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慢慢道:“我见过很多很多的珠奴。如果说珍珠是痛苦的结晶,那么眼泪可以是假的,可以通过短暂的刺激伪造,只有血永远是真的。”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心头血能变成那么珍贵的珍珠,那么没有任何别的解释,只能说明他的心极度痛苦。”
任不悔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不定。
如果一个人的眼泪一文不值,心血却价值连城,那……
老人抬起头,看着任不悔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孩子,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自欺欺人吧。”
“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话,可是能欺骗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但是,如果有人明明很痛苦,却不仅能骗过别人,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去,骗得自己都相信自己并不痛苦……那他或许能做到像你说的那样。”
老人浑浊苍老的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可他能骗过自己的脑子,却永远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祭船里。
舟向月在郁归尘门口拿出匕首,还未动手,突然被白澜一把攥住了手臂。
他一抬头,发现鲛人少年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舟向月微微一挑眉:“怎么,这么紧张他?”
白澜脸上现出一分慌乱,“他……给过我酒喝。”
舟向月勾起唇角,伸手摸了摸白澜的头:“放心,我不会害他的。”
白澜欲言又止。
……可是我明明在他的梦里,看见你杀了他。
一次又一次。
但白澜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无法影响他的梦魇,只能看着他的气息一点点被痛苦地吞噬,生命力越来越微弱。
如果有一个人能救他……那只能是面前这个人。
白澜讪讪地收回了手,看着舟向月用匕首在自己心口轻轻一挑,刀尖上便沾了一滴圆润的血珠。
这滴心头血没有变成珍珠,舟向月稳稳地拿着那把匕首,走进了酷热的房间。
他赤脚落在地面上的一刻,白澜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滋”的一声,就像是细嫩的皮肉接触了灼热的铁板。
他听着都觉得很痛,但走进房间的人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一步步走向那个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孩子,最后将刀尖移向了他的额头。
白澜不禁提起了心。
下一刻,刀刃翻转。
那滴血落在孩子紧蹙的眉心,倏忽消失不见。
“耳朵耳朵?你还好吗?你醒醒……”
郁归尘被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叫醒,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四面八方堆积如山的珍珠映射出炫目的灿烂白光。
……这里是……魇境里的祭船……
晕过去之前的回忆像潮水一样缓慢地涌回脑海。
他中了血咒失去五感,无法反抗地被带到了祭船,然后在那个银白的鲛人面前经受了几天的折磨。
之后,他在叠加的血咒作用下产生了幻觉,好像做了很多个噩梦……好在终于被唤醒了,那些噩梦中的记忆也在醒来的瞬间淡去,仿佛墨融入水中了无痕迹。
此刻,一张熟悉的年轻脸庞凑在他面前,眼中蒙着层泪水。
他的眉心印着一簇血红的纤细花纹,是一朵花的模样。
这一簇血红仿佛火焰一样灼痛了郁归尘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个花纹有些眼熟。
心底某处隐隐地疼了一下,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是一件绝不该忘的事,和命一样重要的事……
……忘记了什么呢?
“耳朵?耳朵你别闭眼啊……”
舟向月的声音带了哭腔,他扑在郁归尘身上,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
他哭了……
郁归尘浑身都在痛,一切疼痛却在一瞬间尽数隐为背景,唯有被那滴泪砸中的皮肤仿佛被灼伤般鲜明。
眩晕的视野中,他看见舟向月眼角不断有眼泪涌出,沿着苍白脸颊滑落,一滴滴仿佛砸在他的心上。
“……你别哭,”他下意识开口,嗓音低哑干涩,“不痛。”
郁归尘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泪,一抬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视野中那些灿烂的珍珠光芒突然暗淡下去,变成刺眼的血红。
满地的珍珠不是白的,是血红的,像是一地鲜血,又像是燃烧的火海……
“咦?你居然还认得我啊。”
极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舟向月温声细语道。
他温柔地低头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惆怅的微笑,好像很是遗憾,“那就没办法了……”
郁归尘感到冰凉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心口,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不,不对……
心脏在刀刃下跳动得愈发急促,当年,你捅的不是这里……
可是眼前的舟向月神情就像当年一样冷漠,他手中用力,冰凉刀刃割开皮肤,稳稳地刺入血肉深处。
灼热剧痛自心口撕裂开来,仿佛剜入心脏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刀,而是一团带有利刃的火。
剧痛的火焰一直向深处延伸,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痛得他浑身颤抖却无法反抗,如同被穿透了四肢架在火上烤。
火海一寸寸吞噬了他的躯体,将他焚为灰烬……
郁归尘猛然从床上坐起,呼吸急促,身上全是冷汗。
一阵冷风传来,额上一片凉意。
……他居然睡着了,还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大概又是那个纠缠他多年的梦魇。
郁归尘看着空空荡荡的卧室,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按住心口,感觉很久很久以前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头好像被剜走了一块,空洞地漏着风。
郁归尘皱紧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只是回忆起了睡前发生的事。
……舟倾死了。
就在他面前,死在他的怀抱里,被万箭穿心。
一股窒息感从心口泛起,他隐约觉得,舟倾死的那一刻,他洞悉了某个秘密……
可他现在却想不起来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样回到这里,却发现当年那个人留下的剑消失了。
九百年来始终悬挂在他的床头陪伴着他的剑,不翼而飞。
许多人无法理解他的做法,唯有他知道,那个人死后,这把剑是他唯一能感受到一点点他残留气息的遗物。
从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人把奄奄一息的少年带到翠微山之后开始,他再也无法在没有他气息的地方入睡。
如今舟倾死了,剑也消失了,他在床上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对,他失眠了。
可他为什么刚刚又是从噩梦中醒来?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郁归尘的腰身。
郁归尘浑身骤然绷紧。
背后贴上来一个冰凉的躯体,他把脸埋在他背上,轻声道:“师父……”
郁归尘周身僵硬如铁,他的脖子仿佛锈蚀一般动弹不得,唯有艰涩的声音从喉中挤出:“……可是,你死了。”
“啊,对,”背后的人在他背上蹭了蹭,叹息一般轻声道,“我死了。”
一声低低的轻笑传来,仿佛尖锥一样刺进他的耳膜,“郁归尘,你还活着……可你居然让我死了。你对得起我么?”
血肉从背后生生撕裂开来,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捏住胸腔里温热的心脏。
然后,重重一捏——
郁归尘猛然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胸膛剧烈起伏。
幻觉的惊惧尚未过去,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四周狂风呼啸,怀里抱着一个鲜血浸透的身躯。
那是舟倾。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让他看起来仿佛穿着一身红衣。
舟倾紧闭着眼,面容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唯有眉心一簇红色花印越发刺眼。
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苍白薄唇微微翕动。
他在无声地对他说,“我恨你。”
下一刻,郁归尘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低下头,看见舟倾那只苍白的手不知何时拿起一把匕首,直直地钉进了他的心口。
郁归尘猛然惊醒,心脏疯狂跳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郁燃?”
一双冰凉的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仰面躺在他身下,枕着凌乱散开的红绫。
他脸上晕染着层层桃花般的红晕,嫣红唇瓣微微湿润,雪白脖颈沾着点点珍珠般晶莹的汗水,黏了汗湿的碎发,仰起一个任由予取予求的脆弱弧度。
眉心一簇纤细的红色花印,将他泛着酡红的面颊映衬得更加艳丽。
脖颈上的手忽然一沉,舟向月勾着他的脖子费力探起身,凑到他面前。
湿润冰凉的柔软唇瓣印在了他灼热的唇瓣上,犹如桃花沃雪。
“郁燃,”郁归尘听见面前人仿佛带着醺然的醉意,轻声细语,“我喜欢你。”
这时,后颈上猛然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细细密密的符咒瞬间蚀刻进血肉,郁归尘眼前一黑,感觉到鲜血从喉中涌起,滴滴答答从口中溢出。
晕眩的视野中,他看见面前人轻笑一声,指尖从他的嘴角蘸了血,在自己唇上抹开一抹妖冶的红,唇瓣轻轻开合。
“——骗你的。”
很早以前,郁归尘身上就纠缠了挥之不去的魇。
这并非是他从别处沾染的障或煞,而是他自己心中生出的魇,他的心魔。
魇,是怨气与戾气,是悲伤、抑郁、愤怒与仇恨,是一切痛苦的情绪所衍生的破坏性力量。
或许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和形成魇境的魇不同,郁归尘还清醒地活着,所以他的魇一直被他控制在体内,就像是以自己的血肉为牢笼,始终将魇镇压于心底,不曾逸散出去。
但这魇却如同跗骨之蛆般,一直纠缠了他许多年,每每在他反噬最为严重的时候侵入他的梦境,将他困于光怪陆离、破碎恐怖的梦魇之中。
以往郁归尘的灵力和精神都足够强大,虽然困在梦魇之中时总是一遍遍重新经历最痛苦的记忆,但只要醒来就得以解脱。
但这一次,他在一重又一重血咒的影响下虚弱到了极致,蛰伏于体内的魇终于冲破了束缚,反过来将这具躯体的主人困在无穷无尽的梦魇之中。
一重重的梦境如同层层叠叠的海浪般将他深深困在水底,无数气泡从他模糊的视野里掠过,破碎成一片眼花缭乱的暗光。
是血色。
鲜血滴落进猩红衣袍,转瞬便消失不见。
剧痛自心口撕开,面前的人又一次杀了他。
那双点漆般的黑眸中泛起诡异红光,温柔地弯起,如水剪瞳中映出插进他心口的利刃。
他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
冷漠地杀他。
漫不经心地杀他。
流着泪杀他。
笑着杀他。
郁归尘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又在窒息的惊悸中再次醒来。
每一次的梦境都比上一次时间更长,更加逼真。
他身处梦境之中,遗忘了现实中的一切记忆,唯有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才会猛然惊醒,之前无数次的记忆如烈火浇油一般猛然撕裂脑海。
烈焰冲天,人群如蚂蚁的海洋推推搡搡,惨叫与怒吼响彻云霄,巨大的木梁燃烧着刺眼的火光,翻转着坠落。
火海将他包裹其中,视野里只有熊熊火光,每一寸血肉都在痛。
仿佛身处地狱。
郁燃猛然惊醒,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阳光从雕花窗棂落入黑色宫殿之中,照出溶溶的淡金色光束。
在这光束中,一缕轻烟袅袅地从墙边檀木柜上的掐丝珐琅香炉中升起,一截香灰“啪嗒”一声落进炉中。
很安静。
……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但是想不起来内容了。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不知为何,郁燃却隐隐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他默然半晌,起身下地。
走了两步,郁燃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香炉中的那一支线香,皱起眉。
他走到门口一开门,正好碰到要敲门的宫女敏而。
“啊……殿下醒啦!”
敏而笑眯眯道。
郁燃点点头问道:“敏而,我屋子里这香是哪里来的?”
“哦,对!还没跟殿下说呢,”敏而道,“最近你不是总是休息不好吗?就在刚才,国师大人派人送了一盒线香过来,说是可以安神定魄、延年益寿,帮助殿下安眠,我就给点上了。”
郁燃神色微微一沉:“国师给的?”
是那个新上任的红衣国师,别人尊称他为无邪君。
不过,郁燃刚从翠微山回来不久,无邪君也是刚刚取代了原本的国师觉空真人,两人目前除了见过面外还没有任何交集,所以就连敏而和思之也不知道,郁燃本人其实对这位国师没什么好感。
敏而愣了愣,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殿下不放心?”
郁燃冷淡道:“收起来,不要点。对别人就说我用了,效果不错,谢谢国师的好意。”
敏而立刻机灵地应下,又说,有人来找殿下。
郁燃一听来人的名字,就严肃地将他请进来,关紧了门窗议事。
来人带来了一个相当不好的消息,方复死了。
方复是之前郁燃托付查一桩蹊跷案子的人。
此前郁燃几年都在翠微山,最近才被昱皇给召回了皇城。
回来的路上,郁燃路过了皇城边的桃溪村,结果偶然在那里得知附近几个村庄里最近有好多个孩子失踪,大部分是女孩,小部分是男孩,无一例外都是清秀漂亮的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不等。
一连串的孩子失踪让村民们惊慌不已地报了案,但案子报上去却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一边是没有动静的官府,一边是依然在不断失踪的孩子,家中有孩子的都人人自危,却无计可施。
郁燃当晚住在那里偶然得知了这件事,心里觉得有些蹊跷。
表面上看起来,这像是一个拐卖孩童的案子。但若是勾结了官府的人,涉及的事情就不简单了。
因为身份特殊,为免打草惊蛇,他没有表露身份,而是派了人偷偷去查。
……没想到这才没多久,他竟然得到了那人的死讯。
看来,那里真的有鬼。
郁燃心头沉沉,决定亲自去桃溪村看看。
虽说是父皇亲自召回来,但实际回来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让他做,不过是让十四岁的他继续学习。
若是早些年,一直在皇宫中长大的年幼郁燃还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了解。但他在翠微山修习了五年,中间不乏跟着同门出去捉鬼驱邪的经历,早已经对独自掩藏身份在外面生活十分熟悉,而且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他把宫中的事情安排好,就独自去了桃溪村。
桃溪村是一个颇有烟火气的村庄,人口众多,十分热闹,最重要的是距离昱都西城门不远,村民日常都会把种的菜和各种鸡蛋粮食带进皇城去卖。
也是因为距离昱都不远,这里是许多人去皇城之前暂时歇脚的地方,村里有好几家客栈,还有驿站。
郁燃到村里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
紫红色的晚霞像是把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抹上了一层胭脂,袅袅炊烟从一幢幢青瓦白墙的房子里飘起,村里少了寻常村庄孩子们在街头巷尾打闹追逐的场景,但依然是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郁燃混在人群里,就像是一个从昱都来暂时歇脚的普通客人一样进了一家客栈,走进店家给他预留好的房间。
这家店家还算是可信任的人,他之前和方复商议查案时就是在这里。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具体商议的事情并不曾让店家听见,店家只以为他是一个有钱又大方的富家少爷,方复是为他跑腿的伙计。
方复的尸体是在桃溪村的溪边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泡胀了浮在水面上,说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店家知道了这件事,就赶紧派人给郁燃留的地址送信,之后消息才转了两道到郁燃手上。
郁燃进了房间后,立刻察觉这里不大对劲。
整个房间透出一股凌乱的气息,似乎已经被翻过了。
不过,看柜子里那些东西的凌乱程度,之前来的人翻得很彻底,估计是确信什么都不剩下了。
郁燃沉默地画了一张符箓,在空中点燃。
只见纸灰悠悠飘舞,发出一声叹息,最后慢慢地飘到了一支熄灭的蜡烛上。
郁燃拿起那支蜡烛,端详片刻后手指一用力,蜡烛“啪”地断成了两截,露出烛芯里的一张布条。
布条上空无一字,郁燃拿起茶壶,把热水往上一浇,素色的布条就慢慢地显示出了几个字。
是方复留下的信息,“明暗巷,半斋”。
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把最新收集到的信息放到了这个隐蔽的地方。虽然他没能逃脱死亡,但这个讯息却留了下来,没有被之前翻东西的人发现。
郁燃不知道半斋是什么,但他知道明暗巷这个地方。
这是昱都西城门附近的一处集市,由几条纠缠错杂的巷子组成。人们把白天开门的普通集市叫做“明巷”,夜晚开的黑.市则叫“暗巷”。
然而,只有明巷是位置确定的地方,暗巷的位置则在那片街巷间时时灵活变动,除了入口固定以外,别的地方都可能会变化,以防备官方的查封。
如果真的大张旗鼓过去,几乎是完全不可能找到开在暗巷的黑.市的,那里的人会第一时间得到风声,闻风消失。
但郁燃一个人过去,装作想进暗巷的客人,有办法可以独自潜入。
此时正是傍晚。
郁燃计算了一下时间。
桃溪村距离明暗巷不远,今夜,就可以去明暗巷探一探。
他在房门后留下了几道符咒,然后趁夜离开了客栈。
走的时候专门留意过,没有人跟着他。那些人或许自信已经在房间里翻找得足够仔细,也已经处理掉了该处理的人。
郁燃如同一道融入黑夜的黑色影子一样,在黑夜中来到了明暗巷的边缘。
只见一对破败的石狮子蹲在巷口,当头一面照壁,只能看见那边影影绰绰的有些鬼火似的小灯,闪闪烁烁的,似乎有人蹲在街边,有絮絮的低语声,但都是压低了声音的,在巷子外面听不分明。
郁燃刚一走进去,忽然从黑暗中窜出几条人影来,一下子拦住了他:“这位爷,是不是走错路了?要问路的话得出去,右转第一家铺子就有人。”
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郁燃粗粗一扫,这几人居然都戴着狰狞古怪的木雕面具,在昏暗的巷子里乍一看有些吓人。
郁燃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戴面具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么,怎么进暗巷突然需要戴面具了,明明以往并不需要。
他不过是思考了一瞬间,那几人便开始不客气地把他往外搡,似乎笃定他不是暗巷真正的客人。
就在这时,忽然一片暗香拂过,一只冰凉的手十分亲热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人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凑到了郁燃身边,他甚至没有察觉。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他是我带来的。”
声音有些沙哑奇怪,像是嗓子受了什么伤。
郁燃一听这声音就认出来了——竟然是那位新来的国师。
他来这里干什么?
而且还来帮他解围……
只见国师穿着一身厉鬼似的红衣,脸上扣着一张狰狞的狐狸面具,无比自然地把另一张面具往郁燃脸上一扣,然后往那几人手里塞了点什么,“麻烦几位大哥了!多亏有你们啊,不然我们也不敢就这么进来买东西。”
那几人接了国师给他们的东西掂了掂,态度顿时变了许多,“客人请进,三个巷口左转一道再右转。”
“好嘞!”
国师应着,亲亲热热地搂着有些僵硬的郁燃的肩膀走了进去。
一走进暗巷里,灯光顿时昏暗下来。
这里刚刚从入口进入,又还没到真正的暗巷集市,所以四周猛然没了声音。
郁燃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想要挣脱国师搂着他的胳膊。
他有些洁癖,哪怕国师刚刚帮了他,他也实在是不习惯跟人这样接触。
没想到不仅没挣开,身边的人还突然搂着他的肩膀凑近过来。
郁燃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垂眼扫了旁边的身影一眼。
只见国师没穿平日那种庄重正式的红色礼袍,而是随便套了件薄薄的红色长袍,在腰间随意一扎,衬出清晰纤细的腰线。
领口微微散开,在散落如流缎的黑发间隐约露出一抹雪白皮肤,还有隐隐的锁骨线条,再往上就是纤细的洁白脖颈。
红衣人影在徘徊游弋的暗影之中浮现,仿佛十分亲密一样贴在郁燃耳边,就如同自暗夜的角落里滋生来引诱人的艳鬼。
他压低声音,语气不明道:“这位爷,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这种动手动脚的亲昵实在是超出了郁燃的忍受极限。
鉴于对方刚刚才帮过他,他挣开国师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你又是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国师没按惯例称呼他“殿下”,显然是因为怕暴露身份,所以郁燃也没叫他的身份敬称。
比起郁燃的一丝警惕与尴尬,国师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随意态度:“买点不好买的东西罢了,有些宝贝想买都买不着,只能来碰运气。”
他上下扫了一眼郁燃,朝一旁漆黑的巷口努努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边就有个口可以出去,我送你过去。”
郁燃:“……我有点事,也要来买东西。”
国师冷笑一声,“诳你一下,你还真信了,真是好骗——你真当今晚这里的人是来买东西的?快回去,别在这里惹上麻烦,这里的水远比你想象的更深。”
郁燃听他的态度仿佛在训小孩,不由得不悦。
但他又拉不下脸质问对方凭什么这么对自己说话,于是冷淡道:“国师大人小心自己别暴露行踪吧。我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了。”
他刚转身要走,却听国师幽幽道:“你知道半斋是什么地方么?”
郁燃心头一震。
他从方复留下的字条里找到这个线索,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直接就过来了。国师怎么会知道?
看出他的难以置信,国师低笑一声凑到他耳边,垂下的发丝遮住他的脸:“殿下,我能挤走原来那位国师,靠的不是骗人的花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