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料就和慕容瑶之前假借他的名字约李熙一样, 他也没能见到李熙,而是见到一名容貌俊秀的陌生青年。
这青年当然就是裴怀恩, 他今日戴着“容祁”的脸,模仿李熙的笔迹骗赫连景来,一方面是想替李熙把欠债还了,另一方面也是打算从赫连景嘴里探虚实。
李熙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裴怀恩深受其苦,在被毫不留情的坑过几回以后,早就懂得要在暗地里多方求证的道理。
裴怀恩把赫连景约在了春风如意楼,这里从昨天起已是他的底盘,只不过他在出钱买它时,用的是另一张脸。
春风如意楼内雅间很多,布置也精巧,人们在楼梯过道上上下下,却听不见雅间内的一丁点谈话声。
当年这里还归李恕经营时,李恕借口要保护客人们的脸面,方便他们想在雅间内随时玩点没那么雅的玩意,特意找人把每间屋子都包裹严实,务必不留一点能偷听偷看的死角,实际他自己却也没少借着此处,和别人谈些大逆不道的生意。
如今倒好了,李恕设计逃到了南月,可这春风如意楼底下却长不出车轱辘,反而全白白便宜了裴怀恩,让裴怀恩只用三成价钱就把它买下。
话又说回来,裴怀恩今日请赫连景吃饭的这个雅间有名字,叫莫思量,赫连景刚进门时就看见那牌了。
虽然读不懂,但隐隐觉着不是什么好话。
今日这一面,赫连景误以为是李熙找他来的,他进屋后四处张望,没见着李熙,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裴怀恩是被李熙派来的,压根就没想过裴怀恩是自作主张。
偏偏裴怀恩也不解释,见了面行了礼,便邀赫连景坐。
“皇上日理万机,无暇他顾。”裴怀恩对赫连景很客气,虽然脸上没露多少笑,但该给的面子却都给到了,对赫连景温声招呼道:
“使者见谅,您明日就要离开长澹,听闻您从前对皇上颇照顾,今天有您赏脸,便由我代皇上谢过了。”
裴怀恩这话说得挺巧妙,细听下来没一个字是谎话,可若连起来听,细细的琢磨下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他没跟赫连景介绍自己是谁,只说是代李熙谢过赫连景,那么听在赫连景耳中,裴怀恩这个人便是由李熙授意赶来,一言一行也是能直接代表李熙的意思。
其次裴怀恩说听闻赫连景对李熙颇照顾,用词很平常,丝毫不见亲近意,这也很容易让赫连景误会李熙是把他们俩在一块那些日子当耻辱,更把李熙自己在大沧做质子的那段经历当耻辱,迫不及待的想与他赫连景做分割,而且以后也不想再让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再次,裴怀恩话里话外都在替李熙和赫连景断绝往来,却还要约赫连景吃饭,这便是在对赫连景表明李熙没有忘记他的恩情,但也仅仅只是恩情而已。
赫连景平常是纨绔了些,但不是真傻,一听裴怀恩这些话,脸顿时垮下来,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须臾上齐了菜,赫连景应邀落座,三两杯酒下肚,忽然略带遗憾的叹了声气。
“无妨,你家皇上有心了。”赫连景低声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难为他还记着呢。”
裴怀恩闻言,便将事先准备好的银票向前推。
“这是皇上曾从使者那里借来的钱,我代皇上还了。”裴怀恩尽量公事公办地道,“使者要不要数数,我还给使者凑了整。”
赫连景生得高大,他那体格虽在大沧平平无奇,到了长澹却显得很孔武,裴怀恩十分讨厌赫连景的体型,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曾经的晋王,从而很难给出什么好脸色。
好在赫连景并不介意裴怀恩对待他的态度,他把心思全放在裴怀恩跟他说的话上,一看裴怀恩要还钱,眉头立马就皱起来了。
“不……这不需要还。”
赫连景把银票往回推,坚持道:“大家好聚好散就是了,把送出去的东西往回要,本王还没那么小气。”
裴怀恩见赫连景不收,便把斟满了酒的杯子往银票上一压,再推给赫连景。
“这不是笔小数目。”裴怀恩说,希望使者理解,喝下我敬给使者的这杯酒,如今皇上贵为一国之主,不便再欠人情,那些陈年旧账还是尽快都清了的好。”
赫连景无法,他说不过裴怀恩,便只得将压在银票上的烈酒一饮而尽,郁闷地收下银票。
“……也罢,他要谢我,却不亲自来,还要将我从前赠给他的银钱尽数归还,他是真想跟我彻底断了,日后与我如陌路。”
半晌,赫连景又饮了几杯酒,像是喝醉了,摇摇晃晃地撑着额问裴怀恩:
“倒是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代他来谢我,你可知我与他从前,根本就不是寻常好友那么简单。”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挑眉,看赫连景喝的差不多了,就一改方才客气有礼的模样,顺势往椅子里歪,满脸都写着“你说吧我在听”。
不用想,裴怀恩为了套话,提前在酒里给赫连景下了药。
李熙跟裴怀恩说自己对赫连景早就没想法,裴怀恩不信。裴怀恩思来想去,觉得一定要从赫连景的嘴里听见他和李熙早就没联系,而且往后也不会再联系。
……其实从某种角度看,李熙和裴怀恩如今这种配合默契,却总会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小事上互相怀疑,偷着给对方“下绊子”的微妙状态,怎么不算般配呢。
饭桌对面,赫连景喝了裴怀恩敬的酒,脑袋一片空白,还在对着裴怀恩大声吐苦水。
“唉,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他是真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
赫连景把李熙曾经送给他的扇子拿出来,展开看了又看,最后啪的丢到桌上。
“他要还东西给我,我也把这玩意还给他,我跟他本就多年不见,各自安好,往后也别再见了。我原本还觉得自己成家太早,有些想他,现在就当听个笑话了。”
裴怀恩默不作声地扇子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儿画的是一株红豆苗,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
裴怀恩气的都笑了。
好家伙,李熙这小子居然还懂对症下药呢?明明都是因有心攀附才结缘,怎么他当初就没这种好待遇,听不见李熙跑过来跟他说这种好话呢。
赫连景因为喝了被下药的酒,反应慢了半拍,没弄懂裴怀恩这会到底是在笑什么,但当他昏昏沉沉地抬头,正经看见裴怀恩那张温润如玉的“假脸”,便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回忆。
赫连景最喜欢长相温和,性子软糯的长澹美人,因为这很符合他从小对长澹人的想象。
“记着他从前也总对我笑。”赫连景边看裴怀恩的脸边说,“他笑起来眼睛很好看,像夜晚盛着星辰的水流……”
说着说着就没动静了,变成若有所思地盯着裴怀恩看。
赫连景其实不是什么很痴情的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他对那些他感兴趣的,模样柔和,说话好听的美人,全部都是一视同仁的“痴情”,只不过李熙是他从前喜欢过的人里最好看的,又和他分开很久了,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瑕疵,所以在他初来长澹,突然听说李熙还没纳妃时,只觉满心愧疚。
更要命的是,赫连景在此事上,甚至还比不上寿王,听闻那寿王虽多情,可却也是真真切切的愿意为了府里每个美人去死,而这赫连景则是见一个爱一个,一旦身边有了新人,便会很快将旧人抛诸脑后了。
所以现如今,当李熙真跟他把话说开了,他就只会觉得委屈,觉着是李熙先不要他了,然后理直气壮的开始寻找新目标。
……再然后,恰好裴怀恩今天戴的这张脸,就很符合他的喜好。
实际上说白了,裴怀恩今天决定来试探赫连景这行为,就挺多余的,他既高估了李熙对赫连景的留恋,也高估了赫连景对李熙的情意。
然而裴怀恩此刻还在钻牛角尖,压根就想不到这层,他见赫连景忽然不说话了,便出声问道:“……使者?”
“……”
电光火石间,赫连景看裴怀恩冲他笑,眼睛也亮亮的,鬼使神差的,心里顿时一点也不犯愁了。
“……唉,对对对,他当年笑起来也是这个样,温温柔柔的可漂亮了。”
有那么一瞬间,赫连景借着酒劲,觉得自己大概是又一见钟情了,他倏地拍案而起,很诚恳的对裴怀恩提议道:“这位公子,只不知你在长澹是个什么官,一月俸禄多少,你若是愿意,大可以点头跟本王,本王这就带你回大沧,让你后半辈子都荣华富贵。”
裴怀恩:“……”
什么东西,真晦气,之前也没人告诉过他,这位让他心心念念防了好久的大沧王爷,居然是个傻子啊?
赫连景在临走前一天出事了。
据传是在春风如意楼喝醉了, 将赶去接他的一个大沧护卫错认成长澹美人,不小心给睡了。
而且还是在下面。
消息传到李熙耳朵里时,李熙啧啧称奇, 心说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未料这赫连景居然好这口。
毕竟就赫连景那体格, 那身份, 若非他自己愿意, 有哪个大沧人敢真动他啊?
李熙哪里能猜到, 其实是裴怀恩昨天发了怒, 退一步越想越气,干脆就在离开前, 特别好心的又送了赫连景两柱迷情香,然后差人唤他的护卫来接,骗他主仆二人双双中招。
总之当赫连景翌日睡醒, 睁眼看清躺在自己被窝里的人是谁时,简直气炸了, 扬手就把雅间内的桌椅板凳全砸烂了。
可等他砸完东西后,他心里也明白, 眼下之所以会闹出这种丑事来,全赖他自己贪杯。
一切都因他低估了长澹美酒的后劲儿,三两杯酒下肚, 就把闻讯赶来接他的巴格,错认成昨晚陪他饮酒的那名小公子。
丢脸呐。
偏偏巴格又是他姑母的人,他提着刀瞪着眼,但却迟迟不敢往下砍。
更何况他这会还是在长澹的地界上, 实在不好将事情闹得太大。他琢磨着,或许眼下最好的办法, 便是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暗暗吃下这个哑巴亏,否则只会让他更丢脸罢了。
幸好这春风如意楼的老板挺好说话的,早起见他心情不佳,便识趣的没吱声,只管带几个小跑堂躲在门后看他砸,一直等他都砸的累了,才客客气气的跑过来向他保证,只说自己今儿什么都没看见过,损失也不需他赔。
赫连景哪里知道这好心老板就是裴怀恩,更是害他昨晚倒霉的罪魁祸首。
而这个缺德带冒烟的“酒楼老板”,昨晚不止什么都看见了,甚至还以最快速度,兴冲冲的把此事全都分享给了李熙。
实际上,以裴怀恩平时的阴损程度,如果不是因为他还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新身份,他简直恨不得把李熙从皇宫里拎出来,快快乐乐的陪着他一起从头看到尾。
可赫连景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呀,有那么一瞬间,他低头看着眼前“酒楼老板”那张温和纯良的脸,只觉得长澹人真是太好了,个个都生得又体贴又有眼力见的,简直不知比大沧那些还没开化的野蛮家伙好上多少倍。
说实话,其实好巧不巧的,裴怀恩现在这张“酒楼老板”脸也很符合赫连景的喜好,若换在以前,赫连景一定又故态复萌,殷切的问裴怀恩要不要跟自己回大沧。
可谁让昨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令赫连景一点寻欢作乐的兴致也没了,甚至变得有点蔫。事到如今,赫连景只要一想到要跟别人睡觉,就忍不住头晕目眩的。
待到日上三竿时,赫连景带队要走,跟在他身后的巴格也垂头丧气的。李熙这臭不要脸的为了看热闹,在故意躲着赫连景这么些天的情况下,没忍住亲自来送。
结果人到现场之后,眼神就止不住的在赫连景和巴格之间来回梭巡,在无意中让赫连景受到了二次伤害,变得从此对李熙避之不及,是真再没一丁点的想法了。
李熙对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见赫连景不跟他说话,倒也乐得清静。
但当他送完人往回走,彻底看够了热闹,他转念再一想,终于隐隐约约的研究出一点不对劲,心说老天爷啊,这不会就是裴怀恩前两天想送给他的礼物吧?
真活见了鬼了,这算什么送给他的礼物,说是送给裴怀恩自己还差不多。如果裴怀恩想送给他的礼物真是这,那也太幼稚了。
正在心里无奈着呢,就听裴怀恩又托人来传话,让他想办法去东街,准备好接裴怀恩送给他的礼。
正巧在李熙看来,裴怀恩这两天表现得挺安分,除了让他找不见人之外,其他几乎没错处,而就算突然消失不见这举动,也能用正忙着为他准备礼物来解释。
换句话说,准备礼物总比准备捣乱强,所以当李熙听见裴怀恩要见他,当即便答应赴约,驾轻就熟的又偷偷溜出了宫。
李熙对裴怀恩为他准备的礼物很好奇,他思来想去,觉得除了赫连景在长澹闹出的这个大乌龙,京都这几天好像都挺风平浪静的,故而李熙实在想不通,裴怀恩到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出什么能送到他心坎上的好东西来。
钱吗?那不可能吧,裴怀恩以前的家产早充国库了,就算是想东山再起,至少也得等个三年五载的吧。
要么就是有老五和淮王在南月的消息了……但这好像也不可能,因为裴怀恩当初假死时,他们两个为了把这局做到天衣无缝,是连跟在裴怀恩手底下的自己人也瞒了的。
如此一来,经过那场大清洗之后,有坏心思的早就做了鬼,没坏心思的也已树倒猢狲散,各自退隐江湖,裴怀恩现在无人可用,又怎么能把手伸得到南月,比他更快得到老五和淮王的消息?
可再往下也委实想不出什么了,李熙心中暗道,他如今都已经做了皇帝,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只有裴怀恩能得到,他却无法得到的珍宝?
想不出,索性不想了,李熙下意识的认为裴怀恩这是在故弄玄虚,随便寻借口骗他出来罢了。
不过也是,仔细想一想,他和裴怀恩也因为之前在小树林那事,互不搭理两三天了,他原本就挺想裴怀恩的,觉着能见到裴怀恩本身就是挺好的礼物,所以当裴怀恩愿意主动给他递台阶,他也很愿意借坡下驴,顺着裴怀恩递给他的台阶往下走。
带着这样的想法,李熙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一路乘马车到了裴怀恩如今常住的小宅子。
……结果刚伸手推开门,就被眼前大片大片的红色刺了眼,啪一下又把门拍上了。
怎么回事,是他开门的方法不对吗?李熙心说,这是谁在成亲?
可当他往后退半步,仰头看清面前的大门,又疑惑地发现自己没走错,这里的的确确正是他买给裴怀恩的那个小宅子。
有点怪,不确定,再看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像裴怀恩被李熙坑怕了一样,李熙又何尝不是被裴怀恩坑怕了?鉴于眼前的一切布置都太匪夷所思了,良久,李熙沉默的站在门外,居然没敢迈进去。
最后还是正在里屋换衣裳的裴怀恩听见动静,诧异的走出来开了门,皱眉道:“咦,你怎么来得这样快,我还没准备好。”
李熙循声望去,见裴怀恩身穿大红色的喜服,头发披散着,果然是一副还没收拾整齐的模样,但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
就如李熙来时所料的,裴怀恩虽然有心给李熙送大礼,但做生意要时间,建立新的情报网也要时间,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成那些事。
是以裴怀恩今天要送给李熙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民间昏礼。
就像李熙曾送他那副重明图一样,这回只不过掉了个个,换他来哄李熙开心了。
毕竟李熙今年的生辰实在是……因为有他在,过得真太糟糕了,差点就生辰变忌日了。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送他这个,没来由的愣了下,最后是被裴怀恩一把扯进屋里的。
“傻站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进来?”裴怀恩见李熙不动,便把李熙拽到屏风后面去,指着桌上的另一套喜服说,“来都来了,就把衣裳换上吧。”
李熙顺着裴怀恩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大脑还一片空白,诧异发现那是一套男子形制的喜服。
等看出款式后,又不敢置信般转回脸,惊觉裴怀恩现在身上穿的,居然会是一套女子形制的喜服。
“……”
李熙人都麻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老天爷,今天他不夸张,他真见鬼了,要知道看裴怀恩主动穿女子衣裙这件事,本身就比见鬼更离谱!
李熙受了大刺激,一时间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神色复杂地抿唇,看裴怀恩试探着对镜戴凤冠,眉间艳色无边,用其原本那张漂亮到邪气的脸。
“……”
“……裴怀恩,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么。”李熙怔怔问他。
“嗯,原本是很讨厌的,当然现在也觉得很讨厌。”另一边,裴怀恩却像是没看见李熙脸上的表情,自顾自说道,“而且比起让我自己去穿这些破玩意,我其实更爱看你穿。”
“可是讨厌归讨厌,事到如今,我也已经有些想开了,我想大丈夫立于世,就算身体残缺又如何?只要正心明志,热血不凉,便能活得坦坦荡荡,否则……就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了。”
“况且阿熙,其实在见到你之前,我曾经很讨厌自己这张脸,但假如你喜欢它,我想我也可以试着喜欢它,试着不再那么讨厌我自己。”
说到这顿了顿,裴怀恩把凤冠戴好了,转回来对李熙笑,笑容有点戏谑似的坏。
“再说原本便是我害你不能有子嗣,也害得你一辈子都别想再娶妻……”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几步走上前,伸手抚李熙的脸,理所当然地补充上后半句。
“阿熙,今天算我赔给你的,穿一次不要紧,没什么的。”裴怀恩笑吟吟的歪头,趁李熙还在出神时,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温声哄他说,“你如果实在觉着对不住我,怕我心里不舒服,往后就多穿给我看啊。”
裴怀恩想这礼物也想了很久, 他已经有很多年不必讨好谁了。
可唯独只有李熙这个人。裴怀恩辗转反侧,明明自己先前也被李熙弄瞎了一只眼,可只要他想到李熙, 心里当先涌起来的, 必然是愧疚。
旁的都不提, 单单只说当初李熙在自身难保的时候, 还愿意想法子替他父亲翻案, 他就还不清。
虽然老话都说父债子偿, 可也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裴怀恩不是四大皆空的佛,他在遇到李熙前, 走的是独木桥,想的是要将李家人全部都杀掉,就像承乾帝下旨将他的家人全杀掉一样。
可当他遇到李熙, 他发现他为李熙破了例,因为李熙从不劝他放下, 反而以身入局,陪他一块上了桥。
他原本很高兴, 他觉着他孤身隐忍这些年,终于抓住了一些东西。
但是再往前走,当他眼前不再只有他双亲的血, 当他只差一点就对所有李氏子孙都举起屠刀,他忽然发现站在这些人身后的,居然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
换句话说,李家不是寻常人家, 长澹也不是什么破败衰落的王朝。
承乾帝多疑专断,心肠冷硬, 但就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在承乾帝在位期间,除了桓水那次有意为之,承乾帝从没对外打输过一场仗,也没让长澹的土地丢掉一寸。
承乾帝有私心,他使百姓蒙昧,不重教育,他不吝牺牲,几乎视人命如草芥,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高位,可他也为大半愿意老实待在“笼子”里的长澹人,造出一片无知但快乐的净土。
还不到时候,李氏在长澹的地位依然固若金汤,更别提还有齐王这样真将百姓放在心上,重农桑,受爱戴的贤王在。
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百姓才是最弱者,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尚且有饭吃,有衣穿,看不见正在暗处悄悄腐烂的血肉,也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变成那些……可以被君王随意牺牲抛弃的零碎血肉。
长澹的梦正酣,距离乱世还很远,外敌尚能应对,几场可怕的战争都局限在边陲,比李氏更有威望的势力也还没出现,笼子里的百姓兴不起反抗念头,他们善良顺从的叩谢天恩,虽然劳作辛苦,却觉得这日子也能过。
而他裴怀恩,他的仇人并非寻常百姓,而是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帝——那些倒霉的老百姓可不欠他的。
实际上裴怀恩心里也清楚,承乾帝驾崩后的那个“灵”字恶谥,其实是李熙给邵毅轩的一个交代,更是李熙的私心抹黑。
裴怀恩曾经恨不得以天底下最残忍的手段屠尽李氏满门,不论妇孺稚子,但杀死他们之后呢?
待他们全部死去后,长澹就会乱。
这种结果与裴怀恩幼时受到的教导背道而驰,让他不知该怎么办,直到他看见李熙的做法。
按理说,李熙也是个身背血仇的人,可李熙比他更能忍,而且一直都目标明确。
李熙为裴怀恩提供了“报仇”的新方向。
那就是既然放不下,就别放下,但也不是只有靠杀人才能做成事,而是要努力找到事情的根源,然后尽可能的弥补遗憾。
为名所累者,便想法子正名,为利所累者,便想法子东山再起。
而后还要逼刚愎自用者低头认错,让手沾鲜血者以血偿之。
但无辜无知者无错,也无罪,世人要报复,不过就是想为他们自己求个能看得见的因果,从此获得安宁罢了,“报复”二字,原本便是人性,而非冤冤相报的原因。
只有因此就挥刀向更弱者,让更弱者认为自己是无故受了牵连,只有当曾经的鱼肉也变成懦夫和屠夫——这才是冤冤相报,世代不休的根源。
所以冤有头,债有主,要血债血偿却不要滥杀无辜。李熙从不像杨阁老那样劝他释然,只要他想杀的人确与他有恩怨,李熙从不插手,也从不会慷他人之慨。
可一旦当他误伤无辜,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认为他就该是这个样子时,李熙又会让他看到自己心中的善。
正如淮王妃那次,李熙会直白的开口安慰他,让他明白他的煎熬是人之常情,是有道理有价值的,而非对裴家满门冤魂的背叛。
不必勉强自己原谅曾经的仇敌,这是对人心的坚持。
不让自己变得比那些恶人更恶,这是对本心的坚守。
裴怀恩在京中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多年,入眼全是藏在阴影底下的勾心斗角,算计陷害,几乎没怎么见过外面的天。
但李熙从大沧回来,约莫是曾有舅舅和舅母疼爱的缘故,李熙除了记得垣水那场被血染红的大雪,以及自己被困大沧整整两年的难受,却也还记得大漠孤烟,还有边陲的纯朴百姓,云白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