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我会退休,你也会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回帝星。”
老负责人起身离开:“到那时候,我要你去看看,那些白色的塔。”
帝星的白塔容纳了很多孩子。
整个伊利亚星系的孩子,只要一检查出没有精神力,就立刻被使者接来帝星、送进规模最大的这一座白塔。
所以,这些孩子从小就受到庇护,并不像伊利亚的小殿下那样,从小被头痛折磨着长大。
庄忱派了很多老师过去,那片相当豪华的花园停止维护、连昂贵的花卉、装饰也全部打包卖给别的星系,换来的钱变成了一座全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学园。
“白塔”根本就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逼仄、压抑、拘束……这是个比皇宫还大的学园。
学园里有街道,有商铺,有小花园,该有的一应俱全,几乎像是个微缩的小城镇。
生活在这里面的孩子们,可以选择学习、念书、进科学院,也可以跑去那些商铺里,学做生意,打铁,炖汤煮菜,当然也可以学着种花。
他们可以尽情了解外面的世界,老师们从第一天就把所有真相告诉他们,也告诉这些孩子,科学院还在继续研究。
在海量经费的支持下,科学院依然在持续研究,有陛下在,没有任何人干扰得了这件事。
等这些孩子长大,一定可以研制出轻薄的材料做衣服、斗篷,让他们自由地走出去——也让数不清的普通人能盖上这种材料做的被子。
到时候,不论谁都能闭上眼睛,放松时刻紧绷的精神,体会什么叫“轻轻松松大睡一觉”。
这扇门目前还需要关着,只是因为外面太吵了,但它不会上锁。
如果有人完全接受任何代价,只想提前出去,那么也完全没问题,记得领一枚护罩戒指,那扇门随时都能推开。
“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问他,“是不是?”
凌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想象是什么样——或许是漠然耸立的阴冷高塔,或许是冷清偏僻的狭窄一隅。
他吃力地挪动视线,看见早已退休的年迈负责人。
老负责人赶回来参加陛下的葬礼,结束之后并没离开,就一直待在白塔:“我答应了陛下,帮忙照看这儿。”
在最后的那一两个星期,庄忱其实写了很多封信,拜托了很多人。
伊利亚的皇帝在临终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当、非常细致,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给这片星系带来任何混乱。
“元帅爷爷”收到的信,是帮小陛下照看白塔。也不用太常来,只要偶尔来一两次,帮忙看望一下这些孩子就好。
不论再如何努力,白塔里的孩子毕竟与世隔绝,需要外界给予足够的正向引导……也需要被督促着锻炼身体,这是伊利亚的皇帝对这些孩子唯一的要求。
长大以后,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进科学院很好,做个花匠也很好。
打铁、做陶瓷、做木匠和粉刷匠,推着小车卖煮甜水和炖菜……又或者是通过特殊考核进入军部,执行相当重要的侦查工作。
每样都很好,皇帝陛下都给他们留了小红花,只是没办法亲自给他们贴在胸口了,想请元帅爷爷帮忙。
陛下对这些孩子唯一的期望,是要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吃饭,因为没有精神力的孩子,天生就要比常人更加孱弱。
还活着的时候,庄忱经常会来白塔,他不在这里多留,因为那些嘈杂声会追着他。
趁嘈杂喧嚣还没追上来的片刻,庄忱会来这里待一会儿,相当正式地用树叶当钱币,从那些小豆丁手里买一碗煮得热乎乎的糖水。
……而现在,这些孩子第一次不听话、第一次撒泼打滚地躺在地上哭,哭得撕心裂肺,说什么都要去给陛下守灵。
老师们实在没办法,努卡带着人来了,焦头烂额地挨个抱起来安慰,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哪擅长这个,精神力冻出来的冰棍没半点用处。
来帮忙的鬼魂们靠蘸了清水的柏树枝引路,总算成功来到了白塔,手忙脚乱地到处飘,哄了这个又落了那个。
一个没看住,就有十几岁的娃娃手拉手要从窗户逃出去。
“外面好——吵哦。”一个早夭的少年鬼魂尽力把胳膊张开,“你看,我就是被吵死的,我没赶上这个好时候,白塔可把你们保护好啦。”
少年鬼魂同样没有精神力,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已经在世上飘了近百年。
因为这座学院的材质特殊,可以引导意识变得稳定,这些鬼魂这才能现身:“难道你们不怕头痛?头痛可难受了……”
被老师抱着的小孩子哭花了脸,抱着想送给陛下的面具,抽噎着问:“陛下痛不痛?”
少年鬼魂被他问住,支支吾吾:“这,这个……”
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哭声里,老师同样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走到老负责人面前,俯身行礼。
“阁下……他们不是故意要闹的。”
老师低声解释:“这些孩子等了七年。”
老花匠听说陛下要从残星回来,连忙张罗着花都赶快开好。
这些孩子在白塔里,听老花匠的外孙说了,就连夜开始秘密行动,觉也不睡地准备。
陛下走的时候,他们还是小豆丁,大部分路都走不稳,只能拿树叶、小草和花瓣当礼物,塞满陛下的口袋。
现在不一样了,他们长大了。
他们长大了,学了很多本领,因为大口吃饭、每天都拼命锻炼身体,比很多有精神力的人还强壮。
最厉害的那批孩子,去军校比赛,甚至赢了那儿最优秀的学生。
这些孩子把奖章都收起来了,亮闪闪的奖章,神气到不行,他们想全都送给陛下。
不那么擅长比赛的孩子就去缝斗篷、做手杖、做陶瓷碗。不擅长做手工活儿的孩子就去煮热腾腾的甜水,炖一大锅好吃的炖菜。
还有很多孩子跑去种花,种能开出银色小星星的花。陛下在“残星”待了那么久,听说那儿的星星不亮,很暗淡,几乎看不清。
陛下一定很想念亮闪闪的星星。
“他们把柏树枝都蘸了清水,听说这样就能让陛下快点回来。”
老师低声解释:“这里的建筑材料,让他们从小就和鬼魂一起玩,他们分不清这个……”
老师无法再说下去,只是低着头,苍白地重复:“……他们很想念陛下。”
老负责人取出手帕,递进这些年轻的老师手里。
有的老师将手帕攥紧,终于也失控地蹲下去,把脸埋进手臂:“到底——阁下,到底有没有人,能帮忙告诉陛下……”
他们知道陛下很累了,他们绝对不想打扰陛下,只是能不能有人……能不能有一个人,帮忙告诉陛下一声。
能不能有人回去告诉陛下,建造白塔是件多正确、多伟大的事?
他们这些做老师的,每天几乎只待在白塔里,偶尔听到家人朋友的误解,都难免觉得心寒难过。
这七年的时间,非议是慢慢变少的,那些揣测和讽刺也是一点一点消失的。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身在其中的人尚觉难熬,庇护这座白塔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老师们猜不出,他们每天都教这里的孩子,不要被声音影响,不要去听那些嘈杂的妄议……可这也不过是“道理”而已。
倘若知道了道理就能做到,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困难了。
在这样带着哭腔的追问里,老负责人也沉默下来。
他同样给不出回答。
老负责人将手按在那个老师的肩膀上,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忽然抬头。
努卡倏地抬头,他带来的舰队成员也反应极敏锐,接二连三蹦起来看过去。
——窗户前面,正准备把柏枝连起来逃跑的、身体素质最好的那几个孩子,炸开了从未有过的欢快喊声。
老负责人视线颤了下,他几乎没过多思考,就将凌恩囫囵推出去,重重关上门,抬手反锁。
“陛下!”脆生生的惊喜喊声从这群孩子里炸开,“陛下,陛下,陛下——”
披着银斗篷的陛下,一觉刚刚睡醒,被柏树枝从雪洞里拽回来。
“陛下!”胸前满是奖章,虽然毫无精神力、但一口气赢了十七个军校生的孩子扑过去,把手伸给庄忱,“给我您的手!”
小小的少年用力拉住那只手,更多的手立刻伸过来帮忙,庄忱被柏枝引着,叫这些人从窗户外不由分说拖进来。
七年的时间没留下任何痕迹,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眼睛——深邃澄明,山远水长。
只要低下头,稍微透出一点笑影,就能惹得身上挂着的孩子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庄忱快被眼泪淹了,也不管哪个,随手拍一拍揉一揉,“别哭了……来领水晶。”
他带回来不少水晶,都是在海伦娜捡的,很漂亮,每一颗都被系统打磨得闪闪发亮。
还有糖和坚果,还有巧克力——今晚破例,系统买了不少几乎没有度数的甜酒巧克力。
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在葬礼的晚上,被蘸了清水的柏树枝引着,回来看望故人。
努卡愣愣站着。
有那么几秒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随即就猛地醒过来,扯住身旁的舰队成员, 用力向前推。
这支独立舰队里的年轻人, 全是伊利亚的皇帝过去养出来的孩子。
“去, 快去。”努卡一个一个把人拍醒, 用力推过去, “别跟孩子抢,排队,别碰伤了……”
白塔里的孩子没有精神力, 不能用精神力保护自己,也不能迅速治愈伤口。
这些独立舰队的精英成员相当紧张, 谁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哪个。
他们的好陛下不怕。
庄忱对自己养孩子的本领很有把握,被一双双锃亮的眼睛雀跃盯着, 低下头笑了笑, 就张开手臂。
小不点们惊天动地扑上去,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不停往他的斗篷里塞东西, 每个都死死抱着陛下不撒手,非要被摸一摸脑袋才肯不掉眼泪。
“是给您的。”最厉害的那个孩子不停向外掏勋章, “陛下, 这是您的, 您是最好的, 第一名, 我给您赢了很多第一名……”
哪怕没有精神力,他也在格斗和身体竞技项目里打败了十多个军校生, 因为这个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断的骨头重新接上,一声都没哭过。
这会儿他哭得也最厉害,几乎站都站不住,他是白塔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已经知道什么是生和死。
知道什么是葬礼、什么是守灵,知道今夜陛下回来看他们……为什么身体像是完全好了。
因为那样辛苦的一生,已经完全走到了头,只剩下最后的道别。
因为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其实早已独自留在了那片暗淡的“残星”。
陛下接过那些勋章,向他道谢。
陛下把他拉过去,按了按肩膀、拍了拍背,温声表扬他:“长高了。”
最厉害的孩子在这一瞬间,就完全变回了七年前的小豆丁。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涌出来,大哭着朝陛下告状:“打疼了,陛下,军校那些人打人好疼,我的胳膊被他们打破了……”
他掀起袖子告状,掀到一半发现掀错了边,立刻换成另一边的袖子。
他把扭断骨头的胳膊藏起来,藏到身后。又举起另一只手,举得老高,把破了一点皮的伤口给庄忱看。
那伤口其实早就好了,只有半公分长,小手指头那么大,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白痕。
“这么严重。”陛下哄人的本事还和过去一样,一点都没变,低下头去认真检查,“有没有住医院?”
他又哭又笑,抹着眼泪用力点头:“住了,但我没哭。陛下,我忍着了,我以后自己打回去……”
陛下就颁发给他一颗巧克力:“坚强英雄勋章。”
其他孩子立刻羡慕,争先恐后地掀起衣服,到处找磕破皮的地方……找不到的就努力把眼泪憋干净。
能忍住不掉眼泪的孩子也有勋章。
一群乖乖的小孩子,顶着又红又肿的眼睛,排队踮着脚,把胸口挺得老高,等陛下亲手颁发“不哭勋章”。
庄忱捡起过去的经验,挨个得心应手地哄好了,行云流水送回老师怀里,拍着背催这些孩子去睡觉。
没有精神力的孩子,本身就比常人弱些,是熬不动这么久的夜的。
见了陛下,这些孩子心满意足,有的困得已经打晃,一个个蔫下来,像哭饱了的小花苗。
小花苗蜷在老师怀里,还不舍得睡,小声问:“陛下明天还来不来?”
老师没有立刻回答,拍抚着累到软绵绵的孩子,抬头看窗前的那道影子。
这里的材料有引导意识的能力……按理说,鬼魂在这里会达到最稳定的状态。
但只是短短一会儿的工夫,他们的陛下身影就淡了很多。
这是所有人都猜得到的结果。
倘若一个人耗尽心力、把心血全煎熬干净,倘若这条无法想象的荆棘路上,从没有任何人真正陪伴他,从没有任何人能真正支持他……
……这样的灵魂,是很难变成真正的“鬼魂”的。
只有最顽强、最坚韧的灵魂,才能在今晚勉强支撑着醒来,沿着柏树枝铺成的路,回来探望心有牵挂的人。
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陛下已经要靠努卡阁下扶着,有几只手都在那道身影的背后,不停暗中输送精神力。
精神力无声汹涌,徒劳地想要挽留一颗坠沉的星星。
“陛下要出巡,很忙的。”老师对怀里的孩子说,“但陛下每天都会和你们打招呼。”
孩子立刻精神了一点,努力睁开眼睛:“……真的?”
“真的,陛下会走得很远,从我们这儿看,只能看见很亮的星星——你们见过远行的舰队吧?”
远行的舰队规模庞大,因为特制的金属材料,反射恒星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是宇宙里的一颗星辰。
每个伊利亚的孩子,都从小就知道这件事。
“星星亮了,就是陛下发回来信号和你们打招呼,问你们有没有好好吃饭。”
老师这样向他们解释,又在孩子背后慢慢地拍:“不一定在哪儿,因为陛下也是要到处走的,星星也要睡觉,你们要很仔细地找……”
……这些孩子在温柔的劝哄里睡着,去追着梦里的星星说悄悄话,去保证自己一定大口吃饭、快快长大。
老师们把孩子都送走,悄悄关上门,留下空旷了大半的房间。
舰队那些年轻人围在陛下身边,在向陛下汇报这些年的事,努卡阁下还像过去那样,一动不动地戳在陛下身后。
很多年前其实也是这样。
陛下来刚建好的白塔学院巡视,一群少年侍从说什么都一定要跟着,时刻保护陛下。
这的确是有必要的,因为放任陛下自己出来的结果,就是陛下不一定能有力气自己走回去……可能会力竭坐在什么地方,哪个墙角、哪片阴影里,就那么睡着。
陛下把它叫“睡着”,医生把它叫“昏厥”,这些昏厥日渐频繁和漫长,逐渐侵蚀伊利亚的皇帝,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唯一不受影响的,似乎也只有陛下本人。
年轻的皇帝似乎从未在意这些。既然昏过去了,那就顺势休息一会儿,既然醒过来了,那就继续工作。
来白塔学院巡视的时候,陛下的状态会好一些,因为这里的材料可以隔绝那些碎片,挡住无休止的声音和画面。
他们也不是没有建议过……不如陛下离开皇宫,来这里工作和休养身体。
“是好主意。”听见这个建议的时候,他们的陛下不是没有心动,放下笔想了一会儿,却又摇头,“还是不行。”
常年被嘈杂的声音和画面侵蚀,已经改变了庄忱的意识频率,如今的他就像是个带画面的收音机——这些声音和画面会自己找上门来。
如果庄忱离开皇宫,住去白塔学院,这些追着他的声音和画面,也会大幅提升这些材料所受的压力。
科学院在做材料测试,但耐受性测试至少要三年,庄忱不想赌这个运气。
况且,做伊利亚的皇帝,能听见和看见碎片……也不尽然是坏事。
它们大多嘈杂、大多无用,但也有极少量碎片,会让他看到这片星系的角落,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
和这些碎片共生了二十余年,年轻的皇帝已经能熟练筛选和分类,时常会挑出些碎片来干涉。
这些围着他的少年侍从,有被当成商品转卖七八次的,有被拿去喂变异星兽、刺激星兽血性的,有被关在笼子里死斗的……每个都曾经命悬一线。
这些“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离帝星的距离要以光年计算,但因为皇帝能看见和听见它们,所以都被逐一处理和解决。
救回来的孩子不拘天赋出身,都被陛下拎回宫里散养,亲自教他们大口吃饭、锻炼身体。
陛下养孩子的本领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少到几乎也就这么两条。
只要学会这么两件事,就足够健健康康长大了。
稍微长大一点,这些少年就争抢着要做侍从。
帝星不少人都见过刚上任的小侍从,挺胸昂头神气到不行,恨不得绕着整个帝星跑上一圈,让所有人都看见身边的佩剑。
这些少年急着长大、急着执剑,稍微长大一点,就寸步不离地护卫他们的皇帝。
而如今,七年过去,当初那些少年,已经彻底变成了相当优秀挺拔的年轻人。
一切似乎依旧没发生什么变化。
……除了被他们围着的那个人,其实已逝去了七年。
被他们紧紧围着护住的,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灵魂。
而伊利亚星系最后的皇帝,留在“残星”的遗体被寻回,棺椁被数不清的花捧着,安置在墓碑之下。
庄忱被系统往怀里拱了拱,从浅眠里醒过来,睁开眼睛。
他靠在努卡肩上,身旁围着很多人,每个人都托着他的手臂和后背。老负责人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掩去残余精神力,神色关切。
这些托着他的手,没让他滑到地上去。
“我睡着了。”庄忱回忆了一会儿,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听汇报。”
他在听努卡的汇报,本来只是想边听边闭目养神歇一会儿,不知怎么就不小心睡着了。
这话立刻叫舰队的年轻人齐齐低头,把脑袋埋在胸口,肩膀打颤。
有人实在憋不住笑:“……谁听努卡的汇报不睡觉!”
努卡恼羞成怒,飞起一脚,把胆大包天的部下从陛下手边踹开。
“连陛下都犯困!”那人捂着屁股,还哎呦哎呦地笑,“你小时候就说话费劲!陛下,努卡是不是小时候就说话费劲,谁听谁着急?”
这样轻松的气氛,生机盎然,也感染了那双空茫的、仿佛一瞬间被“残星”拉回去的黑眼睛。
他们的陛下靠在座椅里,眼睛里恢复清明的光芒,抬头看努卡:“的确是。”
努卡:“……”
于是所有人都笑得肚子痛。
不知道几个人借着这机会用袖子抹眼睛,老负责人冲努卡微点了下头,看着暴跳如雷的独立舰队首领四处追杀部下。
老负责人续上努卡正灌注的精神力,俯身下来,单手稳稳扶住庄忱。
小陛下安静地裹在斗篷里,被灌入的精神力冲得咳嗽两声,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休息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的人,那双比刚才稍许暗淡的黑眼睛就放松下来,流出微微的笑:“……元帅爷爷。”
“太莽撞了。”老负责人温声说,“为什么不多休息一段时间?”
年轻的皇帝在这一刻摇头,撑身坐起,显出一点孩子气:“没关系。”
“我有的是时间了。”毫无重量的灵魂,很安稳地浮在老负责人怀里,眼睛重新变亮,“元帅爷爷,我去了海伦娜。”
老负责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漂不漂亮,是不是有很多钟乳石和水晶?”
庄忱点头,轻轻眨了下眼,从怀里摸出块深绿色炫酷水晶,悄悄塞给元帅爷爷。
伊利亚的小陛下,端水的本事出神入化到极点,那些年轻人每个人都被这么悄悄塞了一块,都以为别人没有,藏得相当仔细。
努卡护着自己那块透明度相当高的、冰块儿似的漂亮水晶,追着这些胆大包天造反的家伙,已经凶神恶煞跑了三整圈了。
老负责人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没想到居然连自己也有份,忍不住失笑,把水晶仔细收好:“谢谢陛下。”
庄忱裹在斗篷里,神色很满足,微微摇了摇头。
他又去津津有味地看努卡大战独立舰队,偶尔帮忙出主意。
因为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所以帮得也很均匀,这次帮忙抓努卡,下次就提醒努卡背后有偷袭。
“陛下!”一个舰队成员被踹了屁股,“您究竟帮哪边?”
庄忱哪边都帮,分出一点意识碎片,实体化成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的细线,很平等地把每个人都绊飞出去,摔成相当壮观的一摞。
……老负责人看着这些,过去被沉重责任压下去的痛楚,忽然清晰地找回来。
这种痛楚总是有明显滞后性的。
听说陛下失踪在了“残星”,老负责人全然不觉得意外,有条不紊地安置好军部,动身赶回帝星。
回到帝星,果然从医生那里接到陛下的遗嘱。
这些遗嘱或许被写了很久——肯定被写了很久,每个方面的负责人都有份。
里面的内容详尽到只要照做,就能得到一个稳定的、联邦制的伊利亚,不论有多少纷争和讨论,皇帝已经行使了他最后的权力:颁布不容拒绝的遗诏。
详尽到……看着这些遗嘱的人,只需要照着去做。
也只能照着去做。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他们拿着遗诏,直接在那片空荡荡的暖宫里开会,讨论更多的执行细节,座首的位置空着。
讨论到最激烈的时候,偶尔有人抬头,去看那把空着的椅子。
……充斥意识的茫然冷寂里,没有给痛楚留下更多的部分。
这七年里,留下的人顾不上真正难过,因为太忙了。遗嘱上留下的事要一刻不停地做,七年的时间也只是堪堪做完。
而一个人,一个原本活着的人,倘若用这样长的时间,对身后事写下这样详尽的嘱托……那么一定说明,这个人已经很累了。
累到要把这些事全托付给别人,要离开、要休息、要去选好的地方睡一觉。
那么死亡就是最后的愿望和奖赏。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陛下只是实现了最后的、也是最初的愿望。
他们的陛下早就想去“残星”,是被伊利亚拖着、被这顶皇冠所承载的责任拖着,才不得不暂时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