,他手轻,没有引来任何不满。
裴厌把一锨土丢进篮子,边干活边说:“猪、驴、牛,都喂过了,不用再提水。”
星星小肥手抓着顾兰时肩头一点衣裳,嘴里唔唔啊啊的,盯着大水牛看个不停。
顾兰时听到儿子声音,没有立刻走开,让他看看水牛,又看看毛驴,最后背着儿子往猪圈那边走:“我们星星也看看小猪。”
老母猪肥大的身躯映入眼帘,星星之前见过,不过在听到猪哼以后,他高兴得咯咯笑出声。
“哦呦,哦呦。”方红花和孙老夫郎围在一旁不停咂舌惊叹。
芳草萋萋,大水牛低头在一片清幽幽的草地上吃草,牛绳没有栓,搭在牛角上任它行走,不然拖在地上的话,脏了不好牵拽。
莫名的,顾兰时分外自豪,脸上不禁露出些许骄傲。
才买回来第四天,他没忍住,等星星睡着之后,同裴厌说一声,就出来放牛了。
水牛这么大的个头,一根麻绳就能牵着走,过来后自己就停下吃草了,尾巴一甩一甩。
自打牛到家以后,天天都有人来看,昨天顾安几个跑来,看见这么大的牛,嘴巴都张大了。
“长得真好。”方红花赞道,又说:“才四岁,往后犁地的年头久呢。”
“可不是。”孙老夫郎在旁应声,满眼都是羡慕,这牛一看就是犁地耕田的好手,有这样一头牛在,田里的活是一点不用愁了,甚至能抵好几个人。
顾兰时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夸牛像是比夸他还高兴。
方红花和孙老夫郎都提着竹篮拿了小铲,两人搭伴儿出来挖野菜,不想在岸边碰见,情不自禁过来看。
方红花之前是在驴棚前看,把牛放出来,这么大一头,不免再次驻足惊叹。
水牛吃草不理人,他俩看够了,才同顾兰时说一声,到不远处挖野菜去了。
因是头一天出来放牛,顾兰时不放心,没有远离。
这片草地挺大,没有树木遮挡,他守了一会儿觉得热,于是拎起空篮子往河沿走,河沿马齿菜很多,家里已经晒了不少,有点吃腻了。
正好旁边有几棵柳树,垂下了阴影,他坐在阴影处的大石上歇脚,时不时看一眼水牛。
裴厌在家盖牛棚,星星要是睡醒哭了,有裴厌在,不用他过于操心。
他拔了一根草玩,水流声哗哗,目光落在半淹的河中石头上,粼粼水下有螺贴在石头上,他扔掉手里的草,过去翻动岸边石头,不停把摸到的螺丢进竹篮里。
没到夏天,浸了一会儿河水觉得手冰,摸完这些以后,顾兰时没有脱鞋下水,又坐回石头上,晃一晃篮子。
螺不是很多,个头都不错,喂鸡喂鸭子不够,但能炒一碟,想想也好久没吃过了。
牛吃饱得一阵子,顾兰时先回去把螺倒进木盆里,用清水养养吐吐泥沙,明天干净了再吃。
再匆匆出来,见牛儿依旧在,没有乱跑,他心中更加欢喜。
春暖换了薄衣衫,连孩子也不例外。
一过三月初六,星星就满半岁了,和刚出生那会儿比,已然是个胖小子,浑身肉嘟嘟的,生的白,眼睛大,头发也黑,谁见了都觉得是个漂亮娃娃。
盛春风光好,鸟语花香。
顾兰时抬手赶走不知哪里飞来的蜜蜂,因抱着星星,怕蜜蜂跟上来,他走快了几步。
“娘!”
还没进门,声音先响了起来。
苗秋莲正在捣辣子面,石臼和石杵都粘上了红辣辣的粉面,她口鼻蒙了布巾,不然呛得慌。
“娘,裴厌明天去镇上送鸡蛋,你今儿记得把鸡蛋装好。”顾兰时抱着星星没有靠近。
“行。”苗秋莲答应着,忍不住转头,朝着侧面打了个喷嚏,还是有点呛。
这边也放了几个蛋筐,装好后说清数目,裴厌明天清早路过,顺便就拉走了。
“我都闻着辣味儿了。”顾兰时揉揉鼻子,既然在捣辣子,他没有多待:“娘,那我先回去了。”
“好好,快回去吧,别呛着我们星星。”苗秋莲没有留他,这么小的孩子可受不了这个。
顾兰时往外走,没看见竹哥儿和花惜霜影子,问道:“霜儿和竹哥儿不在?”
苗秋莲拿起石杵看看里面的辣子,还不成辣子面,又捣起来,说:“去打酱汁了。”
“走着去的?”顾兰时又问一句。
闲话就是这样,说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完。
苗秋莲歇了歇手,道:“我说等狗儿回来,让他去打,霜儿说在家里闷,她要去,我想着走走也好,就隔了一个村子,让竹哥儿跟着了。”
花惜霜有了身孕,已经三个多月,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有婆母和幺弟在,她不用干太多活,顾家也紧张她,不叫乱跑,她成天就在家里进出,难免闷了点。
狗儿高兴之余,干劲也十足,只要家里活不忙,就会去镇上码头做工,多赚些钱好养孩子,还能给媳妇买些零嘴吃。
顾兰时说:“他俩要是回来,让上我那边去,我那儿还有半包金丝蜜枣,霜儿不是爱吃这个。”
“成,我知道了。”苗秋莲答应道。
顾兰时抱着星星又出去,迎面和隔壁周石头媳妇吴小桃碰上。
吴小桃手里一枝桃花开得娇艳,粉红娇嫩,她看见星星,笑着摘下一朵桃花递过去:“哎呦,星星又长大了,瞧这胖乎的。”
星星小肉手捏住桃花,没两下就揉烂了。
“从哪里弄的?真好看。”顾兰时眼神落在桃枝上。
“我和石头从娘家回来,路过田村,那边野地旁,不是有户人家种了几棵桃树,不知哪家小孩从坏了的篱笆缝儿中钻进去,折了好些枝条,被田老头田老娘发现,那几个小孩窜得快,跑了,地上桃枝乱扔。”
“你看看,开得这样好,实在是可惜了,能结不少桃子呢。”
吴小桃面露惋惜,庄稼人谁不心疼粮食,果子能卖钱呢,她又说:“石头见他们要扔,上前讨了一枝,怕触人家霉头,也没敢多要。”
她这么一说,顾兰时也颇觉可惜。
桃树不能栽到家里,田老头两口子在村外垦了一片地,种了七八棵桃树,围个篱笆搭个窝棚,只要一开花,老两口就住里头看管照料。
对门王婶子从家里出来,刚巧听到他俩说话,忍不住道:“真抓着了,非得打一顿,再拉去找他爹娘评理。”
“可不是,无法无天了都。”吴小桃附和道。
顾兰时情不自禁点头,几个小子也太野了,果树枝都给人家折断。
三人还都有事情忙,说两句各自走开,吴小桃进家门了,顾兰时抱着星星往村后走。
不想迎面又碰到个人,一抬眼发现是叶金蓉,他避开视线,没有说一个字,脚下加快了些。
住一个村子,不说天天,十天半月总能碰到一回,对这个所谓的亲娘,裴厌从来都不搭理。
叶金蓉也学会了识趣,生怕一家再次遭殃。
顾兰时走远了,叶金蓉怔怔停下脚步,她神色有些恍惚。
太像了。
顾兰时怀里抱的那个孩子,从眉眼到嘴,一整个长相都让她觉得熟悉,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再次回拢,眼前浮现出裴厌小时候的模样。
叶金蓉脸色渐渐发白。
她从来都不喜欢二儿子,生下来就克家里人,尤其她,夜里哭声又瘆人。
想起裴厌四五个月的时候生病,差一口气就要死了,却和小鬼一样又活过来,那时候襁褓里病恹恹的裴厌,除了瘦一点,和顾兰时抱着的那个小孩几乎一模一样。
最明显就是那双眼睛,黑得跟墨一样,就那样直勾勾盯着她看。
心虚和恐惧放大了很多东西,叶金蓉疑神疑鬼突然转头,看向已经走远的顾兰时,她总觉得自己没看错,刚才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孩子也在看她,用得是和裴厌婴孩时如出一辙的眼神。
惊骇之下,被勾起了心底最深的情绪。
每次以为裴厌会死的时候,那个讨债鬼总会血淋淋出现,被打断腿打断胳膊时,看着她和裴兴旺的眼神全是恨意,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过来咬一口的毒蛇。
惶恐、害怕,还有那份怨恨,悉数涌现交缠,叶金蓉出了一身冷汗,四肢僵直难动。
到家以后,顾兰时给儿子擦了擦小手,什么花到臭小子手上都好不过半刻钟。
他亲亲小肉手,嘴巴又贴着星星肉乎乎的小胳膊吹气,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星星瞳仁又黑又亮,被阿姆吹胳膊,他高兴得直笑。
“啊咘——”顾兰时又吹气,星星就又笑起来。
裴厌扛着锄头回来,见他俩在堂屋玩儿,听见儿子笑声,他也笑了。
“爹爹回来了。”顾兰时胳膊有点酸,把星星放进摇篮里坐着,拿起拨浪鼓给儿子摇了摇。
“过去说了?”裴厌舀了水洗手。
“说了。”顾兰时提壶倒茶。
洗干净手,裴厌进来,头一件事就是抱起胖儿子,星星眼睛如黑墨一样,分外漂亮。
被他抱在怀里,盯着他看一会儿,像是又认识了爹爹,小手“啪”一下按到他脸上,劲儿还挺大的。
顾兰时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差点被呛住,咳嗽了两下笑道:“真是孝顺儿子。”
裴厌眉眼中笑意不减,作势张嘴轻咬住星星小肉手,星星又高兴得笑出声。
日头底下惊出一身冷汗,第二天叶金蓉就病倒了,没能从炕上起来。
她这两年本就精神头不好,头发干枯斑白,比起同龄人更显苍老,话也没有以前多,家里出了那么多事之后,就不大出去串门子了,变得沉默许多。
给裴虎子娶妻还是把裴春艳给了人才换来的,可见自家艰难。
而更让她心里难受的,是听村里那些闲话,后山乱草破屋被推平翻耕,围出来那么一大片菜地。
她自己也碰见过裴厌赶着驴车去镇上卖菜,一筐筐菜蔬鲜绿,甚至顾兰时当着她的面儿,把新出的菜抓一把又一把,分给顾家人也就算了,还有村里一些人。
人人都道顾兰时和裴厌大方,摘了菜去卖,路上还给众人散一把,虽不多,但村里人一个个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竟说起裴厌好话。
这也罢了,偏偏有好事的,知道她家潦倒了,自己不过吃一把不值钱的菜,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儿,嘲笑他家偏把福星当克星,故意落井下石。
叶金蓉面上不语,心中很是鄙夷,一把菜而已,就被收买了,这几个人跟赔钱货有什么不一样,没见过世面的死穷鬼,家里连富都没富过,她家虽没落了,可也过过好日子,什么菜没吃过。
谁知后来裴厌和顾兰时养了鸡养了猪,鸡几十只上百只,冬天时肥猪一头头用板车拉去卖。
鸡蛋就更不用提了,那一筐又一筐,全是往宁水镇和府城送的,甚至冬天也有鸡蛋卖。
那可是冬天,鸡蛋价钱在不少庄稼人眼里,真真是和吃金子一样,一斤肉都比一斤鸡蛋便宜。
即便不知道到底卖了多钱,可谁听了不眼红一阵,叶金蓉心里头更甚,好日子跟她不沾一文钱的事,一时气一时悔一时发妒记恨,只盼着那两人倒霉才好,可惜天不遂她愿。
村里谁不知道连方红花都跟着沾了福气,冬天都有几个鸡蛋吃,尽管对方藏着掖着,也不在外说道,可每次去后山,再回来方红花总拎着个盖了布的竹篮,分明是从那边拿了东西。
村里有人说裴厌和顾兰时孝顺,叶金蓉可不觉得,要真孝顺,她这个亲娘怎么连一个鸡蛋都没见过,全给外姓顾家占了便宜去。
姓顾的真真是运气好,白白叫他们捡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