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忱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打开一袋坚果:“好看, 回头做个相册。”
系统模仿一块天然水晶, 变得闪亮剔透, 和宿主一起剥坚果吃, 一起对着相机挑照片。
——因为这个世界的主角精神力不弱, 在理论上不应当出什么太严重的问题,庄忱就翻出了自己当初列的旅行清单。
海伦娜是第一站,这里的水晶和钟乳石的确神秘美丽, 倘若有人喜欢银灰色的斗篷,就一定会喜欢这里。
他们回来的正好是时候, 再晚几天,这里会彻底进入凛冬,暴风雪呼啸起来, 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应该留一段度假时间。”庄忱提建议, “几天也行。”
穿书局目前的制度, 完成任务的下一刻就会脱离世界,他到达“残星”后, 很快就回到了总部。
伊利亚星系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人迹罕至但景色很美, 庄忱列了个清单, 原本是想在死后逐个去看一看的。
系统立刻给总部打报告:“应该度假一个月。”
庄忱剥了两个坚果, 和系统一人一个, 枕着手臂想了想, 表示赞同:“应该三个月。”
系统把报告改成“完成任务后应该度假三个月”,吃掉坚果, 变回领口缀着水晶的炫酷银灰斗篷,重新把宿主裹住。
7835张照片被做成了相册,全放在了庄忱的私人储藏室。
系统还模拟这个世界的精神力效果,做好了有钟乳石和水晶的梦:“宿主,宿主,我们要把这场梦送给谁?”
“阿克还没看过这些。”庄忱跟他一起挑,“阿斯盾看过了,他刚上中学的时候来这实习驻防……努卡也没看过,给他弄个沉浸式实况。”
努卡的精神力其实有些隐患,他太急着长大了,不遗余力提升精神力强度,几乎到了揠苗助长的程度。
庄忱还活着的时候,就叫人每天都盯着他,不准私自进行超高强度练习,更不准用什么据说能提升精神力的禁药。
后来庄忱留在“残星”,没人能再管他。短短七年时间,努卡已经独立率领一支最为精锐的舰队,穿梭在各个最危险的战线里。
第一次任务、第一次死亡,再周密的计划考量也难免有不足……庄忱当时并没预料到,他的死亡会带来这些影响。
“不是宿主的责任。”系统说,“‘考虑死亡会带来的全部细微影响’,不是宿主在这个世界的责任。”
至少不是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责任——因为在这个星系活过的年轻皇帝,实在已经把所有该做的、所有能做到,都做完了。
当一个人已经把全部生命力和热忱都交出去,已经无法听见、也无法看见,只剩下被余习撑着继续前行的空壳,就该有权力休息。
这个世界最后的皇帝,有权任性一点,有权力稍微不那么考虑后果,睡一场足够放松、足够漫长的觉。
“宿主,宿主。”系统变成的斗篷裹着庄忱,“您现在最想做什么?”
庄忱一时还真想不出,他来了海伦娜,见到了钟乳石和水晶,也和系统一起吃了坚果。
在动身之前,他被那些沾了清水的柏树枝牵引,还去看望了卡拉奶奶,在那里喝到了一碗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留下了一双很保暖厚实的全新羊毛袜。
或许还有些事要做……但那是天亮以后的事,做惯了伊利亚的皇帝,几乎忘了晚上通常被人们用来睡觉。
庄忱举起刚剥好的坚果,向系统斗篷许愿:“想睡觉。”
系统怔了下,立刻取走那颗坚果,啪地变回大棉被。
凛冬的雪埋住一整颗星,在亮晶晶的溶洞外,已经堆起很厚的雪,大雪把溶洞的洞口全部封住。
如果他们还活着,到了这种程度,就要浪费军用力量救援,说不定还会被那位热爱伊利亚的忠诚元帅阁下认为是“挥霍国家财产”……但随便吧。
随便,元帅阁下认为是什么都没关系,想说什么也可以酣畅淋漓地说,不必再顾忌皇帝的感受。
皇帝不再有任何感受。
元帅可以说一千句、一万句话,反正也没人听得见,反正伊利亚的皇帝已经死了。
元帅可以对着那顶无人佩戴的空皇冠,尽情提他完全正确的“意见”。
而庄忱在今夜的愿望是睡觉。
系统对着帝星皇宫里的监控生了一会儿气,啪地全部关掉,随便打开了个柔和的轻音乐。
庄忱继续许愿:“想要小提琴的。”
系统点唱机立刻筛选出495953首小提琴曲。
悠扬婉转的旋律有风雪声做衬音,像在外面那场暴雪里,轻柔跳起来的一两颗火星。
庄忱就这么躺下去,也不用枕头,枕着手臂看了一会儿闪闪发亮的水晶,放松地睡着了。
凌恩手里的星板被努卡夺下来。
“你这样对待它?!”
伊利亚的独立舰队首领刚从葬礼回来,胸前仍有柏枝白花,咬紧牙关护住星板:“……我真不该把它给你。”
星板承载的精神力极不稳定,不停冒出尖刺,这代表它内部的碎片被严重扰乱和干涉。
不能改变过去、不能干扰碎片,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努卡实在想不通,这个人究竟在干些什么:“你知道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吗?”
已经发生的事,就已经造成了它的结果——干扰碎片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用,什么也改变不了。
凌恩低声向他道歉:“我知道。”
凌恩的声音嘶哑,但他还有军人的本能,过于强悍的精神力让他很清醒——那种慌乱和走投无路都被勉强压下去了。
伊利亚的元帅和战神垂着视线,在他掌心不断有伤口迸裂又愈合,这些都是强行干涉碎片带来的结果。
凌恩沉默了不短的时间,才终于更低声地解释:“我只是——想知道些事……”
“你没必要知道任何事。”努卡打断这句话。
努卡漠然地提醒他:“你是伊利亚的战神,只要会打仗就行了。”
凌恩的精神力在这句话里凝固,过了不短的时间,才重新开始勉强流转。
“你的职责是驻防前线,不能受无意义的伤——你没有资格做这种蠢事,自己把它们治好。”
努卡不在乎他怎么想,把元帅阁下的佩剑摔进他怀里:“戴上这个鬼东西,如果你自己处理不好,那么我就去找医生给你治疗。”
努卡盯着这位元帅阁下,瞳孔里有凛冽森然的寒意:“你的寿命至少是三百年……”
在精神力的加持下,伊利亚人的寿命普遍很长,尤其像凌恩和努卡这种天赋,至少都可以活三百年。
而医生预测陛下的寿命,只是三百年的十分之一。
——因为那些仿佛从未停歇过的劳碌、消耗、事无巨细,他们的陛下甚至连这十分之一也没有走到。
好像有人就是意识不到这些。
好像有人就因为自己的时间还很多、很充裕,就认为五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们的陛下活了二十三年,准确来说是二十二年——因为第二十三年,庄忱只活了一天。
五年很长了。
伊利亚最好的人,用五年的时间,走进了那片残星,坐在一把什么都没有的空椅子上休息。
……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的时间,甚至都要更长、更久,那地方冰冷漆黑孤寂透顶。
努卡会盯着凌恩,一点不差、一天不少地活完这三百年。这三百年里,凌恩每天都得守着他最爱的前线。
别想出岔,更没资格寻死觅活。
对凌恩说完这些话,努卡就回到窗前。
他捧着那块星板,向其中小心地注入精神力,重新引导那些碎片稳定下来。
凌恩在做毫无意义的尝试——比如让碎片里的他把每句说过的话都吞回去。
这个尝试他做了很多次,发现改动实在太大,就改成向庄忱道歉。
但依旧没什么用,碎片里的庄忱并不会因为道歉受到影响。
年轻的皇帝裹着披风,撑着那柄拐杖,独自慢慢往起居室走回去。
做了皇帝以后,庄忱就很少再提出什么要求,也不再有什么太感兴趣的东西。
每天晚上在那把椅子里坐一坐,看看那些他从没去过、也终生不可能踏足的遥远景色,算是为数不多的放松。
但这份放松没了也就没了,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
在那之后,年轻的皇帝身上最显著的变化,也仅仅只是又开始不爱看风景、又开始忘记吃饭和懒得吃零食而已。
所以就算凌恩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不知道多少次迫使碎片中的自己回去道歉……这个结果也并不会有太多改变。
“没关系。”碎片中残留的意识波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他唤醒,很平静地温和回答,“我没有生气。”
把凌恩派去海伦娜,的确是他下的指令。
这道指令的确不公正、的确怀有私心,他知道这不对,并不因为凌恩的抗命而生气。
所以道歉自然也毫无必要。
凌恩侵入那块碎片,紧攥着军部的派遣令,他把那张薄薄的纸攥得快要破掉,低声问:“那你……”
即使拥有伊利亚最强悍的精神力,他依然没法一次把话说完:“……你还想,看看海伦娜吗?”
“那里很漂亮。”他拙劣地、苍白地竭力描述,“很美,很多人说它很美。”
那块残留的意识碎片停下鹅毛笔,认真想了一会儿,就摇摇头,又继续批复桌上的文件。
“不太想了。”庄忱的意识碎片回答他,“我知道了,那很美。”
……这世上有很多心愿、念头、像泡泡一样飘浮的新奇和期待,是只在某个特定场景里存在的。
连续很多天都睡在椅子里,会剥坚果自己喂自己的年轻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伦娜。
所以那个时候,才会出现这种徇私的命令。
而现在的庄忱不想了,也完全不是因为赌气,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就仅仅只是不想了,不想再耗费时间做这件事。
只是这样而已。
“请别再因为这件事来了,阁下,我们并没有吵架,你无需道歉。”
那块意识碎片走过来,单手扶起凌恩:“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得尽快。”
……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工作、辛劳,并不是真像人们所说的“献祭”。
庄忱只是在抓紧时间,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想尽快做完。
他想早一点抵达无须再背负任何事的死亡。
或许到那以后……他在某天,忽然又想起水晶和钟乳石,会再生出一点轻松的好奇。
到那个时候,他会去海伦娜看看的。
努卡完全看不到碎片里的内容。
这是叫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最切齿、最愤恨的事——即使他在修复这些被扰乱的内容,也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见,只知道他梳理一次星板,凌恩的脸色就变得更加苍白、几乎褪去全部血色,显出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凌恩就那么站着,看着被干扰的碎片被重新整理归位……这个过程像是把这位元帅阁下的骨头也拆了、砸了,再毫不客气地扔成一堆。
从未有人见过伊利亚的元帅这样。
所以努卡更不敢想象,这个混账究竟都对陛下做了什么:“你在看什么——你到底干了多该死的事?”
凌恩回答不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被压不住愤怒的努卡用力一推,就直挺挺摔坐在地上。
努卡踩着他的膝盖,抽出那柄元帅佩剑,抵在他喉咙上,瞳孔森冷:“你、干、了、什、么?”
“他死在我手上……”凌恩恍惚了很久,才低声回答,“很多次。”
很多次。
骄纵活泼的小殿下死在他手上,想念爸爸妈妈的小皇帝也是。
就连仅仅只是想看一看海伦娜、有这样一点生机和微弱的期待,会找零食吃的庄忱……也停下来,不再继续向前走了。
他亲手剥去这些部分,却又不将任何东西补充进去,于是碎片里庄忱的身影越来越淡,几乎只剩虚影。
继续向前走的,也只是这一道叫责任和余习撑着,有许多事还要做的透明虚影。
这也就是为什么……努卡他们,几乎无法用星板找到庄忱的碎片。
庄忱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做属于皇帝的工作,到处都有碎片。只是这些意识失去颜色、失去轮廓、失去声音……安静地做事。
做完了事,它们就在原地停下来,一动也不再动。
最后那五年时光,庄忱在这座暖宫,就是这样把它们一天一天过完的。
努卡手里的剑锋几乎割破他的喉咙。
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有这个本事,那双眼睛几乎已喷出最激烈的怒火,却还是在最后用力闭紧。
他把那柄佩剑移开,重重掼回凌恩身侧的剑鞘。
“你不配后悔。”努卡哑声咬着每个字,“你别抱这个念头,你就该守着你的前线到死——我不会再让你拿着这个了。”
他们想错了件很重要的事,哪怕仅仅是残留在这里的些许意识碎片,也根本就不该被惊扰。
他们的好陛下该放松、该休息、该沉眠,不该被这种人一遍又一遍强行打扰……这块星板根本就不该被拿出来。
是他们跟着陛下的时间太晚也太短了,根本不了解陛下,才会做出这种错误的决定。
努卡紧紧抱着那块星板,因为暴动的碎片已经被梳理完毕,上面的光芒还在持续缓缓亮起,那是种相当温暖、相当柔和的橙黄色。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抱着星板,咬紧了牙关森然地盯着凌恩。
他有这个本事,他甚至能直接拔剑杀了凌恩——眼前这个骨头都像是被砸碎了的元帅阁下没那么难杀。
可他只是像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的普通十九岁少年,通红着眼睛大口喘息,死死抱着怀里那块泛着柔和暖色光芒的星板。
……哪怕看不见碎片的内容,努卡也知道这是什么颜色。
最后那几年里,庄忱在工作的时候,会习惯点一盏小台灯。
台灯的作用不是照明,房间里负责照明的灯亮度很足,是亮白色的,据说最适合集中注意力工作。
那盏小台灯……什么用也没有。
经常会自己熄灭,要敲敲打打鼓捣半天才能再亮,连照明的光线都不稳定,因为用的是机甲废弃下来的灯泡。
台灯是他们这些被捡来的孩子凑在一块儿,你一个零件我一个零件偷偷做的,因为听说他们的好陛下竟敢不过生日。
十七岁没过、十八岁没过、十九岁没过……二十二岁生日竟然都不过。
在这群大点的只有十一二、小的才会走路的孩子心里,二十二岁已经是个特别厉害的年纪了。
他们的陛下活了二十二岁,怎么有这么厉害的事。
做到了这么厉害的事,必须要有个很大的奖励。
这些被捡来的孩子,第一年还胆怯、第二年就彻底放开,在庄忱的暖宫里到处乱跑,打闹摔跤。
因为起居室的灯光实在太惨白了,他们偷偷谋划,要给最厉害的好陛下奖励一盏暖洋洋的小台灯。
“滚出去。”努卡死死抱着星板,低声发着抖,“这不是你该找的碎片了……这里面没有你了。”
努卡看不见碎片里的人,他没法理解凌恩的话——什么叫“因为这个时候的庄忱,已经不再有什么明确的意识痕迹”?
怎么会没有意识痕迹?
什么叫“被倒空了、只剩下责任和余习”?
凌恩凭什么这么说陛下——他了解陛下吗?他从十多年前就去了前线,那之后几乎没回来过,凭什么就能做出这种轻飘飘的论断?
努卡九岁被带回皇宫,算是来得晚的。暖宫里其实已经有不少被抛弃、被利用、被随便丢在什么地方的孩子……被他们的陛下捡回来。
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假装在各种地方玩累了,不小心睡着——尤其是那几个小的。
几个小的都很轻,会被陛下直接抱起来,裹在斗篷里,就这么慢慢地拍一会儿,拍到睡得沉了,再叫人送回房间去睡觉。
年纪大一点的也喜欢装睡,最好是在离陛下很近的地方,必须得多练几次,得足够有耐心。
只要足够耐心,就会等到柔软的毛毯被盖下来,会有只手摸摸他们的脑袋,探一探额头的温度。
抱得动的,就会被放进藤编的大躺椅里,实在抱不动的,就只好往怀里塞个大枕头。
然后他们就可以这么睡一下午,一整个下午的起居室阳光都很好,陛下身上有墨水和药的苦香,混进阳光里,是他们能找到最暖和舒服的记忆。
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挨个给他们盖被子、摸脑袋,悄悄给他们口袋里塞满糖果的那双手——是因为责任还是余习?
陛下从不轰他们走,哪怕在工作也随他们胡闹,把红宝石拐杖给他们当枪玩追逐战。
阿克有次不小心磕破了脑袋,第二天起居室的所有桌角就都打磨成了不怕磕碰的圆弧。
会下这种毫无意义的命令,这是因为责任还是余习?
他们成天往起居室里藏,陛下起初还板着脸训他们,后来也就破罐子破摔,每次听到动静,就拿出一块饼干往果酱罐里一蘸。
这块全是果酱的饼干,就被陛下沉稳地、看也不看地递到背后……等着谁忍不住诱惑,最先暴露,悄悄探头啊呜一口全吃掉。
吃饼干的人被拎出来打屁股。
铁石心肠的皇帝陛下绝不手软,揍了几下就冷酷离开,把饼干桶和果酱罐全忘在他们中间,回去继续工作。
……工作的那张大桌子上,放着他们做的那盏小台灯。
那盏乱七八糟的小台灯,一直都放在桌角,有时候因为线路不稳定坏掉了,还得陛下要来工具自己修。
因为坏的次数实在太多,陛下那张大桌子的抽屉里甚至有个固定的角落,放着小螺丝刀小扳手小虎口钳。
他们早就学会不看陛下那种相当生硬的“不耐烦”和“冷淡”了……因为不止有一个藏在桌子底下的孩子,看见陛下慢慢修那盏小台灯。
这项工作对陛下越来越难,每个螺丝、每根电线都要摸索很久,那时候他们还完全意识不到这代表什么。
……他们只知道陛下根本不讨厌他们的礼物。
陛下很包容这盏全是问题的小台灯,就像包容他们这些被捡回来、一身都是毛病的野孩子。
陛下一点一点把他们养好,养得送去学校每个人看了都要惊讶,探听这是哪个家族出来的子弟。
会做这些事的人,是因为责任还是余习?!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既不是最了解他的人,也不是最接近他的人。”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死死抱着星板,嗓子哑透了:“你只不过是来得早而已……你自己不要被他养了,那么你就滚,滚回你的前线去。”
努卡抱着那块星板,拉开这张大桌子的所有抽屉,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取出来。
这七年里,阿克每天都来擦桌子、都来收拾房间,不论哪里都没有灰尘,一切都还像是新的。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不会再有人回来、不会再有人使用它们了。
那么它们该被还给陛下,该被送去那方墓碑前。
努卡拉开每个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取走。他的手哆嗦得太厉害了,一袋放了不知多少年、早就干透了的坚果一不小心洒在地上。
凌恩的瞳孔凝定了下,伸手去捡那颗坚果。
……他被努卡毫不留情的攻击逼退,泛着寒气的精神力冰锥差一点就戳穿他的那只手。
“我……只要这个。”凌恩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许你说得对。”
——不论努卡说得是不是真的,他没有任何反驳的凭据。
他的确不了解十八岁以后的庄忱,他在那一年去往前线驻防,之后再回来的次数就少得可怜。
在这些少得可怜的往返里,他一共见过庄忱四次。
第一次是军部的年终宴会,庄忱很安静地靠在椅子里,该举杯时举杯、该慰劳时慰劳,太疲惫时就那么安静地睡过去。
“还在跟陛下赌气?”军部年迈的负责人看出他们的不对,低声对凌恩说,“去道个歉……多难的事?陛下当初又没有坏心。”
不过就是一个想看看海伦娜的年轻人,向军部提出了一个很温和的申请而已——那可是皇帝陛下。
要不是庄忱一直在放权,军部的权利越来越聚拢,这种事本来只要陛下的一句话。
他们也没想到,怎么几句难听的闲话,就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来就是你冲动,去道个歉不就好了?”
凌恩其实早已经后悔,在前线的一年里,他一直想去道歉。
但他没有找到机会——庄忱在宴会上停留的时间很短,敬过酒、完成了致辞就叫人搀扶着离开。
医生说陛下身体不适,在卧床休息,什么人也见不了。
医生不准任何人打扰陛下,他们说陛下很久没睡过觉了,今天好不容易睡着,一只蚂蚁也不能爬进去捣乱。
第二次见面,是因为他听说庄忱生了重病。
传言很乱,什么都有,他回过神时,就已经擅自从舰队折返了帝星。
但年轻的皇帝并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只是靠在床头,借着台灯的光,批阅那些永远都批不完的文件。
“我没事,不必听那些流言。”庄忱对他说,“我的身体很好。”
他依旧不放心,想要再度确认,年轻的皇帝已经合上手里的文件:“你该去前线,少将。你刚刚升职就擅自离舰,会遭人议论。”
那次他其实想对庄忱说,他终于想明白……不该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了,当初那件事的错在他。
但这话拖得越久越难开口,他沉默很久,还是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于是攥紧了口袋里海伦娜的水晶:“你还……想看看海伦娜吗?”
“什么海伦娜?”年轻的皇帝想了想,隐约有些印象,“北偏西十五度……矿产评级七、气候恶劣度中上那颗星球?”
他在这个回答里愣住,像是全身都被什么无形的钉子钉上。
“没有人居住,开发计划暂时还不到它。”靠在床头的皇帝说,“以后再看吧。”
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他及时赶回了舰队,并没被处罚。
也没什么人再敢议论他,离开帝星、离开庄忱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他的理想。
没有人敢议论伊利亚的战神。
第三次见庄忱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变得很生疏。
自从上次离开,他就下意识地回避庄忱,凡是有年轻皇帝出席的场合,就控制不住地避开。
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源于什么——或许是因为那个迟了太久、迟到已经没办法给出的道歉,或许是因为庄忱不再叫他“凌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