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忱早就不再叫他凌恩了,只不过他太迟钝,居然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件事。
这次见面,是因为他拿了枚很难拿的勋章。
皇帝亲自接见、亲自授勋,嘉奖上将阁下在作战中的突出贡献。
这枚勋章他一直都没再佩戴过。
因为只要戴上,就会想起庄忱撑着拐杖,弯腰单手给他授勋,说的那些完全官方的致辞和祝贺。
他就会想起当时庄忱的动作,想起庄忱说的“上将阁下”。
那是他第一次隐约开始理解……当他第一次问候“陛下”时,庄忱是什么样的心情。
第四次见庄忱……凌恩完全不想回忆这件事。
“努卡。”凌恩盯着眼前的人,低声恳求,“我只想要这个,你可以带其他所有东西去给陛下。”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跪在地上,一手抱着星板低头收拾,像是没听见。
凌恩单膝着地,向他跪下,膝盖在地面砸出极钝的重响。
努卡的瞳孔缩了下。
他抱紧所有东西,警惕地盯着这个忽然古怪起来的混账:“你可以去和陛下要。”
他会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墓碑前,如果凌恩真这么想要,不该跪他,应该去跪陛下。
直到现在,努卡终于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凌恩中途就离开了葬礼,那之后就一直在收集陛下留下的碎片——这件事说合理也合理,但说奇怪也很奇怪。
凌恩一直在寻找记忆里的庄忱,却不去和其他人一起用柏树枝蘸清水,凌恩甚至没有去陛下的墓前。
凌恩不去墓前见伊利亚的陛下。
“你可以去问陛下要。”努卡盯着他,“为什么来求我?”
凌恩掌心的伤口再次崩裂,这一次的伤口没有愈合。
他剧烈喘了两口气,脸上终于彻底失了血色——仿佛是什么不论如何都无法躲开的事,终于在此刻彻底被掀开。
仿佛终于有人连他的骨头也砸碎了,一寸一寸剥开翻检,找出藏在最深处的那个隐秘的铁钉。
他动用精神力强制自行封存的记忆,随着这袋坚果、这个问题,还是冒出来。
因为有件他一直极力忽略、极力回避,拒不承认的事。
事实上,从授勋那次见面起,他就开始有隐约的不安——他觉得庄忱看他的视线很陌生。
不是因为赌气、因为疏离,因为当初的数次不欢而散而导致的陌生。
而是真的……不太能认得出他,不太能记起他是谁了。
拿到那枚奖章时,庄忱甚至要旁边的人提醒,才点了下头,朝他走过去。
而第四次他们见面,庄忱没有认出他——那天是万圣节,庄忱换了衣服、戴着面具,准备了一袋子糖和坚果,给皇宫里的小孩子发。
他也戴了面具,他承认这或许的确会带来一些难度……可他不知道要怎么摘掉面具。
他不知道怎么用身上的勋章,所有勋章,向庄忱换一枚坚果。
他不知道怎么向庄忱道歉——为一件庄忱已经完全不记得的事道歉。
庄忱坐在台阶上,身上挂着两个小的、怀里搂着一个,身边全是到处乱跑的小孩子。
庄忱的神色很温和、很放松,是他从没见过的放松……只是太过苍白和平静了。
“抱歉,这个不能给你。”
年轻的皇帝发了一圈糖和坚果,检查一遍过后,发现里面混进了奇怪的人,就又从他手中收回发错了的坚果。
庄忱不把坚果给他。
庄忱对他说:“阁下,你不是我养的孩子。”
努卡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也没有耐心等他从什么“追忆往昔”中清醒,毫不留情地动用精神力向他攻击。
庄忱亲自养大、亲自教出来的年轻人, 哪怕在极端暴怒的时候, 下手也依然相当有分寸。
哪怕凌恩甚至没回过神、没做任何抵抗——他还怔忡着, 跪在苏醒的记忆里, 看着那枚坚果。
他甚至下意识伸手, 身体前倾,想去碰一碰。
凝结出的冰刺悬停在凌恩喉咙上。
离致命处只剩一寸,来势骤停, 炸开尖锐的精神啸响。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吞吐的杀意终归被束缚着归笼,咬破的嘴角甚至溢出血……他实在被伊利亚的陛下教养得很好。
那些冰冷的精神力嗡鸣着,不对全无还手之力的对手落井下石, 不刺向伊利亚的元帅。
努卡不杀他, 不要他的命。
“你留下。”努卡的声音沙哑, “你现在的反应速度,不配去战场。”
“接下来的战事防务, 由我负责。”
努卡寒声说:“三个星期内爬起来——伊利亚还没太平到这个地步,你必须去做你该做的事。”
这话终于让跪在地上的人有了些反应, 凌恩一只手撑着地面, 视线动了动, 慢慢重复:“……三个星期?”
努卡嘲哂:“怎么, 元帅阁下嫌短?”
跪在陛下桌前的元帅阁下慢慢摇头。
他就那么跪着, 像座灰白色的、失去生命力的石膏雕像,只要任何人来重重推一下, 就会立刻摔得粉碎。
凌恩低声说:“我……只给了他三小时。”
三个小时零九分钟,这是失去爸爸妈妈的小殿下能伤心的全部时间——然后庄忱就离开那间小卧室,去做一个不能被人哄、不能伤心的皇帝。
庄忱亲手养大的年轻人,哪怕气疯了、恨到只想亲手凌迟了他,能想出最心狠、最残酷的报复……也就是这样了。
在努卡看来……只留三个星期给他浑浑噩噩、给他半死不活,然后就逼他去做那些必须他做的事。
在庄忱养大的孩子看来,这已经是刻薄残忍到极点的报复和惩罚了。
“我该死。”凌恩说,“我早该死在下等星。”
努卡不否认这个判断,他盯着凌恩,冰寒精神力吞吐不定,声音很冷沉:“什么三个小时?”
凌恩摇了摇头。
努卡看了他一阵,收回视线:“算了。”
就算追问得再多——知道得再多也没有用,没有意义,因为再也来不及。
因为今天葬礼已经结束,他们已经将棺椁放入陵墓,将那块碑亲手立起来,种下郁郁葱葱的柏树。
而这场原本早就该足够盛大、足够庄重和肃穆,为最后一任皇帝送行的葬礼……甚至因为他们的私心,迟了足足七年。
“我要把它们全送去给陛下。”努卡说,“你要想要,就亲自去求陛下。”
“你也不该死,因为陛下没让你死。”努卡说,“陛下让你做元帅,驻防前线,守卫伊利亚。”
努卡不会擅自处置庄忱留下的任何东西。
它们全部属于庄忱,属于沉睡在“残星”的、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
他们擅自把陛下从“残星”带回来,已经是非常任性、非常过分,自私到极点的举动。
从今以后的所有事,都只能是陛下希望看见,希望实现的。
差一点都不行。
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抱着星板,抱着陛下留在这里的遗物,还有那盏歪歪扭扭拼凑出的小台灯,推开门快步离开。
起居室就这么安静下来。
这里所有的碎片,都已经被星板吸收,庄忱的物品也被取走,变得极为空荡。
等那些嗡鸣着的精神力冰刺也消散,这个房间就彻底安静,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生活和居住过。
……直到凌恩被什么力道拍了拍肩膀。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飘过来的老鬼魂好奇地琢磨他,“你看起来可哪个都不像。”
凌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强制更改那些碎片,受到了星板剧烈的抵抗和反噬。
这种反噬短暂改变了他的精神力频率,他有些迟缓地抬头,发现自己能看到这座暖宫里飘荡的灵魂。
“我……活着。”他吃力地回答,“我活着。”
努卡说得对,他没有资格死,甚至没资格半死不活。他应当尽快从这种浑浑噩噩里清醒,回到前线。
这是庄忱留下的命令,是伊利亚的皇帝在临终前留下的遗嘱。
最后的精神力冰锥也消散无踪。
凌恩按住喉咙上的擦伤,精神力运转,止住渗出来的血。
“这是陛下的起居室。”他听见自己低声问,“您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没有。”老鬼魂给他看自己怀里的花束,“我就是来给陛下送花的——陛下说了不要,可谁忍得住呢?”
不是所有鬼魂都有办法离开死亡的地方,这座暖宫里总有人逝去,有很多人一生在这里侍奉、做事,死后就被埋在宫中的墓地。
老鬼魂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在两年前过世,是负责打理花园的园丁。
就算改成联邦制、皇宫已经不是实际意义上的皇宫,花园也依然是花园,依然要人照顾和打理。
在没办法继续给小阿克挑最好看的花、没办法让小阿克抱来送给陛下以后,老鬼魂就每天自己来送。
今天是五支卡萨布兰卡百合,花语是“傲然的死亡”……但如果稍稍变通一下,把它们单支放在不同的地方,花语就会变成“伟大的爱”。
老鬼魂抱着那捧百合,在起居室里慢慢找合适布置花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要花?”凌恩低声问,“不想要?”
他记得庄忱是喜欢花的。
庄忱最后过的那场生日,阿克抱着花束爬进他怀里……被花瓣碰到脸颊,庄忱的神色就不自觉变得柔和。
哪怕几乎看不见、几乎听不见,能触碰到柔软的花瓣,已经足以让年轻的皇帝心情变好很多了。
老鬼魂愣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哪会不想要。”
老鬼魂低着头,看着怀里代表死亡的百合花,那种从进门起就故作的轻松和自然,在这一刻逐渐淡去。
——仿佛直到现在才刚刚想起,这间起居室里已经没有人在,不必强装着轻松、努力活跃气氛,哄他们的好陛下舒心了。
老鬼魂垂着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上,终于浮现出无力掩饰的黯然:“……谁看不出?陛下很喜欢花。”
只是这笔钱没必要花在这里。要维持一个足够美丽气派的花园,其实是笔相当昂贵的开销。
老鬼魂生前的职业虽然是个园丁,但到最后几年,也只能算是“花匠”……因为那个小花园,实在小得几乎只能算是个很平常的花窖。
伊利亚的年轻皇帝,其实经常被人说“吝啬”。
因为皇宫和帝星在他手中,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气派、不那么光鲜亮丽,连庆典也少了很多——因为军部的庆典规模也相应缩减,有不少人甚至认定了,这是皇帝在排挤凌恩阁下的证明。
这些决定有些被支持、有些被非议,而这些因为皇帝的“吝啬”而节省下来的钱,也不过是流水一样砸进毫无动静的科学院。
没人知道科学院吞了这么多钱,究竟能不能研究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就算真研究出来点什么,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是不是值得这些投入,值得被砸进去的钱。
至少在白塔建起来、足以保护这座星系之前,没人知道。
“我家的那个小外孙,要是没有陛下,恐怕早就活不成啦……”
老鬼魂回到窗前,专心布置那些花,低声叹息:“幸亏有那些吃钱的白塔。”
很多人都觉得,“没有精神力的人”在伊利亚很少见,几乎没有——其实这不准确。
更确切的说法是,精神力太弱的孩子,根本就没办法在这个星系存活下来。
几百年来一直如此,直到有了那些白塔,把那些变异的宇宙辐射拦住,不让海量的信息碎片再侵蚀这片星系。
老鬼魂的小外孙也天生没有精神力,这样的孩子原本是注定早夭的,现在都被送去白塔,在那里读书学习、强身健体。
科学院还在按照庄忱的遗愿,继续研究这种材料,把它做得更轻薄、更便携。
白塔里的孩子,有不少从小就立志做这项研究,正为这个废寝忘食地拼命。
等再有了突破,比如能用它做出衣服、帽子——哪怕是能做件斗篷,这些孩子就能像常人一样自由活动。
而普通人——精神力不那么强,不像是军部这些伟大的强者那么厉害,只是最平凡的那些普通人,也能省下更多的精神力,不必时刻抵御辐射侵蚀。
这是种从未有人体会过的、无需再被死亡威胁的解放。
这是最珍惜和宝贵的东西,无法被放在天平上,无法只是被轻飘飘估算价值、品评和衡量一句“值不值得”。
没人能说出,这值多少钱。
数不清的普通人,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真正轻松地活着。
数不清的伊利亚人感激庄忱。
“可这些都要钱。”
老鬼魂抚摸着那几支百合:“我们叫它们‘饥饿的白塔’,它们吃陛下的钱,也吃陛下的心力。”
守护伊利亚、让伊利亚变成今天这样的皇帝陛下,不要说和那些“伟大的强者”比较,身体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差得远。
庄忱没有支撑到这个时候,庄忱死在第一座白塔被建起后不久。
庄忱没有真正轻松地活过。
“要来花园看看吗?”
老鬼魂布置好百合花,邀请凌恩:“花都开好了。”
听说有大部队从“残星”回来,老鬼魂高兴得不行,忙着哄每一朵花好好地开……因为陛下要回来了。
时间不太充裕,得抓紧时间赶快开,开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陛下要回来了,陛下最喜欢好看的花,得赶在陛下回来之前全开好。
花窖里的花很争气,都抢在寒冷的冬天争先恐后地盛开,任何人看了都一定喜欢,一定高兴。
争先恐后开好的花等回庄忱的棺椁。
“陛下很喜欢它的,陛下很喜欢花园。”
即使那已经只是做小花窖,这个固执的老花匠也依旧称它为花园:“没办法工作的时候,陛下总是来园子里坐坐。”
老花匠的鬼魂说这些的时候,变得很慈祥,苍老的脸庞柔和下来:“陛下还亲手种花,种了好些盆,大部分都长得不错……陛下很有天赋。”
“真可惜。”活到九十七岁的老鬼魂轻声说,“陛下本来能做个很好的花匠,活九十七岁。”
凌恩木然地跟着起身,他摔倒了几次,不得不撑着膝盖才站起来。
他也像是变成真的鬼魂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仿佛它们已经融化,或者是变成两根木头,杵在地上。
他跟着老鬼魂来到那座花窖,它的确被打理得非常好,没有任何一点破败的迹象。
在老花匠死后,也一定有人经常来照顾这些花。
……这是一定的,毕竟阿克也已经长大了。
庄忱已经死了七年。
当初爬在庄忱怀里耍赖,抱着年轻的皇帝不撒手的孩子,也已经长到十二岁,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斗篷了。
老鬼魂领着凌恩来到花窖,请他随便观赏。
老鬼魂自己还有事要做,又精心挑选了一些白色马蹄莲,念叨着要把它们送去陛下的墓前,慢悠悠飘远。
凌恩站在花窖前,看着那些开好的花。
他在这里看到庄忱留下的碎片。
因为精神力频率被短暂干扰,即使没有星板,他也能暂时看到这些……有些可惜的是,这种干扰似乎并不可持续。
只是和老花匠的鬼魂说了些话,星板留下的影响就已经被削减。
普通的鬼魂在他身边路过,都已经不那么容易发现他了。
碎片里的庄忱正在给一盆满天星松土。
在凌恩走近的一刻,年轻皇帝的碎片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元帅阁下?”
凌恩仿佛被无数根细针钉在原地。
他忘记了怎么呼吸,僵硬地站了片刻,直到被另一道虚影擦着半边肩膀穿过,才慢慢找回知觉。
这只是过去的碎片,不是现在。
……碎片里庄忱不是在叫他,在庄忱死的那年,他还只是上将。
这时候来找庄忱的,是已经退休的上任元帅、军部负责人。
负责人俯身行礼:“陛下。”
舰队即将离开帝星,向前线移防。
军部负责人是来向皇帝辞行,并请示相关的调动和军费分配。
庄忱冲他微微点头:“请给我几分钟……我现在还无法工作。”
军部负责人的年纪也已经很大,已经有两百多岁,精神却依旧很矍铄,强悍的精神力让他至少还有五六十年的寿命。
负责人看着还格外年轻的皇帝,忍不住蹙起眉:“陛下……请原谅我多嘴。”
“您该休息,您的身体状况在急剧恶化……不能再这样下去,或者我给凌恩放假。”
负责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稍微高声,就会惊扰面前的年轻皇帝:“让他留在帝星,两年——或者三年。”
庄忱垂着视线,慢慢给那盆满天星松土。
凌恩忍不住过去,碰触那块碎片,握住庄忱隐在斗篷下的手臂。
属于庄忱的感受瞬间流入他的身体。
……一片嘈杂。
随着身体的衰弱,最先淹没年轻皇帝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喧嚣和嘈杂——即使有荆棘戒指的护罩,也根本无济于事。
庄忱说他无法工作,是因为他根本听不见负责人在说什么。
这会儿他耳朵里全是凛冽的风声、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沼泽冒泡的咕嘟作响……下一刻又变成不知什么种族的激烈争吵,无法辨认语言,声音极尖锐刺耳,像是锋利的砂轮在切割金属。
可年轻的皇帝却很平静,像是完全没有被任何事影响和干扰,只不过是微微出了会儿神:“……您说什么?”
负责人以为他不想提起凌恩,低低叹了口气,不再在这件事上多嘴:“我是说,您至少应当休息。”
这次庄忱看清他的口型,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正在休息。”
庄忱举起手里的小花铲:“我在种我的花。”
他面前的是盆银色满天星,这是伊利亚特有的植物,开起来像是真的星星,在夜色里甚至有流光闪烁。
负责人的孙辈年纪都已经过百,面对眼前这位年轻过头的皇帝,纵然满腔惋惜遗憾,终归还是只能把话咽回去。
负责人忍不住柔和下态度,走过去轻声说:“我看看。”
庄忱把花捧起来给他看。
年轻的皇帝捧着一小盆花,裹着宽大过头的斗篷,哪怕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也很像是在等夸。
负责人摘下手套,轻轻摸了摸那些花瓣,温声赞扬:“很好看,您很会种花。”
年轻的皇帝认出他的话,眼睛里慢慢透出高兴,抿了抿嘴角,把小花盆抱回怀里。
“它有名字?”负责人看清花盆上的字,“为什么叫‘斗篷’?”
这个问题有些难住了皇帝陛下。
庄忱看着这盆花,找到编号,拿出一份笔记来翻了翻:“因为……我有一件斗篷。”
一件和满天星一样颜色的斗篷,是他少年时很喜欢的生日礼物。小皇子顶着斗篷到处吓唬人,宫里每个侍从都被飘荡的银灰色斗篷吓了十几跳。
负责人蹙起眉,征求过皇帝陛下的同意,拿过那份笔记。
上面是很工整的编号,每个都对应一盆花,每个都代表一段记忆——幸而剩下的那些记忆都无足轻重。
剩下的那些,多半是参加了某场宴会、出席了某次庆典,又或者是喝了很难喝的苦药。
种着“喝了很难喝的苦药”那盆记忆的是棵仙人掌,看得出没怎么被浇过水,但因为本来也不喜欢水,所以还长得挺好,浑身都是大尖刺。
年轻的皇帝在摆放位置上稍有些私心,悄悄用大尖刺吓唬旁边那一圈代表“听见了不怎么好听的话”的曼德拉草。
负责人草草翻了翻,几乎是紧锁着眉头,沉默半晌,才将笔记交还给庄忱:“陛下……您必须用这种办法了吗?”
这代表一个人的精神领域已经衰弱到极限——衰弱到甚至根本没有充足的空间,来存储足量的记忆。
所以必须定期整理、定期将无用的记忆遗弃清理,才能保证不忘掉更重要的部分。
庄忱把遗弃的记忆种在花盆里,摆满了一个花架。
“没关系,我不会误事。”年轻的皇帝像是在回答,又像答非所问,“请放心。”
庄忱抱着他的小斗篷,放在花架最高处。
银色的满天星长得很好,闪闪发亮,让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过一件很漂亮的斗篷。
年轻的皇帝这样想了一会儿,心情就转好,苍白的脸上多了微微的笑容:“好了,请把您需要批复的文件给我,我身上有笔和墨水。”
军部负责人分明不想这么做——可这些事必须要皇帝来做,没人能够代劳。
庄忱把这件事对每个人都瞒得很好,除了早就奉命严格保密的私人医生,还有老花匠,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
如果不是负责人这次走的仓促,又必须找庄忱签署这些命令,所以直接来了花窖而非那间起居室……也绝对不会发现,伊利亚的皇帝,状况居然已经差到这个地步。
“下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庄忱翻阅那些文件,确认内容后,弯腰给它们签名,“我会把更多权力放归军部。”
他把文件签好,收拾整齐:“这些事项,军部以后都可以自行决定。”
“……陛下。”军部负责人不接它们,苍老的眼睛凝视庄忱,低声说,“您是不是——”
他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平静疑惑,沉默良久,还是把话全都嚼碎了吞回去,只是单膝点地:“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是不是在安排身后事,是不是在留下遗嘱,是不是在做最后的交托……
……这些话就这么问出来,实在太过残忍,残忍到无法被接受和原谅。
年龄超过两百岁的人,一生见过太多次别离,生老病死已是常事,原本不该再有什么触动。
但伊利亚的皇帝……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
年轻到军部负责人甚至觉得,听到上任陛下遭遇意外的噩耗,匆匆赶回帝星,抱住抵死挣扎着大哭的小皇子……好像也只是不久之前。
庄忱接过这顶皇冠、成为伊利亚的皇帝,好像也仅仅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庄忱十六岁成为皇帝,今年二十二岁,满打满算……也只不过是六年而已。
六年的时间,怎么把伊利亚的小殿下变成这样。
“您不该埋掉您的斗篷。”负责人抬起头,轻声说,“它对您很重要。”
二十二岁的皇帝在这句话里怔了一会儿。
“没有地方……放斗篷。”
他最后轻声说:“元帅爷爷,我没有地方了。”
负责人脱下军装,摘下庄忱的皇冠,把单薄得像是片落叶的皇帝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