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萧君泽在北地用府兵,最重要的还是让两地胡汉在军队中融合进襄阳的官僚系统,权利和平等不是说说而已,必须用血火真正淬炼,才能让人人相信并支持。
否则,就算建立起来,也只是沙滩城堡,长久不得。
“与府兵相同的,还有清查田亩和户口,”萧君泽继续给阿欢指点道,“后者才是最重要的,你必须有一本账,知道西北有多少家底,这样,才能将治理深入其下,其它的劝农桑之类话,也就不必我多讲了,我对你的期望最大,阿欢……”
说到这,他深情地看着贺欢:“别让我失望。”
一瞬间,那种被心上人视为唯一的愉悦几乎要冲破天灵盖,贺欢眉梢眼角都是欢喜,拥抱而上:“我怎会让你失望。”
贺欢就在君泽帐中呆了两天,第三天一早,便精神抖擞地离开了,他背负着阿萧的期待,还有无数子民的性命,确实没有太多时间耽误。
萧君泽看着他离开,没有相送,倒是三狗从床边的被子里爬出来,露出一个小脑袋,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问道:“爹爹,母亲回来的事,真不给大哥二哥说么?”
他有点遗憾,母亲喜欢抱着他,这两天几乎都没有松过手呢。
“不说,”萧君泽淡淡一笑,“他们周围都是军中子嗣,阿欢回来毕竟是未经允许,我可不想消息泄露出去,节外生枝,再说了,日子还长,不缺这一面。”
三狗歪头问:“爹爹,母亲走了,您不开心呢。”
萧君泽伸手抱起三狗:“是有些不开心,毕竟,他想要的回报,我给不了太多。”
三狗疑惑地抬起头:“什么回报啊?”
萧君泽看着阿欢离开的方向,轻声道:“爱。”
虽然,哪怕只有这一点点,阿欢就已经很欢喜。
很快,回到关中的贺欢依照主上的要求,将第一批粮草送出潼关,给了洛阳。
洛阳上下都大喜过望,立刻给了贺欢一大堆头衔,什么“都督关陇诸军事”“都元帅”“大将军”,连他的手下如宇文洛生等人,也各自得到“秦州刺史”、“梁州刺史”“齐州刺史”等名头,反正指山送磨,关陇之地不在洛阳手上,给多少名头都是白给的,没有这些粮草真啊!
一时间,关陇诸地的襄阳军士,位置名声都在远在襄阳之上,要知道君泽也只是个“雍州刺史”而已。
但是,西北诸地的对朝廷的示好几乎是毫无回应,那些册封的文书和使臣在收到一点不那么贵重的谢礼后,便被礼貌地请出去,既没有指旨的跪拜,也没有感谢天恩。
洛阳朝廷也不介意,毕竟都这个局面了,关中不对洛阳出手,就已经谢天谢地,甚至于元魏很多宗室觉得这反而是个机会,当年北魏开国时,不也只有代地一郡,最后花了五十年,一统北方,如今他们只要立稳根基,再收复故土,便又是一个青史留名。
对元魏宗室来说,打仗不是问题,没有仗打,那才是问题。
收到关中钱粮,再加上河南的钱粮,洛阳朝廷终于组织出了四万大军,又开始对谁来统领兵马开始明争暗斗起来,最后的决定是元悦、元徽、元勰、元怿平分,相互牵制。
这几乎是洛阳的所有家底了,在大家商量之后,最后决定,先不要妄动,只把司州(河南)周围的土地重新归入治下,看看天下局面,再看看下一步局势。
而就在洛阳伸手试探时,先前得到封赏的六镇将士,却没有什么负担,他们开始打着消灭尔朱氏,肃清朝野的名义,向着并州、河北等地下手了。
在没有尔朱荣的指挥下,这些尔朱家的残余势力,很快便丢盔弃甲,让高欢等六镇胡帅开始占据大量地盘,尤其是因为天灾战乱加入流亡的六镇鲜卑们,纷纷到了他们麾下。
洛阳朝天则换了赛道,准备拉拢河北青州各地的豪强,希望他们再回到朝廷麾下。
河北各地的汉人豪强其实也是愿意回归朝廷的,毕竟朝廷至少是在汉人这一边的,若是能收拾河山,他们也能一跃而成顶尖世族。
但奈何朝廷如今是幼主太后,这配置实在让人没法放心,于是大多处于观望状态,开始两头下注。
看到拉拢汉人豪强效果不大,洛阳朝廷便又换了地方,开始拉拢六镇将领,但因为有先前尔朱荣的例子,他们拉拢得很谨慎。
可是,这种憋屈困窘的处境,让元魏剩下的宗室们尽是怨言。
在他们看来,胡太后无德无能,把好好的朝廷折腾成这样,元怿不能治尔朱荣,更是大过,怎么好意思继续执政,再这样下去,朝廷就完了。
汝南王元悦作为孝文帝的儿子,元怿的弟弟,看人心可用,在幕僚的怂恿下,联合另外一位名为元徽的宗室,决定夺得大权,收复山河。
第278章 放开手脚
元徽和元悦这两位宗王,是真的有实力的,因为的禁卫和宫禁权利的掌握在他们手上。
他们最厌恶的人,便是元怿,因为这位俊美清雅的贤王,在胡太后重新临朝后,又与其走到一起了。
胡太后毕竟是小皇帝的生母,有大义的名份,这样下去,此消彼长,元怿必然会重新权倾朝野,这带来的威胁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再者,如今朝廷上的事情都是他们四个人决定,胡太后又是耳根软的,他们又时常想法相悖,做一点事情,许久不能决断,都有身陷泥沼,使不出劲的感觉。
这也是很多末代王朝让后世人疑惑的行为“为什么都快灭亡了,朝廷的内斗反而更加剧烈了?”
但实际上,这些臣子身居高位,就算他们愚蠢,手下的幕僚也会有几个明白人,会提出从他们出发的方案调整,而很多的治国办法,必然会损害其它人的利益——比如杀了政敌,收拢他的军队,这样的我执政没有了阻碍,才能救国。
相对的,其它权臣也大多会这样的想法,在国家越危险,矛盾越来越激烈,就越会这样的操作。
他们并不觉得是在内斗,而是他们的想法都是“我的想法才是对的,再不把这些废物杀掉,国家就真的要亡了!我这样拼一把,总比等死强。”
但这样的想法,其实未必有等死强。
在这样的感召下,元悦和元徽果断趁着元怿入宫时,将其抓住,拖进了拖进了含章殿的东省,同时召集臣子念出罪名后,要求将元怿以谋反罪处死。
元勰第一个不同意,强烈反对。
但元徽直截了当地表示,元怿于国无功,更是洛阳战败,让尔朱氏屠戮宗室的罪人,今天是非杀不可,你若是不同意这个审判,那咱们就只有做过一场,将胜负交给天意。
元勰当场大怒:“你敢!”
元徽怒道:“有何不敢,元怿自兵败出狱后,心气衰竭,事事瞻前顾后,还要将我等辛苦取来的军资用来拉拢那些杂胡,你怎么不看看那些洛阳禁卒在吃什么!他们家中妇子忍饥挨饿,却还要将粮草送给杂胡,若连他们的军心都失了,我等还有一点救国的余地么?”
元勰大怒:“那你为何不还顿顿佳肴,元怿拉拢诸胡,你们难道没有同意么?你不过是不想让别人拉拢六镇镇将罢了!”
两人大吵之后,元徽毫不相让:“事已至此,还是以兵戈相谈罢了,我身死于此,总好过看朝廷沦丧!”
这话一出,在场诸臣都面色灰白。
他们都不敢想,如今洛阳最后的几万军队若是再来一场火拼,朝廷会是一个什么局面。
那一瞬间,元勰感觉到了什么叫万念俱灰。
他没办法坐视元怿身死,但更做不到在如今的局面下,再看同室操戈,若是如此,朝廷就真的最后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最后,他的眸带着暗沉,问道:“若我愿意带献上兵马,带元怿退入襄阳,你可愿意饶他一命?”
元徽与元悦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喜悦,元徽道:“不可能!”
话虽然如此,但周围的臣子们却也听出这话的语气并不坚决,顿时,如李神俊等左右臣子纷纷求情,说彭城王既然愿意,那当然要以和为贵。
在诸臣的求情下,元悦两人终于勉强同意他们离开,前往襄阳,他们倒不担心那位君刺史会给元勰兵马来攻打洛阳。
这些年来,大家看得非常清楚,那一位的定力非同寻常,他年轻,有足够的实力和能力等待,他若想出兵,根本不需要什么名头名义,也不会是因为儿女私情。
再者,元勰毕竟也是宗室,元怿也是元悦的亲哥哥,不是生死之仇,带一支宗族去襄阳避灾,已经成为北魏各地最流行的事情,给洛阳之变后重创的元家留下一点血脉,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元勰的束手就擒后,元徽等人再没有纠结,将元勰元怿一派的臣子统统驱逐——其实也没有几个死忠,毕竟诸臣的腰和膝盖都很柔韧,能随便倒向哪个方向。
在这个过程中,元勰和元怿都被严密监视,胡太后这次则没被关入宫禁,元悦和元徽早就对这女人心存怨恨,以为国祈福之名,将她关进了永宁寺塔下的佛堂之中,不给吃食,将她生生饿死。
对外则称太后暴毙而亡。
太后死去,洛阳百姓没有悲伤,反而纷纷拍手称快,若没有这个胡来的太后,他们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随后,元悦派数百禁卫,将元勰、元怿“护送”到了雍州境内,他们只被允许携带了一些黄金细软,连家仆都没有带上一个。
不过,对于此,无论是元勰的妻子李氏,还是元怿的妻子罗氏,都感觉是老天保佑。
两位宗妇年纪差别不过十余岁,在去襄阳的路上时,就已经无视了自家夫君那死人一样的脸色,时常在马车上一起畅想着到了襄阳该怎么安置。
“我私下里藏了藏了十余张襄阳的汇票,这些都给婶婶应急,”罗氏笑眯眯地对婶婶道,“到时,便去买个小宅子,听说襄阳里有几位小公子有一个私塾,到还要请婶婶让叔叔去说说,把我家那个傻孩子送去,不求学得多好,混个脸熟便可。”
李媛华惊讶地拿着那几张华美精致的汇票,不由笑道:“这么多私房,你可真是有先见之明,那婶婶便承你这情了。”
“婶婶说笑了,”罗氏笑道,“叔叔与那位交情甚深,行事又有章法,如今也熄了回朝廷的心思,便是不能得向崔别驾那样的重用,至少也能当一个小官,家里以后可都依仗叔叔呢。”
“唉,王爷总是认理,”李媛华长叹一声,“若是早早留在襄阳,又何必如何折腾。”
“婶婶,你先前与王爷路过襄阳,那是什么样子?”罗氏好奇地问。
“襄阳啊……”李媛华不由回想起了那时的惊叹与喜爱,“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那里,楼宇鳞次栉比,江面千帆过境,大桥横跨,夕阳斜照,街道极为宽敞,来往行人,比洛阳城的主街还多。
街道整洁,沿途到处是买卖的商铺,不需要去专门的市井。
那里的街上几乎看不到七八岁的小孩,他们大多都被塞到学堂去了。
那里有说书人,有杂耍,有庙会,有酒楼,街道上女子特别多,还有女子成群地上工,所以,就时常看到牛车拖着一个有轮子的大板车,车上坐着十来个妇人。
听了这些,罗氏不由疑惑:“这听着,也没甚出奇之处啊。”
她也养尊处优的贵妇,这些东西,对她都是没什么用处的。
李媛华摇摇头,笑道:“你不懂,去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过了几日,元勰到了襄阳之后,便让人购买宅地,聘请教习给他的儿子们补课,忙得见不得人。
萧君泽等暗搓搓地等他来见自己,没想到一等就是七八日,元勰根本没有来见他的意思,不但没有,他也不许家人来找他。
萧君泽不由冷笑起来,抱着家里三狗,亲自前去堵他。
于是,就在元勰想要购买一片山地,准备当个种果林的农夫,前去与卖家相商时,一进屋,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位让陋室蓬荜生辉的人物,正坐在当中。
元勰转身就走。
“哟,”萧君泽放下三狗,冷笑道,“知道不好意思见我啊。”
元勰沉默数息,缓缓转过身来。
他鬓发半白,明明是高大的身材,却显得极为单薄,当年意气风发的眉眼,如今剩下的,只是无言的悲伤。
再度相见,剩下的,都是无言。
许久,轻叹一声,萧君泽起身上前,走到老友面前,伸手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无尽的委屈和心酸悲凉,像泉水般涌上心头,他紧紧抱着的他,忍不住失去痛苦:“君泽,君泽,大魏没有了,我的家,我的家没有了……”
那曾经四人一起指点江山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却又笼罩在遥远苍茫的乱世中,剩下的,只有残灰。
三狗在一边撑着头,对爹爹这种一个拥抱就让人哭成这样的能力,感到羡慕。
解开心结后,萧君泽没让元勰空闲太久,便将他打发去上班了,这次抽调大量的吏员去西北,崔曜每天都在他身边闹着要忙死了,求帮手,这次正好给他一个。
元勰心思细密,做事认真负责,处事公正,本身也没有野心,经验丰富,又是他在手下干了快十年的人物,不用起来太可惜了。
当然,做为代价,三狗的学堂里又多了个小伙伴。
“我叫元子攸。”新来小孩长得漂亮又可爱,眉目间有着酷似元勰的谦谦君子之气,礼貌又懂事。
三狗看了一眼元子攸,大方上前抱了他一下:“欢迎新同学,我叫萧端端。”
元子攸哪遇到过这种热情,顿时小脸一红:“谢、谢谢……”
下一秒,萧大狗严肃地把三狗抱到一边:“你在哪学的,怎么可以随便抱别人呢?”
孤独如愿也在一边点头。
三狗本想说是和爹爹学的,但想到爹爹也很少抱别人,便领悟了,愿来这个动作不能随便用,于是乖巧道:“好的,下次我不抱了。”
黑獭走到元子攸面前,微笑着请这位新同学一起玩弓箭和摔跤。
同一时间,萧君泽与崔曜、斛律明月暗中接头。
“接触好了么?”幕后黑手问。
“当然,那位六镇镇将高欢,非常愿意受我们拉拢。”斛律明月拿出书信。
“很好,该下一步了。”
襄阳,三月春盛,沿岸堤坝间,有桃花漫天,落英缤纷。
那本是一片桃园,是农院见缝插针在襄阳这个土地昂贵的地方种下的试验园,每年选育嫁接,培育果实,却不想因为每年的果木花卉盛放,成了一景色,每到花季,便有大量市民学生,来这郊游踏青。
没办法,经过十几年的占地用地,襄阳几乎到处都是家宅工坊,几乎看不到大片的田地。
元子攸一身细布麻衣,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和书塾的小伙伴们一起,出门春游。
这里的街道宽敞,但总能看见各种挑着担子,背着背篓的小贩,他们几乎有戏法一样的能力,在三五秒钟就能摆出一个器物繁杂的摊位,又能在坊市游缴过来之时,用三五秒钟的货物一把包起,背着背篓,咬着钱袋,甚至扛着板车狂奔。
“他们也是为了生活啊,”元子攸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不许他们摆摊呢?”
“没有不许摆,”萧道歌解释道,“但你不赶他们一下,他们能把整条街道都占住,让马车货车都寸步难行,还会为了摊位打架,你不知道,甚至有帮派悄悄在这里圈地,收保护费。”
那时候,一天能有十几起斗殴案件送到市政去,甚至还发展成了强买强卖,有个路口,要求没有高价买他们的茶水,就不许过去。
崔曜为此专门放出了贺欢,将这些废物清扫一空,又让各街坊市井自己组织了游缴,这才还了道路清静。
当然,这些就不用和这个元子攸细讲了,萧道歌对三弟抱一个外人这事还没有接受下来。
“那个,”元子攸又有些惊讶的道,“那些牲口,为什么的屁股上还挂着口袋?”
“粪袋嘛,这样就不会拉得满大街都是,”独孤如愿道,“那些粪肥也是能卖钱的,城里的肥料每年收入也很高,火药可都倚仗这玩意,也免得污染水道。”
“水道?是那个吗?”元子攸指着沿着街道铺设的陶瓷管道。
“对,那是用沙石虑出的江水,每个街上都有水池,方便打水,”萧道途看了一眼,“这条街以前是织坊的宿舍,许多带着子嗣的妇人便在这里安家,她们没时间去远处打水,也觉得买熟水太贵了,便一起出钱修了水道,这样,就算带着一两个孩子的妇人,也可以随便用水了。”
元子攸惊讶道:“你们懂的好多啊。”
“那是,”萧道歌微微一笑,“以前,母亲还有阿叔他们时常悄悄带我们出来玩,这里是来过的地方,我还玩过织机呢。”
这话一出,别说元子攸,周围的独孤如愿等人也惊讶了,黑濑更是皱眉道:“老大,你都没带我们来玩过。”
“想玩么?”萧道歌笑道,“这里收临时工的,我可以带你们去玩玩。”
“那样会不会赶不上书院的集会啊?”元子攸毕竟是刚刚来的,一时间有些踌躇。
“不会,反正去那里也是点名和野餐,一点意思都没有。”萧道歌不以为然道。
“对!”如愿等人也同意,“到时还要玩什么击鼓传花,表示什么骑马舞剑,谁乐意去给他们当猴啊!”
尤其是他们爹爹也会在,一个个地还要卷起来,射箭不好回去还要被训,他们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春游。
“可是,咱们身边还跟着人啊……”元子攸不由得看了一眼身边跟着的斛律明月大人,对方回以一个微笑,仿佛没听到这些少年们的狂妄之语。
萧道歌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有办法。”
他说着,把三狗抱起来:“交给你了,只要你说服明月阿叔,哥就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萧三狗无辜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考虑,然后反问道:“爹爹会生气么?”
萧道歌挑眉:“爹爹是什么人物,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去吧,明月阿叔最喜欢你了。”
三弟长得几乎和爹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有他开口,别说明月阿叔了,他和二弟也根本抗不住。
萧三狗于是从敞篷马车上探出手:“明月阿叔,抱~”
斛律明月微微一笑,双腿驱策,马儿便顺他心意靠近,一把就将三狗抱到怀里。
三狗抱着斛律明月的脖子,用那双美丽又带着狡黠的大眼睛看着他:“阿叔,让哥哥带端端出去玩,好不好嘛?”
斛律明月宠溺地抱了抱怀里软软的小孩,笑道:“那你要怎么感谢阿叔?”
萧三狗眨了眨眼睛,伸头贴在阿叔脸上,蹭啊蹭:“阿叔最好了,带端端去嘛,去嘛~阿叔~”
斛律明月没忍住笑出声来:“好,依你,都依你。”
斛律明月随意带他们去了一个织纺玩。
这个织纺不大,只有十来架手工纺车,独孤如愿他们都是六镇出身,都会熟练地弄出羊毛,还能比谁搓出的毛条更长——这在六镇甚至每年都有比赛,纺线的能力是每个六镇出嫁姑娘必然要学会的手艺。
他们还会用纺轮,如果一个人,当然没什么好玩的,但一群小朋友,好胜心一下就上来了,平常不是学习就是练武,换个玩法也挺有趣的。
元子攸哪会摆弄这些,他也是十岁的人了,以前学的全是经史子集,而且那些一团团杂乱的羊毛,也让他不知如何下手,于是他开始观察其它的事情。
比如旁边的那些梳着羊毛,却带着畏惧和羡慕看他们这群人的小孩。
“你们是哪里人啊?”元子攸听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和别人说悄悄话时,明显是洛阳口音,忍不住上前问道。
“我,我家在伊阙。”那小姑娘受惊一般,答道。
元子攸知道这地方,就在洛阳城外十数里,那里修着石窟寺。
“那你们怎么到襄阳来了?”元子攸疑惑地问。
那小姑娘眼睛瞬间就红了:“我爷爷被拉去修石窟寺,没有回来,后来,父亲被征去守卫洛阳,让尔朱荣杀死了,阿兄给洛阳送粮草,被拖去修城墙,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我阿娘和小弟……”
“然后呢?”元子攸忍不住问,“后来不是洛阳没有兵灾了么,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这还用问么?”萧道途幽幽道,“没有男丁,她们孤儿寡母怎么可能守得住家里的田宅,如果不早点收拾细软逃亡,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就是被各自拆散卖掉。”
小姑娘点点头:“伊阙离方城很近,阿娘便拿着嫁妆,带着我和弟弟,进了去襄阳的商队,来到这里。”
但元子攸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
斛律明月倒是明白:“这些年,许多家里失了男丁的妇人,都会想尽办法来襄阳,因为这里是女人小孩也能活下来的地方。”
这些年,北方的战乱,都到处都是拉丁的山匪叛军,而朝廷征起丁来,更是比叛军还要厉害。
在这个世道,对一户人家来说,成年的男丁是一切的基础,一旦家中没有一个成年的男儿,那这个家庭本身连子女妇人也都会成为别人觊觎的财富,女子发卖他人为妇,未成年的男丁,则多会直接夭折。
因此,拖家带口往襄阳逃的平民多不胜数,襄阳的织坊,虽然因为北魏战乱影响了销售,但至少还有南方市场撑着,前些日子,西域的商路也打通了,大量织坊又重新恢复活力,这些流民靠着这些临时工,勉强能吃口饭,至少饿不死。
最让斛律明月惊叹的是,这些老弱病残本来被他视为负担,但这两年来,他们却爆发出让他惊叹的生命力,她们大多只是在织坊做个过渡,然后便会想方设法,靠着洗衣、采冰、挖渠这些力气活多赚几个钱,然后便去找新出路,登记户籍、找一份稳定的活计,或者嫁人,他们完全不满足于这单薄的口粮,总会努力让生活更好一点。
无论过得多惨淡,到了襄阳之后,他们便会渐渐像变了一个人,他不止一次,见到那些妇人少年们,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羊毛或织料,或牵着小孩,或抱着水盆,被压得佝偻,脸上也带着喜意。
于他们来说,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萧三狗和他的小伙伴们玩了大半天,然后便被寻来的各家长辈一个个拎走,走时还大叫着我工钱还没拿到呢。
萧君泽和元勰来得比较晚,萧大狗和二狗成功拿到了工钱,各自拿着一个硬币向爹爹邀功。
萧君泽看着手上的两枚崭新的硬币,不由笑着抛给斛律明月:“什么时候,织坊的工资那么高了,让他们在这胡闹,你是贴了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