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青没吭声,他也不是开玩笑。
冬狩结束,慕容臻才知晓老五跟父皇私底下谋划的事情,他越是明白父皇袒护他的心意,心中便越不是滋味。
太医日日守在晋阳宫,连外出游历的伏老太医都被父皇下旨召了回来,太医们方法用尽才勉强留住那人一口气,可留住一口气又怎样,任谁见了都知道,他挺不了多少日子了。
慕容臻觉得自己理应高兴,像母妃一样高兴,五皇兄一死,正巧少个碍眼的。
但他实在无法强迫自己高兴起来,不单不高兴,甚至烦躁得想杀人。
“殿下,娘娘要见你。”出了晋阳宫,奴仆匆匆来报。
他狠狠皱了一下眉,母妃那里他越来越不愿去,不想去,不敢去,但却又不得不去,“知道了。”
不远处的廊亭下,慕容誉望着匆匆离去的七儿,眼中依然带着不解,“老五到底图什么呢?苦肉计未免也演得太过了。”
“殿下,旁人图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图什么。”
“姨丈,我当然知道,只是担心……”
张开笑问,“殿下担心什么?”
“这些年我已习惯了事事不争,母亲叫我结好裴氏,可裴氏反倒心向六儿,父皇将我视作无用书生,朝臣百姓将我比作闲云野鹤,我当真还有机会吗?”
“所以殿下要继续等。”
“等?”
“不错,若连殿下都按捺不住,那旁人呢?等那些按捺不住的都成为一块一块垫脚石,前面的路自然就好走了。”
慕容誉握着身前的朱漆横栏,那张一贯云淡风清的脸被羞耻,愤恨,不甘,怨怒拉扯得四分五裂,“他帮谁不好,为何偏偏帮六儿。”
“殿下指得是……裴氏?”
“我同他自幼相识,以君子论交,后来他又做了我的伴读,我一直把他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他明明知道六皇子绝容不下我们母子,我实在想不明白,六皇子不是裴家的仇人么?”
“殿下,你还年轻,须知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呵,是么。”
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些,又或者说兰妃娘娘的花园打理得比别处更精细些,故而阳春未稳,园中花已渐开。
“母妃找我?”
低头侍弄花草的人听见儿子问安,并未停下手中的事情,“五殿下那里怎么样了?”
“母妃今早不才刚刚去看过。”
严氏猛得抬起头来,“我是问你他死了没有!”
慕容臻呼吸一窒,想起太医含糊其辞的回话,“离死……不远了。”
严氏失望至极,“那就是还没死。”
“药石不进,已经和死人无异。”
“夜长梦多啊,我的儿,还是说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她将复归平静的目光重新投向园内的娇花,“你让母妃瞧不起不打紧,可千万不能让你舅舅瞧不起,要知道,他才是咱们母子最大的依靠。”
“……不知羞耻!”
端庄娴雅的贵妃微微一笑,“边关刚刚传回来军报,异族联军内部似乎出了问题,说好的东西并进,柔然部的斛律王不知为何忽然停止进兵,几乎带走了联军四分之一的人马,北方战事有望峰回路转,五皇子眼见得时日无多,此际天时地利人和,你舅舅正在加紧筹划你的事情。”
“筹划我的什么事情?”
严氏扔下手中的玉匙,转过身来郑重其事望着眼前神色愤懑的孩儿,“六皇子在南方连战连捷,士气正盛,你不趁他回来之前,尽快坐上那个位子,难道要等他凯旋归来,入主东宫么。”
慕容臻听懂她话中之意,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你们……难道要造反么?”
严氏走上前去,抬手抚上儿子的面颊,笑意深深轻声说道,“不是你们,臻儿,是我们。”
他感到额上的冷汗在风中晕湿鬓角,贴在面上的那只手分明像记忆中一样柔软温热,此时却令他刹那间遍体生寒。
夜半潮涨,海崖上风声如虎,负手立在崖边望月的人嘴角噙着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母妃的死他至今不能释怀,但也正因母妃的死,外公这才终于狠下心来,倾力扶持他的大业。
亲信双手奉上京中传回的密报,“主上,纯妃娘娘答应跟我们合作了!”
慕容詹接过密封的信件,并未着急拆开,“事情办得不错。”
手下面露不解,“主上如何知晓纯妃娘娘手中握有底牌?”
“老五这个人一向无利不起早,纯妃已失了圣宠,老五凭什么与她结盟?”
“如今五殿下命在旦夕,纯妃娘娘六神无主,我等介入时机正好,还是主上英明!”
慕容詹不疾不徐展开信件,“不是孤英明,是她心里明白,她自己的儿子憨痴蠢钝不成气候,一个失宠的皇妃,没有选择。”
手下原本还想再恭维几句,可主上阅信之时,倏忽神色百变,他也忙屏息凝神,退侍一旁。
慕容詹看罢信中所写,心中久不能平静,纯妃这个女人,可真真是送了他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若将这份大礼送给父皇,不知道他老人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孟子青惦记着京中的人,归心似箭,他知道即便回去了,再想见那人恐怕也难如登天,可无论如何,总得先回去。
离京时主人一直昏睡不醒,马车不敢疾驰,加上三人有意拖延,虽说出城之时走了月余,慢慢悠悠倒也去京都未远,回程快马加鞭,不过两三日,已遥遥望见都城。
小丫头再回燕都,喜不自胜,趴在车窗上只觉外间风景处处好看,早不似去时那般愁云惨淡,她望着田埂上浇菜的汉子,“爷,你看,那不是王大哥么?”
孟子青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循声向外望去,“哪个王大哥?”
“就是常给咱们别院送菜那个,王胜,王大哥呀!”
孟子青当然认得,八年里他吃了人家不少菜,这位王大哥虽少了一条腿,但人勤快又实在,种的蔬菜瓜果又大又鲜又水灵,只是这人有一点不好,回回给他银子,总是推拒不收,未见如何富贵,却老嚷嚷自己有钱。
王胜是不是真有钱,他不清楚,可王胜认识李俭,这是一定的。
他记得,开始的时候老收人瓜菜,他心里还挺过意不去,当时把这事跟李俭说,李俭是怎么讲的?
对,他说,“送了你就收下,反正也不是外人。”
孟子青正愁这次回去,李俭那条路怕是走不通了,可瞧见王大哥,他突然又有了主意。
王胜跟李俭即便不是亲戚,关系也一定好得很,要是王大哥能帮他讲几句好话,说不准李俭就又肯帮他了呢!
山陵褪去旧妆,四野发出新绿,磅礴肃整的燕京城外原来也有这般可爱怡人的景色,孟子青极少外出,因为王少爷交代他不要乱跑。
尽管他在燕都待了八年,说到底依旧还是个外人,除了城里那几条逛熟的大街,那几家常去的铺子,别的地方他知道得不多,去过的就更少。
倒也不是王少爷不叫他去,相反,那人还常常对他讲附近的好地方,比如踏青该去哪儿,闲游还去哪儿,行猎该去哪儿。哪座庙里的素斋可口,哪处供奉的菩萨更灵,哪里山明水秀适合登高远望,哪里夏木阴阴正好纳凉。
他心里特别想去,可每到那人说起时,却总也没胆量多问他一句,“你能跟我一块儿去么?”
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得不行,兴许多问一句,哄得少爷一高兴,就真带他去了,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从前少爷他够不着,往后殿下他就更够不着了。
王胜瞧见他,有一些吃惊,吃惊过后还是往日那副豪爽热络的模样。
男人放下手里的活计,连忙拄着拐杖迎上来,邀他家里坐。
进了王家,他才晓得王大哥是真不缺钱,单是厩里那几匹精壮漂亮的马儿就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起的,小院在外看似农家一座,屋子里却挂满箭/弩弓刀。
“你嫂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孟爷且坐,我去看茶。”
他忙将人拦下,“王大哥,你别忙,我坐坐就走。”
男人腿脚不便,也不是虚礼客套之人,听他如此说,便也点点头,依言坐回原处,“茶水点心都在厨房,爷叫小桃他们自取吧。”
孟子青打发了身旁的丫头,这才局促地望向主人,“王大哥近来可好?”
王胜笑道,“托爷的福,不够利索,倒也康健。”他望着面前人,这人去而复返,来意他也猜得七七八八,他为人直来直去惯了,不擅长拐弯抹角,“殿下既已有此安排,孟爷又何必回转。”
前因后果主人显然已知晓了,孟子青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李俭都说王大哥是自己人,他知道当也不足为奇,“我知道是我错了,我……”
“爷没有错,爷哪里错了?”对方目光炯炯,看得他如坐针毡。
“我……”
男人摇头叹息,“虽法子笨了一些,但心意殿下都知道的。”
孟子青知晓对方是在宽慰他,却仍叫人一句话说红了眼,“王大哥,我……我想见他一面,京里我也认不得什么人,李俭说王大哥是自己人,您有法子能叫我再见他一面么?”
王胜许久没做声,李俭传话来叫他离开京都,他就已经明白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孟子青急得掉泪,“殿下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他叫我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敢痴心妄想,也不会赖着不走,好歹当面道个别,八年……不是一天两天……我这心里……”
王胜听出来了,这位爷怕是对实情还一无所知,既然主子用心良苦,他也不怕做个恶人,“孟爷,这真是难为我了,皇宫禁内岂是我等乡野庶人能去得的?事已至此,孟爷还是离开京城,找个山明水秀之地,好好安度余生,若是短了银子,我这里还有一些。”
孟子青窘得满面通红,“我不是想要钱……我我我……我有钱……”
王胜一脸为难,“不然我引你去问问李俭,看他怎么说?”
孟子青听明白了,王大哥帮不上他,或许能帮上,但无意相帮,并且还认为他是回来要钱的,就这么去找李俭,结果也只是再一次被赶出城去。
后厨里歇脚的三人屁股还没坐热,就听主子招呼要走,一个个赶忙灌完茶水撵出来。
“爷,怎么了?”丫头瞧着主子眼圈泛红,小心翼翼轻声探问。
“没事,咱们走吧。”
“回城么?”
孟子青看了眼道旁瞩目相送的人,心里揣着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低低应了一声,“嗯。”
第114章 强兵
马车听话跑起来,小桃跟福年、王桂那两个鬼精刚刚已经在厨房里叽咕了半天,三人都是京里土生土长的良家子,见识不能说有多少,眼力劲儿却绝然不差,都这么些年了,谁还能没觉察出点儿什么,也就是家里老爷心眼儿直,愣是八年如一日傻里傻气蒙在鼓里。
小丫头试探着问道,“爷要是信得过咱们,心里有事儿不妨说出来,大伙儿也能合计合计,出出主意不是?”
孟子青双唇紧抿,他没法说,不敢说,更不能说。
小丫头见主子闷着葫芦不开瓢,显然心中有顾虑,“我的爷,谁还瞧不出少爷身份不一般?”
孟子青听了这话,蓦地瞪大了双眼,显出一丝慌张。
小桃压低嗓音,“爷还记得有一年夏天,家里没熏草药,爷给毒虫咬了么?”
孟子青记不太清了,他粗枝大叶惯了。
小桃知道她主子忘了,八年多长啊,寻常小事,点点滴滴,多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少爷知道以后,特地叫手下人送来药膏,爷一抹就好了,那药用完之后,我瞧瓶子十分别致,就当个玩物收起来了,谁知道有一回给家中贩药的大伯瞧了去,爷你猜怎么着?”
“……从你大伯的药行里买的?”
小桃哭笑不得,“我的爷,我大伯可没那个胆子,那是宫中的贡品,有钱都买不到的。”说都说了,索性全说了,“还有一年,少爷叫人送了一批刚打的野物,王桂收拾的时候,发现侍卫们箭没拔干净,他瞧得清清楚楚,箭头上面刻着皇家的印记。”
“还有一回,爷领着福年上街,叫一个当街纵马的纨绔给惊着了,爷也没在意,吃饭的时候只当玩笑跟少爷提了一嘴,爷知道那纨绔是谁么,那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第二天他爹就因渎职被罢了官,还扯出早年贪墨的勾当,一家被流放边地,之后就在京中销声匿迹了。”
小桃见面前人脸色变了又变,嘴唇抿得发白,却还是一句话不说,她接着道,“爷你再想想,还有一回,爷早上起来给少爷熨衣裳,从衣裳里抖出来的金牌,上头可是实打实雕着金龙,寻常人家敢藏那东西么?”
“而且那天,少爷从别院离开时,街上好多人都瞧见了,前呼后拥的可都是城卫和禁军,普通人哪来这排场,我觉得阿桂说得对,少爷轻则是皇亲国戚,重则就是皇子亲王,爷这般小心,想来定然已知晓了。”
孟子青苦笑,“合着家里就我一个蠢的。”
小丫头宽慰他,“爷不是蠢,是心诚,爷心里有少爷,心心念念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家世身份,所以爷才不多心,不多想,少爷不来就盼着他来,少爷来了就围着他转。”
“我……其实没别的,就想再见他一面,可是……估摸着他不肯再见我了。”
小桃也犯了难,若少爷真是皇亲国戚,那还真不是说见就能见着的,“爷,那少爷……到底是哪位主子?”
孟子青警觉地瞧了自家小丫头一眼,“宫里……五皇子殿下。”
参差不齐的流矢乱箭像从天而降的火雨,密集的石弹不分敌我砸得战场血肉堆陈,震耳欲聋的吼叫压倒了雷鸣般的战鼓,从恶林中涌出的悍敌吓退了英勇的战士。
行军作战讲究一鼓作气,谁也没有想到,士气正盛的南征大军竟会被阻在小小一座紫荆关,长达半月之久。
掩体后密集的箭阵在急促的号角声中疯狂攒射,战马突入陷阱,折膝翻倒在地,哀鸣淹没在潮涌般的厮杀声里。
利箭穿透铠甲,钢刀楔进骨肉,战士脚下头颅乱滚,烈焰腥风里血泥飞溅。
慕容胤快马赶到紫荆关,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惨烈景象。
月前他与韩峥约定,在苍岩山口会合,然后南下攻取宁陵,可他率众到达约定地点却得到消息,对方在紫荆关受阻,已无法按原计划赶来。
原本他独领一军也有把握拿下目标,可行进之际,又接二连三收到战报,陈启功几番派人驰援紫荆关,不单没能顺利夺下关隘,反而连遭败绩,损失惨重,敌人援军又正在途中,这才逼得他不得不放慢脚步。
“哈哈哈,好!好!”
欧阳铎见君王读罢战报喜不自胜,他瞄了眼父亲的神情,也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殿中谄媚的臣子见君王龙颜大悦,“陛下,可是前方又有捷报传来?”
陈王哈哈大笑,“奇兵,果然是奇兵!”他说着猛从御座上立起身来,望向下首的老臣,“欧阳爱卿,你举荐的那支奇兵,在紫荆关可是又立了一大功啊,朕当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老臣步出席列,“为国分忧,不敢请赏,只愿陛下江山永固。”
“爱卿赤胆忠心,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殿中群臣未知详情,尽皆翘首以期,待内监宣读完前线战报,满朝文武纷纷长舒一口大气,原来紫荆关守将不单阻住了敌人浩浩大军,还在援军赶到前解除了宁陵之困。
漆黑的密林中传出曲调凄楚的骨笛,卸下头盔的战士露出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花耘,你立功了!”
独自坐在一旁出神的少年望向突然凑上前来的伙伴,“什么功?”
“我刚刚听长老说,给你刺了一刀的好像是燕人的……燕人的……”少年抓耳挠腮,半晌也没想起那个他扭脸就忘的名字。
“王……爷?”花耘犹豫地说出那个他从敌人口中听到的字眼。
花芽连拍大腿,“对对对……就是!就是王爷!”
“王爷是什么?”花耘攥着手里沾血的匕首,疑惑地问向身边的伙伴。
花芽抓抓蓬乱的脑袋,“就是……就是大官,很大很大的官?”
“哦。”
两个少年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惊动身旁的族人,族人们或在默祷,或在沉睡,或在为死去的亲人暗暗流泪。
他们带着仇恨而来,也注定为复仇而死,他们的孩子少小遗失,又在燕国惨遭戕害,敌人的鲜血洗不掉别离的伤痛,罪人的灵魂唤不回骨肉至亲,唯有战斗,至死方休。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花耘看着迎面走来的大族长,害羞地笑了一下,“大族长。”
手执权杖步履蹒跚的老妪点点头,又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开。
“连族长都夸奖你,就说你立功了!”花芽在旁不无羡慕地说。
花耘开心不起来,他一点也想不明白,那个人好奇怪,族长都说了,箭头不长眼,挨着了是自己活该,可那个怪人却在乱箭底下结结实实拉了他一把——在明知匕首会刺伤他的情况下。
他离开伙伴,把兵器插回腰间,抬脚朝另一边的树下走去,兄长背靠着一棵粗大的老树,手按着那只阿爹给做的骨笛,吹的是阿娘最爱听的小调。
男人放下唇边的短笛,拨开脸上被血水和汗水黏湿的乱发,抬起那双平静的绿眸,望向跟前低头不语的少年,“你怎么了,花耘。”
薄薄的月光下,立在树影中的少年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眼中带着疑问和烦恼,语无伦次说起了白日里发生的事。
神明无处不在,良知手握钢刀,白天那件事已让他内心的宁静荡然无存。
男人良久未发一言,之后伸手摸了摸阿弟的脑袋,眼里饱含着怜惜,鼓励,还有九黎族人独有的冷酷果决,“去吧,照你心中所想。”
少年握紧腰间的匕首,想到即将要去做的事情,束缚心灵的锁枷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这令他安心并且快活,他梗直曲垂的颈子,向兄长重重点头,“我知道了,阿哥再见。”
卧在云上的弯月像一叶窄窄的细舟,冷风乍起惊动寒夜,眨眼又将朦胧的细舟推入云海。
军帐中七嘴八舌已吵了半夜,南征数月间,陈启功率领的燕军主力虽不敢称百战百胜,却也从未遇此强敌。
“两面俱是天险,如何分兵?”
“南下渡江更不可,陈国主力大军布防江岸,我方又无水军支援,贸然渡江正中敌军下怀。”
“这陈军在哪里弄来的一群怪人,能打不说,身上藤衣砍都砍不烂,装神弄鬼头脸遮得严严实实,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韩峥起先轻敌,交战之初就在敌方手里吃过大亏,至今耿耿于怀。
“手段也十分阴损,他等所佩刀剑虽然粗劣,却卑鄙无耻在刀上抹药淬毒,令我伤兵苦不堪言。”卢纵刚刚巡视过伤兵营,此时也觉一筹莫展。
“天险又遇强兵,真是倒了血霉了!”
“这帮家伙作战毫无章法,不要命倒是真的,好似跟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叽叽咕咕话也听不懂,南陈自居正统,一向看不上百越边民,竟然会有南蛮愿意不计死伤为他们打前阵?”都尉何进问出心中疑惑。
韩峥扶了扶手臂上结痂的旧伤,“他娘的,不管了!明日我再去会他!”
陈启功也未曾料到陈国竟能募来这样一支凶悍的蛮夷,更令他担忧的是,日前军师擅离大营,自作主张前去敌方劝降夷人,至今没有消息,若师弟有个三长两短,九泉之下他如何向师父交代?早知今日,他怎么也不会同意让小师弟下山。
陈启功没有立刻答应副将请战的说辞,而是转脸看向一旁久不做声的主帅,“王爷有何高见?”
四望山之后,他的确已对靖南王有所改观,无论谁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不可否认,此子年纪轻轻行军作战敢于身先士卒,带兵用人也颇具将帅之风,唯独有时不分轻重,妇人之仁。白日后撤途中居然还顾念敌方的伤兵,开口说什么要一并收揽施治,更疏忽大意为一少子所伤。
年轻的主帅手里捏着一支断箭,一刻钟前医官刚从他后背的伤口中取出来,箭上的毒虽不至于令人当场毙命,却能让伤口腐坏恶化,哪怕只是轻伤,也足以让一个伤兵完全失去战斗力。
他空着的右手下意识按上肋下的刀伤,那双绿眸他应当不会看错。
那些……是大花二花的族人。
慕容胤想不明白,他们离开传说中鬼怪横行,飞鸟不渡的雾瘴林,路远迢迢来到此地,难道就是为了与燕人殊死一战?
“何都尉,陈军近来有什么动作?”
何进没想到王爷率先问他,他瞥了将军一眼,照实说道,“左翼的敌军已为我方击溃,只余残兵百数四散逃脱,短时间内应当无力再战,右翼敌军被徐参将牵制在秣陵,后方暂无别部驰援的迹象。”
“前方信州守军几何,谁人领兵?”
卢纵应声答说,“原有守军八千,府军三千,城内徐氏、谢氏两族家兵五千左右,知州杨文举,延平五年进士,贪酒好色庸才一个,月前闻听我军攻来,州府临时从别处调兵一万,驻守信州城,但这一万人马多是民夫、刑徒,没有什么战力。”
“半月鏖战,城中守军一兵未出?”
韩峥一脸不屑,“嘁,那帮缩头乌龟?”
慕容胤回头看向身边的侍卫,“顾渊,你带人去探一探城内守军的情况,查查军师的消息。”
不等卫士应声,角落里一身粗衣的武士率先从人后步出,“还是我跟阿楚去吧,王爷身旁不能没人卫护。”
慕容胤闻听此言,也未做拦阻,又交代了两句,才由他离去。
身旁的侍卫臭着一张脸,压根没打算听他的命令,果然还是裴府的卫士妥帖周全,善解人意,用起来顺心顺手。说起来,他已多日不曾收到那人的消息,连传信的暗卫也踪影全无,只等宁陵会面,可裴景熙真在宁陵吗,若真是如此,不该不知此处的情形。
他斟酌片刻,回头望向身旁强掩忧色的人,“大将军,依我看大家稍作休整,克敌之法还须从长计议。”
陈启功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默认了主帅的说辞,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根本用不着什么克敌之法,半月之中,燕军虽连遭惨败,可敌方的损失相比他们只多不少,那帮夷人战力再强,可到底数量有限,他等不纳外族,又无兵员补充,纵有百战之能,却无百战之力。他顾忌的只是小师弟的安危,若师弟当真落在敌人手里,拖得越久就越是危险。
第115章 有恩必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