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花游笑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凤曲死死抓着商吹玉的袖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松手。
直到穆青娥叹息着,亲自掰开他的手指:“相信我。”
凤曲喃喃说:“可是……”
她抬起眼睛,无比坚定地说:“相信我会改写宣州的命运,商吹玉不会出一点事。”
青娥会一直跟着吹玉。
吹玉不会成为崖底的冤魂之一。
哪怕说着不信花游笑的一面之词,他却已经深深怀疑起观天楼和宣州府衙。
原来面对重要的抉择之时,人就是会这么多疑不安。
凤曲闭了闭眼:“拜托了。”
等到众人散去,被带走同伴的队伍心急如焚,没有分散的队伍暗自庆幸。
凤曲失魂落魄地跟着人群上楼,华子邈嚎啕大哭,曹瑜一面安慰华子邈,一面担心地打量凤曲。
凤曲回到三楼,曹瑜把他交到秦鹿手上,虽然担忧,但他现在也需要时间思考明雪昭的安危,只得和秦鹿嘱咐几句,便都匆促返回了客房。
秦鹿揉着眉心,看凤曲和五十弦都坐在桌边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线索都如乱麻,连他一时半刻也无法捋清。
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五十弦豁然起身:“我要出去找一个人,晚饭不用等我了。”
秦鹿也摘下蒙眼的白布:“我去一趟府衙。”
凤曲懵懵地抬起脑袋,看着两人一个翻窗,一个下楼,各奔东西。
唯独他被丢在房里,手足无措。
「去观天楼。」
凤曲微怔,眼睛却渐渐变得坚定。
对,去观天楼。
他们这样遮遮掩掩,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与其等一个噩耗,总是要动起来才行。
找观天楼、找小野、找花游笑。
一一找过去,他不相信这么多被诅咒的人里,不能有一个生还的幸运儿。
最坏的情况,胡缨也说过,遇到难题可以去做交易,就算是一根手指、一颗眼珠,倘若真能救下商吹玉的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
“好,我们现在就去。”
傍晚的观天楼矗立在一片夕色之中,肃穆庄重,形如浴血。
凤曲赶至观天楼外,就被左右两名道人以拂尘拦下:“福生无量天尊。不知少侠何事到访?”
比起瑶城那晚,或许是因为现在尚处白天,宣州的观天楼看上去并不那么阴森诡谲,但被它高大的倒影笼罩着,依然有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准备好了?」
阿珉清冷的询问在颅内响起,凤曲没有作答,只是轻轻颔首。
“在下有事求见胡缨胡大人,还请二位道长通传。”
道人相视一眼,一阵风过,拂尘上的须毛摇曳如絮。二人之一向凤曲一礼,转身上山通报。
凤曲分神观察,发现此地和瑶城的观天楼大为不同。
相较而言,宣州观天楼守卫远不如瑶城森严,虽然高高在上,却没有那种将人拒之门外的冷意。换言之,瑶城的观天楼更像是紧闭大门,不愿接待外客,而宣州就要开放得多。
但还不等凤曲得出结论,方才上山的道长去而复返。
这一程山路,他往返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神情更是平静自若,一滴汗也没出,在山间如履平地,仿佛缩地成寸、一步千里。
“少侠,这边请。”
二人分拂柳枝,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长梯。
阶上老苔斑驳、怪石嶙峋,却留着鲜明的足印指明前路。
凤曲定了定神,举步上山:“多谢。”
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七星”直辖不同,各地观天楼通常会有两名掌事。
如秦鹿和微茫这样活跃在众人视野里的,往往只是对外的象征,而真正统辖观天楼内部事宜的,是荣守心、胡缨这样的守楼人。
守楼人和“七星”的关系则是因人而异。
既有像秦鹿和荣守心那样相互制衡、同床异梦的,也有胡缨和微茫这样同心合意、心有灵犀的。
凤曲拾级而上,只见观天楼足有三人高的大门向他敞开,胡缨手持扫帚,正安闲自得地扫地。
周围没有其他侍从和道人,她听见凤曲脚步,缓缓转过眼来:“来了。”
接着又含笑低头:“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进来吧,倾少侠。”
她似乎一直都在等他。
凤曲沉默地在门外立了片刻,等到胡缨放下扫帚,拍拍掌心。
随后,她解下了一身黑袍,露出内里火红的骑射胡服。胡缨虽然嘴上和秦鹿以平辈相交,但实际年龄应该要比他们年长一轮,看上去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当时对阵,凤曲也感觉出她的刀风相当老练。
不是那种单纯对刀法的熟练,而是对战斗的经验使然,若非不合时宜,胡缨其实当得起一句“前辈”。
凤曲走了进去,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胡缨走回上位落座,跷起散漫的二郎腿。
她一边偏头整理指甲,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求我什么事?”
“我的同伴也被诅咒了,我想救他。”
胡缨低眼默了一会儿:“你只为这件事来?”
当然不是。
他还想问花游笑所言是不是事实,他还想问“蛇妖”和“诅咒”的真相如何,他还想问假如一切都是谎言,观天楼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胡缨没有等到凤曲的回答,自顾自叹息一声。
和瑶城观天楼一样,这里九层之高,每一层都分别矗立着三清六御的九皇神像。
凤曲看着这些或面相慈悲、或端庄肃严的神明,忽然悲从中来,心里涌起无数的怒火和委屈。
如果这漫天神佛当真关心人间疾苦,那宣州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是被遗忘了,还是被放弃了呢?
如果神佛不救,人就听天由命,坐地等死吗?
凤曲便问:“这些真的是杀死蛇妖就能解决的‘诅咒’吗?”
胡缨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深沉而带着审视的意味,接着落在凤曲那把白布包裹的剑上。
半晌,胡缨再度起身,拿起座边尚未归鞘的长刀:
“既然你问了,那就用两样东西选择其一来做交换。
“第一,是你的一颗眼珠;第二,你来赢我一场,就用你手里的剑。”
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抉择。
凤曲拔/出了那把剑,眼神寂定,清亮如一泓天星。
他微微抿唇,丹田处涌起浑厚的内力,渐渐充盈四肢。
仿佛无形之中,有另一股力量执起他的双手,擎剑孑立,目光炯炯。
阿珉的话音适时响起:
「退。」
如果说凤曲给人的观感是如一缕和煦的春风,那他拔剑之时,周身气息就会化作雨雪,纷纷扬扬、冰冷刺骨。
观天楼内九方灯明,拖长了少年的尾影,那把剑终在胡缨的注视之下露出全貌。
金光濯濯,华丽灿然。
剑面背光时隐约露出的一尾玄影,勾勒成一条精细的四趾蛟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胡缨把刀一掂,审视之后,笑道:“荣守心是你杀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荣守心死后没有回报任何音信,他的旧敌也都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身为同僚,胡缨和他虽不亲近,但对那老儿的伎俩也有几分估计,知道荣守心精通蒙蔽人眼心智的阵法之术,又一心尽忠,若是一般人等,即使能杀了他,荣守心也一定会尽全力传出一点消息。
除非——
除非秦鹿亲自清理了痕迹,荣守心自己死前也对杀他之人失去敌意。
那么一看这把剑,胡缨心中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那都是后话,她又不像荣守心那样,真的对所谓“主人”尽心尽力。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晚辈的爱护,胡缨含笑微点下巴,示意阿珉先动。
阿珉也不推辞,执剑掠身而来。
他能感受到胡缨的内力之磅礴,眼力之毒辣,虽说锋芒不如微茫、杀气不如荣守心、诡异更不比花游笑,但胡缨有胡缨的风格,她的身法节奏犹如一篇完美无瑕的骈句,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对付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对手,阿珉毫不犹豫,上来便使出了“醉欲眠”。
“醉欲眠”之所以威名远扬,不仅在于它可怖的攻击性,更在于它的轻灵飘渺,使剑之人犹如醉徒,每一剑、每一步都落在常人无法预料的地方。
要熟悉这一套剑招,绝不是上来就学,而是要频繁对敌,先将那些刻板到近乎本能的对抗溶入骨血,再以和本能相抗的决心去扭转自己身体的意愿。
越是经验丰富之人,越能使出“醉欲眠”,也越能看破“醉欲眠”。
虚实掩映间,剑影错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阿珉定神奔袭,耳边尽是刀剑相争的铿锵激鸣。
就在刀光剑影里,胡缨的笑脸始终如一。
她单手提刀,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今日只是切磋,不为杀敌,她知道阿珉也特意压制了力道和杀气。而当失去那份令人腿软的杀气,阿珉的剑招便在眼中越发清晰。
“传统武学中,任何人都会死守命门,你们‘醉欲眠’独辟蹊径,反攻那些不甚受到重视的位置。待到敌人一身无伤大雅,却疼痛难忍的剑伤,你们才考虑一击毙命,或者让他流血至死。”
胡缨一面防着,一面点评:
“归根结底,‘醉欲眠’就不是杀人的剑。你用它杀人,虽然新奇,剑走偏锋容易得手,但也到不了所向披靡、百战不殆。”
“与其说那些人是死于‘醉欲眠’,不如说是死于对‘醉欲眠’的恐惧,以及被你的杀气震慑,一时就失去了判断。想必荣守心就是这样,起初太轻视你,后来太惧怕你,情绪起伏,自己都已溃不成军,自然就被你轻易拿下。”
她的语气就和她的防卫一样游刃有余,阿珉咬牙不语,凤曲却感受到一丝惊悸正爬上两人心头。
胡缨不愧为身经百战的前辈,直到“醉欲眠”来至第十式,她的回应依旧天衣无缝、无懈可乘。
阿珉眼刀一厉,浑身气势陡转。
磅礴的杀气倾轧而下,他一瞬间快了剑招,加急步频。
胡缨却仍是那副笑面,尽管被他震得持刀的手腕都“咯”地一响,也只是笑盈盈说:“还不够。”
不掩杀气的阿珉或许可以打败现在的她,但如果胡缨也拿出同等的态度,胜负生死又是未明。
而胡缨并不打算以命相搏,所以当阿珉挥至第十一式,胡缨的刀光一闪,转腕让身留了一个空隙,阿珉果然追上,一剑逼至喉前。
与此同时,阿珉侧目一看,才发现呈现圆环状的三楼,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此刻,一张张弓全数绷紧,箭光冷厉,对准了他。
若是真的生死战场,恐怕不等他一剑下去,早就会万箭穿心。
胡缨抬颌轻笑,并指推开剑锋:“孺子可教,但你输了。”
阿珉胸中激荡,呼哧急喘。
凤曲和他一样愤愤不平,但从头到尾,胡缨也不曾说是单挑。人在江湖,遭人暗算也是常理之中,怪只能怪他们被胡缨带走太多的注意,竟然疏忽了那么明显的埋伏。
但,胡缨没有杀他的意思,这似乎又是万幸。
不仅没有对阿珉下手,胡缨还抬腕挥去了弓箭手,反而道:“我送你三句话,要不要听?”
阿珉咬紧牙关,却不多言,沉默地低下了头。
至少于江湖一道,胡缨的确是他的前辈。
胡缨便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你的杀气太重,如果遇上我这样有些经验的老头老太,一上场就会看出你的杀心——而你渐渐有了名气,他们也不会像荣守心那样轻视你,假如双方都严阵以待,以你现在的水平,还会陷入苦战。”
“第二,你的心态不行,我不否认你的内力、剑法不说登峰造极,但在当今世道的确不俗。不过,世上恶人多的是,不是每个都和我一样爱才惜才,穷尽下三滥手段的人不在少数,到了生死一发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计较是不是光明磊落。而你,一旦相持超过一刻钟不能拉开明显差距,就会急于以快取胜,此时,你的防守也会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胡缨神情接着一肃:“所以是第三,倾凤曲,你的经验太少了。可能因为且去岛上都是用剑,你根本不能习惯用剑以外的敌人,倘若我今天在楼上设下弓箭手埋伏,倘若我今天用的是鞭或者枪,你连一时半刻的上风都未必能占。”
这还是凤曲头一次听人教训阿珉。
阿珉的剑法绝对是一等一的,还在且去岛时,阿珉就能一招挥退江容,和师父都打得平分秋色。
但胡缨提出的这些理论又新奇得让人心颤,连他都忍不住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阿珉的心跳更急了。
须臾,他抱拳低首:“谢前辈提点。”
胡缨的目光再度落回他的剑上,神色莫名,忽然丢开了自己的刀。
她转过身,背负双手,轻声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杀了蛇妖,就能解除那些‘诅咒’。”胡缨一边说着,嗤声一笑,“倘若你打架的时候,脑子也有说话这么灵活就好了。”
这小子分明是担心一个问题就要“交易”一次,所以把自己全部的问题都融进了一个句子里。
这一句,就问了“蛇妖是不是真的蛇妖”、“诅咒是不是真的诅咒”,以及隐含的“要怎么做才能破除这些‘诅咒’”。
——只可惜,小聪明用错了方向,来问她这个真正束手无策的人。
“不过你输了,我就没必要理你了。你要不要换条路呢?”
凤曲重新主导了身体,急问:“换条路是指?”
胡缨扫他一眼,平静道:“就是刚才所说,用你的一颗眼珠来换。”
话音落下,凤曲几乎都感到眼眶一痛。
好在只是幻觉,他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还安然无恙地在他脸上。
若是平日,凤曲一定摇头摆手连连告退,可当他今天也想延续旧习时,听到胡缨再次开口:“你说的同伴是商吹玉吧?要救他,也不是不行。”
凤曲后退的脚步蓦然一顿:“……可以吗?”
胡缨惊奇地看向他:“你还真打算换?”
凤曲抿紧了嘴唇,一时辨不出胡缨的话有几分真假,但还是抬起头,认真地问:“真的能救下他的话,我——”
阿珉寒声制止:「你什么?」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却迟迟没有收回前言,而是再度沉默下去。
胡缨倒是颇有兴致地追问:“你什么?你继续说呀。”
「别回应她,就这样离开。」
凤曲挣扎不已:“但吹玉还……”
「倾凤曲,你真想落个半瞎吗?!」
“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说不定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命中注定就是要缺胳膊少腿,少一个眼睛,总比少一条人命好啊!”
「你荒谬!」
阿珉一声喝止,凤曲便感到脑内传来强烈的被侵入感。
阿珉从前都不会这么激烈地和他争夺主导权,他也从不会那么坚决地和阿珉对峙。
剧烈的头痛仿佛要把整颗脑袋割成两半,凤曲闷哼一声,抱头不语。
胡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越来越沉。
但在几息之后,少年重新站直身体,神色冷漠,对她只斜一眼,便打衫朝门外走去。
胡缨含笑问:“最后还是放弃交易了?或者说,你相信自己就能救他——可你有那个运吗?”
阿珉在走出门时,背影晃了一晃。
他抬手扶住门框,闭目静神,却没有回头。
直到踏上下山的台阶,胡缨才听到来自阿珉的答复:“我不靠运,也不信命。”
他的脚只走他的道路,他的剑也只听他的道心。
前世走错的每一步,他都要把腿拔回原地,重新走出自己的坦途。
二魂相持,终有一伤。
走出不过一二里,甚至还未走到山脚,阿珉的身体越晃越狠,最难受时,用剑在山石上一拄,刺耳的割划声穿进耳廓,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珉顿住不动,忽然从唇角边淌下一行血来。
凤曲的哭鸣压不下去,他疲惫地闭上眼,难得有些狼狈。
「如果吹玉真的死了要怎么办?」
“……”
「就算连青娥也被传染,如果大家全都遭殃了,只剩我们,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就是意义。”
凤曲的哭声却越发响了。
他的童年没有记忆,少年无父无母,阿珉能够铁石心肠只身独行,可对凤曲而言,商吹玉等人都是犹如天赐一般的宝物,是他撞见尸鬼,宁可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想让他们受到伤害的存在。
再苦再痛,只是加在他身的话,凤曲一概都能忍受。
唯独不要再夺走他现有的亲友。
阿珉咬紧牙关,斥道:“你能不能坚强一点?你没受过剜眼的痛苦,也不知道失明的感受,你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逞一时意气,那群和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看重?!”
凤曲被他训得一噎,却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是这么想他们的?」
“你的命联系着且去岛的命运,想为陌生人牺牲,我不同意。”
「可是你也说了这是我的命!我要死要活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又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凭我就是你。”
「你才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你从来就不懂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只是空口无凭说什么前世今生,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说不定你只是一个夺舍的野鬼,且去岛根本不会出事,不要再拿那些假话骗我了!!」
阿珉浑身一抖,急火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是凤曲在竭尽全力和他争夺身体,再这样僵持下去,两魂还没争出结果,身体倒是会先垮一步。
但在那口鲜血之后,凤曲也瞬间萎靡下去,暂且不再做声。
阿珉闭眼忍怒,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瞒你的,比起他们瞒你的,究竟是谁更多?”
「……」
“没有他们,我照样能带你走去朝都。可没有了我,没有这身武功,你以为他们还会在乎你吗?”
「………」
话刚出口,阿珉便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凤曲不再反抗,他也不欲再说,方才被胡缨算计和被凤曲反驳的怒气正交织着,叫他分不清哪团怒火更盛。值此时候,唯有沉默才是唯一的良方。
偏在此时,一条小蛇从林间钻了出来。
它的蛇尾卷着一片叶,嘶嘶吐着蛇信,游至阿珉的脚边来回打转。
那片叶子飘落到阿珉的脚面,阿珉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出什么玄机。
倒是凤曲闷闷地开了口:
「……那好像是小野的叶笛。」
“………”阿珉定睛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那和寻常叶子有什么差异。
但蛇和叶子的组合,的确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奇怪的小野。
这样一看,又想起除了队内四人之外,凤曲还在跟花游笑、小野之流纠缠不清,阿珉越看越觉得心烦:“我不懂你,你倒懂他们。”
接着,他便一声冷哼,自觉让出了身体,凤曲还在发愣,便感到身体一轻,阿珉不发一言地怄气去了。
说什么不懂彼此,说不定就是因为太懂了,连吵架都更擅长直戳痛处。
凤曲擦干净脸上的血,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小蛇立刻凑近他的手腕,用蛇尾轻勾手指。
这是引他一起的意思。
凤曲老老实实地跟上小蛇,又听见颅内一声刻薄的冷笑。
阿珉这回是真的大动肝火,大概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理他。
可凤曲心里也委屈极了,颇不自在地摸摸鼻尖,凤曲也不理会,独自跟上小蛇,往不正山的方向走去。
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身后的观天楼刚刚放飞了一只信鸽。
但在信鸽向北飞去之前,一枚刀片紧随其后。
信鸽应声坠进山林,一道黑影将其捡起,抽出其中信纸,点火烧了个干净。
“‘天权’大人只让烧掉信吗?”影卫询问自己的同伴,“要不要把胡缨……”
同伴看着信纸上残余的字迹,模模糊糊还能看出“蛊人”一词的痕迹。
两个影卫面面相觑,表情都很难看。
“先回报给大人吧。”
空旷冷清的佛殿内,青灯投落少女纤长的背影。
自窗外向里看去,还能看见青荧的灯光犹如镀铜,勾勒她端肃清秀的侧颜。
一道疾风狂扫而来,忽地吹开微闭的殿门,五十弦一脚抵住吱呀呻/吟的老门,眼眉含怒,仗刀而立:“何子涵,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何子涵向佛像叩首三拜,毫不理会她的叫嚷。
待到礼毕,何子涵拍去尘灰,转头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说。”
五十弦暗自磨牙,冷哼道:“我也有话和你说!”
“我临时做了几个测试程序,已经在我怀疑过的一个角色身上实验过,她的数据果然有了变化。”何子涵像是看不出她的恼怒,兀自点开自己的操作面板,将可视权限分享给五十弦。
于是一幅庞大精细的数据图表登时眼前,五十弦眉心一跳,从密密麻麻的字里辨认出几处标红加粗的人名,以及悬浮窗处残留的一行“程序安装中”的进度提示。
面对这种专业性的东西,五十弦实在抓瞎,但她至少认字,一眼认出了标红的人名里囊括有穆青娥、凤曲两个名字。
何子涵道:“我已经在穆青娥的身上实验过了,她的压力值在测试的瞬间差点突破极值。所以,我想她的身上一定残留有上一轮测试的部分数据,现在我想尝试删除这些数据,不过……”
五十弦如听天书一般,神色却逐渐狠厉,夺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何子涵的衣襟:
“你说你在她身上实验过?你对她做了什么?!”
何子涵微微垂眼,目光瞥过五十弦青筋毕露的手。
指节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泛起青白,因为五十弦是真实的玩家,她无法通过数据窥探五十弦的情绪状态,但此时面对面,五十弦的愤怒便真切地传进眼里。
何子涵偏了偏头,神色无波,残忍地拆穿了她:“你才是,在关心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呢?”
五十弦瞪大眼睛,却在刹那间哑火。
“你放心吧,对她而言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用第一轮测试里的一些影像数据干扰了她的思维,想看她对那些影像的反应,而她如我所料,表现出过度的抗拒和恐惧。”
何子涵平静地输入着报告,得出结论:“而且我复盘了二轮测试的前情,引导倾凤曲提前登陆瑶城的就是她。除此之外,还有商吹玉和倾凤曲之间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