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就让这个年轻人疲惫地摔进他怀里。
“我们本该更关心您,您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负责人低声说,“不该这样,不该有人抢走您的斗篷。”
负责人说:“您有权因为这件事难过,您应当哭一会儿……就像过去那样。”
庄忱睁着眼睛,躺在负责人怀里。
年轻的皇帝神色茫然,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想要回忆起该怎么难过,但并不成功。
“难过”只是一盆长得很好的柔软羽衣草,编号1,在花架第三层。
但他很听话,轻声模仿:“我很难过,元帅爷爷。”
他说:“我不舍得我的斗篷。”
“放弃些别的东西。”元帅爷爷低声哄他,“没有用的,再也不必管的,把那些扔掉。”
“想象你只能再活十年——只是想象,我不是说真的。”
“这样做假设,把十年之内用得上的东西留下,剩下的都不要了。”
元帅爷爷说:“你要记得,你是我们的小殿下,是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最喜欢的好孩子。”
这话让年轻的皇帝露出很腼腆的笑容,那双黑眼睛甚至亮了亮,苍白的耳廓泛起一点血色。
“好……”伊利亚的小陛下轻声炫耀,“我也有好孩子。”
很多,在他的起居室乱跑,有那么一点吵……不过比耳朵里的声音好多了。
负责人的神色柔和下来,摸摸他的额头,拿过自己的披风,把年轻的皇帝整个覆住。
花窖里的温度和湿度都控制得很好,一直在循环通风,光线柔和,的确是很适合休息的地方。
“睡一觉。”时间就要到了,负责人必须立刻启程,不能再陪他,“等醒了,就把用不着的垃圾全扔掉。”
小陛下躺在花床上,被那些花簇拥着,漆黑的眼睛慢慢弯了弯。
负责人在收到第十七次催促信号时离开。
碎片里的庄忱裹着披风,是真的就这么睡着了——差不多一动不动地睡了两个多小时,他的睫毛才终于动了动,一点点睁开。
罕有的长时间睡眠,让他的精神好了不少,又休息了一会儿,就慢吞吞爬起来,撑着床边离开那些花。
他走到墙角,捡了一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写画画,最后留下几个数字。
那些数字都不算大,最大的一个也仅仅只是“1”开头的三位数,和十年代表的三千多天大相径庭。
但让年轻的皇帝很满意,漂亮的眼睛亮起来,苍白的脸上甚至露出笑容。
这些数字一律都被抹去,那一小块泥土被重新拢平,看不出写过什么字——做好这一项准备后,他开始采纳负责人提出的建议,把用不上的东西全写下来。
他想起个好办法,将那枚荆棘戒指里的东西也毫不客气地全部倒空,又把“一件银灰色斗篷”的记忆重新捡回来,塞进戒指里。
年轻的皇帝握着小树枝,把那一小片地方一口气写满,随便抓了把花匠爷爷用来装饰花坛的小石子撒上去,再铺上一层土,来回走着踩实。
这样的举动叫他显得相当孩子气,简直像是又变回了当初的小殿下——好在花窖里没有任何人,只有花花草草,只有一排又一排的花盆。
花窖里只有花,这些花牵住他的斗篷。
庄忱挨个摸了摸它们,给每朵花都细心地浇了水、松了土,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
然后庄忱就扔下小树枝,朝花窖外走。
他的脚步轻快了很多,斗篷跟着飘动,简直像是明天身体就会忽然恢复。
所以来花窖找他的私人医生,也惊喜到难以置信:“陛下,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年轻的皇帝笑了笑,“准备一点巧克力……酒心的,我想在工作间隙吃。”
他想得很周到,又补充:“要装在盒子里的,带锁,我怕小家伙们吃多了耍酒疯。”
私人医生完全不介意他吃零食,医生们盼着他多吃些东西,立刻答应下来,又一口气问:“您还想要别的吗?凌恩上将来医疗室找您,留下了很多德雷克斯顿的特产,有坚果,还有一张便条……”
察觉到庄忱的神色茫然,私人医生就迟疑着停下话头,低声问:“……陛下?”
他们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原本的兴奋渐渐淡去,交换过视线,心底渐渐沉下来。
……有什么被他们的陛下忘了。
忘了的东西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遗忘本身——在伊利亚,任何一个完整的精神领域,即使没有精神力,也不可能这样轻松地完成“遗忘”这个工作。
所以庄忱才需要种花,需要用这种方式引导记忆离开精神领域。
现在……这一步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上将。”年轻的皇帝重复了下,想了想,“军部的人?我刚见过负责人,他们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
“我不吃坚果,给努卡和阿斯盾他们吧……别给阿克,他刚长牙。”
庄忱做了简单安排,又因为最后一句有些好奇:“什么便条?”
“他想请您再等他一年。”医生说,“一年后,他想申请调回帝都,回皇宫驻防。”
这话让年轻的皇帝停下脚步,微微蹙眉,露出些思索。
医生低声问:“陛下?”
“转告上将,这事不归我管,我刚把权力放给了军部,要请负责人批准。”
庄忱口述回复:“不过最好别去申请……一年后的伊利亚,大概没有皇宫需要驻防了。”
医生的脸色瞬间变了,不等开口,就被他们的好病人笑了笑,温和地伸手抱住。
因为留下所有高兴的事、留下所有喜欢的回忆,他们的陛下这会儿显得格外轻快,完全不难受,几乎又变回过去那个小殿下。
医生不再提什么“凌恩上将”,因为他们实在忍不住觉得……倘若没有那位“凌恩上将”,他们的陛下早就会是这样。
或许活不了这么久、或许二十岁就会病故,但那是快活自由的一生。
这些过于强烈的念头,也穿透碎片,全无阻碍地渗透进多年后擅自碰触这块碎片、看着它的人的眼睛和脑海里。
“辛苦你们了。”年轻的皇帝轻声说,“我这一生过得很好,没受什么苦。”
“我累坏了,准我歇歇吧。”
他们的陛下取下荆棘戒指,摘掉银链,戴在手上:“等事情做完,我要回家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老花匠的鬼魂回来, 看见凌恩,就好心提醒他,“别等啦。”
“陛下是回家了, 去找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了。”
一个只负责侍弄花的老花匠, 不接触军队, 不认识伊利亚的战神:“这是陛下早就盼着的事。”
老花匠就是这么给这些花讲道理。争先恐后排着队开好的花, 没能见到陛下, 连叶子都打卷。
老花匠的鬼魂来到花架前,给那盆银色满天星浇了一点水,很慈祥地轻轻拍一拍:“谁都要回家, 是不是?哪能拦着,不能拦着。”
谁都要回家, 陛下留在这里照顾伊利亚,照顾了这么多年,已经把全部心血都浇灌下去。
浇灌了全部心血的皇帝陛下, 自然有权做回伊利亚的小殿下。
那么就摘下那顶皇冠, 脚步轻快地回家去。
说不定现在, 他们的小殿下就已经回到了家,已经找见了爸爸妈妈。
说不定小殿下正抱着银斗篷, 在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怀里,稳稳当当地闭着眼, 摊开手臂舒展身体, 睡这一生都从未睡过的好觉。
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要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受了这种苦, 是这样走完一生, 一定会心疼难过得要命。
小殿下一定会被爸爸妈妈扣住, 藏在怀里搂着,一下一下慢慢晃, 不把这些年的难过全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就不准往外跑。
老鬼魂最偏疼那盆银色满天星,耐心地慢慢给它讲道理。
说完这些,老鬼魂又把陛下亲手挑的小花盆挪了挪,转向花窖外:“你看,那个半死不活的客人不也回家了?”
老鬼魂已经看不到花窖外有什么人影,他自己再晚些也要回去——刚才去陛下墓前送花,别的鬼给他捎了消息。
家里的小孙子闹着要从白塔出来、给陛下守灵。
那些孩子都这么闹,白塔的教师们劝不住,听说满地都是嚎啕大哭的孩子……这些孩子没有精神力,但因为被陛下每天叫人盯着大口吃饭、严格锻炼身体,个个都壮实极了。
教师们倒是有精神力,可惜一手一个都按不住,隔一会儿就有孩子逃跑,试图手拉手从窗户接龙吊下去。
老鬼魂想了一会儿那种焦头烂额的场景,深吸口气笑了笑,把那一口气慢慢呼出来,又低下头,拿手掌去抹眼睛。
他把这些花哄好,还得去帮忙,哄白塔里的孩子。
那些孩子暂时还无法离开白塔,参加不了葬礼,伤心极了、难过极了,他们给陛下做了五颜六色的斗篷,做了漂亮的拐杖,很多好看的陶碗,还种了花。
“半死不活的客人”并没回家。
伊利亚的战神阁下第一次连路也不会走,那两条腿像是变成了石头,胸腔里跳动的东西也是……到了这一步,那里面甚至吝啬地拒绝给他感受。
“痛苦”、“遗憾”、“绝望”,是会弄脏这些碎片的东西,星板在入侵者精神领域留下的干扰,禁止它们出现。
二十二岁的皇帝脚步轻快,拉着医生去吃酒心巧克力时,身上的斗篷被风扬起。
这种轻快不该被打扰,连医生也咽下全部劝解的话,被他们的好病人拽着快走。
于是看着它的人,只能剩下被解剖的资格——被泛着寒气的解剖刀,细细拆开心脏,研究那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装了些什么,才能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居然一直心安理得。
……凌恩仍站在花窖外,被这把泛着寒气的解剖刀,一刀一刀剖开研究。
只是老花匠不那么容易发现他了——鬼魂就是不那么容易发现活着的人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鬼魂只能注意到牵挂的人、在意的人……至于那些不在记忆里的人,在鬼魂眼里,跟石头和树也差不多。
是因为星板对精神频率造成的干扰,让他暂时变得“半死不活”,才让他在鬼魂眼中变得格外显眼。
现在这种干扰在消退,只有极少数路过的鬼魂会留意到一个半活不活的人,停下来问他:“你是去白塔吗?”
他被好几个鬼魂路过,这样来来回回反复问了几十次,不得不木然地摇头。
“那么你要去白塔吗?”鬼魂说,“那儿要人手帮忙,我们去帮陛下的忙。”
这句话里的字眼叫他瞳孔缩了下。
凌恩找回自己的身体,抬起僵硬的手臂,他被穿过几次,终于勉强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鬼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恢复知觉,还是在彻底丧失最后的知觉:“你们……帮什么?”
“我们去帮陛下的忙!”鬼魂有些不耐烦,“你是不是一点都不了解?你就从没关心过陛下的白塔?”
凌恩吃力地摇头,他想辩解,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我——”
……对。
他没有话可解释。
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从没关心过庄忱的白塔。
这些白塔用来阻隔外界的嘈杂,却也被建造于外界的嘈杂。
世人也从不关心白塔,只关心妄议,无数怀疑无数揣测,这些声音阻拦不住,日夜灌进伊利亚皇帝的精神领域。
庄忱每天听着它们,逐渐习惯,也逐渐不受触动。
……又或许并非是完全的“不受触动”。
很多年前,在去前线驻防之前的最后几天,凌恩吃了个处分,是因为擅自和人动手。
动手的原因不是被议论“被照顾”、“走后门”,虽然那些人也的确说了……但让他真正失控的,是另一件事。
那些人说起白塔,说起浪费的大笔经费,说那个乱来的小皇帝,“要再这么折腾,还不如早点短命死了”。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违反军纪,他因为这个被关禁闭三星期,哪儿都不准去。
那些人更糟,大概这辈子都没法再随便动用精神力,精神领域也变成了筛子。
因为这个……老负责人才会一直觉得,把他留在帝星,让他陪着庄忱,或许对庄忱更好。
这也一直都是负责人最后悔的事。
在退休前,老负责人对凌恩说了他无法理解的话——至少当时的他,尚且还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
那位疲惫黯然到极点、禁止军部再去“残星”搜索庄忱的老人,脱下军装叠好,对凌恩说:“你不该再见他。”
“你早就不该再见他。”老负责人说,“我不该暗中开后门,让小陛下去你的禁闭室。”
有些人的存在,只不过是会给出一点虚妄的、一触即破的温情幻象,当这种幻象被戳破,带来的伤害只会更加严重。
……直到现在,在这些鬼魂的不停诘问下,凌恩终于不得不想起这些事。
那些被他自行封闭的记忆,终归还是一件一件被挖出来。
那三个星期的禁闭期间,伊利亚的少年皇帝曾经带着斗篷、遮着兜帽,去看惨到不行的上校阁下。
在那间光线暗淡的禁闭室里,因为海伦娜起的争执,似乎被他们短暂地默契遗忘了。
“很有本事。”年轻的皇帝客观评价他,“一打十三。”
这话冷冰冰,语气没什么波动,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不是在生气和责备。
所以就连凌恩也听得出:“他们欠揍……你不这么想?”
这话都客气了,其实他本想说“他们该死”。
遮在兜帽里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
“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这么想。”十八岁的皇帝走过来,把药放在他身边,“以后别这么做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庄忱说,“几个醉鬼,酒后胡说,没什么大不了。”
凌恩沉声反驳:“可他们敢说你。”
这话叫年轻的皇帝怔了下——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实在阻力重重,从没被这样直白的维护过……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停在原地,有些诧异地看着凌恩。
这样的神情,让那双黑澈干净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
这样的神情也让凌恩再忍不住,他冲动地开口:“不论如何,我站在你这一边。”
庄忱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神色慢慢变得缓和,肩膀稍微放松下来。
他甚至很轻地笑了笑,即使这个笑容很淡,很快就消失——即位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伊利亚的年轻皇帝都很少会有这个表情。
“谢谢。”庄忱说,“躺下,我给你上一些药。”
这大概是他们在庄忱十六岁以后,最平静、最温馨的半个小时。
他被要求躺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年轻的皇帝披着带兜帽的斗篷,坐在椅子上弯腰,给他因为打架弄出的伤口上药。
然后他们简单聊天,说了些现在的事。
庄忱甚至做了一点休假计划,想在工作之余,稍微拿出半天的时间来睡觉。
他们简直像是和好了。
……然后他说了最糟糕的话。
当时大概是庄忱在向他解释白塔的构造、设计和原理,这些东西非常复杂,复杂到连解释清楚都很耗心力。
庄忱不得不停下休息了几次,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头痛又被勾得发作。
庄忱闭紧眼睛,后脑用力抵在椅背上,额头渗出虚汗。
他被这种场景折磨,终于忍不住打断:“别说了。”
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闭着眼歇了一会儿:“你听我说,科学院验证了很多次,白塔……”
“我不在乎这些。”他更烦躁,“谁在乎这个,就算你错了又怎么样?”
“你有这个权力,没必要被他们多嘴。”
他沉声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
……他想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没关系,我会站在你这边”。
但这话只说到一半,原本闭眼靠在椅子里忍痛的年轻皇帝,就忽然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视线让他无法再吐出半个字。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
庄忱看着他,喉咙微微动了下,泛白的嘴唇却并没张开。
再没张开,年轻的皇帝就这么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轻声说:“……我没有。”
那些需要长篇大论的解释在这里中止。
庄忱甚至还带来了一份科学院几百页的报告,但没把它再交给凌恩。
他只是把报告重新收好,揣回进那件什么都能装的大斗篷里。
做完这些,年轻的皇帝又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
“我没有”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庄忱离开禁闭室,没有再做任何辩解。
凌恩离开花窖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即使它们正在迈步,在向皇宫外走。
它们跟着那些鬼魂,把他带去那些白色的高塔。
对精神力足够强悍的人来说,这些白塔的存在并不起眼、意义也并不算那么明确……所以当初,军部负责人建议凌恩去看看时,他也完全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建议。
那是他去找军部负责人,想要申请一年后回帝星、回皇宫驻防,两人间发生的对话。
即将退休的负责人看着他,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他无法理解的强烈遗憾,也有黯然。
“你真该去看看那些塔。”
年迈的上任元帅站在舷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帝星,低声叹息。
“它们存在的意义,和我们完全一样。”
负责人说到这里,就转回身看着他,苍老的视线依旧锐利:“我们守卫伊利亚,它们也是。”
“有人叫它‘饥饿的白塔’——你听过这个说法吗?”
负责人逐字逐句地转述:“很多人说,它吃掉大笔经费……”
他当时无法自控地开口,沉声打断了这句话:“这是陛下的决断,陛下有这个权力。”
负责人没有因为被打断而生气,只是看了他很久,才又问:“你总是维护陛下,是么?”
他站在那样锐利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审视下,竟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关沉默。
……那时的他甚至没有勇气答“是”。
因为这种维护并不出于理智。
是种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未加思考脱口而出的冲动……这并不符合“规则”。
他简直像匹愚蠢透顶的驽马,只在名叫“规则”的鞭子底下不停地走,看似清醒实则麻木,从未真正动脑思考过哪怕一次。
负责人问:“是什么在对你造成困扰?”
“军人不该有私心。”他低声说,“我……”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无法控制维护陛下的私心——而这解释也并没说出口,因为负责人已经打断他:“我知道了。”
“我不会批准你的申请。”负责人在那份申请上签署驳回,“你没必要再回帝星驻防。”
这次他是真的几乎失态,语气变得急躁:“为什么?!”
“因为没这个必要。”负责人说,“因为你把这当成是私心。”
负责人说:“陛下在煎熬心血,而你把维护他当成私心,当成可耻的事,甚至羞于承认。”
“这不是私心,这是陛下的白塔。它们吞吃陛下的心力和生命,正在生长——迟早有天,它们将会和我们做同一件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
负责人的视线变得极为严厉,这种严厉的注视几乎将他生生剖开:“你从未理解过陛下,也从不尝试做这件事,难道不是吗?”
他立在原地,根本说不出半个字,脸色苍白。
像是被什么极重的攻击,毫不留情砸进了他的精神领域。
负责人这样凝视他半晌,逐渐垂下肩膀,收回视线,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让从来凌厉沉稳、雷厉风行的老元帅,显得有些颓然,甚至像个很普通的老人。
“陛下需要的,不是这种‘维护’。”负责人慢慢坐回椅子里,“这有什么意义,难道少了你的维护,陛下就没有花钱的权力?”
这话不如之前语气重,也没有什么责备的意味,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叹息。
但这句话比之前的那些话,还要更让伊利亚最年轻的上将僵立不动、失去血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我们没有任何人去真正了解他。”
负责人低声说:“我们从未了解他……如果我们能早做这件事就好了。”
“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错误,无法纠正……来不及了。”
老负责人低声说:“所以,我至少不能让你回去,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几乎叫这些话钉死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迅速升级,变成不受控的惶恐:“我不会,请您——”
他立刻就想回去,他想现在就离开这座星舰。
“我不会批准的。”老负责人说,“到我退休为止,你就待在前线,哪儿也别想去。”
这些话钉穿他的骨头,把他钉牢在星舰的甲板上。
这种剧烈的、仿佛迟早会失去什么的不安,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完全无法入睡。
这也是为什么,几个月后,他会在凌晨即刻回复庄忱的消息。
而那时,还没人知道几个月后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庄忱会留在“残星”……而老负责人在处理妥当剩余的事项后,就退休离开舰队,不再担任元帅的职位。
或许有人知道,有人已经猜测出端倪,只是拒绝承认。
拒绝承认、拒绝接受,甚至拒绝触碰这种可能。
老负责人盯着自己的手臂。
被这双手揽住的年轻人,淡白安静,心血早已耗竭,轻得像是一片只想睡去的灵魂。
如果早有人能去好好看看那些白塔,能弄清它们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不仅仅是科学部那些人理解庄忱在做什么。
不是一句苍白的“陛下有决断的权力”。
……如果早就有人走过去,对他说:“我看了你的白塔,它们是最正确的决定,你没有做错”。
如果有人对他说:“我完全理解你正在做的事,你是个好皇帝,我们一起来承担你的责任,我为你保驾护航”。
如果有人说:“来,给我你的手”。
这些年里,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这么做了……那位年轻过头的皇帝陛下,或许都不会独自走上这条路,走到这一步。
……而最残酷的事,恰恰也是这个。
走到这一步,这些话就都派不上用场,也不能改变任何事了。
因为他们的陛下已经不需要支持,不需要护航,也不需要理解……这些早就变成编号,变成花盆里的戎葵。
这种花其实不适合种在花盆里,它们生来高大,甚至能长到两三米,通红的花要开在最广阔的天地,吹最畅快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