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瞧了他一眼,依然摇头,他只好又放下一根,“要不……这样?”
年幼的买主好似仍旧不是十分满意,他咬咬牙,朝人比了个二,“不能再少了。”
少年一脸自己吃了大亏的模样,不情不愿将手伸进怀里掏钱,“行了,我要了。”
俞大人心中一喜,没料到这么容易就成交了,暗道做生意好像也没有想象中这么难,“两文钱。”
那娃娃神情古怪地瞧了他一眼,递给他两个铜钱,“买卖既成,你可不能后悔哦!”
慕容胤回到市集中,远远就见他走时留下的猎物卖得一个不剩,那位大人正坐在石墩上数钱,他诧异地走上前去,“这么快就卖完了?”
俞孝卿兴高采烈,“殿……怎么才回来,方才大家都争着抢着来买,我收钱都收不及了。”
慕容胤只是让他在旁看一会儿,并没指望他卖什么,而且这些东西也只是他们昨日途径山林,他无聊猎回来的,吃是吃不完的,弃之又可惜,干脆拿出来售卖,“那你卖了多少钱。”
他将手中刚刚已数了不下十遍的一把铜钱递给来人,“卖了十文钱!”
慕容胤嘴角一抽,由衷赞美,“卖得真多……”
“我也没想到能一下子卖完,而且方才还来了好多人问着要买呢,你到何处去了?”
“没事,随便走走。”
丹州深入陈国腹地,既无驻军,也无吏治,蛮夷杂居,本就不受各国约束,可以说是一块留之无用,弃之也不可惜的地方,兴师动众派遣官吏到此处绘制舆图,慕容胤反正是不信,他只是还未摸清父皇的用意,若单纯因为看他不顺眼,找个理由将他遣离都城,流放至此,那倒好说,可越往南行,他越觉南方山雨欲来,暗潮汹涌。
陈王比记忆中多熬了几个月,终归病入沉珂,撒手人寰,如今淮安王初登帝位,内事未平,国中动荡,百越名义上臣属,实则并未归附,所以老头子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不管父皇有何用意,他得先把自己的事办了,湖灵珠若就在婺江之中,此番无论如何也要将它找到,只是若真如那说书的所讲,浩浩大江,从何找起啊。
“我们到了丹州,是否就安全了?”
“安全?早着呢,路上劫不到咱们,只怕都已经聚在哪个关口要道上守株待兔,而且路上你也瞧见了,陈国如今也不太平。”
俞孝卿想起路上接连遇到的险事和携家带口的流民,烦闷不已坐倒在地,“难道本官命中注定要客死他乡。”
谁料他垂头丧气刚刚坐下,身前就落下一块碎银,慕容胤望着那块货真价实的银钱,不觉在旁直感慨,乞讨比打猎赚钱。
俞孝卿又急又气地捡起银子,起身追上那好心施舍他的路人,“公子留步!”
青年诧异回头,“何事?”
“在下……在下并非乞丐,还请公子将银两收回。”
面前人从善如流接过银子,放回口袋,“我还多此一举了!”
“公子一片善心,在下十分感激,只是无功不受禄,故而……”
对方不耐烦地轻斥一声,“你这人好不啰嗦,方才我家孩子买了你的猎物,钱未给够,补给你罢了,不要拉倒。”
俞大人是个较真的,“钱未给够么?你家娃娃买了哪个?我一文一文数的,并没少钱。”
青年嗤笑一声,自觉碰见了个傻子,“你说没少就没少,走了。”
慕容胤见那位大人久去不归,他不放心上前查看,望见青年的面容顿时大吃一惊,“阿楚,怎么是你?”
朝发燕阳道,暮至雾云桥,剑霖收到卫士送回来的消息,忙放慢马速,转到车旁,探身请示车内的主人,“公子,殿下三日前人在定县,若中间未曾耽搁,此时应当已到黎平了。”
“知道了。”
剑霖半晌未闻后话,“主子,那我等呢?加快脚程,继续赶路吗?”
车内的人默然良久,“前面是什么地方?”
“回主子,红菱渡。”
“就在那里歇歇吧。”
“是。”剑霖斟酌一瞬,“主子,是稍作停留,还是驻扎休整,何时启程?”
“也许一两日,也许七八日,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不必再启程,你先下去安排吧。”
剑霖实不知主子话中之意,可此时也不好再问,忙应声退下。
星竹陪他主子坐在车里,听主子一反常态如此吩咐,有些担心地问道,“主子,你累了吗?”
“不累。”
“十天半个月不走的话,殿下就又去好远了。”
他说罢,只见对方缓缓摇头,“若是那样,我们就回去。”
“啊?”星竹不解地抓抓头发,“回去”两个字,主子说得好坚决,甚至比启程时还要坚决。
裴景熙并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停下来的真正原因,不是他累了要休整,而是要停下来等对方的答复。
君王之意是命那人应机而动,出门前他已从大哥那里得知,原本失势被囚的吴王用计遁出死牢,新主优柔寡断,不忍对骨肉血亲赶尽杀绝,竟欲借此放他一马。
不料吴王脱出重围,复又集结旧部聚众反叛,如今叛军已与南蛮诸部议定条约结成联盟,陈国一乱,燕军必定南下,战事一起,他到哪都是累赘。
黎平驿北面的一座废宅中,宅院里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俞孝卿心惊胆战握着膝盖,扭头望向坐在一旁气定神闲的人,“殿……殿下?”
对方沉着脸,指尖压在匕首锋利的刀刃上,指缝间淌着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一副在想事情的模样,连个眼神也没肯给他。
“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主子你……你……没伤着吧……”
“没,没伤着,我好得很。”
“太好了……主子……我好疼啊……”
“忍着点,太医……太医很快就来了。”
慕容胤平生最恨两种人,一是叛徒,二是刺客,他一手养大的小奴才,当年死在刺客手中时,还不到二十岁,直到现在,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就在头一天,那小鬼还兴高采烈地捧着衣裳问他,今后他是不是含光殿里最大最威风的内官。
年少有为,因为心硬,老来庸碌,是那颗心想硬也硬不起来,慕容胤很清楚,纵使时光倒转,重得一副少年体魄,但怀里这颗心却已是沧桑老迈,千疮百孔,再不复当年模样。
所以他轻而易举不愿杀人,故而宁肯变装改道避开追兵,也不想迎头碰上你死我亡。
但现在不行了,单枪匹马前行,千军万马不足为惧,拖家带口上路,只要这帮人活着,恐怕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殿下?”俞孝卿不甘心地又喊了一声。
他闻声回头,瞥见对方发白的脸,“怎么了?”
俞孝卿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这些……果然都是路上追杀我们的刺客么?”
他嘴角勾起一丝索然无味的笑容,“既是刺客,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大人觉得呢?”
俞孝卿本能地将屁股往后挪了一寸地,避开溅到跟前的血,又强忍不适倾身近前,“殿下,人命关天,不可草率。”
他伸手揽住对方的肩膀,指指院子里与人缠斗的卫士,“看清楚,这些可都是皇帝陛下亲自指派的侍卫,个个身经百战,面前是不是刺客,他们比我认得清。”
俞孝卿也知晓是这个道理,可他一个读书人,到底不愿见这般血腥场面。
“殿下,无名刺客四十七人,已全数伏诛。”
慕容胤看着出手干净利索的侍卫总领,点头称赞,“干得不错。”他说着站起身来,拍拍身下的干草屑,“你们继续清理后头的尾巴,不必再来请示我,碰上了一律杀无赦。”
顾渊望着这位一反常态,杀伐果断毫不迟疑的主子,低低应了一声,“是。”
临行前族兄顾斐百般嘱托,说这位爷漫不经心,丢三落四,优柔寡断,又常妇人之仁,叫他遇事务必要有主见,万不能听殿下胡乱指挥,可现下看来,先是路上放饵钓鱼,再是城中一网打尽,有这一句“杀无赦”,可没见半点妇人之仁。
俞孝卿叫人拖出院子,他望望落在身后血气冲天的废宅,担忧地问道,“就不用查查这些刺客是谁人指派吗?”
“还要事在身,没那等闲工夫。”
俞大人皱起眉头,“殿下既知我等有要事在身,还一路听书看戏,寻山探水。”
慕容胤想起什么,一把拉住身边人,“对了,大人博览群书,又熟知山川地理,有个问题请教。”
难见对方这般虚心,他忙道,“殿下请说。”
慕容胤将方才在茶寮里听到的故事说与他听,说完又问,“大人可能判断,那座城池的位置?”
俞孝卿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实在无稽之谈,这不过是些胡编乱造的神话传说,岂能当真?”
面前人一脸沉郁,不依不饶,“假若是真,大人可能判断?”
俞孝卿盯着自己那只叫人攥得生疼的胳膊,不知对方因何为一传说执拗至此,“沧海桑田,若古城果然沉入江中,未曾崩毁流乱,江底必然拔高,江水涌起如撞堤坝,导致水势回流,确切情况,还需实地考察,但若水下真有古城,必定是在水患频发之地。”
他话音刚落,忽然被人一把抱个满怀,“俞孝卿,若能找到这地方,我谢你一辈子。”
他吓了一跳,尚未回神,对方说罢又大咧咧拖着他往前走去,“现……现下何往?”
“去拿行李。”
“行……行李?”
驿中旅店外,过往行人老远就听得楼上天字房中传出吵闹声。
“臭主子,说都不说一声你就走了,叫我们好找!”
“骗子!谎话精!说着去去就回,结果去去人去没了!”
“你看看别家的主子,有你这样的吗!”
慕容胤瞧着面前气鼓鼓朝他叉腰瞪眼的小鬼,“几日不见胆肥了?训你主子一套一套。”之所以走得匆匆忙忙,不声不响,一是圣旨严令,身不由己,二是此行前途未卜,吉凶难测,确也不想带他们同去。
“你还知道你是我主子呢,说走就走,动不动就把我们撇在一边!”
他伸手捏一把小东西鲜嫩的脸蛋,“翅膀硬了,欠揍了又?”
少年眉头皱得像模像样,“你要是揍我一顿,能把那些臭毛病都改了,那你揍吧!”
他叫这小鬼怼得没话说,扭脸抱起另一边嘬糖的小崽子,“出来好不好玩啊?”
顾元宝送了他一记白眼,曹芥见自家主子又受冷落,赶忙上前替他解围,将小东西接下来,“主子勿怪,小安子也是担心主子,我们苦追一路都未曾见得主子踪影,可将大家急坏了。”
“你们好好待在皇陵避暑不行么,再不济去庄子上玩几天,非要跟我一道来遭罪不可?”
少年依旧拧着鼻子不肯理他,曹芥自怀中取出一物,“殿下去后,域外发来一封书信,怕有要紧的事,想尽快给主子送来,我们便自作主张来寻主子了。”
慕容胤接过信件,转向另两人,“你们怎么会也在这里?”
赵飞解释,“那夜殿下回城后,第二日便有裴府卫士前来通报殿下南下之事,他们非要跟来,路途艰险,我放心不下,索性跟随护送。”
曹芥在旁点头,“一路上多亏两位当家照应。”
慕容胤心中感激,“你们都走了,山寨可安排妥当?”
第88章 红菱渡
邵楚已经神情古怪地围着这人转了好几圈,虽然早听二当家说过,可他依然不相信眼前这位长得人见人恨的皇子殿下就是不久前跟他们朝夕相处大当家,“用不着我们安排,齐老板一肚子生意经,山寨也早不是山寨了,现今生意红火,我等一无是处,留下反而碍事。”
他听来好生疑惑,“生意?”
赵飞适时开口,“殿下离开山寨之后,齐少当家亲自带人来山中考察,说此山风光秀丽,景色宜人,可以赚大钱,他走后,特意留了一位能干的管家在山上打理事务,领着大家修整山道,还在山上建了不少廊亭苑囿,更挨个取了风雅的名字,如今正值暑夏,周遭已有许多商贾富户前来避暑游玩,衣食住行,山寨样样经营,赚了不少银子。”
他会心点头,能叫大家安居乐业,那是再好不过。
邵楚指指角落里的箱子,“齐老板可大方得很,他说此处偏远贫瘠,特地给大当家备足了银两。”
丹州尚不知是何情状,路上还有刺客隐伏出没,慕容胤原本想再将此事好好商议一番,可不等他开口,两个小鬼已一左一右开始朝他瞪眼示威,连一贯善解人意的曹芥也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下意识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见状也只好打着哈哈收住了原本想说的话,“你们带了多少银子,我可穷得只能靠打猎为生了。”
曹芥听他不再提回去的话,忙道,“主子,现银有一大箱。”
慕容胤不知足,“才一箱?”
赵飞笑道,“齐老板精于商道,我等走时已嘱咐交代,过了黎平驿,前方多为密林荒泽,蛮族聚居,村寨闭塞,许多地方金银并不流通,叫我等沿途将金银换成货物,一来伪装行商,掩人耳目,二来可在丹州以货易货,比银两更加方便。”
好友盛情,却之不恭,再说花齐老板的钱,也用不着不好意思,他应声点头,“那感情好。”
既已判断古城的位置很可能就在丹州水域,赵飞一行也已在黎平驿站滞留多日,慕容胤不欲耽搁,梳洗换装后,立刻便领着众人收拾行装,上路起行。
他拍拍坐在身前赌气不吭声的小鬼,“臭小子,你就打算这么一路都不理我了?”
小鬼咕哝一声“臭主子”,叫他听个正着,“好了,不气了,问你个事儿?”
少年警惕地回头看他,“什么事?”
“走的时候,见过裴公子没有?”
“哼,亏你还记得裴公子!”
“到底见没见过?”
小安子横他一眼,坦白说道,“没有,一听主子离京,我们就立刻跟上了,哪有时间去见裴公子。”
慕容胤压下心中的失落,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他下意识按上怀中的书信,好在灵药已有了眉目,此番无论如何也要拿到它。
小安子听他不说话,悄声问道,“主子,你是不是想裴公子了?”
未等他应声,身后忽有马蹄声接近,他随众人回头望去,正看到剑霜领着一队随从飞马而至。
“殿下!”
慕容胤翻身下马,“你怎来了,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剑霜礼毕,据实回禀,“府中无事,老爷公子担心殿下安危,特命我带些暗卫随行护卫殿下,另外还有主子给殿下准备的衣物药材,银钱细软,也一并带了来。”
他应声望去,果然看到许多熟悉面孔,还有缀在队伍后头的车马行囊,“他还说什么了吗?”
剑霜犹豫着从腰上取下一个水壶,“主子什么也没说,只让属下给殿下捎来一壶水。”
慕容胤接下那只铜钾,立在原地良无言语,剑霜望着他眼中百变的神情,心中越加疑惑,临行时主子交代他,递给殿下一壶水,旁的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也不必遣人回来通报,这之中有何用意,他半分不懂,可观殿下神色,这一壶水托在掌中,竟仿佛有千斤之重。
红菱渡刮了风,下了雨,更多时候出的是大太阳,就在这风来雨去艳阳中,候在此处的人已经足足等了半个月。
星竹抹着头上的热汗,望着头顶闷沉沉的天,忍不住委屈抱怨,“主子也真是,不能去城里吗?非选这么个荒郊野渡,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又不叫剑霜派人回来禀报,自己却在这里傻等。”
茂竹给他拿了一个凉粽,“吃吧,主子自有他的用意。”
星竹拨开手里浸过水的粽子,刚想张嘴啃上去,忽又开口问道,“茂竹哥,主子吃过了么?”
“主子没有胃口,况且公子脾胃虚弱,也吃不得这东西,我已叫人备了粥。”
星竹三两口吞了一个凉粽,“唔……好吃,难怪夫人一定要茂竹哥一起来,还是茂竹哥细心。”
“不是我细心,只是我跟在主子身边的时间久一些,主子的喜好知道得多一点罢了。”
星竹看看不远处独自坐在渡口的人,凑近身边人悄声问道,“那茂竹哥,你知不知道主子为什么千叮万嘱剑霜,不要告诉殿下主子在这里等他,反而不明不白捎壶水去是什么意思?”
茂竹摇摇头,他当然知道,但他不能说,起码现在还不能说,“这么想知道,你悄悄问问主子不就是了。”
小奴皱皱鼻子,“怎么没问,我都问了好多遍了,可主子回回只是笑,什么也不肯说。”他话音刚落,天边忽然蕴起一声闷雷,“哎呀,不好了,又要下雨了,快叫主子回车里去吧。”
二人急忙走上前去,“主子,雨来了,咱们回村子里去,或者进车里避避雨吧。”
沉闷的雷声在头顶轰隆作响,黏腻的热风贴在脸上,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纸,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裴景熙仰头面向天上覆压而来的浓云,轻声问道,“第几天了?”
星竹听主子发问,正要答话,却被身旁的人轻拉了一把,他诧异地回头望去,只见对方朝他缓缓摇头。
茂竹抢下了他的话,轻声笑说,“主子,路途遥远,岂能不花费些时日。”
“十五天了。”
茂竹听他自问自答,这人分明脸上在笑,一天一天眉眼间失望落寞却越来越多,他出声宽慰,“兴许有事情耽搁了。”
星竹不知他们没头没尾在说些什么,眼见天上又裂出一道霍亮的电光,他吓得狠缩了下脖子,“主子,大雨来了,咱们还是快走吧,一会儿当真要淋雨了。”
茂竹也在旁劝说,“主子若不想回村子里去,不如先到马车里坐坐,这骤雨定然也下不长久。”
“先回去吧,这场雨怕是不会小。”
听公子拿定主意,一行匆忙返回附近落脚的村舍,大雨眨眼倾盆而至,厚重的雨幕缠连在天地之间,天光变得越加昏暗,星竹艰难地关好漂雨的窗子,抹着脸上的雨水连声说道,“这雨下得可真凶。”
茂竹心里实在没底,黎平驿距此快马不过三日路程,慢些五日可到,如今半个月过去,殿下依旧没有半点音信,只怕剑霜脑子一根筋,主子吩咐他不告诉殿下他们已经离家的事,这小子便当真只字不提,殿下爱护主子,不输老爷夫人,心有顾虑也在情理之中。
“轰隆——”又是一声响雷惊心动魄,他转向房中一言不发的人,“主子,要不躺下睡会儿吧,时辰还早呢。”
裴景熙只觉这雨下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现下不想睡,索性闲来无事,不如你再对我说些从前的事情。”
茂竹闻言,心中苦恼,“好似……都已经说过了。”
裴景熙听着外间呼啸的雨声,“那就说一说,以往碰上了这样的雨天,我都做些什么。”
茂竹当然明白他主子可不是想听那些读书练字百无聊赖的琐事,他想起什么,“说这雨天,倒还真有一件事,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那天主子随老爷,大公子一起入宫听学。”
星竹兴高采烈地拉个小板凳坐在一边,他最喜欢听故事,“茂竹哥,然后呢,然后呢!”
“六殿下课上又调皮捣蛋惹怒陛下,叫陛下遣去庭中罚跪,那天恰好也是这样的大雨。”
小奴惊呼,“下这么大雨罚跪,那怎跪得?”
“谁知跪不跪得,总之是罚了。”
“我知道,一定是主子帮了殿下!”
茂竹没说他对,也没说他不对,“主子怕殿下淋雨,心里着急,可陛下又在气头上,无人敢替殿下求情。”
“那可如何是好?”
他没答小奴的话,反而看向一脸认真听他讲述的人,“主子依然半点也想不起来么?”
座中人摇头,“说下去吧。”
他依言继续说道,“主子担心殿下,情急之下就自己挪歪了椅子滑倒在地,摔了一跤,老爷吓了一跳,陛下也急忙叫人去请太医,这样一来,果然无人再注意庭中受罚的六殿下。”
裴景熙脑中勾画出彼时情状,不觉莞尔,“他总该趁机溜走吧。”
茂竹哭笑不得,“若是溜走就好了,殿下以为是旁人故意推倒主子,扑上来就跟当时主子身边的几位皇子打成一团,惹得陛下怒上加怒,挨了不少板子。”
星竹没心没肺,在旁捧腹大笑,“哈哈哈……殿下要是知道一定后悔死了!”
茂竹顺着话往下说,“后不后悔无人晓得,反正是将主子大骂了一顿。”
座椅中专心致志听故事的人十分诧异,“骂我?为何?”
“骂主子不懂得爱惜自己,若是摔出个好歹可怎么好。”
裴景熙听来实在委屈,“我如此这般,又是为了何人。”
茂竹愣了一下,面上感慨更深,“主子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连语气都分毫不差。”
座中人好奇地朝前探了探身子,“果然一片好心,就这么给人骂了去?”
茂竹点头,“不止给人骂了,还叫人一句话给气走了。”
“他又说了什么话?”
“殿下说,你若水深火热,我必以命护你,但我的事,一件也不要你管。”
“倒是……气人得很。”
“可不是,登时就把主子气走了。”
星竹在旁插话,“那后来主子跟殿下怎么又合好了呢?”
裴景熙比他更想知道,“继续说吧。”
茂竹也不知道后面的事情该不该说,“我也是后来听府中下人嚼舌根,才知道原来国舅牵连进了一桩大案,阖府被抄家流放,朝中官员牵累不少,就连殿下也受到波及。”
裴景熙默然良久,“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我们究竟是怎么和好的。”
不等奴儿说话,门外铺天盖地的暴雨中忽有卫士高声通报,“公子,辛六辛九回来了!”
裴景熙下意识皱起眉头,他再三吩咐叫所有暗卫务必守在那人身旁,寸步不离贴身保护,此时回返,必定事出有因,“星竹,快去开门!”
星竹连忙跑上去,大门一开,正见两暗卫扶着一位蓑衣长者站在门外,他看清来人,面上一怔,“伏老太医,您怎么来了?”
裴景熙闻言也面露惊疑,“伏老?”
老人大步跨进门槛,扬手取下头上湿淋淋的斗笠,他瞧见房中人,吹胡子瞪眼哼了一声,“我怎么来了?有人将老夫挟来的!无良竖子,气煞人也!三儿,还说你不是同六儿一道。”
“伏老勿怪,走得匆忙,未来及向长辈辞行,此行已经父亲母亲允准,绝非景熙自作主张。”
老人大手一挥,“好啦,急匆匆将我老头子拖来,也不说何事,这般鬼天气,那竖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