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板一见彤娘吐出的那个烟圈,骤然激动无比的冲了过去,却被那几个保镖模样的大汉拦住,不让他继续接近。
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吸了几口气,脸上出现了隐约的迷醉神色。
随后,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送过去:“彤娘啊,我最近生意正好周转,就差一点点,给我赊一盒纯的吧……”
一个人接过布包,递给了彤娘。
彤娘点点布包里的东西,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金老板,这距离一盒纯香可差得不是一点点啊。香呢自然是可以给你,但只能给你香灰了。”
“啊……”
金老板脸上现出绝望神色:“彤娘!看在我照顾了那么多次生意的面子上,给我点纯香吧……”
“金老板这就让我很难办了,”彤娘说,“你知道,我不过是个管事的,也不是老板。赊给你一盒呢,得我自己去垫上。我也就是沾了这儿的光,有香可闻,但若是让我去买,我一个弱女子哪有那么多钱呢?”
金老板浑身颤抖起来,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彤娘!彤娘!我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赏我一点纯香吧……一点点,就一点点也行……”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激动起来:“我,我也可以到楼里来做活!我愿意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彤娘像打量集市上的猪肉似的上下打量他几眼,冷笑道:“我们醉香楼里只要年轻漂亮的,金老板是打算做什么呢?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去卖肉,您这一身还比不上猪肉值钱呢。”
她又吸了一口烟斗,慵懒地摆摆手,“……这样,毕竟您也是熟客了,我就给您一颗香丸,算是纯度比较高的了。您要呢就拿去,不要呢……就把您的金子拿回去吧。”
她掩口一笑,“毕竟,金子哪有长生香值钱。”
金老板还想央求,彤娘已从旁人呈上的托盘里拈起一粒暗红香丸,手一松香丸便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出去。
金老板的目光中顿时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他紧紧追随着那粒香丸,整个人都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香丸滚落到彤娘脚边不远处,金老板就像条狗一样爬过去捡起那粒香丸,无比迷醉地嗅了嗅香丸的香气,随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不顾眼前那些人鄙夷的眼神,趴下去嗅刚才香丸掉落的地面,仿佛不愿意浪费一点点香气。
长生香,看来不仅能致幻,还有很高的成瘾性。
郁燃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越发感到心惊,更有深深的疑惑压在心头。
从半斋欢离开的那一晚他没有睡觉,第二天一早就去求见昱皇。
但宫里传报陛下正在与国师议事,之前就下过旨意,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国师此时在和陛下议事?
难道他直接去找陛下说这件事了?
郁燃没有再等,径直出宫,派人去搜查醉香楼。
身为帝储,他本身就有这个权限,第一时间找父皇只是因为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一切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从开始到完全封闭不允许出入,郁燃没有跟任何不相关的人透露过消息,动作也足够迅速。
从醉香楼到半斋欢,一应人等全部被扣在里面,他原本想着只要能搜出那种所谓的长生香,人证物证俱在,立刻就可以处置。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两处宅院被搜了个底朝天,但竟然连半点长生香都没有搜出来,楼里的人也矢口否认风靡皇城的长生香是从他们这里流出去的,一切就像是他的幻想。
……这太不可思议了。
根据郁燃同时派出去打听情况的人回报,长生香不久前开始在昱都流行,仿佛是一夜间就成为了权贵之间风靡的消遣。
虽然当时郁燃在半斋欢房间里看到的香末只有一点点,但要满足如此大量人群的需求,一定会有大量的长生香存货才对,怎么可能一点都找不到?!
这是最诡异的事情。
另一件诡异的事则是,原本郁燃在搜查长生香的同时,还想找到桃溪村那些失踪的孩子。但那些孩子基本都没有找到,只有一个女孩找到了。
那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孩,她整个人显得丰腴红润,打扮得珠光宝气,在见到自己风尘仆仆的家人后脸上露出了十分嫌弃的表情,说她是想自谋出路,所以才自己来到了醉香楼,一点也不想跟家人回家。
“殿下,您也看见了,”彤娘抹着眼泪道,“我们完全是正常经营,不存在拐卖人口的情况,您可不能污了我们醉香楼的清白啊!”
很快,被拦在楼里不让离开的权贵们变得极为不满,开始试图强行冲破封锁。
渐渐的,外面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大吵大嚷:“帝储殿下以权压人,强行扣押人员、阻碍正常场所营业!”
郁燃铁青着脸百口莫辩,却依然寸步不让。
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他有种直觉——必须再等等,必须从这里面搜到真正的长生香,不然这一次打草惊蛇之后,若是幕后之人把长生香广泛散播出去,以后就很难将它控制住了……
可一直到等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搜出任何长生香。
僵持半天后,一道来自皇宫中的旨意结束了这场闹剧——
醉香楼解除封锁,一切营业恢复正常,请帝储回宫。
带来那道旨意的,正是一身红衣的无邪国师。
郁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前一晚还假意与自己亲热说笑的人,看着他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漠威严,请他跟自己回宫。
郁燃咬紧牙关:“昨天晚上,你明明……”
“殿下,”国师漠然打断他的话,压低声音对他道:“陛下已经下令,如果你现在不愿意跟我回去,那我只能用点手段请你回去了。”
郁燃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国师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昨晚在半斋欢里发生的事,国师一定不会替他作证。
他最终被国师带人押送回了宫里。
在其余人都离去之后,郁燃像看陌生人一样冷漠地对国师说:“我要见陛下。”
“陛下现在不会见你,”国师答道,“请你务必留在自己宫里,不要外出。”
他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外出。”
郁燃攥紧拳头,冷冷转过头不应他的话。
这话其实就是禁足的意思。
他最开始的直觉没有错,国师是不可信赖的人。
无论他曾对他表现出怎样的关心与友好,都不过是装出的假象,改变不了他始终是陛下的国师,而非他的朋友。
郁燃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黑压压的乌云。
他几乎有种错觉,似乎能从外面的空气中闻到那股诡异的暗香。
上午被国师带回宫中禁足后,因为他之前一夜没睡,上午又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心力交瘁,在等待派出去的人报回新情况时,他在重重思虑之中,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没想到这么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天已经大变。
就在这时,敏而忽然脸色惨白地来找他:“殿下!”
她压低声音,“外面报回了密报,十万火急。”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
“小心国师!”
“醉香楼的长生香方是国师给的。”
郁燃心头剧震,许多散落的线索在此刻猛然串起,连成一条令人心惊的线。
他猛然想起什么,问敏而:“之前国师给的香呢?”
“啊!在……”
敏而从窗边柜子里找出一只木盒,手有些发抖地刚要打开,却被郁燃制止:“你出去吧。”
“殿下?”
郁燃道:“你出去,去后院找思之。”
敏而犹豫地走了,郁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盒的盒盖。
一股清冷的淡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郁燃猛然握紧拳头。
……没有错,是昨晚那个欲骨香的味道。
他当时闻到就感觉到了熟悉,却没有真正往心里去,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他霍然起身,拿起剑就向外走去,径直穿过殿门,又接着往东宫的宫门外走。
宫门有侍卫看见了他,上前阻拦:“殿下,陛下有令,请你……”
郁燃充耳不闻,手上攥住了腰间的剑。
然而,还未等他迈过宫门,道道繁复的红光符咒像泛起涟漪的水面一样在面前猛然显现,一股刺痛竟在他脑中炸开!
郁燃趔趄地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闪动后倏忽再次消失的符咒——
这是个禁锢阵法!
在这个宫里,唯一一个有能力设下这种阵法的就是国师。
他果然提前料到了郁燃是他最大的威胁,竟胆大到在他宫中设下禁锢阵法,阻止他离开!
郁燃眸中凶戾毕现,他毫不犹豫地将剑锋在手上一划,随后蘸着淅淅沥沥滴落的鲜血,在剑上刻画起符文。
就算国师神通广大,但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一定能解开这个阵法。
就在这时,尖锐的剧痛猛然在他左胸前炸开,仿佛有一道利剑破开血肉刺入体内!
郁燃眼前一黑,踉跄地跪倒在地。
他第一反应是这是幻觉,但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
他低头一看,鲜血竟瞬间染透了层层衣服。
虽然因为穿的是黑衣,并不能看出血色,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已经在他鼻尖漫开。
……他是真的受伤了。
“殿下!”
有人惊恐地尖叫起来,“殿下受伤了!快,快……”
一股腥甜从郁燃喉中涌起,被他咬牙咽了回去。
他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满是飘忽的金星,却在这瞬间无比冷静地发现了一件事——禁锢阵法对他失效了。
……没有时间了,他必须现在就去找陛下。
胸前的伤口虽然很深,但并没有伤到要害,因为他的心脏长在胸腔右边。
控制住出血后,只要暂时忍一忍痛就可以,不碍事。
郁燃从小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受伤病痛从来不是偷懒的理由,向来很能忍痛。
虽然醉香楼离奇地逃过搜查始终让郁燃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能想象到长生香那种东西一旦扩散开,会是一场怎样的劫难。
尝试过长生香的人会上瘾,他们能够抛弃一切尊严和道德,穷尽一切可能去获取长生香。
如果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此刻正在昱皇身边……
郁燃咬紧牙关,掏出一枚暗金色的铜钱。
在翠微山的时候,有个人曾经试图教过他卜筮,但两人尝试了很久,最后发现这东西更多还得看天赋。
最后,那个人把这枚铜钱送给他,说在里面封入了天灵宿的灵力,郁燃用这枚铜钱占卜,会比用其他东西准确很多。
郁燃知道做这种法器相当消耗灵力,而且每用一次的消耗都不可逆转,因此他始终十分珍惜这枚铜钱,之前从来没有用过。
鲜血依然在迅速从胸前涌出,头晕目眩之中,郁燃几乎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抖。
如果那个人此刻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心底忽然有一个声音说。
他见多识广,有数不清的心眼子和无穷无尽的小花招,如果他在他身边,他或许一开始就不会把事情弄得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他总会有办法,巧妙地四两拨千斤去解决问题。
郁燃闭上眼,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枚铜钱上。
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息从冰凉的铜钱传至他颤抖的指尖,就像是触碰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郁燃心头的惊慌与怒火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平息下去许多。
指尖一动,铜钱抛了出去。
从未有过的灵感蓦然涌入郁燃脑海,甚至还未等到铜钱落回他的掌心,他心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建筑物的轮廓——
那是距离这里不远的皇家祭祀塔,一层一进去就是巨大的灵坛,一层层堆垒向上,向人间传达上天的意志、在上天面前为人间社稷祈祷。
这就是天灵宿的预知吗?
郁燃将落回手里的铜钱放回怀里,不顾身边慌乱无措的人们和胸前清晰如火烧的剧痛,拿着剑就向皇家祭祀塔冲了过去。
一路风声飒飒,郁燃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靠着胸中那一腔热血奔到祭祀塔的。
不断有血从喉中翻涌而上,又被他死死咽回了肚子里。
“呼……呼……”
郁燃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胸前剧痛越发清晰。他按着胸前的伤口,眼中只盯着那座黑色庙宇紧闭的大门,还有十步,九步,八步……
他终于来到灵坛紧闭的门前。
仿佛是冥冥中有某种机缘,就在他的手按在黄铜大门上的刹那,门开了。
一股带着血腥气的金属气味扑面而来,郁燃在一寸寸洞开的暗金色门扉中,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阵法。
四周漆黑的墙壁上亮起道道金色脉络,如同巨人的血脉从四面八方向阵法中央涌动,只是血脉中涌流的是燃烧的鲜血,亮起的光芒灿烂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在这片绚烂夺目的金色光芒中,郁燃看见了自己迎面撞上的那个人。
猩红衣摆被那股灼热的气浪吹得飘起,他逆光的身影被灵坛上灿金的光芒镶上一圈金色轮廓,宛如神明下凡。
噗嗤一声。
郁燃听见了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
面前如同神明的红衣身影手里拿着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郁燃恍惚地低头,他的世界猛然变得寂静黑暗,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静得他能看清面前那只拿着剑的手修长而白皙,没有一丝颤抖。
郁燃踉跄一步,手中的剑铿然落地。
从喉中涌出的一口血终于没能再咽回去,鲜血从他嘴角淅淅沥沥地滴落,落在面前人的红衣上,转瞬就融入衣服里消失不见。
有一双手抱住了他,仿佛是幻觉。
郁燃终于晕死过去。
昏迷好像只持续了十分短暂的一个瞬间,郁燃被一盆冰凉的水泼醒了。
有人扯着他散落的头发逼他抬起头,他还没清醒过来,后背突然猛地遭受了一下重击,“咣!”
郁燃疼得眼前一黑,胸前两道深深的伤口顿时涌出大片鲜血,瞬间就在他身下的地面上淌出一大滩血迹。
“啊……”
围观的不少人吓得低低惊呼起来,像是完全没想到他身上居然有这么恐怖的伤口,拽着他头发的人也吓得松了手。
“咣当”一声,似乎是铁锹落地的声音,有人慌张道:“不是,我就只是拍了他一下,那,那可不是我伤的……”
“你怕什么!”
有人怒骂道,“他难道不该死吗?”
“可是,他只是帝储,才十几岁啊……”人群里有个女人声音说,“他才和我的孩子一样大……”
立刻有人把她推搡到一边,大声叫道:“什么孩子!所有贵族都该死!皇族最该死!”
“他们居然想用人命生祭,来保皇帝长生不死、千秋万代……”
“长生香就是他们搞出来害人的东西!”
郁燃恍惚地睁开眼,看见四面八方都是拿着火把的愤怒人群,天地间一片漆黑,闪闪烁烁的火光让他眼前一片眩晕。
“抬起头来!”
有人再次抓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郁燃感觉到一片暗红色光芒从头顶落下。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空中的沉沉云层露出了一片空隙,当中的太阳却是一团漆黑的阴影,只有周围一圈火焰般的暗红色轮廓,向大地上落下诡异的暗红色光芒。
……原来不是夜晚。
血色日轮凌空,不祥之兆现于人间。
灾难果然降临了。
一只臭鸡蛋砸在他额角,顺着脸颊淌下来,刺鼻的腥味充斥着鼻腔。
“什么玄琊帝星?他生下来就是吸我们的血的!”
“狗皇帝害怕得自裁了,我们当然就只能对付他儿子了!”
一时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下雨一样往郁燃身上砸来,叮叮咣咣地落在他身上。
一块瓦片砸在他脸上“啪”得碎裂开来,把他砸得偏过头去,像一只破裂的木偶一样歪倒在一边。
“等等,等等!”
终于有人开始制止群情激愤的人群,“明明说好了,要拿他火祭平息上天的怒火的!别这么给砸死了啊!”
人们纷纷附和,顿时有人粗暴地拽着郁燃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郁燃没有半分力气反抗,只能任由他们像拖一口破布麻袋一样在地上拖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
最后,他被按跪着捆在了柴堆上,带着木刺的粗糙树枝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一滴滴血淌进枯枝里。
人群里的怒吼声越来越声势浩荡。
“烧死他!”
“昱朝不是尊火么,烧死他来祭祀上天!”
“日蚀天灾降临,是老天发怒了!用他的命向上天赎罪!”
嗤的一声,一股灼热的热浪从各个方向向他逼近。
应该是点火了。
郁燃垂着头没有力气睁眼,他眼前的视野也是一片泛着黑的血色,什么都看不清。
脑中仅剩的一点清明在想,听起来,长生香的危害已经被人们识破了,也没有继续蔓延。
……那就好。
四面八方扑来灼热的空气,他的呼吸在滚烫空气中越来越困难,每一寸皮肤都在剧痛中燃烧。耳边回荡着火堆燃烧噼里啪啦的尖锐声响,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铺天盖地的疼痛活活包裹着他,而郁燃甚至没力气去咬紧牙关忍受痛苦。
他恍惚地想起,听说像他这样的主火地易宿如果遭到了严重的灵力透支反噬,就会感觉到这种烈火焚身的痛苦。
他还从来没反噬过,原来是这样的痛么……
想起这个,就想起了翠微山。
真希望这里的消息不要传到翠微山上就好了。
不然,舟向月得多伤心啊。
昏昏沉沉之间,郁燃仿佛在火海中浮浮沉沉,始终在地狱烈火中辗转煎熬。
好像全身的皮肤都被烧焦了,火烧的剧痛沿着骨髓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经脉,从血肉烧灼到灵魂,将他的魂魄撕碎成千千万万片,永堕于黑暗的地狱。
……他是死了么?
死亡果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哪怕死后都无法停息……
不,他大概是下地狱了。
他死于烈火之中,死后也将永生永世承受罪孽业火的灼烧。
“耳朵!郁耳朵!”
有个微弱的声音从遥远的方向传来,在滔天烈焰的剧烈声响中模糊得转瞬即逝。
“你别死啊!”
“快醒醒!不能睡!”
那个声音很远很远,像是隔了无数重梦境传来。
郁燃的意识一片模糊,却像是火海中有冰凉雨丝落下来,浇熄了火焰,泛起一丝熟悉的清凉。
“你不会死!你不是郁燃了!”
“这不是真的,只是你的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你不是郁燃,你是郁归尘!”
宛如溺水之人猛然离开水面,郁燃骤然惊醒。
他好像做了个梦……他迷迷糊糊地想,梦里那人对他说……对他说……什么……
为什么又忘记了……
郁燃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他的脸颊上,从下颌滚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像是烧起来了一样浑身滚烫,有一个人抱着他,冰凉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身体,正在他耳边说话。
他说的话是很简单的几个音节,好像在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
郁燃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模糊视线里熟悉的脸庞。
……怎么是他呢?
他怎么来了……
郁燃看着眼泪从他紧闭的眼中一滴滴落下,他毫无血色的惨白唇瓣颤抖着翕动,一遍又一遍。
那一刻,郁燃忽然听清了抱着他的人在说什么。
“……杀了我。”
他在一遍遍地重复,“杀了我。”
在尚在昏迷中的他身上,种下一个咒。
告诉他,杀了他。
郁归尘猛然清醒过来。
无数个梦境的记忆在同一时间涌入脑海,层层叠叠摩擦出剧烈的热意,如同融化的铁水泛着金红光芒挤进血管,所到之处尽是烧灼的剧痛。
那曾经是能够击垮他的痛苦,但这种痛如今已经可以忍受。
此刻,就像之前的无数个梦境一样,抱着他的人伸出一只冰凉苍白的手到他胸前,手里拿着一柄匕首,刀尖对准他的心脏。
郁归尘猛然抬手,不顾周身燃烧的剧痛,抓住了那只手。
他一用力,那只手里的匕首就“当啷”掉落在地。
郁归尘顺势翻身抬手,将原本侧躺着抱住他的冰凉身体压在身下,攥着他的双手手腕按在头顶。
他低下头,对上身下那双愕然睁大的眼眸,看到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混合着灰尘与血迹,弄脏了他白皙的皮肤。
“不要再想骗过我。”
当年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十四岁的少年还没有来得及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坠落到死亡边缘。
等到他脱离了生命危险时,他已经远离了真相。哪怕之后再回到昱都,一切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郁归尘注视着梦境里这个十七岁的舟向月的眼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喉咙里刻印的烙铁,烫出滚烫伤痕。
“这么多重梦境,这么多个你。”
“每一个你,都在骗我。”
“舟向月……”
郁归尘俯下.身去,一字一顿道——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话音刚落,郁归尘的视野中亮起一簇火焰。
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变成了陈旧的纸张,随着火焰的灼烧逐渐翻卷发黑,灰黑色的纸灰纷纷扬扬飘洒开来。
身下的人消失了。
背后粗糙的石壁和干草堆消失了。
滴落在他脸颊上的冰凉眼泪瞬间变成火星,灼伤了他的皮肤。
随着幻象破灭,郁归尘看到了——
这幅巨画的背后,是无尽的火海。
没有上与下,每一个方向都是坠落的漫天流火,绚烂火光伴随着炽热温度,将一切映成狰狞的金红色,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就是这样。
他蜷缩着跪坐在火海深处,被生生焚烧的剧痛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灵魂。
无穷无尽的火海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无论哪个方向都看不到边,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折磨。
这是他经历了无数次的梦境,在那些破碎的鲜血与尖叫之中,他独自沉沦于火海中央。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带着怜悯对他低语:“已经那么久了,你死之后,也永远都会是这样……你不后悔么?”
郁归尘充耳不闻,眼眸中却亮起一道烈烈燃烧的金色日轮。
那道灿金光芒比周围的火光更亮更冷,瞬间便将火焰衬成了黯淡的暗红,整片火海都没有他的灵魂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