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六月待到七月底,一个多月下来,首都这边的专案组的成员们天天都在加班,有不少领导被请来谈话,然而案件几乎没有太多进展。
因为这案件被路昭一把捅翻了,曝光的内容太多,闹得太轰动,上级高度关注,要求彻查。
而要彻查,里头的复杂关系网就得一条一条缕清。而且左安县的好些案件时间跨度很长,有些证据已经不在了,要靠四处走访、谈话取证。
等这十来年老百姓受欺压的桩桩案件都水落石出,才能一个一个找准责任人,才能进行定罪量刑和组织处理。
路昭就耐心地等着,配合着专案组的工作。
他刚来的半个月被严密地保护着,每天只能待在自己的小屋里,三餐有人送来。
送餐时也不开门,就从屋门上开的那个小窗户递进来。想看书看报,也是从这里递。
这日子和坐牢没什么区别。不过路昭仍可以联系外面的同事和朋友,他写的信有人代他投递,屋里也给他拉了电话线,安了一部座机电话。
路昭没事就和宋悦打电话,然后每天还有大把的时间看书看报、锻炼身体。
只是成天待在一个小屋里活动,实在太憋屈了,过了最初的半个月,他就待不住,向组员申请出去放放风。
一开始组员们比较谨慎,商量之后让他三天出来放风一次,每次一小时,只能在大院里转转。
后来放风了几次,发现晚上出来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大楼里的人都下班了,院里就路昭一个人闲逛,大院的铁门也上锁了,门口还有保安守着,能有什么事?
于是,路昭的放风时间就成了每天一次。
每天晚上吃完饭,等到八九点,外头都没什么人了,他才出来,到院里去呼吸新鲜空气。
日子平平淡淡地一天一天过去,宋悦给他打电话听说他在首都闲得不行,每月还能拿原单位的基本工资,羡慕极了。
“你这过的不是神仙日子吗?不用干活,还有钱拿,还有人给你送饭吃,自己连碗都不用洗。”
“可是走不出这个院子呀,不像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路昭笑道,“而且,我忙惯了,不干活,反而不舒服。”
宋悦问:“你还得在那儿待多久?”
“不清楚。”路昭说,“得等到确认我的安全,或者等到这案子办完吧。”
“这种大案,办完得两三年吧?”宋悦吃了一惊,“你总不能在那儿坐两三年牢啊!”
“我也和原单位的领导联系着,他们说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尽量帮我想办法,找组织部把我调到南方去任职。”
“等风头过去,是要等多久呢?”宋悦问。
“等到查清涉案人员,进行留置,可能等到明年吧。”路昭说,“那时候谁下台、谁进去,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就不会来关注我这个小虾米了。”
他叹了一口气:“他们现在盯着我,是不清楚我知道多少内幕,怕我抖得太多,把更多人拉下水。”
“你也是够可以的,让这么多大领导胆战心惊地惦记着。”宋悦说着,顿了顿,“不过,这些敢□□的人,也该下台、该坐牢。真是无法无天。”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路昭一看时间,又到晚上八点了。
他照常走出门去,由两名警卫员守着,去院里闲逛放风。
这会儿已经是八月,路昭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了,案件总算有了新进展,他的心情也松快不少,在院里一圈一圈地跑步。
两名警卫员一开始跟着他,跑了半小时后,他俩就去旁边休息喝水,路昭则珍惜这一天仅有的一小时,继续在院里兜圈。
时间慢慢走向九点,他的放风时间要用光了。
路昭略感失落,打算跑完最后一圈,就回大楼里去。
他跑着步经过院门,忽然听到一声:“哎,这位同志!”
路昭停下来,往门口望去。
大院紧闭的大铁栏门外,有个邮递员打扮的雌虫,他朝路昭招招手:“你认识向云吗?这儿有他的一个包裹。”
路昭看看他,又看看大铁门旁的小岗亭。
保安不在岗亭里,也许是上厕所去了。
“我不认识向云,你把包裹放在岗亭里吧,保安会转交给他的。”
邮递员的神色有些为难:“但是,这个包裹写的是贵重物品,我怕放在岗亭里,被别人拿走了。”
“贵重物品?”路昭走过去,停在离铁门一步远的地方,“你给我看看。”
“好、好。”邮递员从邮差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两只手掌大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进来给路昭。
路昭接过来,只觉得沉甸甸的,刚想看看这小油纸包上写的收件信息,就见门外那邮递员转身拔腿就跑。
路昭一愣,就在那零点零几秒的时间里,他的身体本能早于大脑反应,猛地把手里的包裹扔远了,转身狂奔。
轰隆——
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浪把他冲出老远,重重摔在了地上。
路昭的耳朵和脑袋都被震得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看见那两名警卫员急急奔来扶起他,嘴里喊着什么,可他一句都听不清,耳膜剧痛无比,耳边只有嗡嗡声。
他背上又凉又痛,可能是被飞溅的弹片炸伤了,脑袋也昏昏沉沉,只看到警卫员叫来了好些人一起抬自己。
他被七手八脚抬上了皮卡车,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方曜在办公室整理着最后一个文件柜,忽然听到外头一道远远的轰隆声,便停下动作,走到窗边。
“那是什么声音?”
他身旁的小唐皱着眉:“听起来像是小型炸弹。但是首都怎么会有人放炸弹?”
方曜回想着刚刚那声爆炸的方向,拿手点了点窗外:“那个方向是哪儿?”
他好多年没回首都,回来了又不曾出去逛过,早不清楚首都的这些新建筑了。
小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边有好些单位,有最高人民法院、有几家大国企的总部大楼,还有纪委大院。”
方曜蹙着眉:“这么多重要单位在的地方,治安该更好才对。”
目击这等恐怖袭击事件,他不由想起前几天听几位领导闲聊时听到的时候有关左安县的新闻。
这个小县城的黑恶势力勾结作乱,欺压百姓,曝光的事件简直骇人听闻。
那几个领导在讨论的一件,就是左安县一把手的后台,首都高官的儿子,在县里掏枪打死普通老百姓的孩子后,引起孩子母亲连环杀人报仇的案件。
方曜最初一听左安县,心里还咯噔一声,反复确认过,才知道确实就是阿昭任职的那个左安县。
而这个案子发生的时间,正是阿昭没给他准时来信的时间。
五月底没来信,六月也没来。
直到七月底,阿昭才终于寄信过来,说他最近在左安县工作不太顺利,所以来信不怎么及时。
信上他没有细说是如何不顺利,可方曜已经听到了有关左安县的新闻,当然会自己猜想。
阿昭已经在那里待了三年了,他的来信却从没提过这些事情,只说看了什么书、吃了什么东西。
要不是这次左安县的新闻曝光出来,方曜还不知道他竟是报喜不报忧。
想到这个,方曜就长叹一口气。
困难倒不怕,就怕左安县这些为非作歹、胆大包天的人,会危及阿昭的生命安全。
而他还在保密管理中,哪儿也去不了,谁都联系不上,帮不了阿昭的忙。
方曜心中有些隐隐的焦急,刚升起来,又被他自行按捺下去。
现在他的脱密期已经结束,审批流程马上要走完了,想来就是这几天的事。
一等他能够和外界通讯,他要立刻去确认阿昭的安危。
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联系上阿昭,甚至与阿昭见面,他就松了眉头,微微一笑。
“今天就整理到这里,回去吧。”方曜拉上窗户。
小唐一愣:“您不是说今天要整理完这个柜子么?”
“离我的审批下来,还有好几天,不急这一时。”方曜说,“我要回去写信。”
小唐只能应下,帮他关好柜门,关上电灯,两人走出办公室,方曜自己掏出钥匙锁好门,脚步轻快地下楼去。
他现在住的集体宿舍离这儿有些远,每天要坐一辆不起眼的小轿车回去。今天回去的路上,正碰上一辆皮卡车从纪委大院冲出来,从他们旁边呼啸而过,车窗里还飘出急切的大吼。
“再开快点!人已经昏过去了!”
车子疾驰过去,这句咆哮也消散在夜风中,小唐不由说了一句:“看来刚刚那爆炸伤了人。”
方曜看着那远去的皮卡车,道:“希望无辜的人平平安安。”
第141章
路昭醒来时,头脑仍是昏昏沉沉,浑身都发着高热,整个人都陷入了灼烧般的疼痛中,四肢动弹不得。
他缓了老半天,勉强转动眼珠看了看,才确定这是一间病房。
而他趴在病床上,背上缠绵了纱布,一动便四处都痛。
守在床边的警卫员发现他醒了,连忙出去叫医生来看。
不一会儿,医生走进病房,身后还跟着个专案组的组员小袁。
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道:“醒来了应该就没什么大事了。病人的身体素质还不错,住个七八天院,就能恢复行动了。”
小袁谢过了医生,坐到病床前:“路处长,您感觉怎么样?”
路昭本是科长级,但下来锻炼,一般是任高半级的职务,所以任了副县长,就是副处级别。虽然他的副县长职位已经被撤了,但任下一个职务前,按理会提拔到副处,甚至直接提拔到正处,所以专案组这些年轻组员们,都称呼他为路处长。
路昭没力气说话,只眨了眨眼。
小袁叹了一口气:“这帮人太嚣张了,真是防不胜防。还好,这次扔炸弹那个人被抓住了,咱们又能从他口里审出些线索。”
“这事邓组长已经汇报了上级,也通知了您的原单位。您原单位的领导们很关心您,我刚刚又给他们打了电话报平安,有位领导说他待会儿要过来看您。”
路昭微微一愣,努力发出声音:“是……?”
“是任平飞,任主任。”小袁道。
路昭心里也猜到是这位关心自己的直系老领导,点了点头。
“邓组长还在左安县,案件进行到现在这个关键时期,他实在走不开,没法来首都看您。不过,他有几句话,托我跟来讲。”小袁说着,请警卫员站到了病房门口处,这才继续低声同路昭讲话。
“这等大案,牵涉的人员太多,所有办案人员、证人,都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威胁、诱惑,但是只有大家都竭尽所能地配合、协作,才能让案件水落石出。”
“他希望,您能继续和专案组待在一起,尤其是出了这样的意外,您更应该留下来,把这些幕后黑手都揭露出来。”
这话说得委婉,但路昭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也不是白干的,很快就听明白了邓组长的意思。
虽然路昭已经遭遇了两次意外,并且他待在专案组里,还有继续出意外的可能——因为人家就怕他向专案组吐露得太多,只要他待在这里,他就会不断受到生命威胁。
但是,邓组长依然希望路昭能留在专案组。
一来,他熟悉左安县的局势、熟悉县里领导们盘根错节的关系,能帮专案组不少忙。
二来,他待在这里,吸引那些人的火力,那些人对他动手,专案组就有源源不断的新线索。
说得直白点,邓组长希望他以身做饵,牺牲自己,把更多幕后黑手拉下台。
小袁说完了这几句话,有些忐忑地等着路昭的反应。
路昭安静了许久。
要放在前两个月,他也许真的愿意以身做饵。
那时候他为了曝光这些事件,大老远跑去宁海求人,千辛万苦才把事情闹大。
那时候他要是有这么一个渠道、有人愿意帮他把这些幕后黑手拉下台,他豁出性命都愿意。
可是这几个月待在专案组里,他默默观察着专案组的工作,甚至观察每个人的一言一行。
他想了很多。
自己现在的这些付出,究竟能换来多少沉冤得雪?
自己豁出性命把那些幕后黑手拖到台前来,可最后审判他们的是哪些人呢?
先是专案组这一道。专案组鱼龙混杂,里头的组员来自各地,心思也大不相同,就连邓组长,背后也有不少利益纠葛。这样交出来的审判结果,还是原原本本的事实吗?
从专案组,再到纪委的领导层。这些领导们看到审判的名单、罪行,会不会勾勾画画、删删减减?
从纪委,再往上走,是不是还有更多的考量,最后出来的定罪量刑,还能称得上公正吗?
他在底下四处奔走、累死累活,比不上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轻轻的一笔。
路昭不是不愿意奔走,可他也希望自己的奔走、受伤、甚至牺牲,是有价值的。
他想,他可能终于明白任平飞的苦口婆心了。
看长远、看全局,不是叫他做缩头乌龟,而是要他看清本质、看清这局势里每个人的想法和意图,以此来用同等的付出换取最大化的收获。
他原先的那些一头热的付出、不考虑全局的付出,很可能在这复杂的局势中、在更高层级的角力中,被利益的冲突消磨掉。
那样,他就白白付出了。
路昭费力地发出声音,道:“我等……任主任来。”
小袁的脸色有些微妙,点点头:“好。”
路昭没有理会他的神色变化。
以任平飞护短的个性,方才在电话里肯定已经骂过小袁了,说不定之前也打电话骂过了邓组长。
路昭说要等他来,再商量,这意思就几乎等同于拒绝邓组长的要求。
可小袁也没法多说什么。
毕竟这是别人的命。邓组长提出这要求,虽然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办案,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是要求别人牺牲性命,来给他的仕途换取功绩。
过了十来分钟,病房门被推开,任平飞大步走了进来。
路昭仍然趴着,起不来身,任平飞就拉了条凳子坐到他床边:“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路昭没法说话,旁边的小袁连忙替他回答:“医生说,只要醒了就没有大事了。还得再住七八天院,才能恢复行动。”
“这么严重。”任平飞皱了皱眉,看向小袁,“你就是刚刚给我打电话那个小袁同志是吧。”
小袁连忙点点头:“是,我是被抽调来的,本来是在平州纪委。我们专案组在首都的就我们几个人,轮流来看顾路处长。”
任平飞直接说:“后面你们就不用来看顾了,我们单位的员工,我们自己会安排。”
小袁的神色一时有些尴尬。
任平飞的级别比他高了太多,就是跟邓组长说话也很不客气,这么一开口,他哪还敢说邓组长希望路昭继续留下?
可是,邓组长才是他的顶头上司……
小袁只能硬着头皮,勉强笑着说:“任主任,邓组长还是希望,路处长能继续留下来,协助我们工作。”
“这都两个多月了,协助也协助得差不多了吧。”任平飞道,“他最多只算个证人,又不是办案人员,哪有他替你们干活、替你们卖命的道理。”
“再说了,在你们邓组长的‘严密保护’下,他当个证人都出了两次意外,要是继续协助你们办案,死在哪天都不知道。”任平飞哼了一声,“你们办案,那是组织派下来的任务,组织给你们额外发了津贴的。没道理要求别人一分不拿,白给你们卖命吧?”
小袁被他说得只能讪笑。
“这……我回去同邓组长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任平飞一摆手,“路昭是我们单位的员工,于情于理,都是归我们来管。你们办案要询问、要干嘛,可以来单位找他,但不能把他扣住啊!”
小袁说不出话来了,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
他本来还想把专案组派来的警卫员留着,可是任平飞也带了警卫员过来,让他把人全部带走,以后不用过来守着。
这样一来,专案组就完全失去了对路昭的控制。
小袁有心想掰扯几句,奈何实在斗不过任平飞,最后带着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看着这些人走出病房,任平飞这才冷哼一声,坐回了床边。
路昭扯着嘴角,勉强扯出个笑来:“多谢啦,领导。”
任平飞点点他:“你啊,一根筋。看看,现在吃了大苦了吧。”
“亏你脑子还算没傻,知道不能答应这些人,留在这个专案组。”任平飞道,“短短的两个月,就出了两次大意外。这个组里鱼龙混杂,肯定是有人泄露消息,把那些想害你的人招来了。”
“正好呢,这个姓邓的组长又急功近利。说不准他早知道组里有人泄露消息,但故意放任,用你来钓大鱼。”
路昭道:“人家也没这么坏吧。”
“他要是不坏,怎么还有脸叫你留下来?”任平飞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边喝,一边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路昭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问:“我出院之后,就能回单位上班了吗?”
“今天我过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任平飞把水杯搁在床头柜上,“我们最近都听到了风声,这次上面要借机清洗一批人,所以这次案件牵扯很广。”
“你这时候出来抛头露面,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让你先停职在家,避避风头。但是只停职的话,想找你的人还是能找到,我用了点私人关系,这样可以确保你的安全。”
路昭微微一愣。
任平飞从兜里掏出了一张身份证,和一条手环式智脑:“这个是我托人给你办的新身份证,还有这个是加密智脑,可以联系上我。等风头过去,我就用这个联系你回来。”
“为什么要用新身份证?那我原来的身份呢?”路昭连忙问。
“那个暂时列为失踪了。因为你拿着身份证,去哪里、办什么事,总有痕迹,就容易被人找到。”任平飞说,“拿着这个新证,避免和以前的朋友熟人接触,这个国家几亿人口,谁能找得到你?”
要藏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藏在人群中。
路昭虽觉得有些突然,但想想也就接受了,说:“谢谢您帮我这么多。”
任平飞笑道:“也是看你实在有眼缘。你又聪明、又肯努力,还记得感恩,我们老家伙嘛,就喜欢你这种年轻人。”
路昭想了想,又说:“可是,您刚刚还答应小袁,说他们有事可以来单位找我的。”
任平飞一摊手:“他们可以来找,我没保证你一定在单位啊。你都停职了,让他们自行找你去吧。”
路昭笑了笑:“姜还是老的辣。”
“你对他们,真是已经仁至义尽了。”任平飞道,“案件是案件,办案的人是办案的人,这真不是一码事。”
路昭听他的安排,在医院住了七八天,养好了伤。出院后,他去领了这几个月积在单位没拿的工资,就带着新身份证,拎着自己回首都时的那些简单的行李,由几名便衣警卫员送到了火车站。
他戴着口罩和帽子,捂得严实,在售票窗口思索片刻,买了一张去澄州的车票。
三年了,他一直在左安县忙着,抽不出空来。这次好不容易停职闲下来,他想先去看看德阳县。
于吸筝璃——
几名警卫员只送他到站台,路昭同他们挥手告别,就独自坐上了绿皮火车。
就在这天下午,方曜拎着行李箱,走出了集体宿舍。
警卫员小唐依然跟着他,在他身后抱着个大纸箱,那是方曜这些年订阅的书报,还有收到的信件等等。
走出集体宿舍的大门时,一辆小轿车已经停在了路边,是方曜待会儿要坐的车。
而它后边,还停了一辆军用皮卡车,看见他出来,就按了一下喇叭。
方曜抬头看去。
军用皮卡车的车门打开,方决大步走下车,朝他一笑。
“好久不见!”他笑着大声说,几步跨过来,同方曜拥抱了一下。
方曜也笑着说:“好久不见。”
方决把他放开,上下看了看:“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啊?父亲母亲都没长白发,你头发就全白了。”
方曜:“……”
方决身后传来文越的声音:“又辛苦又操心,就会长白发,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方曜往他那边看去,看见他带着个半大小子走了过来。
这个小朋友已经长到了一米二,仍有些胖乎乎的,脸蛋和方决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方曜有些难以置信,不确定道:“方恒?”
方恒嘿嘿一笑,抓抓脑袋:“舅舅好。”
方曜一时间愣住了,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方决笑道:“认不出来了?你走的时候方恒不到四岁,现在都满十二岁了。你说说,这时间长不长?”
方曜感慨万千:“我自己一天天过着,没觉得有太大的变化。一看见他,才觉得确实过去了好多年。”
他摸摸方恒的脑袋:“都长得这么高了。那时候他在我家,偷偷跑出去,阿昭找到他的时候,我一只手把他拎起来,就跟拎小鸡崽似的。”
他笑着问方恒:“你还记得吗?小时候被舅舅揍过一顿。”
方恒有些茫然,摇摇头。
小虫崽完整的记忆,大多是从五岁开始的,他在方曜那里借住的时候,才两三岁呢,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
方曜微微一顿,又问:“那还记得阿昭吗?”
“阿昭?”方恒抓抓脑袋,似乎在努力回想。
方曜心中一酸。
太久了。
久得方恒都已经把阿昭忘记了。
方决看他神色不对,就提醒儿子:“就是小时候,你很喜欢的那个哥哥。你总说他身上香香的,给你吃糖,你还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呢。”
方恒有些不确定:“是给我炸麻花吃的哥哥吗?”
“对呀。”文越笑道,“你还说爸爸炸的麻花没有阿昭炸的好吃。”
“噢。”方恒似乎想起来了,有些懵懂地点点头。
方曜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仍挂着笑:“先回我那儿吧,一起吃个饭,说说话。”
他坐上了小轿车,方决就开着皮卡车跟在后头,一起回到了他之前住的小楼。
小楼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但花园的荒芜程度却比方曜预想的要好一些,连方决也说,这屋子还不算太荒。
“阿昭前几年在这里住过一阵。”方曜找出钥匙打开花园的铁门,拎着皮箱穿过院子,“他应该打理过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