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陛下最喜欢哪个儿子?”
“这谁人不知,七皇子自小便是陛下的心头肉,皇子之中最是金贵,他母亲兰妃又得宠,背后还靠着四大家之一的严家,太子人选虽未定下,八成就是这位七殿下。”
“你方才不还说东宫之主保不齐就是六殿下?”
算命的亦是道听途说,哪顾前言搭不搭后语,给人捉住话柄,却也不慌,大大方方将手一摆,“无碍无碍,总来跳不出这两位殿下。”
孟子青慢慢对上号了,正房所出的六少爷就是那位六皇子,老爷喜欢的七少爷应当就是宫里的七殿下,四个大管家想必就是燕国的四大家族,他轻声问道,“那……宫里不是还有一位五殿下?”
“五殿下?”算命的犯了难,寻日街头巷尾六殿下,七殿下谈得最多,被废了储君位的前太子也偶有提及,就连前些时候造反的四殿下也在坊间流传了一阵,唯独这位五殿下默默无闻,除了生母受人编排,其余可谈之事少之又少,面前人对皇家一无所知,也不是本地人,不妨他由着一点小道消息信口胡诹,“这位五殿下,不必提,不必提。”
孟子青好不奇怪,“为何不必提?”
算命的压低嗓音,“五殿下的生母是个西凉的女奴,多年前西域一小国国主原本是要敬献公主与大燕和亲,以换取燕国的财富,谁料那女奴贪图富贵,竟趁陛下酒醉,爬上龙床,此事乃宫廷秘闻,腌臜污秽不提也罢。”
孟子青心中不快,眉头皱得死紧,难怪小王八蛋从没提过自己老娘,“怎么不说是君王酒后乱/性,强迫于她?”
算命的窃笑,“公子也不想想,一个卑贱女奴,一个人中龙凤一国之君,强迫二字委实牵强。”
孟子青不愿与人争辩,也无心再听,况且听到这里他多少已明白几分,小王八蛋生母位卑,又无亲族依恃,看样子也不得皇帝喜欢,一无所有却偏有胆量僭越皇位,分明处处不如人,竟铁了心要铤而走险跟人争什么高下短长。
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只要真有才干,何尝不能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但勾结外邦,谋害君王,即便是他这样没有见识的人,也知晓这是滔天的大罪,是出卖国家,出卖祖宗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该干,也不能干呐!
他从袖口摸出二两碎银,原想警告这人以后莫要再提此事,宣扬是非,可连个街边算命的都敢堂而皇之与人说道,只怕小王八蛋的身世早非秘密。
他放下银两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忽又倒转回来。
算命的忙将银子揣进怀中,露出一脸笑模样,“爷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有个弟弟,出生时取了个巧名儿,来京之后,听说犯了当朝五皇子的名讳,家里正合计着另改个名,免得惹祸上身,先生可知五殿下叫什么?”
算命的还纳闷为何这位爷问来问去不离宫中五皇子,竟原来是这个缘故,“知道,知道,慕容国姓公子总该知晓,五殿下单字琛。”
“哪个琛?”
算命的提笔点墨,一笔一划在面前的黄纸上写下那个字来。
孟子青瞧罢,心说,亏了,兔崽子还是真名好听,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叫。
“公子,问卜取名也是贫道本业,来日小少爷改名,莫忘了还来照顾贫道的生意!”
“哎。”
第110章 他想殿下的
密林草屋内一丛篝火照得满屋通亮,早已气绝的猎户怒睁两眼,满身是血歪在墙根。
围着篝火聚坐的人个个身形魁梧,领头的一身皮袍,兜帽罩着半扇光顶的脑袋,肩上披着一把结辫的乱发,听罢来人所说,大笑着扔开啃了一半的野物,“好!这一次就用燕国老皇帝的人头给父汗盛酒!”
半只耳的特使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二王子,此次行动还请二王子坐镇指挥,勿要身先士卒,以防燕人有诈。”
那人抬起粗厚的掌根,蹭掉嘴角的油渍,“我要扶他做皇帝,他谢我都来不及,能有什么诈?”他斜眼看向身前的特使,“还是说你怕我的功劳盖过大哥?”
半耳浑脸色大变,“二王子何出此言!浑对二王子自来忠诚,绝无异心!”
男人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阿依慕是个好女人,不是么?”
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阿依慕是大王子送他的女人,他本不该接受,可那姑娘他实在喜欢,原以为能瞒过二王子,不想对方早已知道了,“我稍后就送她去见天神!”
“我知道你爱慕她已久,只要你替我把这件事办好,我保证阿依慕继续平平安安做你的妻子。”
“二王子放心!浑一定部署妥当,此次管保二王子手刃燕王,再立大功!”
“很好,慕容琛接受我们的条件了么?”
浑抹把额上的冷汗,“他底线咬得很死,最多三州之地,别的分寸不予。”倘若那人一口答应,反要叫他生疑,正因几番交涉寸步不让,所允三州也俱是不毛之地,他这才肯真正相信对方合作的诚意。
燕国北部军民抵抗太强,龙骧军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胶着至今,他们看似略胜一筹,但损失也不可估量,几个先头部落已经生出异议,长此以往,联盟必不能长久保持,南下计划也将付诸流水,若非如此,汗王也不会同意二王子的计策。
浑到底认为深入敌国,行刺君王太过冒险,他本该劝二王子谨慎行事,可开口之际,心里却又另一个声音在说,让他去吧,成,则大功一件,是他内外勾连,谋划得当,败的话……大王子也是一个不错的主子。
二王子社仑见亲信缄默不语,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不答应慕容琛的苛刻条件,他大手一挥,志得意满哈哈大笑,“不妨事,三州就三州,反正咱们也不会当真退兵,燕国这几个皇子各不相服,老皇帝一死,燕国必乱,届时我突厥铁骑入关南下,放眼望去这里就都是我们的天下。”
浑垂下眼帘,“二王子英明!”
“叫我突厥勇士们好生准备,到时跟我冲进猎场,杀他个片甲不留。”
夜幕张开,晚来风雪更急,凉风台上逼人的寒气吹得人心惊胆凉,鬓上结霜。
李俭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主子都会到这里来,从这里眺望宫中的某个地方,并且常常一望就是一整夜,他明知不该打扰,犹豫再三还是担心地走上前去,“殿下风寒未愈,此处不宜久留,早些回寝宫歇息吧。”
玉华宫依山而建,西北角的凉风台踞倚山巅,是皇宫的最高处,从这里望去,下方层楼叠榭,朱甍碧瓦,玉殿金阁一览无余。
立在风雪中凭栏远望的人并没理会手下的劝说,年年来此只是一种习惯,他其实什么也望不见,也并不期待能望见什么,儿时居住的宫殿早在多年前就在一次地动中震成了废墟,之后宫里的巧匠在废墟之上修了一座花园,过往所有痕迹,连带那里曾经住过的人都被一并抹去。
他从前不明白尊贵的父皇为什么放着圣洁的公主不要,偏偏看上一个卑贱的女奴,不明白母亲既已失身给了大燕的国君,为何还要对故乡的情郎日思夜想,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已将母亲强行留下,还要放任流言蜚语对她恶意中伤。
许多许多他不明白的事情,以后渐渐都明白了,神武睿智的君王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撕毁条约,出兵邻国的借口,所以这才有了之后那个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故事。
不知羞耻的女奴为求富贵,背叛恩主,勾引邻邦的圣王,数年后又摇身一变成为彼国安插在燕国宫闱内的细作,于是君王一怒之下兴师灭国,从此西北要道上如鲠在喉的边鄙小国不复存在,大燕的版图向外拓出八百里,增广一州之地。
母亲在时,他为尊贵的父亲担负着母亲的仇恨,母亲去后,他又为恨他入骨的生母担负着族人的仇恨,故国消亡,遗民流散,那些人不记恨屠戮城池的军队,不记恨军队背后发号施令的君王,唯独一心一意记恨着那个背叛族人,破坏和亲,害得他们国破家亡的女子。女子不在了不要紧,她还有儿子,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卑劣的,淫/荡的,自私的,罪人的血。
他从来没恨过任何人,因为没有人可以恨,没有人理所当然要给予他什么,他也习惯靠自己来谋划争取想要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除了偶尔会怀疑,他所做的一切,是否就是为了最后把自己变成与父亲一样可悲的人。
“太医交代过,主子不能再吹风受凉了。”
慕容琛望向身后越学越啰嗦的手下,“婆婆妈妈跟谁学的?”
李俭实话实说,“孟爷交代的,昨个儿走的时候拦着属下说了八遍。”
“你倒是听他的。”
李俭哑然,他并不是听谁的,只是那人的话,主子面上不屑一顾,心里多少总会听一点,刚到主子身边时,他也以为别院里那位只是主子养来消遣的玩物,可从没听谁家的玩物能一玩八年,“孟爷……说得对啊。”
慕容琛想起老东西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尿性,眉头皱了几皱,到底还是转身步下台阶,往回路走去,“护卫那边都安排妥当了么?”
李俭听主子问起正事,忙正色道,“已跟顾大人详细交代,三日后冬狩大礼,必将贼人一网打尽。”他顿了顿,大胆问出心中的疑惑,“主子如此肯定突厥二王子会亲自前来?”
“大王子在前方履立战功,他现在只怕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再无功绩,来日如何与兄长相争?”
“可那半耳浑为人谨慎,处事周密,深谙谋臣之理,只怕不会让主子轻易涉险。”他话音落下,只听对方咳得越发厉害,“殿下?”
“没事。”慕容琛摆手,“所以我不是叫大王子送了一个女人给他么,只要他稍有犹豫,这一局我们稳赢。”
李俭心中仍觉不安,“殿下,拿下突厥二王子或能振奋军心,可激怒突厥人,停战只怕更加无望了。”
“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敌人的话,你以为给他们十州之地,给他们金银财宝,他们当真就会信守承诺退兵么?这万里江山谁不喜欢,突厥王是个有野心的君主,他们只是为了让燕国大乱,然后乘势入关,夺我社稷,略我疆土,当我是傻子么。”
“只要谋划得当,对主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踏着落雪走在身前的人怅然一笑,“是机会,但我总不能拿燕国的生死存亡来赌。我虽惯用手段,行事卑鄙,大是大非面前,却还分得清楚。越是大敌当前,国中越要稳如泰山,老头子一死,六弟领兵在外如脱缰野马,难保不是第二个陈太/祖,渤海王在胶东厉兵秣马,他做了多年太子,此际更不会屈居人下,严氏坐拥天下财富,早有问鼎之心,加上那些个蛰伏民间的侠客豪杰,不等突厥大军南下,我们自己已将自己耗死了。”
“但眼下北方战事不容乐观,再打下去,我怕……”
男人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令人畏惧的深沉老辣,“我了解那些人,能以武力达到目的,绝不费心施用巧计,他若果真有能耐兵临城下,此刻就不会劳动二王子冒险进京来跟我谈条件,戎狄诸部联盟看似声势浩大,实在一盘散沙,不耐久战,陛下已采纳我的建议,派人前去分化游说各部首领,虽不能即刻扭转战局,至少能够稍稍减轻北面的压力。”
李俭其实很想知道,主子少时出使域外的那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从来不说,甚至提也不提,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从来不说,提也不提。
“最近不要有什么动作了,虽是老头子自己拍板要引君入瓮,但终归是我提的将计就计,谨慎些,免得节外生枝。”
“是。”
二人走下玉浮桥,正要回转寝宫,却给气势汹汹迎面而来的人堵了个正着,“是不是你又在父皇面前作妖害我?”
慕容琛喝止身旁按剑挺身的护卫,依旧是人前那副温柔谦逊的姿态,举手投足甚至还带着几分为人兄长的关切体贴,“七皇弟以为我做了什么?”
少子冷哼一声,“这么重要的冬狩大礼,父皇竟然叫我留在宫中读书?”
面前人沉默一瞬,眼中笑意更深,“你连《尚书》都背不出,留在宫中读书也好。”
慕容臻看着对方含嘲带讽,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越发恼恨,“谁要背那诘屈聱牙的东西,慕容琛,别白费心思了,你没机会的,与其在这里玩弄心计,不如干点实际的!”
“皇兄晓得了,多谢七皇弟提点。”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对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却自始至终挂着刀枪不入的笑容,慕容臻有火没处发,想起方才父皇问起的古怪词句,心里更加憋闷,这哪里是抽查,分明是找茬,他越想越气,又顾忌大敌当前,不愿跟兄长正面冲突,最终恼火地撞开跟前总给他使绊子的人,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慕容琛望着少子峻峭的背影淹没在混沌的风雪中,面上笑容隐去,随后淡淡扫了眼身旁的侍卫,“走吧。”
李俭依言跟上,“主子,陛下如此安排,是不想七殿下涉险?”
“为人父母,怜子之心,亦属寻常。”
李俭张口想说什么,但他严守本分,到底没有说。
铜炉内的火炭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爆出细碎的声响,坐塌上凝眉沉思的君王缓缓张开双眼,望向长跪在前的护卫,“你担心五儿?”
顾衍顿首再拜,却并未直接回答主上的问题,“臣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全。”
君王沉吟道,“若说提高士气,振奋军心,这个突厥王子可比冬狩大礼更有价值。”
“他若当真已在燕都附近,臣请旨即刻带人搜拿!”
“你有十成的把握?”
顾衍眼中闪过迟疑,“臣万死!”
君王摇头笑叹,“你没有,若是有,五儿只怕早已将人擒到朕的面前,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反而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陛下的安危要紧。”
皇帝紧盯着眼前忠诚的护卫,“所以你还是在担心五儿。”
“陛下,当年五皇子出使域外,曾滞留蛮夷之地三年之久……”
多年旧事,今又重提,君王也不由陷入沉默,当年突厥柔然尚未坐大,北方正是铁勒称雄,双方一战打得燕国惨败,奈何金银财宝犹填不饱敌人的胃口,无耻蛮夷竟还要他派遣一位皇子作为使节,以表达议和的诚意。
名为质子,实为弃子,那时谁都知道,这一去有死无生,只怕再也回不来。
派哪个儿子去好呢?大的舍不得,小的又太小,只有问向五儿的时候,那孩子怔怔答了一声,“好。”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那个“好”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跟所有人一样,从未想过五儿竟然还能活着回来。这些年他心里多少存了一些亏欠,对这个孩子虽谈不上溺爱,却也并未限制他的作为。
顾衍见主上缄默,以为君王心中动摇,“陛下,经由此事,理当想见,五殿下与番邦定然早有交集。”
“五儿与番邦的交集,不是十多年前就开始了么。”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君王披衣起身,“你多虑了,若五儿真有异心,何必多此一举坦陈此事,全然可以与人里应外合,朕一死,岂不方便许多?”
这也是顾衍想不明白的地方,可并不是谁人都有弑君的胆量,又或者说,那位殿下其实是想借此事达成另外的目的,否则若只是邀功请赏,何至于这般大费周章?他仍想劝说主上三思而行,可观君王神色,主意已定,他也只好知趣不再多说。
“去吧,擒住突厥王子,朕记你一功,不要说朕的金吾卫,还及不上几个域外的刺客。”
“臣定当周密部署,绝不让刺客逃脱!”
孟子青一宿没睡,第二天又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慕容琛原本不准备过来,翌日一早就是冬狩大礼,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可老东西不知发什么癫,叫李俭三更半夜跑来给他传话。
本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搭理老妖精的无理取闹,可李俭一个大老爷们杵在他跟前支吾半晌,才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句,“孟爷说他想殿下的……”
李俭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瞄主子裤/裆,可瞄一眼能解决的事儿,总比叫他亲口道明来得强,况且瞄一眼顶多给主子挖对眼珠子,真要说出来可能当场就要人头落地。
慕容琛暂时顾不上自个儿手下的眼珠子,他觉得很有必要拔了孟子青的舌头,老东西的脸皮越来越不值钱,对谁都能说出没羞没臊的骚话,活得不耐烦了。
孟子青肯定王罙会来,听了那种话还不来,除非他不是男人。
他唯一能想出来的主意就是劝劝他,劝劝他不要冒险,不要做傻事,不要一门心思往死路上撞,可王罙会听他的么?
大抵不会的。
他知道,话一说开,自己的死期就到了,他也不是怕死,怕死就不会准备今儿这一出,就是舍不得,小王八蛋舍得他么?
肯定舍得。
正掂着锅铲子出神时,他冷不防给人拦腰扛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来人二话不说将他扛出灶房,也不管他锅里还烧着菜,灶底还生着火。
“嘿!小王……”张嘴骂到一半,孟子青忽然想起给他骂了八年的兔崽子是什么身份,他这人嘴欠,好像不单骂了皇子,时不时连皇子他爹也得带上,想想辱骂皇帝的罪名,登时把嘴闭上了。
这下换慕容琛奇怪了,“你这回怎么不骂了?”
挂在他肩上的人嘿嘿一笑,“谁想骂你了?我刚是想说小王……少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慕容琛信他的邪。
床帷一拉,扒了衣裳一回还干没完,老东西就哭得稀里哗啦说他弄疼他了,闹得他手足无措。
刚要看他哪儿疼,人来疯又把脸一抹开始穿衣服,嘴里还嚷嚷菜糊了。
往年不过正月十五,这人绝不舍得把梁上的腊肉拿下来吃,今晚却一反常态,炖得满屋都是肉香,灶前的人一边翻锅炒菜,一边还美滋滋哼着小曲儿,慕容琛不会承认,老东西其实没他嘴上说得那么不堪,而且也并没老到哪儿去,虽及不上二八少年细皮嫩肉,可该硬的地方硬,该软的地方软,眉清目秀长得可圈可点,前几年不知怎么了,白头发拼了命地长,后来被他捏着鼻子各种补药不由分说一通灌,这两年瞧着好多了。
就是那副傻不拉叽的市侩相惹人嫌厌,慕容琛想,等开春腾出手来教他识字读书好了,老东西惯爱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故事,若是学会识字,闲来也能自己寻摸消遣。
他正认真考虑,冷不防给人从旁踢了一脚,踢得他登时火冒,张口刚要开骂,回头却恰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王少爷,我炒的菜香么?”
“有病。”他低声骂了一嗓子,下意识朝边上挪了三寸地。
老东西不依不饶黏过来,“我唱得曲儿好听么?”
王少爷嫌弃至极地斜了他一眼,虎着脸说了句,“菜糊了。”
孟子青老老实实把菜出锅装盘,又舀上蜂蜜把去了心的梨子蒸上。
饭菜上桌,早过了晚饭的时辰,慕容琛白日里刚吃了太医开的一堆苦药,晚间更加没有胃口,勉强吃了一点,还给人好说歹说劝进去半碗蜜汤,直到四肢发软,意识模糊,他仍然无法相信,会是身边这人给他下药。
孟子青伸手搂住倒进他怀里的人,两眼淌泪,“就这一次,真的。”
两个小厮战战兢兢走进屋来,“爷,少爷的侍卫已经绑结实,锁在厢房里了。”
“知道了,银子放在堂屋的香案上了,你们拿上银子现在就走,不要回乡,带上家里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祸事上身。”
“爷……这好好的……”小厮望着同那护卫一样被药倒的少爷,不觉吓出一身冷汗。
“是好好的,你们别管了,快走吧。”
“爷您可别乱来啊!”
“没事,我跟少爷闹着玩儿呢。”
慕容琛醒来时是跪着的,跪得像个罪人,额头贴在地上,双手被绳索反绑在背后,面前是香火缭绕的神龛,他艰难地将头脸从冰凉的地面上拔起来,抬头正见胆大包天给他下药的人,白着一张脸,紧张地站在身前不远处。
“给我解开。”
孟子青听人开口冷汗就下来了,对方没有一点发火的样子,但他知道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背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我会给你解开,但你听我把话说完。”
“说吧。”跪在神龛前的人面沉如水,唇角含笑,这是大燕国五皇子惯有的笑容,越温柔越凉薄,越诚恳越阴狠,越是亲切越是杀人不见血,“一句也别落下。”
一阵疾过一阵的冷风拼命拍打着紧合的门扇,手执刀剑拦在跟前的卫士个个凶神恶煞,面寒如铁。
透过窗上的影子,仍能隐约瞧见院子里人群脚步匆忙,进进出出。
“各位大哥……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行么?”厢房里被关了大半夜的人又一次上前苦苦哀求。
“回去。”为首的侍卫瞪着一双骇人的冷眼,没半点通融的意思。
“那你们替我去瞧瞧行么?我就想知道他……殿下怎么样了。”
孟子青求了大半夜,侍卫依旧不为所动,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没想到关在柴房里的那只狼犬会挣脱锁链突然跑出来,没想到一条狗扑上去会把堂堂燕国皇子吓成那副模样,更没想到那个比疯狗还疯的人就那么瞪着一双魂飞魄散的眼睛,生生把半人高的狼狗咬死了,再然后那些黑衣卫士就呼啦啦闯了进来,跟着将他拖进厢房,关到现在。
他下意识摸向颌下的淤痕,忍不住又想起那人嘶哑的喉咙,想起喉咙里压抑的吼声,想起炉火照亮的霜白的面颊,想起藏在对方眼底凶戾的野兽,想起他眼中杀气腾腾的血光。
那人的手分明只要再紧一分就能捏断他的脖子,可是没有,王罙松手了,眼里恨得要掐死他,他真要断气的时候,对方却又松了手。
索性该说的都说了,好的说了,坏的也说了,仗着把人捆得结实,他还打了金贵的皇子一耳光。
侍卫得令解除看守,退出院子的时候,他踉踉跄跄追出去,远远只瞧见马上那个英姿凛凛的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
李俭再次出现,已经是三天后,穿着官服,骑着快马,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普通的下人亲随。
他带来一把金壶,壶里装着皇宫里的御酒,面无表情递给他一只金杯,“奉命送孟爷上路。”
孟子青接过杯子,战战兢兢地问,“事……成了吗?”
李俭点头,“成了。”
孟子青倒抽一口冷气,“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