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有恃无恐……”青年嘀咕了一句,心想这人如此厉害,保他不受族规惩罚,定然也不在话下,思及此,他这才放心地迈开步子,招呼大家回去帮忙。
鬼面在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见那蛮族少年率先走开,忍不住伸出脑袋好奇地问向他一路要杀却没杀成的某位王爷,“殿下果有雄兵百万?”
慕容胤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伸手拉起身边的人重新走上来时那条烟熏火燎的山路。
厉枭嫌弃得瞥眼还真给人一句话诓进去的手下,“你相信?”
鬼面很想点头,但瞧着少主不屑一顾的神情,还是聪明地将头摇了一下,他只是觉得,急人之所未急,想人之所未想,若无深仁大义之心,绝然说不出那番入情入理之言,这样的人,即便没有百万雄兵在手,也足令天下百千万人信赖归服。
劫后余生,实是万幸,可连累主子身陷险境,又叫曹芥悔不当初,无地自容。
他到现在仍然还像是在做梦一般,原以为必死,主子却在生死关头突然出现,不,先到的不是主子,是那位一身黑衣,还拿黑布缠着脸的人,那人快得像风一样,眨眼就掠到跟前拦下了山人的刀。
跟着是那个怀抱长剑,满脸倨傲的年轻人,黑衣人叫他少主,那位少主来时气势汹汹,连佩剑也杀气腾腾在鞘中挣动,是黑衣人一脸难为地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那人才不满地绷着一张冷脸,收敛了一身杀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主子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扒着山石爬上来,主子一眼看见他,目光先是忧急,见他安然无恙跟着又化为欣喜,欣喜过后,放眼穷凶极恶要拿他祭天的蛮人,眼底又生出怒气,怒罢再看他时,又是满目责备怜惜。
这样的眼神,熟悉也陌生,好像很多很多年未见,又好像梦里常常出现,幼时贪玩跌倒,娘亲的目光是这样,儿时被邻家少年欺负,爹爹的神情也是这样,现在,主子的眼神,也是这样。
他脑子里有很多纷乱的画面,很多想说的话,他在浣衣局等了很多年,忍了很多年,才终于有主子肯收下他。
他常悄悄问自己,主子为何偏偏点了他呢?他既无长处,也没有本事,不曾伺候过贵人,还一直做着宫中最低贱的活计。
他想努力把主子服侍得妥妥帖帖,可衣食起居,主子并不在意,他想为主子分忧解难,可一个卑微的侍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从北山皇陵到南方战场,主子的脚步太快,哪怕他们一路拼命追赶,筋疲力尽,依然还是只能从旁人那里得到他的消息。
当然,这些话他一句也不能说,说出来便是埋怨,埋怨恩深,埋怨情重,埋怨主子待他太好,埋怨自己无能无用。
随同那帮少年一道返回的路上,他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轻轻对主子说了一句,“奴才有罪。”
原以为路途喧嚷,主子理当不会听见,可过了许久,却忽听走在身旁的人开口问他,“罪在何处。”
他吓了一跳,蹭蹭脸上的焦灰,张开紧抿一路的双唇,心中自责的话堆了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却依然只有笨拙的四个字,“奴才……有罪。”
“答非所问。”
他屈膝要跪,却叫人一把挽住手臂,强行拉了起来,“要说话便好好说话。”
他心中惶恐,嗓音更低了一些,“都是奴才的过错,求主子下次勿再以身犯险。”
主子神情严厉,欲言又止,好像要说什么严重的话题,但开口时却又轻描淡写跟他开了一句玩笑,“你这棵小草儿的意思是,还有下次?”
“没……没有了!”
“下次好歹聪明一点留个记号,晓得你主子找你费了多大劲么。”
曹芥听懂了,听得两眼发烫,心里发慌,这个将他鄙如芥草的尘世,还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他的人。
“大祭师!”
“不要再说了,我的孙儿亵渎神灵,我已无颜再做祭师!我将自行前往山神面前请罪。”
“大祭师,此事容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带领族人避火,找回逃走的孩子。”十三部族之一白氏的首领忧心忡忡望着一脸坚决的老祭师。
苗氏首领瞪向一言不发的老兄弟,“阿凤他爹,你倒是说句话,你家这个小子自来不安分,如今闯出这等祸事,怎么说也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家一儿一女,一个与外人私奔,一个共外人潜逃,犯下弥天大错,令我阖族蒙羞,是我辜负了诸位长辈兄弟多年来对我的信任,请由我带人去将盘凤追回,再来向各位首领谢罪。”
“好,盘豹既然开口,就由你前去追回异端,我等各自率领族人避火,待火势减弱再按例召开部族大会,一并裁决。”
众头领闻讯聚首,匆忙定计,却在此时,坡下忽闻山民来报,“族长,阿凤他们回来了!”
盘豹猛得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回来了?人呢!”
“小子们朝山下那几个受灾的寨子去了!”
灯火通明的寝殿内,已经解衣就寝的君王,辗转反侧,终究还是起身来到书案前,再度翻开叩在案头的两份军报。
南征受阻,怪他心存侥幸,若真能轻而易举拿下陈国,当年太/祖皇帝就不会被迫偃旗息鼓,容忍陈氏划江立国,只是没有想到陈国变乱在前,叛军归附在后,这块骨头竟还这样难啃。
北方突厥集结诸部,陈兵四十万更叫人坐立难安,朝堂之上也是日日吵得不可开交,一些臣子主张收兵还朝,与陈氏新君重修两国旧好,终止陈氏与突厥南北用兵的盟约,一些臣子认为突厥按兵不动,是在坐等燕陈两败俱伤,目下险患在南而不在北,更有一些臣子进言,要派遣使臣北上,许以厚利,令戎狄退兵。
封氏的奏章一如既往只有一个字——打,说得轻巧,今年时令不济,春旱夏涝,收成锐减,天不佑大燕国。
李珲小心翼翼上前将灯芯拨亮了些,“陛下,国事虽大,龙体要紧。”
“哼,兔崽子一去数月,未建尺寸之功,朕的颜面都给他丢尽了。”
李珲轻声道,“殿下年幼,初经战阵,总须历练。”
君王面沉如水,他也并非是要自己的儿子身先士卒,去刀剑无眼的战场冒险搏那尺寸之功,只是忧心裴氏,莫非这个他最为倚重信赖的世家也终于忍不住向军权伸手了。
李珲想起宫中的贵人,朝中的大吏几番向他打听的事情,他瞄眼主子的脸色,低声说道,“奴才今日路过廊亭,碰着贵妃娘娘了。”
“又赏你什么好东西了。”
他从袖中摸出两颗夜明珠,“赏了老奴一对儿宝贝。”
君王呵呵笑道,“兰妃一向大方,既是赏你的,你就收着吧。”
“嘿,多谢主子!”他得了准,喜滋滋将宝物揣进怀中,见君王面上并无不悦,字斟句酌接着说道,“娘娘一片爱儿之心,生怕陛下将七殿下派去北方督军,见天的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奴才瞧着都瘦了一圈。”
皇帝睨眼受人所托,前来套话的老奴,“朕几时说过要让七儿离京?”
李珲暗暗琢磨主子话中之意,脸上不动声色,笑着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主子这般疼爱七殿下,如何忍心叫殿下离开身旁,在外受苦哇。”
君王垂下眼帘,皇子备边是燕国的惯例,他的确考虑过,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太子贪心不足,四儿谋逆造反,这些个孩子个个盯着那二十万龙骧军,可竟没有一个能仔细想想,那帮终日与蛮夷作战的兵痞,岂是那般好收服的?
七儿他虽然放心,但正如这狗奴才所说,自小娇生惯养的孩儿,哪里忍心叫他离开宫城,去往北方茹毛饮血的险恶之地。
五儿自小恭顺,可这恭顺却始终像一层帘幕一般隔在父子之间,让他总也瞧不明白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五儿太周全,太妥帖,但越是完美,就越像伪装。
还是六儿好,软肋多得一捏一个准儿,为了区区一个奴仆,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顾家老头子说这小子重情重义,重情重义好,重情重义死得快。
至于三儿,舞文弄墨倒是才气过人,却绝非领兵打仗那块料,况且国人悉知六皇子与三皇子势如水火,六儿在南,若派三儿北上,不知六小子心里该如何编排他这个父皇。
第103章 天命所归
朝堂上的机锋裴景佑不懂,他只知道今晨陛下罢了几名朝官,午后父亲便命他飞马出城,携书信南下。
信予何人,自不必说,三哥离家已久,母亲日思夜念,但父亲吩咐时,脸色铁青,神情凝重,他隐隐觉得信上所箸,恐怕不只催促三哥回家那么简单。
“老爷,五少爷已出发了。”
裴正寰听闻管家来报,勉强顿住烦闷的脚步,“知道了,下去吧。”
裴景灏看着老父的脸色,在旁轻声劝慰,“三弟未经仕途洗练,有些事难免疏忽。”
“疏忽?我看他是昏了头了!陛下亲封的主帅,纵使不必上阵带兵,起码也该坐镇军中,他有多大能耐?敢教唆六皇子出去游山玩水,跑得人影也不见!我是他亲爹,晓得他是心疼那小子,不知道的会怎么想我裴家?”
“想我裴氏图谋不轨,觊觎兵权。”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裴老爷怒气冲冲,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你以为今早陛下忽然下旨罢免那些个官员是在敲打谁?打得你爹这张老脸!”
裴景灏斟酌道,“父亲当初采纳三弟的计策,难道意不在此?”
裴正寰大叹,“莫说绝无此意,即便真有,也断不是叫他将平陈之功揽在裴家头上。”
“父亲,恕我直言,南征至此,功绩一说,实在乏善可陈。”
“幸而乏善可陈,若他真弄出什么丰功伟绩,只怕全家的性命都要赔进去!”
裴景灏担忧地问道,“父亲以为,南征久不见功绩,是三弟有意为之,还是陈国的仗当真如此难打?”
“我叫五儿亲去,也是这个意思,若是仗难打,就叫三儿尽快回来,脱离险恶之地,若是三郎还有其他考量,好歹也要与为父知会一声,免得再如今日朝堂上一般,陛下发难,你我全无准备,幸好外人不知,收服那八万叛军是陛下首肯,是我裴氏在背后操控,否则只怕我这脊梁骨都要给人戳断了!”
“那父亲以为当下之局,北方一战或可避免?”
长子一问恰恰问到他心坎上,老相沉默良久,“满朝文武谁都希望能免开边衅,否则,国危矣。”
“蛮夷野心勃勃,岂肯错失良机?当务之急,可有止战之策?”
“若我猜得不差,南征踌躇不进,你三弟亦是在观望北方局势,等待朝廷拿出止战之法。陛下当初以战养战的策略,三儿看来定是行不通了。据他信中透露的意思,南国虽富,但财货把持在世家手里,即便拿下陈都,所得也是寥寥,如若当真两面作战,后果不堪设想。”
裴景灏一面为国事战事忧心,一面想起南方的情况又忍不住失笑,“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六皇子当真还有心情游山玩水?”
“莫要跟我提那竖子,简直气煞人也,近来皇子督军一事,朝中议论纷纷,你是怎么看的?”
裴景灏沉吟,“我看五皇子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何以见得?”
裴景灏想起从弟弟那里得来的消息,“五皇子近来若非在宫中闭门读书,便是与一些纨绔聚乐,毫无作为,必是成竹在胸。”
裴正寰诧异,“焉知他不是看准了陛下疼爱七皇子,自知争也白争?”
“父亲已说过,疼爱七皇子是真,可要看是哪般疼爱,东宫之位,若陛下当真属意六皇子,那爱七儿便如爱掌中珠玉,岂忍离身?”
“只是不知这位五殿下手里究竟握着什么底牌。”
盘凤开始承认,那个问题一堆,麻烦至极的外来人是对的。
换句话说,他们没有一走了之,是对的。
阿爷只对他说了自己当年带领族人扛过劫难的丰功伟绩,却并没告诉他人似蝼蚁,水火无情。
只说了大灾面前,族人同心协力,守望相助,却没明说跛足的阿公会被舍下,断腿的残废会被舍下,患病的老妇会被舍下,连没断奶的女婴也会被舍下。
只说了山中颇多避火之处,却只字不提避火之处根本容纳不了所有人。
只说了大火中茅舍烧成焦土,存粮化为灰烬,却从没令他知晓,守望相助的族人不单拾取地里烧焦的野物,甚至为了裹腹生食自己的同族。
外来人笨手笨脚,还带着一个跟他一样笨手笨脚的奴仆,登山不行,涉水不行,连爬树也不行。
可偏偏又是这家伙,跛足的阿公他要带上,断腿的残废他要带上,患病的老妇他也要带上,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却硬要钻进浓烟滚滚的粮窖抢救存粮,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却又循着哭声折回熊熊燃烧的火场寻找失落的婴孩。
他们就这样带着一群被族人遗弃的“累赘”,东躲西藏。一路上,除了那个心大的外人,没人有兴致开玩笑,但那人的玩笑他听不太懂,只知道对方一开口,他身旁那个剑不离身并且总是摆着一张冷脸的人便咬牙切齿,恨得不行。
那笑话是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本王乃天命所归,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区区山火,又有何惧?”
每到这时,那位少主便在旁冷嘲热讽,“你倒是向龙王借三尺甘霖把火灭了啊!”
那天之前,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玩笑,谁也没有想到,风无定向,后路说断就断,被一路穷追不舍的滚滚灼浪逼上西山乱石顶的时候,大家便已然心知肚明。
在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烟尘和烘得人睁不开眼的热焰中,人群里的沉默变成哀哭,哀哭又渐渐复归沉默,沉默过后,走得动的仍在四处奔逃,走不动的索性瘫在原地闭目待死。
他原本也以为这次死定了,但终于还是侥幸活了下来,而这一切都要多谢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大火烧了七日,大雨下了一旬,将满山泥土浇得透湿,阿爷说,到来年,山中的草木会更加茂盛。
“阿凤,族长叫你过去。”
“阿爹叫我?”他瞧见气喘吁吁赶来传话的伙伴,麻利地从木梯上跳下来,将手里的楔子交给边上的力士,依然是那些外来人教他的法子,造房子又快又结实,照这个进度,那些被烧毁的房屋很快就能重新建好。
“说是有要紧的事!”
“好,我知道了。”他扔下同伴跑开,暴雨来得及时,损失不像他们预计得那样严重,唯独冷雨过后,疫症扩散得更加厉害,但燕国王爷的手下发现了悬崖上那条密道,不单从外面摸了进来,还带来了一位老神医,神医妙手回春,连阿爷多年的头疼病都一针给扎好了,区区瘟疫又怎能难得倒他。
盘凤一路疾奔,赶回寨子,见阿爹阿爷,其他十二位族长甚至还有族中一些当家子弟,满当当一屋人聚在堂中等他,且个个神情凝重,忧心忡忡,他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苗氏首领贲横眉急眼,愤愤不平,“我就说外人不能信!你们不听我的,如今可好,出事了吧!”
白氏首领颃也愁眉紧锁,“眼下是要商议对策,发火有什么用。”
盘凤不明所以,听那位族叔又提外人,且话里话外仍旧带着敌意,他自然心生不满,朝夕相处,族人们已对外人大有改观,况且若非“外人”劝他,他已铸成大错,若非“外人”帮他,他也救不回那么多的族人,“外人又怎么了?”
盘豹知晓孩儿误会了他们的意思,经历一番劫难,这个孩子已明显成长许多,但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容大意,他上前一步,“阿凤,你苗二叔说得对,外人不可信。”
盘凤眉头一拧,刚要发作,却又听阿爹接着道,“今日阿旺进城买药,城中已经传遍,燕国靖南王如今就在山里,满城都在说山人通敌。”
盘凤闻听此言,也知事态严重,“哪个传扬出去的!”
堂中一时无人应声,他想起方才苗二叔言之凿凿的话语,山人守信重诺,绝不会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那就只能是前些日子从悬崖密道离开的那帮外人泄露出去的。
那些人经神医诊治,确认身体康健未曾染病,又急于下山与家人团聚,他便做主将人从悬崖密道领了出去,若真是那些人走漏了风声,只怕密道的所在如今也已给外人知晓了。
众人正紧张计议,忽闻外间喧哗。
“老实点儿!”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重要消息通报!”
“什么消息不消息,你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这莽撞少年,好生无礼,快领我去见你们当家的。”
盘凤跟随父祖叔伯出外查看,只见几个少年扭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等在院中。
“出了什么事?”
“族长!这家伙是从密道里摸进来的,被我们逮个正着!”
“误会,误会,不才是受州府大人所托,前来递交公文的。”
那人话音未落,从栅栏外走进来的年轻妇人,见他模样,好不惊讶,“何秀才,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祭师立在人前,目光严厉地打量着这个走时衣不蔽体,来时一身丝帛的年轻人,“英子,你认得此人?”
盘英听见祖父问话,急忙站直了身子,虽然阿娘私下与她说此事已经过去了,但面对不苟言笑的祖父,她依旧惴惴,“这是山下大湾村的何秀才,前些日子才跟其他人一起离开的。”
“既然已经离开,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老人家,我此次前来,是向您及各位首领通报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
男人略一拱手,从袖中取出官府的文书,“听说燕国那位靖南王眼下正在山中做客,如今两国交战,私藏燕国皇室可是通敌的罪名,不过我已向大人解释过了,靖南王实是误闯,与山人并不相干,只要你们把人交出来,便是立了大功,届时州府大人上报朝廷,陛下定然重重有赏。”
老人耷下眼尾,似笑非笑,“重重有赏,不知赏些什么?”
“哈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盘凤正要上前,却被身旁的父亲一把按住了肩膀,“大祭师问话,不得放肆。”
老人手中的木杖有一下没一下点在身前的石面上,“容老朽再问一句,若是不交呢?”
“限期三日,逾者不交,以反贼论处。”来人生怕这些蛮人听不懂“反贼”二字,“诸位,依陈国的国法,反贼可是要株连九族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必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搭上全族的性命,您说是吗?”
暗卫人人带伤,好在总算寻见任性的主上,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是放下了。
两个小鬼趴在床前,顾元宝看着久睡不醒的人,伸手想去捏他鼻子,却被床尾缝衣服的人紧张地将小爪子拍开了,“主子需要休养,别乱动。”
小安子一脸担心地问道,“草儿哥,主子怎么还不醒啊?”他忍不住又把耳朵往人胸前贴了贴,若非能听见心跳声,他都要以为主子睡死过去了。
曹芥心里也急,那日主子在乱石顶上昏过去后,就一直没醒,先时无医无药,将他吓个半死,正要带人出去找大夫医治,恰巧小安子他们又寻得密道摸进来,还有老太医随行,可有医有药了,主子还是不醒,“许是……药效还没到吧。”
“哦。”两个小鬼失望点头。
“对了,悬崖下面那条路如此隐秘,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小安子拍拍顾元宝的肩膀,“草儿哥你忘了元宝这只地鼠了?没有他找不到的路。”他松开顾元宝,想起出了驿站后的一路艰险,心有余悸地扑进面前人怀里,“幸好主子把草儿哥也找到了。”
曹芥摸摸一前一后拱进怀中的两颗脑袋,“老太医呢?这会儿好像也该过来给主子探脉了。”
“他在外头跟季爷爷琢磨药材呢。”小安子应声说道。
乡人该走的都走了,只有那个药农留了下来,并且与老太医一见如故,两人一个懂医,一个懂药,简直一拍即合,曹芥也听说了,两位老人家已经商量好要将现行的百草方重新编补,弄一套最实用的医药典籍出来,老来觅得知己,也是幸事一桩。
“咱们去瞧瞧吧,等老太医忙完,再请他来给主子摸脉。”
第104章 你养我吧
西山乱石顶上寒风烈烈,四面的山壁间还留有山火肆虐的痕迹,鬼面已经被没完没了的几个同伴审问了无数次,但着实无甚可说,简而言之,大抵还是一句有惊无险。
但谁都瞧得出少主心事重重,近来更总是一个人坐在山顶怔怔出神。
厉枭的确有心事,一是父亲的信雕已经一连发来三道急令催他动手,二是那家伙到现在还没醒,虽然几番诊治都说那人是劳累过度,又染风寒,加之身上还有旧伤,病情复杂,故而长睡,但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事情还是会不由自主在眼前重现。
他并非怕死,只是到底心有不甘,山下村落里那堆焦尸才刚入土,眨眼自己就要成为其中一个,叫他如何不恼。
彼时,逃得动的都在逃,逃不动的多数也已给浓烟熏晕了过去,他打定主意,反正都要死,不如先把靖南王碎尸万段,去了阴曹地府也不算食言。
就是在这里,他甩下众人,亲手将人拖上山巅,“念在相识一场,最后再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对方并不惊讶,也不见一丝慌张,只是认真地想了想,跟着点头说了一声,“好。”
于是,他亲眼看到,给他笑了一路也骂了一路的人,难得收起玩笑模样,屈膝长跪在浓烟密布的山巅,神色庄重昂首向天,目光虔诚立掌发愿,言语虽轻,但一字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家伙说,“苍天在上,四方山灵为证,以我血肉之躯为奉神山,舍我三魂七魄以祭天地,若然天意属我,恳请上苍借我三尺甘霖,济这十万山民。”
话音落下,一道惊雷落在二人身侧,登时将那块擎天巨石轰得四分五裂,紧接着头顶电光夺出,满天乌云汇聚,倾盆大雨兜头落下。
堂堂天渊教红莲圣使吓傻了,被一声响雷吓傻的,又或者说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吓傻的,甚至直到现在,他仍旧觉得一切都不真切,更担心有人乱发誓愿,真给上天剥去神魂,自此长睡不醒。
“少主,少主,不好了!”
他回头看向一惊一乍的手下,“什么事情大惊小怪?”
聂小琅抹把头上的热汗,“我跟罗姐刚从外面回来,外间疯传王爷就在山中,听说州府已在调兵遣将,预备攻打四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