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昨晚熬夜写的。整整一个半月我都在犹豫,要不要对你说这些话。但是想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呢?于是就坦然了。
其实我没有新朋友。嗯,一个也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谎。
可能是嫉妒,嫉妒你和钱姓舍友成为了好朋友,你们不但一起上课还一起睡觉。我的顾哥成了别人的了,我找谁说理去。
也可能是自尊心在作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垃圾。”
“啧。”你摇了摇头,点评道,“矫情!”
大巴一阵颠簸,你忍着晕车靠在椅背上继续读信。
“当然,也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
总而言之,我对你说谎了。(说出来真是松了口气)
其实高中一开始,我就后悔没有和你一起走。这话一说出来我就准备好挨板子了,去年害你那么伤心,现在又说后悔,真是既要又要,又当又立。但咱俩啥关系,我不能瞒着你。(板子请轻一点)
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生没有回头路,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想说的话已经唱给你听了。”
你望向车窗外,分别总是在夏天,满城烟雨,满山黄鹂。
他唱了,你也听到了,在KTV昏暗的灯光下,他唱了《你最珍贵》,两遍。每一次唱到这四个字,他都会看向你。
信还有最后一段——
“其他的不说了,还有两年,咱们一起努力,相约北京。
去年我放手了,以后的每一次,我都不会再放手。请顾哥监督!
深深祝好!”
你收好信纸,头靠着车窗,又想起了《无双》。
四海之大,陈知玉只有一个。
第16章
大巴车到了站,你转了两次公交,爬上一百多级台阶,又穿过重重迭迭的花园和回廊,终于回到了宿舍。
你一直把信拿在手里,信封被捏住的两侧已微微洇湿。你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夹入一本课外书,放在你的枕头下方,可供你在入睡前与醒来后一次次翻看。
这封信像一方精致的玉匣,将你那颗无处安放的惶恐心灵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知道自己是被重视、被珍爱的,人便会自信沉稳。
心有定数,此心安住。从那以后,你明显地开朗起来,不再主动将自己隔离于孤岛之上,开始试图融入班级生活。
——但班主任显然觉得不够。
在秋季运动会开始前一周,教语文的班主任把你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对你说:“小顾啊,你成绩非常优秀,也非常聪明,但人不能太孤僻,生活中也不只有学习。你看啊,下周的运动会,咱班上大多男生都报了至少一个项目,你是不是也报一个?”
你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赵老师,我是真的不擅长运动……”
“擅不擅长都没关系,重在参与嘛。”班主任笑吟吟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咱们班级是一个集体,对不对?再说了,年轻小伙子,身高腿又长的,跑步、跳高、跳远,肯定不在话下。”
她说着翻开蓝色封皮的报名册,手指点过一个个体育项目,停住了:“喏,刚好,男子1000米还差一个名额,你报一个。”
你条件反射地开始汗毛倒立。从小到大长跑都是你的噩梦,初中时一次次地补考、靠着陈知玉帮你作弊才通过考试的恐怖经历至今历历在目。上高中后你坚持每晚去操场跑五圈,勉勉强强地维持住了体育成绩,可也只是勉强及格而已。长跑过后胸腔充血、喘不上气的感觉是你的最怕。
你闻言苦笑:“赵老师,其他项目我可以报,跑步是真的不行。”
班主任说:“那你当咱班的扛旗手。”
运动会开幕式前会有各班走方阵的亮相,扛旗手在班级最前方,一般由身材高挑、力气大的男生担任。虽然会被目光聚焦,令人尴尬,但也比1000米好了太多,你只好应下。
班主任喝了口茶,笑眯眯地又道:“年轻男孩子嘛,多运动运动又不会少块肉。你腿长,跑一步等于别人跑两步,真的不报1000米?”
“真的不行,赵老师。我从初中开始体育就不及格。”
“那更要多练练嘛!”
你心里苦,开始回忆是哪里出了错,让班主任执意拉你融入班级活动。哦,你想起来了,这一次的月考语文作文中,你写了一句事后回想起来酸得掉牙的话:“我对自己的爱鲜明美好,没有情敌。”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安静的站在门口,是语文科代表苏锦华。
班主任看见了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冲他招手:“这次月考的答案,复印了发下去吧。”
苏锦华垂着头走过来,与你擦肩而过时身体明显僵硬。他接过班主任手里的答案。
班主任严肃地对你说:“你再考虑一下,1000米。”
你心里苦笑着离开了办公室,班主任一冷脸,你大概是没有拒绝余地的。
可下一个课间传来消息,苏锦华报名了男子1000米长跑。你大大地松了口气,回宿舍后破天荒地打破了僵冷的沉默,对他说谢谢。
他看起来像是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古怪又冰冷:“我自己想报的,和你没关系。”
你耸了耸肩。
运动会在锣鼓齐天的欢快音乐声中揭开帷幕,冗长又嘈杂的开幕式结束后,你揉着因扛旗而酸痛的肩膀走向角落的座位,刚想坐着休息一会儿,又被班主任拉住了。
“你来当后勤啦啦队队长。”她拍了拍你的肩膀,推着你走到物资补给处,小桌子上堆满了苏打水、葡萄糖和能量饼干,“同学参加完项目回来,你就递水,对成绩好的要关心,对成绩不好的要鼓励。”
班主任是铁了心要让你融入集体,你乖乖地点了点头:“好的,老师。”
她满意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你站在操场的终点处接应班上的运动健将,并按照班主任的指示给予关心和鼓励。
“第一名,太厉害了!刚跑完不要坐,站着多走走,喝点葡萄糖。”
“没事,倒数第二而已,还有个垫底的呢。”
“下次加油!吃点饼干吧。”
你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啦啦队队员们,递水,递吃的,扶人坐下,一切井然有序。
男子1000米长跑比赛当天,你们班诞生了第一名。苏锦华冲过终点线,啦啦队员们惊喜地欢呼着,有人递水,有人递毛巾,他却脸色苍白地跌倒在地,晕厥过去。
在四周的惊慌骚乱中,你拨开人群半蹲下去,沉静地说:“没事,来个人和我搭把手,送他去校医院。”
你和体育委员一起送他去了校医院,医生检查出是缺水缺糖导致的晕厥,并不严重,注射了一针葡萄糖便离开了。
你对体育委员说:“我在这守着就行,兄弟你回去吧,正好去告诉老班一声,让她别担心。”
体育委员离开了。
二十分钟后,苏锦华醒了过来。他脸上先是清醒过来的人固有的茫然,而后目光落在你身上,迷糊的表情瞬间变成惊惧,猛地弹坐起来,抓紧了床单。
你冷眼观察着他——人刚醒来时的反应是本能,本能是骗不了人的。他在怕你。
他抖抖索索地弯腰穿上鞋,连床头的眼镜都顾不上拿,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跑去,差点一头撞在输液架上。
你慢吞吞地吃完最后一口苹果,把核扔进垃圾桶,拿纸擦了擦手指。你说:“站住。”
他背影一颤,却听话地止住了脚步。
你起身走到他面前。
“抬头看着我。”
他又是一颤,慢慢地抬起头来。
“苏锦华。”你很认真地问,“你为什么怕我?”
他目光躲闪,没有说话。
你说:“我们是同学,也是舍友,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你可以说出来,一起解决,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让我很疑惑,很困扰。”
苏锦华原本紧紧地抿着唇,听闻这话他却像被雷劈了一样愣住,半晌后才用沙哑虚弱的声音问:“我……我让你困扰了吗?”
你想了想,说:“有一点。”
“抱歉。”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请回答我的问题。”
你又说:“对了,恭喜你为班级赢得长跑第一。医生半个小时前给你打了葡萄糖,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坐着慢慢讲。”
苏锦华揪紧了衣角,手背凸显出青筋,又慢慢松开。他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在病床上坐下,酝酿了很久后,终于抬头看你:“顾同学,我……我确实有点怕你。”
你耐心地问:“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并没有任何交集。”
“你……看起来很冷漠,很难接近。你身上有种气场,有种……”他停下来物色合适的词语,放低声音道,“毁灭一切的气场。我不敢、不敢靠近你……”
你觉得他在扯淡,世上没有比你更阳光向上的人了。
“还有吗?”
他摇头。
直觉告诉你,他没有说实话。可你要的不是原因,你要的是结果。
“行,我知道了。”你说,“我不会吃人,也不会毁灭世界。以后我们能尝试着好好相处吗?”
苏锦华这次沉默了更久,然后他看向你,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个眼神令你莫名不安,而在那之后很久,你才骤然明白,那是一个人准备好清醒着沉沦下去的眼神。他做好万全准备,冷眼看着自己幸福又痛苦地坠入深渊。
深渊在接近他,他无力逃离。或者,他不想逃离。
运动会结束后的那个周一早晨,天还没亮,你的蚊帐被轻轻拉了一下。困得睁不开眼的你将蚊帐拉开一条缝,穿戴整齐、背着书包的苏锦华站在床边。
他有些拘谨地轻声问:“顾同学,已经七点半了,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早餐?”
你睁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和他对视。半晌才想起来,他答应了要尝试和你好好相处。但,七点半叫你起床吃早饭?不要啊喂。
你扯过被子蒙住头:“不吃。”
“可你每天都不吃早饭,会伤胃的。”
“我是铁胃。”你含糊地说,“我要睡觉。”
他声音有点愁苦:“那、那我帮你带早饭去教室,好不好?”
你一心打发走他:“饭卡在桌上。”
“好的。”
关门声响起,脚步声远去,你抱着被子又睡了过去。
那天你照例和钱渊踩着铃声进入教室,两个热气腾腾的红糖馒头放在你桌上,饭卡工整地放在书本中央,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往常第四节课一开始,你就会饿得前胸贴后背,头晕眼花地在心里发誓明天一定要早起去食堂。可睡懒觉的诱惑太大太大了。吃饭和睡觉是人生头等大事,鱼与熊掌怎可兼得?
可是那天,你不但睡了懒觉,还吃到了香喷热腾的红糖馒头。
苏锦华不再躲你,他开始加入宿舍的睡前卧谈,从前你一说话他便像被点了哑穴,现在他专心地回复你的每一句话,对另外两位舍友的话敷衍而过。钱渊和宋文惊讶极了。
事情不止于此。
晚自习结束后你会去操场练跑步,那天你气喘吁吁地跑完五圈,撑着膝盖喘气时,苏锦华出现在了操场夜灯的昏暗光芒下。
他把保温杯递给你:“顾同学,你的杯子忘在教室了。”
你拧开杯盖,水温介于温凉与滚烫之间,刚好适合入口。你喝了大半杯后缓过气来,问:“谢谢。你怎么知道我在操场?”
他眼中闪过慌乱,却被很好地掩盖下去:“你提过你晚上会跑步。”
“是吗。”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叫我的名字就行,别一直叫我顾同学,咱是舍友,不要这么生分。”
“好……顾如风。”他放轻声音,念得飞快,就像你的名字烫嘴。
你从书包里拿出外套披上,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对,兄弟,就这么叫。走吧,回宿舍。”
他僵成了一根木头,机械地跟上你的脚步。
你心道,他还是怕你。你还得再和蔼可亲一些。
一日你从信件收发室出来,手里拿着陈知玉和果果写给你的信。一片枯叶打着旋飘落在你的肩头,你抬头望去,只看见光秃秃的褐色树干,冬日已至。
可你并没有收到许潇然的信。
高二上学期,你们宿舍四人经过整整一年的磨合,终于迟迟地打成了一片。
钱渊早已是你共同赖床的革命战友,苏锦华与宋文的体面人面具也在朝夕相处中渐渐摘下,不复戴起。
你们中午在食堂的角落一起吃饭,一起吐槽老师的口音。睡前在黑暗中说天马行空的龙门阵,一起笑得床板震颤,招来宿管阿姨警告的敲门声。下课走在路上,肩上总会挨不轻不重的一拳,回过头去便能看见舍友的笑脸。
宋文开始和你们一起睡懒觉,苏锦华却依然早起。每天早晨,睡眼惺忪的你踏入早自习的教室,桌上总是放着热气腾腾的馒头、鸡蛋或葱油饼。
一天睡前卧谈时,钱渊和宋文打趣,问苏锦华怎么光给你带饭。
苏锦华说:“顾如风长得好看。”他说你的名字时,声音仍会紧绷。
钱渊和宋文异口同声:“咱俩难道就很丑吗?!”
“不丑。”苏锦华说,“但顾如风好看。”
你:“……”
你无奈:“别损我了,兄弟。”
钱渊发出嗷嗷怪叫:“苏锦华你是个什么恋爱脑迷弟!我怎么感觉你在争宠?!我说顾如风最近怎么不和我出去玩了,敢情是被你拐跑了?!”
苏锦华说:“是又怎么样。”
你扯过被子蒙住头:“别谈我了,说点别的好不好。”
敲门声砰砰响起,宿管阿姨高亢严厉的声音说道:“熄灯了还摆龙门阵,这次警告,下次直接扣分!”
大家顿时屏息闭嘴,等脚步声远去,大家又小声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而后规律的呼吸声响起。你望着床角的银白月光,迟迟不能入睡。
苏锦华确实对你太好了。
他会在晚自习下课后用你的杯子接满温水,和你一起去操场。你跑步,他在内圈慢慢的走,给你递水,递外套,鼓励你跑完五圈。而后你们踩着月影穿过操场和花坛,回到宿舍。
为了不吵醒睡懒觉的你,他会在头天晚上向你要饭卡,帮你买早餐。
可他仍然怕你,在你与他肢体接触时,他总是僵硬成一根混凝土堆垒的电线桩子。
你尝试对他亲切,从你乏善可陈的生活中挤出不好笑的笑话讲给他听,可收效甚微。你也尝试旁敲侧击,询问他害怕你的原因,也并无结果。
除了这一点不清不楚,你的高二生活圆满极了。你第一次如此契合地融入了一个集体。
可情感的圆满必定与事业的成功相悖,这一次月考,你从班级前三掉到了三十名开外。你忘记了涂文综的机读卡,选择题为零分。
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在每层宿舍设立了公用电话亭。ic卡插入卡槽时发出咔哒一声,你的心也跟着颤动。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你母亲的声音传来:“考得怎么样?”
你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是你最怕的那一种沉默。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沉默,它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极夜前的短暂曙光,无数的谩骂与冷嘲藏在这几十秒的沉默里。
声音终于传来:“你怎么连这种低级错误都犯?”
你报之以沉默。
“把你送去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这样对得起谁?!”
话筒里的声音逐渐尖利,逐渐失去理智,逐渐带上哭腔。
“我生你养你是为了什么……啊?你就这么不争气,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
你有点想笑。电话接通前,你居然在妄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你好不容易从退步的打击中重建了内心的堡垒,鼓起勇气打了这个电话,却被她一秒摧毁。你碎成成千上万粒泥沙。你看到你的自尊被千刀万剐。
你的自尊是天上的月亮,成绩单上的排名让它坠落,摔得四分五裂。你已经这么难受,为什么她还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你更难受。
你合上眼睛,把额头抵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上,听着对面的谩骂。
身后传来同学们上楼的脚步声,欢笑声,他们说着今晚食堂的辣子鸡和冰激凌。
话筒那头是冰天雪地,身后是笑语温柔,你被夹在两个世界中间,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
“……怎么不说话?你觉得自己没错,是不是?!”你母亲厉声问道。
你疲惫地轻声道:“错了。”
“你什么态度?”
“要是你高考也忘记涂卡,你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态度?”
“我真不知道生你是为了什么!一个月不打一次电话,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妈?”
“早知道是这样的怪胎,当初我压根不会生下你!”
你听着对面传来的忙音,又站了一会儿,才把话筒放回去。
回寝室的路上,你在心里计算着饭卡的余额。你平日算是节省,每月剩余的生活费都充值进了饭卡,接下来的一个月不至于饿肚子。但没有多余的钱充值热水卡,只能洗冷水澡,你拧开水龙头感受了一下十月底的水温,做好提前适应的准备。
从小你便知道,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爱,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优异的成绩与年级排名,是你从母亲那里获得生活费的筹码。
你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
可上天就像与你作对似的,骤然而来的冷空气让气温一降再降,这个冬天比过往的任何一个冬天更冷。
你在五三的页脚小故事中找到了精神支柱——“1956年,毛/主席冬泳湘江,也曾畅游长江。他说‘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可以锻炼意志。’”
你把这段话剪下来贴在作业本上,洗冷水澡前反复在心里默读:锻炼身体,锻炼意志。
那个月你废寝忘食地学习,放弃了睡懒觉,去食堂的路上都在背单词,熄灯后借着手电筒的光刷题,劲头堪比头悬梁锥刺股。
一个周五晚上,宿舍照例只有你一个人。正在做模拟试卷的你听到敲门声,拉开门一看,苏锦华正拎着行李站在门口。
你有些惊讶:“不是回家了么?”
他说:“和父母吵架了,不回去了。”
“哦。”
他打开行李,把东西放回原位。过了一会儿后手机铃声响起,他去阳台接电话。
阳台上隐隐飘来几句声量提高的话,听得出说话人的激动和愤怒。
“……你们稍微看点资料就知道,这是天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
“那我能怎么办?!写在基因里的东西……”
“一辈子都改不了!别想了!”
你皱了皱眉,放下笔,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你在热水房徘徊了二十分钟,喝了两大杯水,才慢吞吞地回到宿舍,苏锦华已经打完了电话。
他坐在桌前,神情算是平静,对你说:“是不是吵到你了,对不起。”
你说:“没有。”
苏锦华说:“我和父母一直相处得不好,有一个原则性的矛盾,解决不了。”
你对于这个话题非常熟悉,便道:“别理他们。”
“真的吗?”
“做你想做的。”你说,“好好学习,等念完大学就可以摆脱原生家庭了。”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谢谢你。”
当晚睡觉前,苏锦华扒开你的蚊帐对你说:“我晚上可能会梦游。”
“啊?”
“心情差的时候会发作,没有攻击性。”他说,“我怕吓到你,所以提前告诉你。如果爬上你的床——一般情况下不会,你叫醒我就好。别害怕。”
你想起暑假前那一次,迷糊的睡梦中你听到脚步声游荡,从门口到阳台,又停在你的床边,原来是梦游发作吗?
你趴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看着他:“哦,没关系。我睡得很死。”
“那,晚安,顾如风。”他小声地说,帮你理好蚊帐,熄了灯。
那晚你睡梦中都拽着蚊帐,谨防有人爬上你的床,但好在他并没有梦游。
寒冷冻骨的一个月过去,终于迎来了月考。成绩和排名将在周五下午公布,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头天晚上洗冷水澡受了凉,你从中午起就开始头疼脑热,请了假回宿舍休息。
整个下午你都趴在枕头上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书,苏锦华的好消息伴随着放学铃声一起到来。
“年级第一,恭喜。”
你扶住微烫的额头,从抽屉里拿出锁了一个月的ic卡,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三分钟的通话后,你头重脚轻地拖着步子去了热水卡充值处,用刚得到的生活费充了五十块钱。
你今晚要洗五块钱的热水澡,你有气无力地想。然后好好睡上一觉,睡到周日晚上。
久违的热水让你温暖又眷恋,在蒸腾的雾气中,发热的你头晕腿软,只觉得身体融化成了一滩水,墙上的镜子映出了你通红的双颊和迷茫的眼神。
关上花洒后,你将门推开一条缝,对外面喊:“小苏,帮我拿一下浴巾,在衣柜里。”
苏锦华应了一声,很快拿着浴巾过来,却不松手。
他只看了你一眼便像被针刺了一般,慌乱地垂下头,盯着六角小白砖的地面。他的脸比煮熟的虾子更红,耳朵近乎充血,握着浴巾的手指攥出青筋。
你拽了拽浴巾,有气无力地说:“你要在卫生间和我拔河吗?”
他猛地松开手,逃也似的转身离开,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你疑惑地望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想你什么地方又吓到他了。但你烧得越来越厉害,天花板和星空像巨大的飞盘向你旋来,只好飞快地擦干身体后换上睡衣,抱着满满一保温杯的热水回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窝在被窝里,想睡到天荒地老。
但你没忘记苏锦华,你强撑着掀开蚊帐,他正坐在书桌前发呆。
“你怎么了?”你问,“又和家里吵架了吗?”
你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颤,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你床边,从下往上地看你。
“烧得很厉害,你的脸很红。”他摸了摸你的额头,你感觉到他的手在细细发颤,像在摸南极的亘古坚冰,又像在摸地底十万里的滚烫岩浆,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我去给你买点药。”
“不要。”你说,“我讨厌吃药。着凉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是吗。”他神游天外似的说。
你倒回枕头上,侧身看他,重复问道:“你和家里吵架了吗?”
他说:“是啊,嗯,对,吵架了。”
“没事的。”你说,“睡一觉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