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刚才收下水晶,看到年轻的皇帝一闪即过的满足神色,老负责人才终于迟了太久地蓦然惊觉。
惊觉……死去的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
是个很想出去玩,想去海伦娜捡一堆水晶回来,想跟大伙一起闹、一起玩,看到有人收下自己的礼物,就会忍不住露出满足神色的年轻人。
庄忱是被死亡夺走的。
伊利亚的皇帝是被死亡夺走的。
只是因为死亡来的很漫长、预兆很足,所以年轻的皇帝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一切,从容去接。
或许是二十岁,或许是十八岁,或许十六岁那年……他们的小殿下收到死亡发来的请柬,于是很安静地点点头,就这么起身。
就这么去赴约,去走漫长的、回不来的路。
而那之后的所有时间……原来都是告别。
是他们太迟钝了,他们以为的所有朝夕相处的时光,原来都是漫长的告别。
察觉到老负责人的异样,年轻皇帝的灵魂抬头,扶住他的手臂:“元帅爷爷?”
老负责人定了定神,无声摇头。
他听见自己低声问:“找到……找到皇帝和皇后陛下了吗?”
那个年轻人知道他在问谁,黑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很柔软的笑,垂着睫毛看了一会儿荆棘戒指,才轻轻摇头。
“可能要去另一个地方找。”他慢慢地回答,“最安静的地方。”
那场剧烈的爆炸毁了一切,包括上一任皇帝和皇后的遗体,也包括意识。
伊利亚的皇帝早就知道这件事,从即位的第一天就知道。
那些充斥整个世界的信息碎片,他每晚倾听和注视“残星”,从未听见过父皇和母后的声音、也从未看见过他们的影像。
死亡不是归处,“残星”并不是个完美的坟墓,那只是一片冰冷死寂的地方。
这件事庄忱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所以……被人在那把椅子上找到时,苍白冰冷如霜雪的年轻皇帝,手指才会攥得极紧。
因为那不是归处、不是家……那只不过是场拒绝牵涉任何人的死亡。
他们的好陛下,让所有人都坚信,这场死亡是久违的休息和安宁,是期待已久的终局。
可这只是个很漂亮的假象。
假象之下,“残星”一片冷寂空无一物,只有当初夺去他父母的陨石碎片,只有他父母留下的星舰残骸。
吞噬感知吞噬意识,风饕雪虐下的死寂,没有人接他,没有人抱他。
那只不过是一场赴了太久的死亡。
老负责人没有把这些念头说出来。
因为灵魂已经能感知思想,而握着他手臂的年轻灵魂,在察觉到他的思绪时,望着他微微摇头。
在他眼前的灵魂,水洗似的明净,早已独自消化下这一切:“早就过去了。”
这场死亡已经过去七年,早就过去、早就没事,早就不要紧了。
明净深邃的黑眼睛里,只剩下轻松的柔和,不再有什么寂静、冷清和痛苦,只剩下温和的风。
“我回来找大家玩。”年轻的皇帝撑起身,他尽量维持“站立”这种形态,不飘起来,“元帅爷爷,不要伤心。”
这个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将他抱住。
灵魂的触感要比常人凉,独自死在“残星”的灵魂就更凉,几乎像是冰水。
庄忱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就想后退,却被苍老有力的手臂紧紧勒住。
因为精神力的灌注,他的身体被短暂凝实,这个拥抱有力到不容拒绝,很快就吸引了独立舰队那些年轻人的注意。
“咱们也要抱!”有人急的蹦起来,“快啊!陛下被爷爷捉住了!”
他们跟着陛下胆大包天地乱叫,努卡压在最下面,被七手八脚地扯起来,这些年轻人等不及地扑上去。
收紧的手臂用力到发抖,有人的牙齿打颤,仿佛恨不得勒碎骨骼、把心脏从破开的胸腔里捧出来,把滚热的血全挤出来,塞进那片回来看他们的灵魂。
即使知道会违背陛下的遗愿,他们还是找了很久——找了足足七年,翻开了残星的每块残骸。
他们用七年的时间,才捉住悄悄离开的陛下。
被捉住的陛下也不生气,就这么任凭他们东拉西扯地抱,发现有人够不到,甚至还很体贴地摘下脑袋递过去。
怀里抱了个透明脑袋的舰队成员:“……”
一群人挨个被努卡暴栗砸脑门。
舰队成员不敢胡闹了,缩着脖子老老实实收手,把被他们抱碎了的陛下小心翼翼拼好。
“好了,好了。”陛下收回自己的脑袋,还替他们向火冒三丈的独立舰队首领求情,“灵魂就是这么玩的。”
努卡拼命绷着脸,被陛下相当戳软肋地摸摸脑袋,就泄了气,蹲下来伏在庄忱的膝上。
庄忱摸摸他的脑袋,又摸了摸年轻的舰队首领打着颤的肩膀,轻声安慰:“没事的……高兴一点。”
努卡总把这件事归咎于自己,总认为庄忱会死,是怪他年纪太小、长得太慢,没在十二岁就把精神力提升到SSS级。
这种担子不该乱背,庄忱找系统多做了几个不错的梦,一股脑塞给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又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碎钻石。
一群人偷偷摸摸地给陛下输送精神力,有人的精神力是草绿色的,实在太明显,被抓了个正着。
庄忱要了把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造型:“不错,有红的吗?”
立刻有好几只手迫不及待举起来。
年轻的皇帝不拒绝他们的精神力,还很有创意地调了个色,把不同颜色的精神力按需分配,给头发染了个一次性的枫叶红。
因为用不着冷冰冰板着脸,叫这些已经偷偷背着他长大了七岁、甚至比他还高的年轻人围着……他们的好陛下抬起头时,甚至显出很纯净的少年气。
很快有人发现了这一点——这是自然的,因为已经过去了七年。
当初被庄忱养大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现在也快要二十三岁了。
“陛下,陛下。”
他们抱住庄忱的胳膊——这次绝对没问题,他们抱得很小心:“我们带您去玩,行吗?”
庄忱好奇:“有我不知道的好地方?”
这些年轻人围着他,立刻把脑袋点成小鸡啄米。
他们知道很多好地方,迫不及待想带陛下去玩,向老负责人报备过,簇拥着年轻的皇帝去尝帝星最好喝的酒。
等喝过了酒,他们还要带陛下去看如今的帝星——有白塔的帝星,可和过去一点都不一样了。
被保护的普通人过上了完全不同的日子。
谁也没想到,原来仅仅是精神力不再有后顾之忧,不用再时刻保持着紧张,就能让生活的变化这么大。
努卡让这些人拖着,走了几步,就被老负责人叫住。
“你不要只顾着陪陛下玩。”老负责人的声音低哑,“你去……找那个人。”
努卡的瞳孔迅速冷凝成冰,却还不等开口,就被老负责人截住话头。
“他有用。”老负责人说,“给他一块星板,叫他去收集……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的碎片。”
直到现在,所有人依旧默认庄忱是伊利亚星系的现任皇帝——这没什么影响,因为如今的伊利亚已经是联邦制了。
既然没有新的皇帝,那么他们的最后一任皇帝,就永远都是在任。
现任皇帝的雕像,就永远立在那片作为纪念的皇宫里。
听到老负责人的话,努卡的神色瞬间变了,他几乎是迫切地攥紧年迈元帅的手臂,乞求着问:“……能找到吗?”
“不知道。”老负责人低声说,“时间太久了。”
时间毕竟太久了,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过世时,科学院尚且根本没弄出星板这种东西,自然也无法收集碎片。
但不论可能性多稀薄,也依旧要尝试。
要是可以的话,老负责人宁可自己要块星板、自己去收集……但最叫人切齿的是,这事仍然得靠凌恩。
有足够精神力、又是从小陪着庄忱长大的,在帝星就只有凌恩一个。
只有他知道小殿下的意识波动频率。
只有伊利亚最骄纵、最好、最活泼的小殿下,才有可能唤醒那些可能已沉睡太久的碎片……才能唤醒最疼孩子的爸爸妈妈。
“不论怎么都要试。”老负责人的话音极严厉,“我不管他绝不绝望、后不后悔、痛不痛苦——叫他去给我想。”
“叫他去想,那孩子本来是什么样,多乖、多懂事、多活泼……一点都不能差。”
“叫他用星板去找。”
“只要那些碎片还在,就一定会醒,皇帝和皇后陛下,不会舍得扔下他们的孩子。”
老负责人咬紧牙关,他盯着窗外的夜色,那些年轻人正哄着他们的好陛下去尝一点儿酒——伊利亚最好喝的酒,是冰凉剔透的清冽甜浆。
灵魂不再受身体的束缚,可以品尝出味道,可以听清楚声音,这是伊利亚的小陛下最自由的时刻。
这酒很好喝,要是有机会,的确应该尝一点儿,只不过醉人……喝了酒的小陛下可能要稍微睡一觉。
这也很好,他们的小陛下该好好睡一觉,不睡在起居室那种耗尽心血的地方——可以睡在花房,或者是视野最好、能看得见所有星星的露台上。
或者不困在皇宫的方寸之地,干脆出去,去外面散步,去看被皇帝保护着的伊利亚。
这些年轻人一定会陪着他,陪着他去看这颗星球,因为有了一个好皇帝,在这七年里变得有多好。
等走累了,走不动了,就随便睡在哪个人的背上。
谁都愿意背陛下,走多远的路都行,谁都不会让陛下摔跤的。
“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意见,是死是活。”
老负责人盯着窗外:“小陛下醒来的时候,必须要见到爸爸妈妈。”
几个年轻的舰队成员沉默杵着, 剩下的人把陛下的灵魂围得很严实。
因为有精神力的持续灌注,那道灵魂的身形很轻快、很利落,和身旁的所有年轻人一样。
和所有人一样, 自由地走进夜风。
见到努卡赶上来, 那些舰队成员才终于退开。
“没有必要……”凌恩的脸色很苍白, 声音很低, “没必要拦着我。”
努卡并不信任他:“有备无患。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追上去, 用你那高尚的的‘规矩’命令陛下必须原谅你?”
说不定真会这样,说不定这人能要求早已亡故的陛下,为了伊利亚的稳定和平, 周全体贴地回答一句“我不怪你了”。
然后这罪就被赦了,伟大的战神阁下就不用再有什么心事, 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最爱的前线,建立功勋,守卫伊利亚。
就和多年前, 这个混账曾经对陛下做过很多次的一样。
凌恩在毫不留情的讽刺里沉默。
“我不会……”他吃力地说, “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终于哑声承认:“我没这么做的资格。”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努卡警惕——毕竟这人之前还跟一块无辜的星板较死劲, 想要逼着碎片里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着他,深信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并不放松:“你不要想在我这里糊弄过去。”
努卡不上他的当,沉声说:“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说话。”
按照老负责人的吩咐, 努卡去拿了块新的星板, 所以来的迟了, 很不放心这位一直杵在门外的现任元帅阁下。
不论如何, 凌恩的实力都远超这些舰队成员——如果不是只活一个的拼命死斗, 努卡也没有十足把握控制住他。
更何况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为,到了这个时候, 凌恩会不顾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说话……或者不说话,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个多年未见的人。
不是碎片里久远的记忆,不是皇宫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独自坐在“残星”,独自应邀与死亡会面的伊利亚皇帝。
“他……不和我说话。”凌恩低声说,“我试过了,没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凛,视线倏地转冷:“你去找陛下了?什么时候?!”
凌恩停住话头,僵硬站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没——”他哑声说,“我没去。”
他并没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负责人锁死在门外,他的精神力强度,也足以让他知道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他看见了庄忱,除了那块碎片,他其实一直没真正见过二十三岁的、活着的庄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实,却也瘦削苍白到令人心惊……而所有人对着这样的年轻皇帝,都没有表现出错愕。
这并不是因为冷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不关心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这样,除了他没人不关心庄忱。
只不过是因为……对熟悉庄忱、陪庄忱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们来说,这样的状态,已经是他们的好陛下身体最不错的时候。
能走动、能说话,能和大家从容聊几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觉睡一小会儿,睡够了还能醒过来。
……这就已经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亚的皇帝最健康的状况了。
努卡死死盯着他,将手中星板攥得极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过去,很健康。”
凌恩艰难地说:“不是……不是这样。”
或许没健康到能一口气打败十几个军校生……因为伊利亚的小殿下没有厉害的白塔庇佑。
从小就在剧烈的头痛煎熬中长大,小殿下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走路,只喜欢甜牛奶和饼干,一不小心就会生病,身体的确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绝不是这样,虚弱得像是沉静暗淡的残星,随时都会坠落。
绝不是这样。
老负责人说得对,除了凌恩,这里就没人见过真正健康、真正活泼的庄忱。
只是因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头堆里,扯着被子卷成一团,把自己变成小球的庄忱。
和任何一个平常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都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早已老去的仆从,没人见过那样的小殿下。
只是能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经让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这种迟来的觉察足以将人凌迟。
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恐怕也莫过于此,当晚到完全来不及时,一个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长了一颗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头、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无法补救,因为那里面渗出的是世上最残忍、最冷酷、最无权更改的存在。
凌恩无法给庄忱的灵魂灌输精神力。
那道灵魂对他的精神力没有反应,他尝试了不知多少次,甚至无法叫庄忱的衣角动一下——不是庄忱故意不理会他。
庄忱的灵魂回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明明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庄忱无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许是因为忘记,或许是因为放弃……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梦到过庄忱。
今夜回来的不是鬼魂,庄忱没力气再做鬼魂了。
这只是一场伊利亚的皇帝用最后心血编织的,送给所有故人的梦。
他无法进入这场梦,这场梦并没邀请他。
庄忱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没办法和他说话。
所以,不论他追不追上去、拦不拦住那些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任何意义,庄忱看不见他。
即使真的发生争执,在庄忱眼中,也只不过是身旁的年轻人忽然开始和一团空气吵架。
……他们的陛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凌恩艰难地扯动嘴角,他看见努卡手里的星板,逼迫自己出声:“给我吧。”
努卡盯着他的视线更提防警觉:“你又有什么打算?”
凌恩摇了摇头,他没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听老负责人的话……因为星板残留的些许干扰,他甚至像是过去的庄忱一样,隐约听见了那些“心声”。
于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庄忱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和任何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样,也很想活着。
只是因为死亡不容拒绝,预兆又来得太早。
当这份邀约已无可避免,年轻的、骄傲的皇帝收下请柬,并未同任何人再过多商量,豁然转身赴约。
这全是因为他。
因为他告诉十六岁的庄忱,做皇帝就是这样,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软弱。
因为他做下承诺,又不知珍惜地亲手毁掉,美轮美奂的钟乳石和水晶最终也没出现在庄忱的梦里。
因为他等庄忱开始放松、开始尝试着最后信任他的时候……告诉十八岁的庄忱,说不定你就是错了。
说不定你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没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庄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颗心有多软、多乖、多纯净的人。
唯一的一个,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庄忱。
要把赖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气得小殿下把枕头扔得满地……只要隔着被子哄一哄,放轻一点力道,就能把小殿下从被子里剥出来。
很好哄的,没人规定当皇帝就不能这么干了。
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账规则。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庄忱临死前,他都从未意识到过这件事。
假如他意识到了,他就该想起,庄忱根本不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
“我……会照做。”凌恩听见了老负责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努卡手中拿过那块星板,“我去完成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宫里的碎片,找死死捂着耳朵躲起来,不肯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后一点也看清楚,彻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让披着银斗篷从墙角蹦出来的小殿下,变成一颗暗淡将坠的残星。
还是小殿下的庄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为这时候的庄忱会想尽办法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当初的凌恩一直以为,这是种恶劣的玩笑,骄纵的殿下故意捉弄焦头烂额的仆人,得意地看着一群人找他找得满头大汗。
……而被他找出来的庄忱,又从不肯承认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着的小殿下总这么说,声音很弱,额头上全是冷汗,“你别烦我,别说话,很吵,我睡不着……”
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块碎片。
他不逼庄忱出来,尝试用干净的软绒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着呼吸,做得极为谨慎,并思考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
怎么会有人认为他有精神力天赋?他对着这样的庄忱,甚至看不出庄忱很难受。
躲在衣柜里的碎片蜷缩着,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衬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是谁?”小殿下向衣柜深处退进去,“我不认识你。”
凌恩沉默下来,看着自己空洞的影子。
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是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凶手身份时更痛苦……还是现在,这种伪装的镇定下,持续被解剖的心脏更难熬。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他就觉得好笑,这种好笑甚至师承自努卡——努卡评价他的所有话都完全正确。
他在最该痛苦的人面前,说自己痛苦。
在最难熬的人面前,在这个人已经熬到死亡,葬礼结束后……他开始说自己有多难熬。
能有多难熬?
他当初就这么问庄忱——不过就是接过皇冠,做个皇帝,有数不清的人盼着做这种白日梦。
他从不给庄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滚热柔软的一颗心,逼进最冰冷的牢笼里去。
现在他对被自己手刃的一颗心……说自己难熬?
这太荒唐、也太可耻了。
主体的归来,让这些碎片也跟着苏醒,而主体放弃的记忆,似乎也会影响到这些碎片。
衣柜里的小殿下同样不再认识他,也不再对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
他被抵触、被排斥,甚至不再有自称是“从前线回来的人”这种资格。
衣柜里的小殿下蜷缩着,用厚实的大衣把自己埋上,只露出苍白的小半张脸,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
他问凌恩:“……我爸爸妈妈呢?”
“我带你去找他们。”凌恩低声解释,“我需要……我需要模拟你的意识波动频率,找到你的爸爸妈妈。”
小殿下的碎片睁着眼睛,蜷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呼吸很微弱。
“我死了。”碎片问,“是吗?”
凌恩尝见喉咙里的血腥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也许早就被剖干净了,也许泵血的不过是个空壳。
他亲手杀死这个狼狈过头的自己,换成足够平和足够温柔的来,单膝点地跪下:“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碎片并不受他欺骗,伊利亚的小殿下很聪明,根本不会被任何善意的谎言蒙蔽。
衣柜里的小殿下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已经是半透明的:“那么我要走了。”
凌恩不受控地攥紧衣柜,他喘不过气似的顿了半晌,才又低声问:“去……什么地方?能不能让我护送你?”
小殿下的碎片不愿多和陌生人说话,并不理会他,从衣柜里爬出来,去翻那件最喜欢的银灰色斗篷。
他把斗篷披在身上,又翻出一把小佩剑,刚跑出门就被卡拉奶奶撞上:“不要甜牛奶了,卡拉奶奶,我要走了。”
卡拉迪娅夫人拿着那双新的、厚实的羊毛袜,抱住半透明的虚影。
她也实在太老了,即将走到寿命的尽头,能够看到碎片里的影子。
卡拉奶奶拦住光着脚的小殿下,帮小殿下把大过头的暖和羊毛袜穿好:“殿下要去哪里?”
那块碎片有了很好看的羊毛袜穿,披着斗篷,握着小佩剑,挺胸昂头很威风:“去做殿下该做的事。”
“卡拉奶奶,不要看。”碎片里的小殿下踮起脚,亲吻她的额头,“答应我,好奶奶,要活三百岁。”
卡拉迪娅夫人在他的亲吻里闭上眼睛,泪水滚落下来,她被她的小殿下抚摸着肩膀安慰,于是真的闭紧眼不看。
那块碎片的动作很灵活,跑出房间,一眨眼就爬上走廊的窗户。
凌恩快步追上去,没等拉住那片斗篷,小殿下就在他眼前坠落。
半透明的虚影砸在草地上,那柄佩剑深深没进胸口,点点光亮溢出来,像是夏日傍晚的萤火。
凌恩冲下去时,虚影微睁着眼睛,看明亮的星星。
“为什么这么做?”凌恩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他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草地上,去拉那只苍白微蜷的手,“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