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归—— by麻辣烫多醋

作者:麻辣烫多醋  录入:02-20

一卷闲书伴铮铮古乐,半盏清茶佐一枝寒梅,纯妃入内瞧见室中闲坐的人,“殿下真是好兴致。”
慕容琛起身,遣退宫娥,亲自将人延入座中,“母妃。”
一声“母妃”唤得她气消了大半,比起她自己的一双儿女,五皇子实在“懂事”得多,虽约定事成之后奉她为母,但私底下已尽足了儿子的孝道,不论这声“母妃”有几分真心在里头,至少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那对奸/夫/淫/妇可是又见面了,殿下因何还不动手?”
“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我是怕你坐失良机。”
他不疾不徐给来人斟了一盏茶,“有母妃为孩儿操持谋划,怎会叫孩儿错失良机?”
“可你迟迟不动手,这又是为何?”
慕容琛默然良久,“今晨父皇已发了圣旨,命成郡王押送军粮,北上劳军备边。”
纯妃下意识皱起眉头,“现成的皇子不用,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郡王前去,皇帝这是何意?”
“父皇的用意母妃看不明白么。”
“你是说……他果如传言,属意六儿?”
慕容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母妃,六弟也好,七弟也好,父皇属意,总归不是儿臣,这传言连母妃都知晓,兰妃又岂会不知。”
纯妃恍然,“你的意思是先让严氏去对付六皇子,待严氏扳倒了六皇子,咱们再一网打尽?”
他往泥炉中添了两枚银丝炭,“原本也不必如此麻烦,只是裴顾两家在前,若七弟不助我一臂之力,恐怕孩儿没有胜算。”
“殿下思虑周全,是我心急了,你既然有主意,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慕容琛随同对方一并起身,“孩儿送母妃。”
纯妃拉上兜帽,“不必了,殿下歇着吧。”
来人去后,守在暗处的亲卫应声而出,“主子吩咐。”
“去问一问,大王子那边若是再没有消息,我就要怀疑他们合作的诚意。”
“据说突厥那边已经派出了北疆最强的杀手。”
“你该知道,我只看结果。”
“殿下,迟迟不能得手,六殿下身旁或有高人。”
慕容琛踱至窗前,“所以在这件事上,相信兰妃娘娘跟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他觉对方话毕仍不见去,“还有何事?”
亲卫窘迫地取出怀里那张烫手的银票。
窗前的人抬手挥落乘风扑上肩头的一瓣梅,眉梢挑起两分不耐,眼中却不由自主溢出笑意三分,慕容琛忽然想起是不是该给那个财迷涨银子了,否则那点月钱恐怕还不够他拿来贿赂的,“他又怎么了?”
亲卫想起跟他说话时还精神抖擞,活蹦乱跳的人,支支吾吾道,“孟爷说……他病了。”
“什么时辰了?”
“殿下,戌时了。”
城北临水的那座山溪别院,孟子青已住了七个年头,又或是八个,他记不太清了,反正将来肯定还会住下去,一直住到小王八蛋撵他滚蛋那天为止。
不撵当然更好,就算真撵,他也不怕。反正这些年在那人身上搜刮的银两也足够他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了,节约一点,便是两个人应当也够了。
他坐在床前把箱子里叠放整齐的银票拿出来,认认真真又数了一遍,然后结结实实给箱子上了三道锁,这才小心翼翼将箱子放回床底下。
这是每晚就寝前必须做的事情,他从前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能枕着银子睡觉,不料这一天还真的给他撞来了。
说来也是他走运,虽然他自小就给爹娘卖进馆子里做皮肉生意伺候老爷,可年少时要模样没模样,要身段没身段,老爷们根本瞧不上,大了好不容易模样长好了,结果身子又长硬了,老爷们还是瞧不上,一晃年纪越来越大,渐渐的,连个听他唱曲儿的客人都等不到了。
他求爷爷告奶奶缠了楼里的红倌好些天,对方才终于肯将那套叫老爷们神魂颠倒的口/活儿传给他,他美滋滋学了去,正打算给晚上翻他牌子的老爷露一手,谁知道却叫个突然闯进来的小兔崽子给搅黄了。
凭他的江湖阅历,一眼就瞧出那小子正在给仇家追杀,好在他机灵,当即大义凛然决定帮他度过难关。
事后毛都没长齐的小混蛋问他要什么报答,口气听着比镇上的老爷还大,话本上都写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钱可不就俗了么?
他仔仔细细想了想,他年纪太大了,要客人没客人,银子也没攒住几个,再过两年,楼里肯定也不会再养着他,他又没什么糊口的手艺,出去了也是饿死,后来他跟那小子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他说,“要不你养了我得了。”
原本就是开个玩笑,毕竟那小子模样俊俏,长得又结实,生龙活虎别提多带劲儿了,想想他还觉得自己赚了呢,只是没想到,对方下了床,穿好衣服真给他撂下一句话,“收拾东西,走吧。”
他起先以为自己是要在镇子上待一辈子的,毕竟他长这么大连外头的那条街都没走出去过,再后来他就到了燕都,他从来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大的城,大到集市上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大到街巷四通八达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小王八蛋还挺讲信用,说养他真养他了,不单给他这么一座大宅,月月派钱不说,还买了丫鬟下人伺候,不过他习惯了伺候人,哪有给人伺候的份儿,丫鬟下人平日也就在外院听个门,应个声。
除了王罙这个名字,多年过去,他对那小子仍旧一知半解,不过不打紧,燕都富户众多,指不定是哪家的少爷,别院里养个男人,总是不光彩,只怕家中父母责问,来日对妻儿也不好交代,他懂,再懂不过了。
所以他从不多想,也从不多问,只要每月那人身边的侍卫没忘给他送银子,他就什么烦恼都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时而还会有那么一点,小王八蛋长大了,眉毛眼睛越长越俊俏,他心里别提多喜欢,但行里规矩头一条,绝不能对恩客动真格儿的,踏踏实实伺候老爷,攒齐赎身的银子,再悄悄藏一笔积蓄,这辈子好赖也能善终,一旦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多半死得很惨,说书的常讲的那四个字叫什么来着?对,前车之鉴,前车之鉴太多了。
但他忍不住总还时不时想一想,小王八蛋高兴了就跟他亲热,不高兴了就十天半个月连个面都不露。后来他发现每月给他送银子的侍卫常在那人跟前行走,开始时贿赂银子他还装模作样不肯收,收着收着不也上道儿得很么,就说嘛,谁会嫌银子烫手?
虽然这小子胃口忒大,不过拿钱办事那一点,还是颇叫人满意的,只要收了他的银子,准能叫他见着人,就算当天见不着,第二天也一定会过来,今儿瞧着晚了,约莫不会来了,不打紧,明天,明天肯定来。
孟子青睡得迷迷怔怔,忽叫一只凉冰冰的手摸了个激灵,他睁眼瞧见来人,心中一喜,瞌睡登时就醒了,爬起来朝床里挪了半尺,一面让出热乎地儿,一面捉着对方的手将人往身边带,话匣子一开又没完没了。
“多大人了,出门也不晓得加件衣裳,听听外头风刮得多大。”
“手心手背没点热乎气,你还年轻不当回事,老来可要遭大罪。”
“你吃了没?我起来给你炒俩菜,锅里还有剩饭。”
“要不再磕俩荷包蛋,我今儿才上街买的,说是刚抱的蛋,可鲜呢。”
“今日城里宵禁,下回这么晚别出来了,给官差瞧见要有麻烦的。”
来人理也没理,照例伸手将床帷一拉就把他那张多话的嘴堵了。
为什么会留下这个人,慕容琛自己也不清楚,若说八年前太平镇上第一次见他,这人还勉强有几分秀色可餐,如今八年过去,肉早松了,皮也老了,眼角不笑都能瞧见细密的褶子,白头发更天天见长,拔都拔不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半点价值,而燕国五皇子从来也不是恋旧的人。
奇怪的是,他留下了孟子青,且一留就是八年,或许是这人数钱的样子很逗趣,或许是他听话知足好打发,或许是他看见自己时眼里那份满得要溢出来的欢喜,或许是世上只有孟子青不知道他有一个卑贱的母亲和一个尊贵无匹的父亲。
在这里他听不到军国大事,也不必费心跟人虚与委蛇,不必装作谦谦君子与人为善,也不必深思熟虑计较利害得失,男人唠唠叨叨不外左邻右舍家长里短,没完没了总逃不出嘘寒问暖柴米油盐,有时他会觉得世人疲于奔命可悲可叹,有时又会羡慕王罙随心所欲,衣食无忧。
无论如何,这个人总有一天要死,若计划顺利,来日得偿所愿,他是必须洗去的污点,若不幸功败垂成,他也注定要沦为叛逆的同党,被一并赶尽杀绝。慕容琛没有不忍,也不会有,一个自幼忍辱,对自己都全无怜惜的人,又岂会有心怜惜他人。
风风火火一通亲热过后,瘫在床里的人累得半死却反而精神百倍,他还想跟人说说话,但对方已经扭脸睡了,他只好乖乖把嘴闭上,撑着脑袋兀自端详那混蛋的脸,瞧着瞧着就想问他,王罙,你成亲了没有,娶的哪家闺秀,人贤不贤惠,是否已有了一儿半女。
八年光景,若说对这人全不知晓,也不尽然,至少他知道那位王老爷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小王八蛋自小不受宠,偏偏心气还高得吓人,一门心思想争家产。
只是王老爷最疼爱七儿子,偏偏六儿子是正室所出,背后还有两个大管家,这不摆明了没别人什么事了么?
当然,他还有更多话想问又不敢问,比如,兔崽子你争那么多家产干嘛呀,我替你攒的银子足够你后半辈子顿顿吃肉了,比如争得过好,争不过呢?八年前给人提着刀撵到我床上的事儿,你都忘了么?比如,人这一辈子除了争家产,总还有点其他想干的事,你就没有么?
他捅捅跟前装睡的人,“哎,别睡了,醒醒。”
侧躺在床外沿的人扭头瞪他,“你烦不烦?”
他才不怕这小王八蛋瞪眼,反而得寸进尺伸长脖子在人脑门上狠亲了一口,“烦我你还来?”
慕容琛忍无可忍刚要起,却又给人按住肩膀,拿棉被捂严实了,“冷得很,别起来,跑风了都。”
“老东西,一身的汗,离我远点儿。”
“嘿,小王八蛋还嫌弃我一身汗,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么?”
“你再骂一声试试。”
“骂你怎么了?你是皇亲国戚骂不得么?你还嫌我老呢。”
“两回就叫饶,还不是老了?”
孟子青在他腰窝狠掐了一把,“小兔崽子,没爽够就没爽够,不是怕你着凉么,好心当驴肝肺。”
慕容琛叫人给惹恼了,扭身把人按回床板上,“是不是真想我割了你的舌头?”
老男人蹬鼻子上脸,眼角又笑出了难看的褶子,搂着他的脖子恬不知耻地问,“你能舍得?”
身上的人低声骂了一句下流的浑话,孟子青常想,这兔崽子是不是他天天嘴不把门给教坏的,没有一点富家子弟的矜持文雅。

第105章 要饭的
慕容胤睁开眼,聂小琅坐在床边玩刀,他下意识朝自己身上瞄了一眼,少年一脸嫌弃拿眼瞪他,“你看什么?”
他老实说,“看你有没有在我身上扎一百个窟窿。”
聂小琅收起匕首,“谁有功夫扎你?醒了赶紧起来,装狗还没装够?”
他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身来,后知后觉自己身在何处,担心地四下看了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其他人呢?我睡了多久,火灭了么?”
少年哼了一声,没好气地伸手给他比了个数。
他微微一愣,着实懊恼,“睡了一天,这么久?”
“一天?”聂小琅一脸见鬼,“你好意思说一天,是一个月!”
轰轰烈烈的南征之战自陈国腹地一座僻远穷山打响,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情。
慕容胤强烈赞同山人将他送交州府,陈国那些官员不会有杀他的魄力,落在州府手里,总还有脱身的机会,怎么着也比将山民全拖下水强。
可他醒得不是时候,待他知晓事情的经过,老祭师与十三部首领已斩杀了州府派来的吏员,以一种山人独有的决绝姿态,向地方州府甚至整个陈国宣战。
“淮阳,长兴,丽水,有意思。”得到战报的镇南大将军望着军帐中一干亲信将领,“此事你们怎么看?”
副将韩峥哭笑不得,“这位靖南王莫不是……终于睡醒了?”
都尉何进满腹疑问,“可他哪来的兵马?南下的部众就这些,据我所知沈东桥的八万人马还在淮安,难道朝廷又增兵了不成?”
参军卢纵摇头,“北方异族盘踞边境,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朝廷只怕无力增兵。”
陈启功放下手里含糊不清的消息,“想知道还不简单,韩峥。”
副将应声而出,“末将在。”
“你带三千人马,去策应淮阳。”
“是!”
参军卢纵望着韩峥二话不说率领手下将兵步出军帐,“将军,淮阳有陈国驻军三万,太守冯跋颇有统兵才能,三千是不是少了些?”
陈启功瞧了他一眼,“那你说多少合适?”
军师大笑着掀帘而入,“皇子亲王何其尊贵,将军不亲去襄佐卫护,若有闪失,只怕对陛下不好交代。”
大将军冷笑一声,猛将军报甩向面前的桌案,“十万大军灭陈,简直异想天开。”
“陈国百万大军虽是虚数,可楼船能渡汪洋大海,士兵水战如履平地,我军陆上或可一战,遇上水师,恐怕十战难有一胜。”何进坦陈。
卢纵也摇头,“陈军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反而世家大族豢养的家兵多强将精卒,且个个用命,实难对付。”
陈启功看向一旁老神在在不吭声的军师,“叫你替我写的奏表,你写得怎么样了?”
“写好了。”
将军闻言脸色更臭,“写好你不拿来?”
“又烧了。”
“什么叫写好了,又烧了!”
年轻的军师上前一步,“谁都知晓,陈国虽乱,若要尽取其地,绝非一时一日之功,先时靖南王不知所踪,将军或可上报朝廷,统帅督战不力,军心涣散,故而此战不能打。如今王爷已有了声势动作,将军再提此事,便是不合时宜。”
“那你说眼下该如何是好?”
东方白意味深长地笑道,“此事我以为将军应当请教王爷,毕竟王爷才是南征的最高统帅。”
陈启功一边瞪他,一边依照对方的意思提笔刷刷写好书信,封上火漆,“来啊,把此信送去淮阳,亲自交到王爷手上,就说陈启功率军于江陵待命,下一步该如何进军,还请王爷示下。”
韩峥受命率军策应淮阳,可赶到淮阳,哪有半个燕军的影子。
闻听王爷改道泾川,他忙又直奔泾川,到了泾川,对方却已过了九江去,他领着三千骑追着不靠谱的统帅遍地跑,结果从头到尾连半个人影也没摸到,反倒还跟敌军正面干上好几回,差点全军覆没。
大队人马攻城却不掠地,入城绝不久留,开富户粮仓,取一日口粮,用堂堂南征统帅的话来讲就是,一切为了吃饭。
当然,吃饭只是其一,吸引敌人的注意,为余下山民退入丹州争取足够的时间,是其二,顺带练练这些初生牛犊,未经战阵的新兵,是其三。
这是暗卫从陈都带来的第一个锦囊里写的计策,甚至连行军路线都给他安排得清清楚楚,只是这路线错综复杂,其中还交代了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一切为了吃饭,这口饭绝不那么容易吃,陈国兵员虽众,号称百万之师,但军纪涣散,战力低下,不足为惧,而世家豢养的族兵才是南征路上的最大阻力。
他们或世代依附家主,或原本便由氏族子弟统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多悍将强卒,战时用命且忠心不二,常协助官军守城作战,极难对付。
当年他妄图以铁腕扫荡陈国,战争旷日持久,南方血流成河,燕国亦是元气大伤,此后虽经数十年安养,可他有生之年,南北两地却再不复当年的繁华富丽。
所以他轻易不愿动兵,也不想重蹈覆辙,令燕陈两国因一场战争,使百千万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没那么聪明,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他知道,有一个人可以,那人虽未讲明他的考量和计策,但他会竭尽全力按照对方吩咐的去做,他想保住这烟雨江南的一片盛景,这份心意,他知道那人一定懂得。
“颍川王氏,金陵谢氏,岳阳李氏,江州贺氏,泉州吴氏,好!好得很!箪食壶浆,开门迎敌,这是要造反么!”
“陛下,陛下冤枉!”
“冤枉?一城百姓连带守城将官亲眼所见,你说朕冤枉你了!”
王若钦冒出一头冷汗,家中老太爷的脾气他最清楚,这种事祖父干得出来,倒不是王家果真叛国投敌,只是素闻燕军入城只取一日之食,予之即去,甚好打发,老太爷处事惯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车粮食就能免除一场兵祸,何乐而不为?只是吴王疑心太甚,夺了亲侄儿的皇位,到底坐不踏实。
王陆两家素有姻亲,长史陆酬见亲家困窘,忙出列谏言,“陛下,这是贼人离间之计,陛下切不可自乱阵脚,疑忌忠臣哪!”
座上君王陡然张开怒目,冷眼睨向步出列席的臣子,“陆大人,朕倒是忘了,靖南王路过九江可是大张旗鼓祭奠了你陆氏的先祖,后来也没少给你下策反的文书吧?”
陆酬神色大恫,慌忙辩白,“陛下,那些书信臣已一封不落,全数呈给陛下过目了!”
陈王冷笑,“过目是不假,念你先祖忠贞不二,对燕国一片赤胆忠心,许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比区区一个长史强得多,陆卿当真没有一丝一毫心动过?”
“我王明鉴!”君王字字诛心,长史百口莫辩,当年陈氏立国,陆氏反叛,落败后陆氏九族被诛杀殆尽,他这一门虽是旁支,论亲缘恰在九族之外,堪堪逃过一劫,此事已数百年无人提起,连家中子弟也甚少知之,没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往事竟还能被人搬出来大做文章。
卫尉欧阳铎阴阳怪气地瞧了眼对面低眉顺眼的校书郎,“贺大人,听说燕军在江州曾到贵府做客,得贺老盛情款待,宾主尽欢?”
年轻的朝官目不斜视,“燕军一路东游西窜,来去如风,如流寇盗贼一般,无一日不劫掠富户,做客取食,若给他掠去半钟粟便有通敌之嫌,臣愿入刑狱司,去冠受审,听候陛下发落。”
“够了!”心烦意乱的君王拖着跛足怒气冲冲自御座上站起身来,临近年关,诸事不利,燕军虽未夺他一城一池,可闹得国中人心惶惶,从宫中遁脱的侄儿活在世上一日,始终是他心腹大患,突厥人也不讲信用,从他这里掠走那么多好处,到现在才终于肯动兵解他急困,而那件被人半途劫走的灵药至今没有眉目,“通敌与否,朕自会严查,给朕继续增兵,年前务必剿灭这支流贼!”
天上不知不觉飘起零星的雪,贺琮随同臣僚步出宫苑,纵使金殿对答面不改色,他到底还是有几分心虚,贺家祖上累世公卿,也曾荣耀一时,如今没落已久,人心思变,叔父虽不至于真糊涂到交结外敌这一步,但心中未必没有其他考量。
“贺大人,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糊涂,贺老文章传千古,临了可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回头望向身后连嘲带讽,别有用心的人,知晓对方仍因婚约一事怀恨在心,“卫尉何必处处针对贺家,当初不是欧阳世伯认为我贺家高攀不起,执意退婚?卫尉心愿既已达成,还有什么不满。”
欧阳铎脸色变了又变,婚的确是他要退的,可当时外间盛传贺岚久病难医而且相貌丑陋,谁人愿娶这样的女子,谁知婚退了他才知晓,此女不单美若天仙,更是难得一见的才女,“若非你们故意欺瞒……”
贺琮冷笑一声,“卫尉以貌取人,只因几句谣言,便将我妹妹弃如蔽屣,即便她现在身体康健,容貌美丽,可总有年华老去,美丽不再的一天,以卫尉的作风,我怎么能放心把岚儿嫁给你?”
“你这是强词夺理!”
贺琮并没将对方的怒气放在眼里,“两家现今已无瓜葛,同殿为臣,我不欲为难卫尉,也请卫尉勿要为难于我,否则只怕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欧阳铎压下眼中的怒火,如父亲所说,一个没落世家他父子还不放在眼里,但他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手。
贺琮看着对方隐忍怒气自跟前大步走开,岚儿任性,使计骗得欧阳家退婚,此举虽然不妥,却也试出了他父子的德行,这样的人家,不嫁也罢。
他提步正要往宫外行去,又见新任的翰林编修迎面走来,他不欲与欧阳家的人有过多往来,正要装作不见,转脸走开,对方却并不想如他所愿,眨眼就到了跟前。
“贺大人。”
贺琮勉强还以一礼,“欧阳大人。”
欧阳羡朗声一笑,“我一个不入流的翰林编修,大人就莫要折煞我了,我拦下大人,是听闻大人殿上所说,心中实在疑惑,故而候在此处,想向大人请教一二。”
贺琮与此人向无交集,只知他是欧阳铎庶兄,长年浪迹坊间,与市井之徒饮酒作乐,胸无大志,也无才名,既不受欧阳家的重视,也不得其父赏识,“不知欧阳公子,想问什么。”
“燕人如此作为,究竟是何目的?”
贺琮心中亦有疑惑,若是离间君臣,实在小题大做,燕军一路造访的这些世族无论贵贱,在朝中多无实权,即便当真君王疑忌,被罢官免职,也动摇不了江南的根基,“欧阳公子又作何解?”
欧阳羡冲人长揖一拜,“舍弟近来多有得罪,还请贺大人,贺世伯多加海涵,大敌当前,唯有世家团结一心,方可守住江南之地,在下只希望你我两家莫因私怨,影响我朝之大局。”
贺琮笑了笑,“欧阳公子言重了,欧阳家手握重兵,是南朝肱骨,我贺家不过一门书生,岂有能耐左右大局,有欧阳公子这般年轻才俊忧国忧民,社稷何患也。”
“年轻才俊不敢当,在下只是舍不得这累世相袭的富贵,我一个卑微的庶子,有世族庇佑,即便游手好闲,也可衣食无忧,不学无术,也能位列朝堂,一旦燕人入主江南,一朝富贵尽去,那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

第106章 岂在朝朝暮暮
贺琮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对方无疑说出了江南世族最担心的事情,可数百年积弊累患至今,世家子弟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却安享富贵,贫者纵有才能但苦无晋身之门,岚儿虽是一介女流,可连她都看得出,江南看似繁华,不过一潭死水,陈国必亡,只怕绝非亡于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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