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呢,为什么我和老婆子这么些年来始终看不透你体内的毒,我还以为是你这孩子从小天赋高,吃的苦也多些,毒素变化因人而异,是老天在平衡。”
“却没想到,是柳北如那个畜生在操控!”
“你体内的毒就是受了这药丸的影响渐渐变了模样,来自雪山天域的毒草,能镇痛,也能杀人。”
“你每服用一次药,外表瞧着倒是缓解了你的痛苦,体内原本的毒却在被它渐渐改变,一日,两日,变成了柳北如伤害你,操纵你的利刃!”
姒荼下意识摇头,却被走上前的药老头按住了肩膀。
这个年过半百,一直疼爱着姒荼的老人眼中满是痛心:
“最重要的是,孩子,这个药服食久了是会上瘾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药老头的话音在姒荼心里重重敲下了一击,让他几乎立不住身子,姒荼张了张嘴,却发现苍白一片,自己吐不出任何的话语。
有......瘾?什么意思?
灵婆也站起来,低声问他:“孩子,你还记得几年前,你在寒潭里压制毒性的场景吗?”
“还有这次的毒发。”
姒荼沉默了。
灵婆一字一句道:“万蚁噬心,从来都不是毒发。”
“是药。”
“柳北如花费大心思给你炼制成的,用来操控你的药。”
天边浮云飘动, 渐渐挡住了日光。
在光线突然暗下来的那一刻,满室静谧,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都看着姒荼, 像是在等他表态。
这样的目光姒荼太熟悉了, 自他登上教主之位的那日起, 甚至在更早的时候, 大家一直都是这么看着他的。
在风雨飘摇的那个夜晚, 人心最散乱的时候,所有人都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他,因为他是下一任教主,是众人的主心骨, 是说一不二的话事人,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一声令下。
他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 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 短短三年就练成了秘术拂玉,威震武林, 成功让魔教站住脚。他挑起了大梁, 一步步, 熬干心血殚精竭虑,收起少年所有的心气浮躁, 重塑骨骼,一点点把自己变成了姒婳、柳北如夫妇所期望的那样——
一个完美无瑕、众望所归的教主。
可是现在,姒荼看着屋内几人的面容,却发现自己是从未有过的茫然。
他该说些什么呢?
他又该有什么样的情绪?
姒荼顿住了。
回想过去种种遭遇, 在日日服用阿罗日浸泡巫尔木时,在被柳北如派遣去做那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 在机关暗道里穿行、和人傀缠斗无休精疲力竭时,在寒潭里被病痛折磨得九死一生时,他难道没有片刻的怀疑吗?
不是的。
但他不能怀疑,也没有资格怀疑。
承蒙姒婳夫妇收养大恩,让他不必再于江湖上颠沛流离,受人冷眼。能有衣穿有饭食,能读书练功习武,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其余的,无论是作为杀人夺命的利器,还是作为其手中最好用的棋子,他本不该有任何怨言。
但偏偏就错在,他还是奢望了。他觉得自己是不同的,和那些暗中培养的杀手死士不同,至少,他是他们承认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是被期待的。
他以为,自己是有家的。
但......好像不是这样的。事实似乎在告诉他,他和那些没有感情没有思想培养出来的死士并没有什么不同。
姒荼眼睫颤动着,感觉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凝固,让他如坠冰窟。
恍惚间,他却突然感受到了一阵热意,自手而起,一点点流入四肢百骸。他怔怔地眨了眨眼,偏头看去。
是楼岸,轻轻握住了他的掌心。
“灵婆婆,药老,”楼岸端坐在堂,朝首座上的两位老人轻轻颔首:“今日便先到这里吧。”
“此事并非我等所能预料的,二老也无需自责,气大伤身。”他略一沉吟,又道:“但也并非全无所获。”
“现在有了这粒药丸,我们起码知道了其所用的毒草药材是何物,在这个前提下,再比对巫尔木和阿罗日的药性,多加融合尝试,假以时日定能找到真正的解药。”
灵婆叹了口气,摇头:“孩子,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这种办法,老婆子也不是没想过。”
“可惜这并非一日之功啊,况且,”灵婆冷哼一声:“那老畜生倒是肯在这上面下功夫,所用的药材都是天下名贵的毒虫毒草,若想找到真正的解药,估计还得进行千万次的尝试,药材难寻也就罢了,每一次的失败都是巨大的开销花费,唉。”
“难啊。”药老头也叹了口气:“我和老婆子老了,精力不似从前,药谷传人在江湖上也愈发稀少,能配合研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人力物力都不行。”
楼岸:“这些二老都不用担心。”
“金陵台旁的没有,但钱,管够。”
“二老缺什么尽管开口便是,要人,我便广发金陵帖,悬赏黄金百两,召集天下医术高超之人;缺药,金陵台的库房里攒了很多,二老想要什么直接差人来取便成。”
“我只要茶茶平安无事,其他的,金陵台都耗得起。”
“这......”灵婆和药老头罕见地沉默了,面面相觑一番后都哑然失笑。
两位已近古稀之年的老人生平头一次被黄白之物砸了脸,却半点都不生气,摇头兀自笑了半晌后,灵婆看向一旁还在神游中的姒荼,眼神中带着些意味深长:“小荼这孩子,倒是找了个好媳妇。”
楼岸谦虚颔首:“您谬赞了。”
灵婆对他倒是愈发满意起来,长叹一声:“也怪我,太相信婳丫头带回来的人,当年由着那老畜牲胡作非为,竟没怀疑过半点。”
“想不到这丫头看男人的眼光几十年如一日的差,还害了自家的乖孩子跟着受罪,瞧着就让人心疼。”
药老头跟着骂道:“得亏那畜生死了,不然老头子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说到这里,他还蓦地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般一拍桌子:“老婆子,小蝴蝶,要不,咱待会去把那死人的墓给刨了吧,正好给小荼出口恶气。”
灵婆冲他翻了个白眼,不予理会。
玉蝴蝶讪笑着摆手拒绝。
气氛比刚才轻松了不少,灵婆看着姒荼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没办法,只得挥挥手让楼岸带着人回去。
......
楼岸拉着姒荼的手往回走,平日里活泼爱笑的教主大人如今肉眼可见的蔫了下来,被人乖乖拉着手,说往哪走就往哪走,听话得不得了,却让人瞧着就心疼。
楼岸牵着他走了一段路,又忽地停下了。
他偏头看了眼姒荼垂着睫毛的侧颜,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弯下身子,抄起这人的膝弯,干脆利落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姒荼被惊了惊,下意识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鼻尖传来了一阵清爽凛冽的香气,他将头默默靠在了楼岸的肩上,小声道:“你放我下来吧,这样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话虽如此,他环着楼岸的手却没松一分,全然是一副信赖的模样。
楼岸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柔声道:“教主大人英明神武,做什么都是对的,不会不成体统。”
“谁敢说你半句,我替你杀了他。”
他的语调很轻,杀意却十分明显。
这已经是克制后的结果了,他有多心疼姒荼,就有多想杀人。
姒荼没答话,只继续安安静静地靠着他,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楼岸也没再开口,抱着人运起轻功飞速超前掠去。
......
千秋岁。
姒荼被轻柔地放在了榻上,楼岸替他整理好被褥,却一时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留下。
信仰崩塌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它的出现,往往还伴随着一系列的问题。过往种种努力,在这一刻都会变得像个笑话,你所认为纯洁无暇的初心和情怀,早就不复存在。高楼颠覆,尘土漫天,所有一切都在瞬间灰飞烟灭,被就地掩埋。
那无人知晓的感怀与歉疚,被人唾弃不顾的真心与热忱,均土崩瓦解。
楼岸很明白这种滋味,所以他尊重姒荼的一切意愿,静思也好,闭关也好,他愿意相信,永远乐观肆意的教主大人能自己走出来。
柳北如算什么东西,他的太阳永不落幕。
楼岸摸了摸姒荼的发顶,转身往外走,准备留给姒荼自己思考的空间,自己独处的时间,总能慢慢想明白很多事情。
步子刚迈开,他的手腕却突然被人拉住了。
姒荼仰头看着他,眼神里竟然隐隐带着些委屈:
“你不陪陪我吗?”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懊恼,但还是小声补充:“我现在脑子好乱,心情也很不好,总之不太对劲,很不对劲。”
“楼小岸,你抱抱我吧。”好不好。
楼岸没等他说完就弯腰抱住了他,将他整个人都圈在自己怀中,用最密不透风的一种拥抱姿势,安稳有力地回应了姒荼的期待。
他将头埋在他的颈边,眼睫轻颤,叹道:“茶茶,我好高兴,你愿意需要我。”
窗外的云层渐渐散开,金芒重新笼罩大地,日光射入屋内,将他们的剪影映照在了墙上,是如此的亲密无间。
第61章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这个, 子午鸳鸯钺,灵活多变,四尖九刃十三锋, 可用于近身攻击。”
“这个, 步崖扇, 以钢铁铸就的伞骨, 可远攻可近战, 还十分优雅, 非常符合教主大人你高贵霸气的身份。”
“这个,乌铜月牙斧,劈山砍树无所不行,砍头更是易如反掌, 而且斧口经过了特殊处理, 借个巧劲, 就能保证死者的血液不会飞溅出来。”
“到时候, 你要是看那个容王不爽或者觉得他长得丑,直接一斧子下去, 顺手的事。”
洛惜惊看了看坐在主位上, 眼神已经逐渐放空的教主大人, 拧眉深思:“还是不喜欢?”
他拍拍手,便又有两个仆役抬着一架子的兵器放置在了殿里。
姒荼听他滔滔不绝讲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兵器, 逐渐头痛起来,现下看见又是一堆兵器被放置到眼前,顿时就坐不住了。
他伸手扶额,难耐道:“先不说我有拂玉手, 就算没有,到时候要真打起来了, 情急之下也是提把砍刀就上的事。”
“介绍这些做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本座又不会用。”
洛惜惊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却还是本能地担心,无言片刻后,只能转头:“白木头,你跟他说。”
白行川略一沉吟:“教主夫人,是否不曾携带佩剑?”
姒荼被他一提醒才想起来。
对哦,楼岸自知晓那些真相后,就不怎么用剑了,杀人打架都改用掌,是比先前佩剑时略微受制了几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看向两人:“知道你们担心我,但这些东西是真用不上,带在身上沉不说,人家想必也不会让我们明晃晃地将其带入香榭小筑。”
“楼岸也用不上,他......到时候随便折支树杈就能用,一样能退敌千里。”
姒荼想了想,又慢吞吞地说:“比起这些,老洛你还不如给我弄些不容易被人发觉的蛊虫毒药之类的,到时候直接见血封喉。”
洛惜惊抱臂嫌弃:“特殊的兵器不行,特殊的蛊毒你就会用了?”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我让小可跟着你去,若是那宴席上有些不能吃的东西,它也能早早给你们预警。”
这里的小可,指的是洛惜惊培养成型的蛊王。
姒荼十分领情,点头安抚两人:“没问题,放心吧。”
自从大家知道了秘药的隐情后,这几日以来,姒荼身边亲近的几人可谓是肉眼可见的焦躁,在容王与柳北如有旧交的这一前提下,此行也变得愈发危险。
用洛惜惊的话来说就是,鬼知道那俩老畜牲在谋划些什么。
此时,外头来了仆役禀报,说是车马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启程了。
姒荼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似乎半点也不担心的样子:“我倒是觉得,此行,或许没有那么可怕。”
洛惜惊和白行川对视一眼,都轻轻叹了口气。
但愿吧。
......
香榭小筑正门。
一个管家打扮的老年男子早已等候多时,眼见着姒荼两人下了马车,便恭恭敬敬迎了上去,将人请进了小筑内。
香榭小筑的布景风格十分风雅,不似石英山庄那炫富般的浅显夺目,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质朴气息。飞檐翘角的楼阁被花树掩映,池馆水榭、假山怪石自成一派,青松翠柏在微风中摇曳,一景一物皆有说法,随着前行的步伐在眼中变换,低调而有内涵,光是让人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的确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去处。
一路无言,几人拾阶而上,行至拐角处时,老管家还笑着回头叮嘱:“这路上的青苔湿滑,两位小客人须得留意些。”
老人家语调平稳,甚至还隐隐透出股和蔼的气息,仿佛两人真是主人家请来赏景喝茶的贵客。
能被容王派遣来接待两人赴宴的人,必定不是容王身边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更何况,这位老管家带着他们走了这半天,步履始终平稳有力,吐息始终规律绵长,可看出其有武功傍身,内力也十分深厚。
姒荼与楼岸对视一眼,都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但令姒荼奇怪的是,他莫名在这位老人身上体会到了些亲切的意味来。
是他的错觉吗?
......
片刻后,几人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被仆役们引着进了会客厅落座。
老管家朝两人微微一俯身,微笑道:“两位小客人先暂且在此等候,主人近日事物繁忙,现已派人通知,过来还需片刻功夫。”
说完,又让人给他们上齐了瓜果茶水和一系列小食,还特意说明,若是两人等得无聊,可以在院子里四处转转,只是不宜走得太远。
姒荼盯着桌上那盘被老管家特意推到自己面前的瓜子儿和香气扑鼻的糕点,眉心狠狠跳了跳。
楼岸的身份老管家必然是知道的,楼家门风素来严苛,弟子一坐一立皆有规定,老管家必然也知晓,那......这些零嘴儿小食便必然不会是给楼岸准备的了。
那句,若是等得无聊,可以四处转转,也必然不会是对楼岸说的了。
两人里,唯一一个可能坐不住的人,只有他。
姒荼疑惑地偷偷瞟了站在一旁安静等候的老管家一眼,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疑窦丛生。
老管家原本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在一旁,却在此时捕捉到了姒荼飘来的眼神,便扭头冲他笑笑:“ 小客人若不嫌弃,老奴这里还有些话本可以解闷。”
他伸手进袖子里,掏吧掏吧扯出了两本薄薄的话本子,递给了姒荼。
姒荼:“!”
天杀的,谁能告诉他,这是个什么情况,这个老管家怎么拿捏死了他那点不为人知的小爱好?
楼岸不着痕迹地抬眸扫了眼面前的老管家,视线在他耳后停了停。
姒荼看了看老管家温和的笑,不信邪地接过对方手里的话本翻了翻,顿时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坏了,还真是他少时喜欢的那一款。
该有的春宫一个都不少。
教主大人睫毛剧烈抖动,不太想面对这个奇怪且尴尬的世界。
这就是传说中的鸿门宴吗?
果然恐怖如斯!
姒荼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睁开眼。
就算容王和柳北如是旧交,也不至于把自己养子那点见不得人的小爱好全抖出去,唯一的可能,就是眼前这位格外面生的老管家自己就认识他,对他少时的性子了如指掌。
这么想着,姒荼便开了口:“您......认识我?”
老管家淡笑不语,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退到了一旁恭敬候着了。
姒荼皱了皱眉,又低头看了眼手中不堪入目的话本,随手就将其垫在了屁股底下,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楼岸却在此时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似是有话要说。
姒荼瞥了眼周围,为了方便与楼岸交流,他毫不在意地就将头靠在了楼岸的肩上,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跟没骨头似的倚了上去,外人看去,两人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调起了情般,缠绵悱恻。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老管家的眼皮狠狠跳了跳。
楼岸顺势搂住了他的腰,借着衣袍的遮挡,用另一只手在姒荼的掌心上写起字来。
楼岸:管家易容,人皮面具。
一个人为什么会易容,很简单,在场有熟识之人,而他不想被人认出。
姒荼也明白这歌道理,他仔细回想了片刻,隐隐有了猜测:他应该是我的一位故人长辈。
楼岸:看出来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毕竟能知道你爱看话本春宫的,世上还真没几人。
姒荼羞恼地磨了磨牙,四下看了看,才极为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地往他胸口来了一拳。
楼岸被锤得咳了咳,却弯唇笑了起来。
老管家的眼皮再次狠狠一跳。
姒荼又写:若他是柳北如的手下,这些年容王知道的东西,必然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多。
楼岸回他:放心,万事有我。
姒荼也弯眼笑起来,腻腻歪歪地仰头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老管家突然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于此同时,门外款步走进来了一人,一袭玄衣眉眼硬朗,周身风轻云淡的气质却在看到客席上耳鬓厮磨的两人时瞬间消散殆尽,脚步也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不知何时,房间里的气压瞬间低了几个度,还隐隐透出股森森的寒气来。
姒荼疑惑地歪头望去,唇边的笑意瞬间便消失在了当场。
老管家上前躬身行礼:“主人。”
厅内的其它仆役也纷纷跪倒在地。
此人便是容王了。
容王挥手让满屋的仆役退去,自己缓步上了主座。
老管家恭敬离开,却在临走时回头看了眼姒荼,眼中似乎夹杂着些莫名的情绪。
姒荼眉头轻轻蹙起,那个眼神,似乎是在......担心?
容王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却不急着喝,而是把眼神扫向了底下坐着的楼岸,面容肃穆,隐含威压:
“你就是楼岸?”
楼岸放开了姒荼的手,站起身向主位上行了一礼,语气温和,不卑不亢:“正是,楼岸见过容王殿下。”
容王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呷了口茶,却没再说话。
几人一时无言,气氛也跟着凝滞起来。
片刻后,容王却突然站起身走下了主座,伸手转动了摆放在侧边的一只花瓶。
主座后的墙壁缓缓向两侧打开,露出了里间的模样。两人这才发现,这个会客厅背后,居然是一间宽广的暗室,瞧着还是个书房的模样。
容王没再管楼岸,转而看向了一旁从刚才起便有些愣神的姒荼,缓声开口:“教主大人请随本王来,有几件事,本王还需同教主单独谈谈。”
他着重加强了“单独”两个字的语气,眼神轻飘飘扫向了楼岸,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楼岸眸中渐渐凝聚起杀意,抬眼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了火药味,噼啪作响。
此时,姒荼却轻轻扯了扯楼岸的衣角,冲他浅浅一笑,仰头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楼岸周身散开的杀意顿消,只垂下眼沉默地看着他,落在旁人眼中,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与信赖。
姒荼再转过身时,脸上却再也没了方才的笑意。
他眼中的情绪似乎突然消失殆尽,只定定看了眼前的这位容王殿下半晌,才道:“正好,本座也有些问题,想和容王殿下好好聊一聊。”
......
门缓缓关上。
暗室里的人一站一坐,都静默着看向对方。
片刻后,容王率先收回了目光。他不疾不徐地将一旁的香炉点上,抬手示意姒荼落座。
姒荼不动,神色冷淡地抱着手臂站在原地看他。袖中的蛊王小可躁动不安,被他不着痕迹地伸手安抚住。
容王见他没有动作,也丝毫不恼,看着他摇头失笑:“你这孩子的脾气,倒跟你养父所形容那般一字不差,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
他仰头叹道:“若是你养父还在世,那现在......”
姒荼打断他:“何必呢?”
容王一顿,不解地看向他。
姒荼却再次重复道:“先生,何必呢?”
空气滞住,仿佛被灌了铅般,两人都没再开口,在一片静默中对峙着。
在姒荼很小的时候,还会跟着姒黎甜甜地管柳北如叫阿爹,那时对方虽不甚热情,却也算是默认了这种称呼。
变化发生在姒婳走后,柳北如不再像之前那般,只是个有些冷淡的病弱教书先生,他变得不再有人情味,似乎爱妻的离去抽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善意。他变得阴狠毒辣,变得冷漠残忍,但也成功地守住了爱妻离去后的魔教。
这些,姒荼都看在眼里,他也能理解柳北如的转变,尽管,被他扔下不管不顾的姒黎总在偷偷哭泣;尽管,他对自己训练的安排越来越严苛尽管;他派自己执行的任务一次比一次凶险......
但这些他都可以忍受,阿娘不在了,他该长大,保护好弟弟,保护好整个魔教。
他都明白的,真的。
但也是从那时起,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柳北如病弱苍白的面庞下那颗已经被仇恨侵蚀得面目可憎的心。他不再愿意接纳姒黎朝他扑去的怀抱,也不再接受两个小孩努力的靠近和依赖。
小孩子其实是很敏感的,他们能清楚地感知到周围人的善意与恶意,他们并非什么都不懂。
渐渐的,他与姒黎都不再亲切地喊他阿爹了。
而是如学堂中的其它学子那般,恭恭敬敬地唤他,先生。
敬畏,却疏离。
......
容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姒荼,忽地笑了起来。俊朗的男人伸手覆面,一点点地剥下了脸上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了真正属于他的,十几年如一日苍白秀雅的眉眼。
与此同时,姒荼也听见自己仿佛死寂了很久的那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声快过一声,仿佛要跳出胸腔,让他喘不上气。
他听见自己喃喃道。
柳北如笑够了,才摇头叹息般地道:“你还是沉不住气。”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姒荼很冷静:“会客厅,我见你的第一眼。”
柳北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一刻,他将手一扬,那张在黑市上都有价无市的人皮面具就被其干脆利落地扔进了火盆里,被肆虐的火舌包裹吞噬。
他神色不变,指了指已经被焚烧殆尽的人皮面具,定定看着姒荼:“我教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