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愕然听着,震撼于慕家人不为人知的付出和牺牲。
穆青娥的一言一语,都说明暮钟湖案的那晚,慕家人说不定用肉身豢养着无数奇蛊,却宁可身死,也没有借蛊虫之力,对普通人反抗。
而穆青娥接下来的话,则是比前一句更为惊人的警告:
“在瑶城时,你从商吹玉那儿带了他服用的药渣来找我。我一直没有给你答案,今天就坦白告诉你……那就是能将人改造成足以负荷‘神恩’的身体的药。”
穆青娥举步过来,手中花枝慢坠,沦落脚下,碾作尘灰:“我无法看清商吹玉现在是不是‘神恩’宿主,因为子蛊在发作之前毫无预兆,任何人都不能判断它是否存在。但凤仪山庄千方百计将他这样培养,再想想倾岛主对凤仪山庄深恶痛绝的态度……”
“‘神恩’一经发作,他将失去所有理智,对亲近之人也会赶尽杀绝。即使现在对你敬爱尊崇,但当‘神恩’发作之时,他就只是‘神恩’蛊人,再不是你熟悉的商吹玉。”
“——凤曲,你真的还要和他同行吗?”
露宿的计划泡汤了。
方才万里无云的晴天,须臾聚起电闪雷鸣的乌云。厚重的浓云堆叠如山,轮廓虬结如百年的树根、又如惊涛激岸时的泡沫。篝火艰难地焚烧,被倾落如幕的暴雨冲散了燃烟,只剩微弱的火苗苦苦支撑。
众人不得已折返马车,升起聊胜于无的雨篷。
穆青娥和凤曲终于从林中返回,五十弦和商吹玉一人一手,将两人拉回车上,雨天的寒气和雷电的气息相迭,一进马车,又从凤曲身上蒸出一层微妙的凉意。
“我们得冒雨赶路了。”穆青娥拧干衣摆的水,用旧衣擦拭头发。
话音刚落,不等商吹玉起身,凤曲已经猫腰钻了出去:“我去吧。”
车外马鞭一振。
少年清喝如雷、马车疾奔如电,伴随初夏将人淋冲透彻的狂雨,马蹄擂山,声声如催。
商吹玉的目光于穆青娥和凤曲之间逡巡,似有疑惑,但都压下未表。
倒是穆青娥留意到他的眼神,微微含笑,一边用五十弦递来的手炉暖衣,一边意有所指地叹说:“他可是被我们所有人认可的‘boss’,不是吗?”
这话像是说给商吹玉听,又像说给所有人听。
五十弦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商吹玉隐约听懂几分,看向了静默不语的秦鹿。
穆青娥又道:“拿到三枚信物,就能替换队友。你们有人想退出的话,可要努力拿下明城的信物,这样就能早早脱身了。”
五十弦惊叫一声:“我没有划水啊!小穆,我在宣州也很努力挖坑焚尸的,我手上都起泡了,不要赶我走啊!!”
商吹玉毫不犹疑:“……我要陪着老师。”
唯独秦鹿默了片刻,兀自闭目休养,不予搭理。
但三人都听到了他广袖遮掩之下,悄悄传出的几声脆响。那把精铁锻造的折扇被秦鹿攥了一天,哪怕车外风啸雨打,都藏不住那点动静。
穆青娥知道,秦鹿的耐心已经告罄,凤曲的脾气倒是更胜一筹。
至多再拖三四天的光景,就算凤曲沉住脾气,秦鹿也不会再和他干耗了。
……因为秦鹿和他们一样,都没想过离开这支队伍。
都如初时一般,依旧认可着凤曲此人。
幸亏有小花父亲的加固,经过一晚暴雨和疾奔,马车竟然没有溃散彻底。
它比凤曲的计划还多撑两天,一直撑到了众人进城。
不过,到了城关,马车便彻底不行了。
凤曲决定放弃木车,只牵双马,好在刚进城就遇上一间客栈,五十弦自告奋勇前去定下三间客房,返回时兴冲冲的,凤曲多嘴一问:“是帮药铺煎药挣的钱吗?”
“嗯?煎药?”五十弦如闻笑话,抬了抬腿,腰上鼓鼓囊囊的钱袋一荡,“我以前接的可都是千金往上的大客户。就算都是社畜,我也是业界大厂的一线员工,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沦落到煎药为生?”
凤曲:“……”
凤曲:“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当他的语气过于诚恳,饶是五十弦也说不出奚落的话了。
只好鼓励似的拍拍肩膀:“穷怎么了?咱靠双手脱贫,精神富裕!”
凤曲:“………”
靠杀人赚钱的家伙怎么好意思鼓励他的?
两人正谈笑着,商吹玉把马牵去马厩,穆青娥在后用手肘接连碰了秦鹿好几下,可秦鹿端袖而立,腰背挺得笔直,好像毫无察觉。
穆青娥暗示几次不见他反应,也失去耐心,暗自翻个白眼:“日后有你悔的。”
秦鹿听在耳中,佯作未闻。
等到五十弦一手拉扯穆青娥,另一只手和凤曲打打闹闹,三人一齐跨进门店。小二上前招呼,凤曲倏忽一顿,转头过来张望:“等等……”
秦鹿还在原处,心中跳了一下。
却听凤曲紧跟着喊:“吹玉,快过来!她俩要把我拽去姑娘房间了——”
五十弦嬉笑不停,商吹玉安置好马匹,无奈一叹,从秦鹿身边擦过,轻盈地赶去凤曲身边将他拉开:“不许欺负老师。”
五十弦咯咯笑说:“你不想看他红着脸讲那些大道理?决定了,今晚请boss喝酒吧!”
“我不喝,你松开!”
“要喝要喝,快回客房洗浴更衣,晚些去逛夜市,回来和我比酒!”
“青娥,你快说说她……”
“小穆跟我都是一边儿的!”
他们难得摆脱了暴雨和山路,虽然装束狼狈,但个个生得俊俏秀美,周围客人听着打闹,认出是近来常见的江湖侠客,也不禁善意起哄。
一时间,堂内堂外俱是笑语,唯有秦鹿停在门边,待到凤曲被五十弦扯上楼去,喧嚣渐远,他才终于踏进了客栈。
小二将一把钥匙递来:“姑娘,这是您朋友留给您的房间。”
秦鹿眼睑微跳:“朋友……”
“就是方才付钱的那位姑娘。”
秦鹿默然片刻,眼眸微暗。
他轻轻嗯一声,接过钥匙便独自上楼去了。
堂内照旧热闹,在凤曲一行人回去客房后,又有两个少年迈进客栈,吵得面红耳赤。
熟悉他们的客人循声望过来,笑说:“子邈又和小邱吵架呢,你们不是肝胆相照的知己吗?”
华子邈连呸数声,对身边人一扯嘴唇:“知己?那是小明才会说的酸话,我跟邱榭,哼——”
邱榭背负长剑,被他诋毁到这种程度,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看上去是个风度翩翩佳公子,但他紧随着开口,便掩不住语气中吊儿郎当的玩味:“舍弟让各位看笑话了。子邈啊,快给大家赔个不是,不然人家该说你们常山剑派教人无方咯。”
华子邈气呼呼瞪他一阵,小二知道他俩是在客栈逗留多日的熟客,急忙斡旋:“方才店里也有几个客人,就和二位一般融洽呢。”
华子邈竖起眉宇:“融洽?”
邱榭含笑点首:“确是融洽。那几个客人也是外地过来,奔着盟主大比去的吗?”
小二道:“这倒不知,或许……”
二楼的房门忽开,商吹玉探出头来:“烧两桶水。”
华子邈的眼睛便定在他身上不动了,半晌尖叫一声:“小玉——!”
商吹玉僵着脸望了过去,和他对上眼神,瞬息之间便想关门。
华子邈掠足而起,略过楼梯,笔直飞去二楼,双手在阑干处一攀,两脚抵住房门,一张泪光盈盈的脸蛋挤了过去:“小玉在这里,那小凤一定也在了!小凤!!”
凤曲本在屏风后边换衣,听他在门口大呼小叫,吓得腰带都来不及束,匆匆露出脸:“子邈?!”
华子邈立即冲进房间,浑然不见凤曲脏兮兮的衣服。
他张开双臂,热情得像要把凤曲烫到沸腾,搂住凤曲的脖子,整个人便往上一挂:
“我好想你啊,小凤!!你们也来明城了,真好真好,我们又能一起比剑了!!”
面对热情洋溢的华子邈,单是换好一件衣服都似困难加倍。
隔着屏风,华子邈炯炯的目光依然像在凤曲后背烫了个洞。好在商吹玉持弓抱臂,死死盯住了华子邈,邱榭也在外品茶,一直挂着笑脸,自称帮忙看管华子邈。
总之,在多达三个人的围观下,凤曲好歹是换好了干净衣服。
刚绕出去,华子邈又抱了过来,连哭带嚎:“小凤,我跟你说,邱榭这混蛋仗着小明不在天天气我,你快帮我出气!”
被点名的邱榭眉宇微挑,抱拳对凤曲一礼:“让倾少侠见笑了。”
凤曲摆摆手:“哪里的话,都是朋友。”
在宣州的相处的确让他们成为了朋友。
除了曹瑜、明雪昭和华子邈,他们队中还有一位剑客和一位药师。而邱榭,就是那个后来才回归队伍的剑客。
不同于被全门派溺爱的华子邈,也和曹瑜、明雪昭两个游侠有所区分,邱榭反而和凤曲很有共鸣。
他是明烛宫的首徒,二人初见便有些惺惺相惜,都对身为“首徒”的压力极有共感。虽不曾像和华子邈这样抱成一团,但邱榭稳重从容的做派,相当契合凤曲对“首徒”的想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邱榭正是且去岛期待的大师兄,也是他期待的自己。
“话说,你们怎么也来明城?瘟疫一事是因你们而败露,明城面上不说,心下该是恨透你们了。”邱榭沉吟着,他一眼看清了现状,对凤曲的勇气便越发钦佩,“莫非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凤曲摇头:“只是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而且路上遇到大雨,改道去幽州也太远了,只好先来明城。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华子邈插言解释:“还不是为了帮邱榭。”
凤曲笑问:“此话怎讲?”
“邱榭的师父、明烛宫的宫主有个小女儿,也就是邱榭的小师妹。一年前邱榭惹了小师妹,小师妹就离家出走,杳无音讯。直到小半年前才打听到,说小师妹正要参加盟主大比。宫主立马打发邱榭下山,将功折罪,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师妹带回明烛宫去。”
华子邈幸灾乐祸地叉腰说着,“要不是听说小师妹来了明城,我们原本也想绕道先去玉城呢。”
邱榭极为配合地在旁叹息,对凤曲说:“你可真要庆幸你的师弟师妹都不惹事,否则,大师兄可没工夫练武,天天净给那帮小孩擦屁股了。”
“这么说来,小师妹也是考生?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那个小妖女,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危险。”
凤曲失笑,还想劝慰两句,华子邈又觉技痒,趁商吹玉在屏风后边更衣,抓起凤曲便往门外一冲:“别聊了赶紧跟我比第七十六回剑!我的问心剑又有进步,这次肯定赢你!!”
凤曲阻拦不及,只见房门豁然大开。
小二正端着热水过来,轻风拂过,门边衣影疾掠。小二惊道:“姑娘当心!”
凤曲转眼一看,秦鹿正整理裙袂,堪堪躲过飞溅的水珠。他冷着一张脸,状似不曾看到凤曲和华子邈的拉扯,微微向旁一偏:“……我是想说,给我房间也备些热水。”
小二呆呆说:“您的房间不是已经送去了吗?”
秦鹿:“……”
秦鹿:“水冷了,换更热的来。”
小二连连点头,秦鹿转身拂袖,一眨眼又返回房中不见了。
凤曲从头到尾来不及开口,华子邈躲在他的身边,也循着秦鹿的方向张望:“秦娘子今天脾气好差啊。”
“有吗?”
“有啊。虽然她的脾气有些隐晦,但今天生气生得很明显。”
“他气什么?”
“我哪知道!是不是你惹她了?”
凤曲未置可否,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我?”
华子邈还从未见过凤曲这副表情,抖一下,急忙改口:“那肯定是她惹你生气了!瞧不出来,秦娘子居然是这种人,惹你生气,真坏。”
话音未落,房中飘来邱榭的轻笑:“现在是你惹别人生气了。”
华子邈扭头问:“我?我惹谁——”
商吹玉背负双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华子邈转过脸,就和商吹玉微微倾近的身子一撞。
商吹玉比他年长,身量更高、肩背更宽,华子邈懵懵抬起脸,便见商吹玉的眼瞳深邃一片,如一幕即将把他吞噬的深空:“放开老师。”
华子邈听话撒手:“……非常抱歉。”
第056章 新西坊
华子邈一行比他们更早动身,不过因为忌惮“玉衡”的报复,也为了留意邱榭的小师妹,他们一路走得相当缓慢,昼出夜伏,每每经过什么地方都会仔细打听消息。
而这恰好又弥补了凤曲等人为了避雨而来不及收集信息的缺陷。
两队汇合,双方都很欣喜。
曹瑜回来后,特意在酒楼安排了一桌酒菜为朋友接风洗尘,又提起今天外出探听到的线索,毫不吝啬地分享给在座众人:“听说明城的考试已经过了好几轮,一直都是那个规则。但具体的还是打听不到,他们把考试地点定在靖和县,进去之后就有人给题,不用专门去找‘玉衡’。”
回忆起在宣州寻找“摇光”时的狼狈,凤曲大松一口气:“那就好。靖和县离这里远吗?”
“不远,再过两个县镇就是。明城的观天楼也在那里。”
凤曲连连道谢,满桌寒暄,他又注意到商吹玉的目光一直飘向包厢之外。
他们正处于城中心的酒楼,现下日暮鼓动,华灯如潮,遥隔数里也能听到渺渺凤箫、嚣嚣鱼龙。喧哗的人声时近时远,夜幕渐垂,灯色却如点昼——这里无疑是座相当繁华的城池。
明雪昭也留意到两人的眼神,笑问:“是好奇夜市吗?”
凤曲听五十弦提过夜市,但其他城里大都不会入夜还热闹至此,便顺着他的话问:“最近怎么会有夜市,是明城有什么节日吗?”
明雪昭笑着摇头:“自从‘玉衡’掌权,和府衙谈判之后,明城不论何时都是这样热闹。不禁夜出、不禁宵市,加上瑶城商贾走商之时,大多会选择宣州、明城、幽州这条路线去往朝都,明城也借此大兴商贸。虽然比不上瑶城那么多海外的新奇宝贝,但明城人口众多,热闹起来还是很有气势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家吃过饭,一起去夜市逛逛吧。”曹瑜拿定主意,看出身边的华子邈早就跃跃欲试,无奈地把他一按,“但是子邈,你至少得把碗里的饭吃完。”
华子邈悲鸣一声,连忙埋头饭碗里苦苦奋战了。
凤曲还有些犹豫,但见五十弦两眼迸光,穆青娥也未反对。
想到大家逗留宣州时,为了病患都忙得脚不沾地,不敢懈怠,而且观棠县遭受瘟疫,元气大伤,别说放松,能保证一日三餐的用度都不容易。
难得到了明城这样的大城,玩上一两天应该也不妨事。
“阿珉想去看看吗?”
「……与我何干。」
那就是想了。
如果不想,阿珉压根不会理他。
凤曲满意地点点头:“那就逛逛吧,说不定能顺带添置一些用品。大家以为呢?”
五十弦双手双脚地附议,穆青娥点首称好。
凤曲刻意不看秦鹿的反应,碰了碰身边还在打量窗外的商吹玉,轻声问:“是发现什么东西了?等下我们一起出门看看。”
商吹玉静了片刻,将声音压得比他更轻,缓缓道:“这里是令和县。”
“令和县……”凤曲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记起来了,这里是吹玉十一年前居住的县城。当时带走了柳姬的火灾,就在距此不远的西坊。
他定了定神,往商吹玉的碗里夹了一片肉,神色如常:“我陪你。”
十一年前的西坊早已变了模样。
那场大火吞噬了数十上百条生命,也烧尽了令和县最后的破败。县衙借此机会重整西坊,如今已是粉墙环护、翠瓦林墙。
住在内里的居民恐怕也不再是昔日的穷苦人们,坊间碧柳如绦、繁花如烟,幼童穿街跑巷,地上残留着烟火燃后的灰烬。若非这里还叫令和县,凤曲都不敢相信,西坊曾经是那么凄惨潦倒的地方。
曹瑜在后介绍:“西坊是令和县最新的一角,传说这些住房都是凤仪山庄出资建造。不然怎么说不愧是皇商,这手笔多大方,令和县的县衙也拍马莫及啊。”
“凤仪山庄?”凤曲下意识挡住商吹玉的身体,回头问,“凤仪山庄怎么来明城造房子?”
“说是凤仪山庄的人来明城办事,不小心就起了火。若是其他地方,可能不敢和凤仪山庄计较什么,就连当时的明城也是想息事宁人,好几年都没找凤仪山庄索赔。”曹瑜啧啧说,“不过前几年明城大旱,饥荒弄得民不聊生,再加上沈尚书……咳。总之那会儿明城财库空落,又无处安置灾民,刚巧就记起了凤仪山庄,所以……”
凤曲惊奇地问:“过去这么久,凤仪山庄还肯答应?”
曹瑜便笑:“如果只是官府去找,那可能得求到皇上面前才有点作用。但这里是明城,明城的主子可不是官府……是偃师家啊。”
他一边说着,对商吹玉歉意地抱拳:“商二公子,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如果有什么出入您请见谅。”
商吹玉摇摇头:“这些事我也不清楚。”
倒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清楚。
于他而言,商晤和商别意无限趋近陌生,哪怕父兄都再三强调所谓的血浓于水,商吹玉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感情。他们做了善事还是做了坏事,他都不会因此感到骄傲或者屈辱。
况且现在已经找到了老师,找到了这个现存的唯一善待“柳吹玉”的人,他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对谈间,方才四处奔跑的小孩又从巷子里钻了出来。
他好像摔了一跤,一身的尘灰,扯着嗓子嚎啕不休,一路喊着“娘”,踉踉跄跄往一户宅子里钻。
途中一个不慎,小孩一头撞上了路中央的凤曲。
额头恰好磕在凤曲的剑鞘,本就哭得皱巴巴的脸蛋顿时变得更可怜了:“呜哇!娘——!!”
凤曲一惊,身边商吹玉已经皱眉去拉小孩。凤曲急忙把他挡开,哭笑不得地蹲了下去,同小孩平视:“撞到哪儿了这是?啊呀,是额头啊……”
他一边说,一边拈起衣袖帮忙擦灰:“不痛不痛,把脸擦干净,换身衣服就不痛了。来,哥哥帮忙吹吹。”
小孩愣愣地被他拉近过去,温暖的风便冲他额头上的红肿轻吹。
哭泣声果然停了,小孩攥住凤曲的衣袖,红着脸嗫嚅:“对、对不起哥哥……撞到你了。”
他的娘亲这才从宅里钻了出来,忙着在衣摆擦手,看见一行人高马大的江湖人,心下一惊:“豆子!怎么冲撞哥哥姐姐,快道歉呀!”
她抬起脸对众人赔笑:“不好意思,孩子小不懂事,是不是撞到你们了?真对不起。”
凤曲连连摆手:“没那回事。”
五十弦则在旁帮腔:“我们boss是专门带过好几年小孩的,这种程度根本不影响。”
首徒凤曲和首徒邱榭都露出了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小孩则跑回母亲怀里,揪着母亲的衣服道:“哥哥帮我吹吹,很舒服。”
一场闹剧有惊无险,凤曲笑着挥别了这对母子,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异样。
只有他知道,那对母子走入的宅子,恰好是当年被烧得最严重的柳姬的家。
商吹玉一直目送母子离开,回过神时,凤曲在旁注视着他。
商吹玉有些赧然:“……我走神了。老师真的没事吗?”
“一个小孩而已,而且是撞到了我的剑上,我当然什么事都没有。”
“老师连应对小孩也很拿手。”
“嗯,五十弦也说了,我毕竟在且去岛当了这么多年大师兄呢。好几个师弟师妹都是我从奶娃娃开始带大的。”
商吹玉轻轻点头:“那是很宝贵的经验。”
凤曲道:“当然宝贵,否则我该怎么伺候好这么难办的你?”
商吹玉:“……”
商吹玉悄悄垂下眼睑:“果然是因为我太难缠,老师才离开我吗?”
这回轮到凤曲语塞了。
他无言半晌,实在忍俊不禁:“你不会认真这么想吧?”
商吹玉见他发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现在不会那样想了。”
“只是现在?那以前真的这样想过咯?”
“……很久以前。”
“是什么时候想开的?”
商吹玉的脚步顿了顿。
曹瑜等人都已渐渐走远,他们两人微有落后,但不着急追赶。
这样闲庭信步的心情,好像是第一次降临在他们身上。
从前总是兵荒马乱,难得有了交心的夜晚,凤曲却紧跟着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商吹玉答:“和您重逢的那天,您说不再记得我了,我也觉得很好。”
“为什么?”
“……在您遇到意外和您厌烦了我之间,我宁可是‘厌烦’;但在您厌烦我和您忘记我之间,我希望那只是‘忘记’。”商吹玉轻声说,“老师每次出现,都给出了最让我开心的答案。所以我也渐渐有信心,相信我可能是有存在的意义的。”
凤曲静静看着他,远处火树银花、千灯如雨,人声压下了心跳,千言万语都化成叹息。
他已经想通了所有。
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他的庇佑,理所当然会被凤仪山庄的人再次找到。
吹玉最终还是回到了凤仪山庄,这好像是命运在嘲笑凤曲的徒劳。
但即便商吹玉按照剧情变得乖张暴戾,在传闻中成为将仆从剥皮抽筋之人——凤曲猜想,能让他怨憎到不惜弄脏自己的手的“仆从”,恐怕就是十一年前烧死了柳姬的那几个人。
他的确和剧情并无二样,一如五十弦描述的那般孤僻傲慢。
可宿命之外的努力绝非毫无意义。
柳吹玉是个天赋异禀的学生,他已经从凤曲那里学到了最重要的一点。
商吹玉回到山庄,是为了给母亲报仇;
柳吹玉回到山庄,是为了活下去,等待约定的重逢。
他全都实现了。
追上华子邈他们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分作了三拨。
穆青娥和五十弦钻进人群里去买东西,秦鹿受明雪昭和曹瑜的邀请前去欣赏歌舞。逗留着等待凤曲的只有华子邈和邱榭,他们一人戴一张驱鬼面具,摇头晃脑地迎接凤曲:“总算来啦!”
华子邈把面具一摘:“可惜阿绫没有一起过来。”
阿绫是他们队里的药师,天生喜静,连凤曲也很少看到她。
邱榭道:“就是你在,她才不来的。”
“呸,阿绫是因为很注重养生,这个时间她要睡觉了才不肯来!”
凤曲还是初次听说这件事:“阿绫很在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