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旦:猜猜我是谁
第263章 偷香(六)
在进永丰镇的大路上,第五君抱住沈旦,毫无形象地号啕大哭,边哭边喊“师父”。
沈旦也伸手,虚虚地环住对方,却几乎没什么拥抱的分量。他观察着第五君,眼里全都是探究和有趣。
第五君百感交集、无法诉说,只抓着眼前的人哭——
司少康死在杉树林里的惨状历历在目,五年来,他没有一天能够忘却,只能开导自己师父是个神仙,肉身死了,已经回到上界天庭了。
可没有想到,师父又到下界来陪他了。
第五君哭得天都要亮了,不远处有一只鸡和一条狗走了过来,好奇地围观路中央的两人,发出咕咕和呜呜的声音。
第五君要脸地松手,泪眼婆娑地看向沈旦,那人眼里的狡黠转瞬即逝,立即变得慈爱和关切,第五君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不禁揉揉眼睛,笑了出来。
哭肿的眼睛挤成了两道弯钩,第五君无比开心地对沈旦说:“师父,我带你回家。”
跟师父久别重逢,第五君心情激荡、五味杂陈,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
他先说师父当年早有预见,而自己愚笨、听不懂师父的言外之意,也不听话,果然坠落下界;不过以身毁阵、能保蓬莱仙岛平安,也算得偿所愿。又说他的宝贝徒弟刘大刚是个很好的孩子,天赋异禀、心地善良,也许有朝一日真能飞升,灸我崖后继有人。还问师父,他每天上香的时候给师父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没有。
沈旦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时不时点头、微笑,随着第五君的语气反应,最后回答道“当然都听见了”。
第五君就特别高兴,脚步都轻快起来,银发一颠一颠的,如同波浪。他还很想问这五年师父过得好吗、都去哪儿了,但也知道神仙有太多不可说之事,今日一见,恐怕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就问:“师父,你能在下界呆多久?”
沈旦眼珠一转,对第五君苦笑着摇摇头。
第五君立刻知道这是不能说的意思,便不问了。
走到永丰镇的第一座邪神庙的时候,沈旦忽然停下脚步。
第五君见状也停下,说:“师父要进去看看吗?这座应该无妨,我已用符咒将邪神的香火转到你那里去了。”
沈旦唇边浮现一丝邪笑,他看了两眼邪神庙,眸子眯起。
“我知道。”
第五君以为师父同他一样愤慨,忍不住说:“邪神阴险狡诈至极,颠倒黑白,让百姓误以为邪神是帝君,大肆收敛香火和供奉。整个人间没有一处正神的庙宇。”
沈旦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什么都没说。过了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偏过头来看第五君:“我的好徒弟,你从哪里学的这种符咒?”
第五君被“我的好徒弟”这几个字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答道:“原来在玄陵门的时候学的。”
“玄陵门啊……原来如此。”沈旦笑着颔首。
他双手背在身后,在第五君的盲区里飞快掐诀,变换了几式,片刻后,就跟算到了什么令他满意的天机似的,嘴角提起一抹阴笑。
第五君直觉哪里不对,和师父重逢的喜悦渐渐淡了,莫名觉得占用了沈旦的皮囊的司少康,他不太熟悉。
沈旦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双眼闪着精光,四处转头看着人间,好像十分新奇似的。而第五君则时不时瞥沈旦一眼,心里不住打鼓。
正当第五君思忖着再跟师父说点什么的时候,沈旦突然问起了玄陵门的事,尤其是对玄陵门的现任掌门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第五君嘴巴张开又闭上,情绪满腹却不知该如何说。
第五君很难描述他此刻的心情。
印象里,司少康一向是不喜欢听他提起玄陵门的,常常会强调“你既已入灸我崖,就跟玄陵门再无干系”。而现在,不愿意提起玄陵门的反倒成了自己。
“师父,当年害你的人,是玄陵门大长老相违。”第五君看着面前的路,低声开启话头:“可我没能为你报仇。”
沈旦偏着脑袋,不动声色、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第五君的神情,说:“无妨。”
接着又问:“那齐释青,后来如何了?”
第五君陷入沉默。
天已经彻底亮起来了,永丰镇最繁华的街道上已经有了浅浅的人流,行人过客、老板商贩的嗓音还客气地收着,没有放到最大,贪睡的孩童因此还在做着好梦。
第五君最终还是没能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起齐释青,他望着清晨淡淡的雾气——这雾比不过蓬莱岛东的千分之一——瞳孔微微涣散。
“不如何。”他平淡地说,“和斧福府的少主联姻了。”
沈旦眨了眨眼,好似在确认一般:“斧福府掌门不是邪神信徒么?那齐释青也算是拜入邪神门下了?”
第五君缓慢地摇头。“当年邪咒过境,玄陵门几乎灭门,齐释青不可能与邪神和解。”
沈旦睁大眼睛,奇怪道:“那他还跟斧福府少主成亲?”
沈旦的追问如同一阵风,将玳崆山上的那场噩梦好不容易覆上的一层浮沉尽数吹散,露出底下的伤痕累累。
独自舔舐伤口,跟暴露在人前,痛感天差地别。
第五君蓦然想起他失去灵力前听到的最后的话,竟然是齐释青拿他的传音符告诉他的。三句话里,句句都是柳下惠子。
第五君浅浅一笑。“大概是真喜欢柳下惠子吧。”
沈旦闭嘴扭头,因为第五君压抑的痛苦而笑得眉眼弯弯,狡猾而开心。不过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就又换上了一副关切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沈旦语重心长,“他迟早会拜入邪神门下,成为邪神信徒。”
第五君面上毫无波澜,自顾自地往前走。
沈旦嘴唇勾了勾。“你还放不下他么?”
第五君回答道:“没什么放不下的。”
沈旦笑意更深,眼睛古怪地转动,像是在酝酿什么坏主意。过了半晌,他说:“倘若你们再见,他成了邪神信徒……”
第五君诧异而狐疑地看向沈旦,“再见?他在蓬莱仙岛好好地当着他的掌门,我在下界做着我的凡人,上哪里再见?”
“师父为什么这么在意齐释青?”
第五君的视线在沈旦脸上来回游移、似在审视,沈旦收敛了神色,又装得高深莫测。过了许久,第五君才移开视线。
两人走了一段,沈旦幽幽开口,告诫道:“下界终究是邪神的地盘,人间百姓皆是他的信徒,你不要为了我屡屡犯险。”
第五君转向沈旦,笑得单纯又天真:“师父放心!我以后偷香火会更小心的!”
沈旦额头青筋跳了两下,脸上忍住了没做出任何表情。
第五君仔细瞧着沈旦,不一会儿泪眼汪汪:“还好师父回来了。”
沈旦一口气憋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出来,伸手揉了揉第五君的脑袋。
第五君盯着沈旦的眼睛,难过又自责地说:“师父,那时你被堕仙所害,临死前说让我把你的遗体带回灸我崖安葬了,可我没能做到……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必须得借别人的身体对我说话?”
沈旦宽慰他道:“好徒弟,不是因为这个,师父不怪你。”
第五君抿唇垂眸,状似仍在反省,但浓密睫毛下的眼神骤然变得凝重。
两人又走了片刻。
突然,沈旦停住脚步。
第五君不解:“再过一个路口就到家了,师父怎么了?”
沈旦额上渗出密密的冷汗,抬起脚竟然无法往前挪动一寸。他飞快往后撤了一步,对第五君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沈旦的原身父母有事找他,我得把身体还回去了。”
第五君的眼睛瞬间又变得水汪汪,他拉住沈旦的袖子,话音有点委屈:“那师父什么时候再来?”
第五君这么一拉袖子,沈旦袖管里的手就越过了一条无形的界限,而过界的这只手瞬间被金光包围,皮开肉绽,沈旦一把夺过袖子,向后再退一步。
剧痛之下,沈旦把这只手背在身后,袖口颜色越来越深,不一会儿就像被泼了血。冷汗一滴滴落入眼眶,沈旦疼得额发都湿了,仍强撑笑意,对第五君说:“好徒弟,你快走吧。”
第五君带着又是惊愕又是伤心的表情走向沈旦,但他走一步,沈旦就往后退两步,分明是不愿意他靠近。
第五君眼中隐隐的泪光瞬间消失。
他停下脚步,喉结滚动。
“你不是司少康。你是谁?”
沈旦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但下一刻,他立即装起了错愕:“好徒弟,你在说什么?”
第五君偏头看向沈旦那只血都洇上肩头的衣袖,安静地说:“司少康从来没叫过我‘好徒弟’。”
他重新抬脚向沈旦走去,沈旦因为失血而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但脸上仍挂着狡诈的笑意。
第五君面容平静,眼神却极其冰冷。
“司少康也从未让我把他的遗体带回灸我崖。”第五君的声线有些颤抖,“他让我快走,连碑都不能立。”
沈旦再度后退,他的手背不住了,长袖曳地,血噼啪落下,在路中央格外醒目。
清晨,稀薄而清新的空气里沾上了血腥味。
路过零星几个行人,见他们二人对峙、一人重伤,纷纷避让,走远了才敢驻足回头,好奇张望。
从第五君家的方向吹来的风卷起路上的尘土,扬起第五君的满头白发。
他双眼拉满血丝,死死瞪视沈旦。
“你是邪神,祝祚。”
第264章 偷香(七)
第五君一步步向前,沈旦一步步后退,但腿越来越软,肉眼可见地重心不稳、摇摇欲坠。
纵使沈旦已经被逼进了死路,脸上的笑容却依然笃定。
两人目光胶着,眼神里俱是刀光剑影,不寻常的气流在二人身边萦绕。
沈旦砰地撞上一堵墙,再无路可退,他仰头喘息一会儿,笑着开口。
他的嗓音里杂糅了一道奇怪的声线,这道声线带着难以抵抗的蛊惑,如同一场华丽的噩梦。
“第五君,见了邪神,你还不跪?”
如同一阵风刮过,第五君出现在沈旦身前,抬手掐住沈旦的脖子。
虎口卡在喉结,青筋暴起,手指骤然收紧。
“跪?”
第五君轻声问他。
“谁跪谁?”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沈旦的眼睛,看着那对瞳孔不正常的缩放。
沈旦脸上诡笑不减,第五君的面容在某一刻蓦然变得阴狠,他掐着沈旦的脖子,一脚踹在沈旦膝窝。
扑通一声。
沈旦跪在他跟前。
第五君毫不迟疑,拖着沈旦就往回走。
一道浓稠的血线画在地上。
沈旦脸色越来越白,似乎在晕厥的边缘,声音却仍然魅惑:“第五君,你知道为什么你和你师父都赢不了我么?”
第五君脚步未停,把他听见的全当耳旁风。邪神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但沈旦的声音还是传入了他的耳朵。
邪神笑着说:“因为你们永远有挂碍,而我没有。”
第五君心中冷笑,想他如今已是凡人一个,既无飞升的盼望,又无长生的奢求,杀戒说开便开,又有什么挂碍,于是继续拖着沈旦往前走。
眼看着就要到那道无形的界限了——那是司少康的庙界,在以第五君的家为中心的这一方土地,邪神无法踏足——沈旦突然爆发出痛呼。
邪神的声音和沈旦原本的嗓音交叠,让第五君骤然停下脚步:
“你是想杀了沈旦吗?”
这道二重唱似的声音在第五君脑海里回荡着:“沈旦可是凡人,再这么下去,肉身死了,就真死了……”
第五君在原地站了须臾,突然仰头,望着如洗碧空,猛地深吸一口气。
“你说的对,我还是有挂碍。”他回首看向地上躺着的沈旦。
他凑近沈旦那张被邪神操控得无比欠揍的笑脸,说:“但我仍然不会让你得逞。”
语毕,他一掌劈在沈旦后颈,沈旦登时晕厥,而后又掐住几个大穴,让沈旦无法苏醒。
躯壳被强制昏迷,就无法禁锢附身的鬼神,不过半晌,第五君就看见从沈旦的口、鼻、耳、眼往外飘出七缕黑烟,呈一阵阴风刮去了。
第五君一脸无情地撕裂自己的外袍给沈旦简单止血,银丝垂落,满身杀意。试了下沈旦的脉相,第五君就继续拖着沈旦,越过那道界限,走回了家。
院子里的招牌还没挂出去,厅里刚刚布置成诊室,架子还没搭好。原定三日后的开张吉日,被迫挪到了今天。
怎么都没想到,沈旦会是他的第一位病人。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使出全身的力气先把沈旦拖上诊床,接着就进卧房给司少康上香。
站在他亲手雕出的神像面前,第五君才粗喘起来,憋了一路的疲惫、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在司少康跟前才敢松弛,第五君眼眶发烫。
他在司少康前面那只小小的香炉里上了三炷香,认真地拜了又拜。
小秀才听见外面的声响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推门就看见满身是血的沈旦。
“哥哥——!!”小秀才吓得一哆嗦,惊恐地叫第五君,接着就见第五君冷着脸从卧房里转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别叫。”第五君只一眼就让小姑娘安定了,“马上救命。”
小秀才立刻噤声,小手捂住嘴巴,快步走到第五君身边。
托盘里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和小刀,摆得整齐,闪着粼粼寒光。
第五君把自己的头发随手一绑,先拿剪刀把沈旦的袖子给剪了,头发解了,接着抬手取针。
第一针落在沈旦头顶,固魂。
沈旦眉头紧锁,冷汗从头浇到脚,衣服全部湿透。
第五君下颌线绷得死紧,白色长发的发梢几乎都炸着怒火,他早该想到——
凡人被附身有损魂魄,是以正神只会托梦,从不上身,只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邪神才毫无顾忌。
如若他发现得再晚一点,恐怕沈旦已经魂归西天了。
第五君左手搭脉,右手连取三针,一把扔出,扎在止血、安神、麻痹的穴位上。
只见沈旦眉头松了,陷入沉睡,脉相平稳。
第五君见状略松了一口气,把沈旦那只皮开肉绽的手臂包扎起来。
等包完了,他回头看向小秀才。
小丫头站在诊床的另一侧,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五君的动作,看得既害怕、又认真。
第五君微笑着说:“帮哥哥个忙,好不好?”
小秀才忙不迭点头。
第五君就起身走到案边,提笔写了一张药方。
小秀才抓起药方就跑出门,不过一会儿就抓了药回来。
一个时辰后。
小秀才爬上诊床,撑着沈旦坐起来,第五君捏着沈旦的下颌骨,把一碗药灌了进去。
看见沈旦喉咙滚动,把药汁尽数喝了,第五君这才一根根取下他身上的针。
最后一根针从百会穴拔掉的时候,沈旦猛然睁眼,惊恐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
第五君咣地扇了他一巴掌。
沈旦闭嘴了,他捂住脸,急促地粗喘,牙关还在打颤,发出呜呜的声音,看清第五君的一瞬间就盈了一包泪。
第五君没有好脸色:“清醒了没有?”
沈旦哽咽:“清醒了。”
他有一只手皮开肉绽、疼得厉害,被包得动弹不得,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第五君的袖子,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一样不撒手。
第五君本想给他倒碗水,见状叹了口气坐了回来,给小秀才递了个眼神。
沈旦嘴唇还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第五君把发丝拢了拢,重新扎了个马尾,远看堪称温婉。
但近看的话,就会发现第五君脸色仍然很冷。邪神顶着沈旦的脸现身,第五君很难不迁怒。
他清了清嗓子,克制了自己的语气:“被附身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沈旦激灵了一下,攥着第五君袖子的手慢慢松开,怯怯地说:“都、都记得。”
第五君陷入沉默。
正在这时,小秀才端了水来,第五君扶着沈旦喝了。
小秀才贴心地拿手帕给病患擦嘴,擦完就又被第五君哄走:“中午来不及做饭了,小秀才去买点饭好不好?吃什么都行。”
“好的哥哥!”小秀才冲他们咧嘴一笑,倒腾着小腿朝院外跑去。
砰的一声,第五君把空碗磕在长案上,正了正衣襟,眸色淡如水。
“既然你都记得,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吧。”
沈旦咽了下口水,坐直身子,看向第五君。
虽然怒气盈身,但第五君的大脑却平静到一片空白的地步。他不知道沈旦会问什么。
邪神已经通过沈旦的口说过很多话、也从他这里诈出了很多话,他已经没什么能隐瞒的了。
是以他怎么都没想到沈旦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第五君,我可以给你师父上香吗?”
第五君蓦然抬头。
沈旦的目光温柔又真挚,让第五君的心脏抽动了一下。
“可以。”
他眼角有点发红,走过来扶着沈旦下了诊床,打开他的房门。
第五君房间的尽头是一个小庙堂,洁白的司命神君像靠墙摆着,前面是一只小香炉,不管是神像还是香炉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洒落的香灰都看不见。
第五君取了香,递给沈旦。
他本意扶着沈旦上香,因为沈旦一只手受伤不能用,可却被沈旦轻轻推开。
然后第五君就看见沈旦往后退了一步,一撩下摆,双膝跪地。
行的是三拜九叩的大礼。
沈旦望着执扇执笔的司命神君,道:“多谢神君救命之恩。从今天起,沈家会供奉司命神君。”
他把点燃的香插进香炉,转身对第五君说:“城郊那座庙,我会修成司命神君的庙,往后你不必再偷香火了。”
第五君垂眸,默默说:“多谢。”
沈旦久久地注视着第五君,一室暖香下,气氛莫名旖旎。
第五君避开沈旦看向他的目光,说:“出去吧。”
门厅里,第五君拎来一个小药包给沈旦。
“手上每日敷两次,不要沾水,七天能好,不会落疤。”
沈旦接过,碰到第五君的手指。
第五君立刻抽手,却被沈旦握住。
第五君低头看着沈旦的手,“我没问你昨晚为什么要装醉,你也不要说。”
沈旦手一顿,被第五君挣开。
第五君直视沈旦的眼睛。“你既成了司命神君的信徒,就不会再被邪神上身,往后如果没什么事,就不要再来我的医馆了。我欠你的钱会尽快还你。”
沈旦的眼圈瞬间红了,睫毛颤抖。
他嘴唇开合数次,像是鼓了很久的勇气,才低声说:
“在那个庙里被附身的时候,我的灵魂好像飘在空中,一直跟着你。我听见……邪神,用我的身体说了很多话,有很多我都不甚理解。”
“我其实从前是不信神的,也不相信世上真的还有蓬莱仙岛这个地方。但昨夜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从蓬莱仙岛而来,吃了很多苦。”
“不光是因为我们一直当成帝君的邪神,还有……”
第五君喉结滚动,别开视线。
沈旦抬起自己被包裹得结结实实的胳膊,低声对第五君说:“多亏有你,我才能活命。”
“我可以给你打下手,干什么都行。就当我报答你。”
“……可以吗?”
第五君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双眸子里古井无波。
“别来了。”
沈旦眼里几乎闪烁着泪光。
他看了第五君很久,问:“是因为……齐释青吗?”
沈旦以为这个名字会让第五君变了脸色,可是并没有。
从初见开始就让他惊艳、圣洁如白海棠一般的人,此刻无喜无悲,像是个断尘绝爱的神仙。
“不为任何人。”
第五君的微笑似有若无,如同发愿:“你要真想报答我,就把你知道的这些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起来,因为到了明晚,我就都忘了。”
第五君把沈旦送出门外,正好迎接小秀才买饭回来。
忙活了整整一上午,他们二人都顾不上饮食,此刻俱是腹内空空,饿得厉害。
第五君尤其疲惫——昨夜一宿未睡,连偷两座邪神庙的香火,又识破邪神附身,大战一场,抢救沈旦——不免心力交瘁,手软得都快拿不住筷子。
但这顿饭,第五君吃得非常踏实。
只要想起沈旦鲜血淋漓的手,他就知道他的家在师父的保护之下,邪神无法踏足。
他有家。他的家是安全的。他可以在家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想到这一点,第五君眼眶就发红发热。
他给小秀才夹菜,自己也大口吃饭,唾液和泪液在某些时候几乎共通,第五君的鼻子都堵了。他的心如同汪洋,海平面是如此的风平浪静,深深处却暗流涌动,有一种隐秘的期待和终结感压在心底,激跃又极其沉重。
他们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小秀才非常懂事,一个劲儿催第五君快去睡一会儿,她来收拾碗筷。第五君笑着应了,慢腾腾地走到院墙边,弯腰去看他栽的一心香叶。
过了片刻,小秀才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到第五君身边,第五君回头看她:“陪哥哥再出趟门?”
第五君先带小秀才来到药铺,抽着鼻涕抓了一副治风寒的药。
接着又给小孩买了烧鸡、腊肉、蜜饯等等吃食,他给小秀才说:“从今晚开始,到明天晚上,整整十二个时辰,你都不能离开家,最多在院子里玩,所以现在把你想吃的东西全都买回去。”
小秀才不解地问:“为什么呀?明天出来买不行吗?”
第五君拉住她的小手,“回去再跟你说。”
其实按照今天上午那道邪神越过就会受创的无形庙界来说,这条街的范围内应当都是安全的。但第五君仍然不放心,所以打算让小秀才闭门不出,在家呆一天一夜。
路过渐渐熟悉起来的街景,和面熟的邻里点头微笑。第五君推开院门,侧身让小秀才进去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成长。
他曾经是一个快乐得几乎没心没肺的人,心如赤子,没有打算,也没有担忧。他的伤心和高兴都是那么纯粹,他的世界简单到只围绕着一个人。
如今的自己,和十多年前药王谷里的孩子站在一起,彼此都不能相识。人蜕变为人,总是面目全非。
但第五君觉得现在很好。
他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合上院门,轻轻落锁。
生命总是需要一些刻痕才能量度,否则总是流逝得无法察觉。每一道刻痕,都带了深深浅浅的痛苦,这些痛苦会变成路碑,标识了人生的每一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