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钟谷到闽越的途中,会经过大大小小二十来个郡城。马车上,叶遥开始研究地图。
他看着手里的地图道:“闽越国与中原王朝不互通,是前朝皇室退兵东南之后单独建立的国家,如今中原南北正在打仗,闽越倒是一派祥和。”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
说着,他便在乾坤袋内探了探,拿出一盏灯放置在小案上。灯身由湖蓝色的玻璃制成,里头摇曳着幽黄的灯光,周围还萦绕了一层模糊的白雾。
杜霰问:“师尊,眼下是白天,为何要点灯?”
叶遥道:“这不是普通的灯,而是叫花箔灯,可以自动聚集附近一些散落丢失的形态,比如魂魄。”
杜霰又好奇地问:“那它是在聚魂魄么?”
叶遥笑笑,只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杜霰的脸耷拉下来。
每到人困马乏的时候,马车便会停下来休整,干粮总不是很好吃,乔柏便会去附近的河里捉写鲜鱼,叶遥则带着杜霰练剑。
指暮天的六十四剑式教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十招左右。杜霰像往常一样双手奉剑递给叶遥:“师尊手把手教我吧!”
手把手……
不能如此惯着他了。
叶遥伸手拍杜霰的后脑:“都练多久了,还需要手把手教?眼睛看好了,我只做三次。”
说着他拿过剑走到前方的空旷地。
杜霰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垂头丧气一般退到一边,默默看叶遥为他示范。
“对了。”叶遥掂了掂手里的剑,“如今你使剑已经相当熟练,是时候改换铁剑了,这一把给你用。”
铁剑一抛,被杜霰接住。
杜霰期待道:“我能用铁剑了,说明是不是个大人了?”
“是。”叶遥敷衍点头。
杜霰又喜上眉梢,兀自拿着剑开始练习。叶遥仍旧坐回大树下,一边喝酒一边出言纠正。
“下酒肉来了。”乔柏拿着烤熟的鱼出现。
他将鱼递给叶遥,道:“后边来了一群流民,都是受战火侵扰从北方迁下来的,看样子是要去湘州一带。”
叶遥转头看向林道尽头,果然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渐渐走过来,每个人都面黄肌瘦,步履虚浮。
流民群越走越近,最后也在旁边停留下来休息,有的彼此依偎,有的靠着树干。剑声停止,杜霰负着剑,怔怔地看着这群流民。
他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叶遥:“师尊,我可以给他们一些食物么?”
叶遥把手上的烤鱼递给他,又去马车上翻了翻为数不多的干粮,交到他手上:“拿去吧。”
杜霰捧着干粮走入流民群中,一一分发给他们。等手上的干粮分完了,流民却越聚越多,且都伸着双手向他乞讨,将他团团包围起来。他边后退边慌忙道:“没有了!我真的没有了!”
他狼狈地逃出人群,回到叶遥面前时,眼眶红红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情绪格外不定,一开始还阳光明媚,不知怎的又突然垂头丧气,好不容易重燃斗志,现在又变得沉默寡言。
叶遥道:“该走了,上车吧。”
杜霰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身后的流民,转身爬上马车。
二月初,马车到达临川城,在临街的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客栈掌柜的打着算盘道:“三间单房一共两百文钱。”
乔柏往钱袋里摸了摸,最后干脆倒出全部铜板。掌柜的数了数,最后放下算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
三个人灰溜溜走出客栈。
大街上,叶遥趁着杜霰去逛小摊,悄悄问乔柏:“真的只剩这么点钱了?”
乔柏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一年里日子过得这么精致,迟早霍霍完。”
叶遥不禁沉思。
在还没有碰到杜霰之前,他一直过着清简的生活,没钱了就不吃东西,神仙总不会饿死,没地方住就睡山洞,反正神仙也不冷。但如今有了杜霰,不能让一个凡人孩子也跟着受苦。
“师尊。”
叶遥回神。
杜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信心满满道:“我发现这里有不少儒生在卖字画,字写得不怎么样,落名也没听说过,却是有好多人买。不如我也去写字帖画画,肯定能赚很多钱。”
乔柏道:“好呀,到时候你的笔名就叫落魄千金杜姑娘,必定更多人买。”
杜霰神情复杂。
叶遥笑了,安慰他:“以后师尊就靠你养活了。”
杜霰顿时双目熠熠。
乔柏又对叶遥道:“小巷子里应该有便宜的客栈,买两间单房,咱们两个睡一间凑活得了。”
杜霰立即凑过来:“师尊,我想跟你睡一间。”
乔柏道:“不用了,我跟你师尊睡一间,你睡一间。”
杜霰立刻皱眉。
乔柏“啧”了一声:“一个人睡又舒服又宽敞,你还不乐意了?”
杜霰道:“我害怕。”
乔柏道:“长命锁会护你安全。”
杜霰道:“我一个人怕黑。”
乔柏道:“那你在床头点一盏灯。”
杜霰道:“可是我跟师尊一起睡过。”
乔柏默了:“什么时候?”
“好了,先找到客栈再说吧。”叶遥打断他们,率先拐进另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比方才那条主街更狭窄,路边商贩的摊位更小,卖的东西也更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暗中较劲。
“包子!馒头!”
“水盆羊肉!”
“算卦!算卦嘞!”
一只手伸出来拽住叶遥。
那人穿着白色道袍,手里来回揉搓几根签子,面上和善地笑道:“这位朋友,小道观你印堂发黑,似有杀身之祸,恐是活不过今晚,不如详细算上一卦,看看如何化解劫数呀?”
叶遥目光落在他的摊位上。
摊面摆得特别简单,几十根签,一本《周易》,一个钱碗,钱碗里空荡荡的,摊位旁边竖着一面白旗,上头写着——丘半仙,白旗的旗杆上还挂着一个白色耳帽。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叶遥报以礼貌的微笑,撒开那人的手:“多谢,不必。”
那人道:“你都快死了,不算一卦吗?”
叶遥道:“人固有一死,早死与晚死的区别不过是多几十年轮回而已,何必惧死。”
闻言,那人笑盈盈地端详叶遥的脸,又往下移,定在他提着花箔灯的手上。
他忽然道:“咦,你这灯不错啊。”
第9章 和师尊贴贴
叶遥拢起袖子将花箔灯拥入怀中,淡定道:“南边大街上买的,一文钱一盏。”
丘半仙收回目光,又笑眯眯看向杜霰:“小兄弟,要不你来算一卦吧!我观你这面相,噢哟,啧啧啧,不得了,必定是生于富庶和美之家,天之骄子,但年少突遭变故,辗转流离,乃是需要刻苦沉淀,坚守本心,才能……”
杜霰一愣:“才能什么?”
乔柏骂道:“半吊子算卦,到底是看面相还是卜爻辞?杜霰,走了!”
丘半仙立刻拉住杜霰:“卜爻卜爻!来来来小兄弟,我这里有四十九根木签,你跟随你的本心分成两拨。”
杜霰迟疑片刻,竟上手拨起来。
于是丘半仙边数边道:“稍等哈,我数数,四个、四个、四个……偶为阴奇为阳,初九、三九、六九……”
这人磨磨蹭蹭的,看起来像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叶遥拢紧手里的花箔灯,道:“杜霰,走了。”
此时,丘半仙一拍脑袋:“算出来了,是上坤下震!好卦呀,好卦!小兄弟你这人不简单呐,外柔内刚,能量无穷,必定会破茧成蝶,前途一片光明,未来步步登云啊!”
叶遥唤:“杜霰?”
“师尊。”杜霰回过神,朝叶遥快步走来。
身后的丘半仙大喊:“诶诶诶,算一卦给十六文钱,你们还没给钱呢!耍赖啊,算出这么好的卦还不肯给钱呐!”
直到慢慢走远,丘半仙的叫声才渐渐完全消失,被新的叫卖声覆盖。
“包子!馒头!”
“薄荷凉糕!”
“卖炭喽,卖炭!”
叶遥停下来看向方才经过的摊子,上头摆的薄荷凉糕裹了层酥脆的黄金粉,切开后晶莹剔透,还浇着桂花糖水。他问杜霰:“这是你喜欢吃的薄荷凉糕么?”
杜霰瞄了几眼,恹恹点头:“模样是像的。”
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绷着一张脸,面上装得很正常,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有心事。叶遥准备掏钱,乔柏立刻道:“我们的钱不够了。”
杜霰也道:“师尊,我不吃,钱留着住宿用吧。”
叶遥接过小贩递来的包纸:“买都买了,试试。”
杜霰犹豫地接过来咬一口,眉头一蹙:“不是娘亲做的那个味道。”
意料之中。叶遥道:“那有机会我再做给你吃。”
杜霰抿嘴,没有说话。
叶遥挑了一间外观其貌不扬的客栈,走进去问价格,果然便宜不少,还免费赠送一餐饭。
两间房,两块门牌,叶遥拿着门牌转身面对杜霰和乔柏,开始犯难。
他想了想,道:“要不,我睡一间,你们俩睡一间?”
杜霰:“不要。”
乔柏:“不行。”
“……”叶遥没有办法,只好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一餐饭吃得委实辛苦,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尤其杜霰,虽然面色并无异常,但叶遥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头顶笼罩着一层乌云。
叶遥不禁心中叹气,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也太难猜了,一个人睡多好,怎么就非要和大人一起睡呢?
等吃完饭,乔柏拿过一块门牌,道:“行行行,我住一间,一个人乐得自在。”
杜霰的眉毛终于舒展,头顶笼罩的乌云瞬间变成了小太阳。
见状,乔柏又道:“不然,我们杜小公子又要掉小珍珠喽!”
杜霰:“……”
叶遥:“……”
临川进入黑夜,窗外安静下来,叶遥关上窗,放出乾坤袋里的全部东西,开始一件一件搜罗。
“师尊,我现在开始写字帖。街上卖的都是什么‘天道酬勤’‘上善若水’,很简单,等我写个几十副,就能赚明日的口粮了。”杜霰将白纸平铺在木桌上,移近油灯,开始研墨。
叶遥边整理东西,边应道:“嗯,为师和你乔柏叔叔不会写什么字,就去卖艺吧,耍两下花剑赚几个铜板。”
杜霰便道:“我也可以卖艺,师尊的乾坤袋里有笛子么?我会吹笛子,也会吹箫,琴和瑟也会。”
叶遥惊讶地看他:“你怎么什么都会!”
杜霰一时腼腆起来,研墨的动作也慢了。
叶遥叹道:“咱们不至于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地步,这里头肯定有碎银子,等为师找找。”
他埋头继续翻寻许久,终于找到一块很小的漆木盒,打开一看,是两块金子。
两块金子能折出不少银子,银子又能折不少吊钱,比预料的多得多,明日可以不用去卖艺了!
叶遥大喜过望,起身:“你看我……”
他又停住。
杜霰没有听到他说话。叶遥发现,当杜霰安静下来认真做一件事情时,总是尤其心无旁骛,眉头微微蹙起,就连眼底盛着的灯光都停止了晃动。
眼下天气回暖,他穿的衣服少了,领口露出突起的喉结,袖口被翻到臂窝,右手由于握笔的力道浮起若隐若现的青筋。
最后那道笔锋向右舒展开,一沉,一提。杜霰抬笔,侧头看叶遥:“师尊,怎么了?”
原来他一直知道叶遥在看他。
叶遥掂了掂手里的金子:“收起来吧,咱们有钱了。”
杜霰搁笔笑道:“那我帮师尊收东西。”
“不用了。”叶遥捏了个诀把所有东西收进乾坤袋,道,“你过来,我有件事情同你说。”
他走向床榻,在床沿边坐下,目光落到杜霰深邃的眼睛上,又往下移,看向他脖子上的长命锁。
这段日子杜霰一直戴着长命锁,唯恐有卷土重来的妖魔伤害他,就连睡觉洗浴也都戴着,没有放松一丝警惕。
“但长命锁也有隐患,若你遇到危险而为师不在你身边,等为师赶到的时间里,你未必有能力自保。”叶遥道,“所以保险起见,为师决定为你再加一道护体障。”
“护体障?”
叶遥点头:“顾名思义,若是有人伤你,你周身会自动开出一道结界,震退对方。”接着他盘腿坐到床榻上,示意杜霰,“你坐上来。”
杜霰拘谨坐到床沿:“师尊,要怎么坐?”
“……上来,和我一样盘腿。”
杜霰得了命令,立刻脱鞋坐上来,与叶遥面对面盘腿而坐。
叶遥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叹气:“再挪近点,膝盖靠过来。”
“好!”杜霰依言蹭过来,两条腿的膝盖恰巧轻轻碰到叶遥的膝盖。
叶遥又吩咐:“弯腰。”
杜霰微微倾身。
叶遥闭上眼睛,开始在体内运转自己的法力,将一部分灵力调度到灵台处,接着自己也弯腰倾身,额头抵住杜霰的额头。
他感觉到杜霰的身体猛地一震。
是太惊讶了么?还是他的灵力太充沛,杜霰一时承受不住?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叶遥的灵台涌出,通过皮肉渡入杜霰的灵台。叶遥睁开双眼,刚好对上杜霰沉潭般的瞳孔。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杜霰的瞳孔又颤了颤,叶遥好像看到了不少明显的情绪,有些震惊,有些无措,还有一点异样的惊喜……
叶遥心中莫名奇妙,只好开口解释:“其实便是将我的一部分灵力传给你,储存在你体内,在遇到危险时便会自动释放出来,具体时效看情况,少则七天,多则一个月。”
杜霰的睫毛扇了扇:“唔。”
叶遥又道:“中途不能断开,否则前功尽弃。”
闻言,杜霰微微用力贴得更紧,鼻峰蜻蜓点水般轻轻擦过叶遥的鼻子,又立刻拉开微小的距离,呼吸变得短促。
考虑到盯着杜霰的眼睛会分神,叶遥干脆闭眼,全神贯注运转自己灵台的法力。他察觉到杜霰的额头好像比自己要温热一点,而且有越来越热的迹象。
只听杜霰道:“师尊,这个需要多久?”
“大约一炷香。”叶遥顿了顿,“若是觉得无聊,为师……给你讲讲故事?”
杜霰的声音响起:“好。”
叶遥不知道讲什么故事,斟酌片刻,组织语言良久,才开始讲:
“传闻天界中的九重天分为上天庭、中天庭和下天庭,下天庭何重天中有一个山谷,原本十分荒凉贫瘠,没有名字,也没有水和花草树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道清澈的河流经过这里,溪边长出一棵合欢树,合欢树下生出一棵独特的仙草。溪水流经浅滩分出两道沟壑,中间的沙洲上生出一棵柏树。”
“后来呢?”
“后来,一位仙子在这里居住下来,为它取名‘碧溪湾’。渐渐地,碧溪湾不再贫瘠,有了各种奇花异草,成了富饶的洞天福地。”叶遥缓缓道,“又过了两百年,合欢树下的那棵仙草集天地灵气,修成人形,与此同时,沙洲上的柏树也修成了人形。”
“师尊,仙草都能修成人形么?”杜霰问。
“不一定,除了是否已开灵智之外,还要看修为和机遇,碧溪湾如此多仙花仙草,修成人形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杜霰:“唔。”
叶遥继续道:“成为仙君之后,仙草和柏树不但不感激那位仙子,还跟她抢起了碧溪湾的地盘,他们每日隔着溪水在两边对骂。”
杜霰:“咦……”
叶遥忍不住弯起嘴角:“仙子不堪其扰,最后决定将碧溪湾沿着溪水一分为二,北边是仙草的地界,南边是仙子的地界。”
杜霰:“那柏树呢?”
叶遥:“他只有中间那块沙洲。”
杜霰:“哈哈!”
“他们三个就这样在碧溪湾里生活,成日打打闹闹,有时勾肩搭背,有时大打出手。仙子和柏树曾经联手打碎仙草珍藏多年的美酒,仙草和柏树也曾一起偷偷拔光仙子精心呵护的花园。”叶遥的声音不由变得柔和,“虽然这里是上天庭并不管的地带,但每日自由悠闲地过着,也很舒服。”
杜霰道:“师尊,柏树就是乔柏叔叔么?”
叶遥知道杜霰听得出来,他说的是自己的故事。他道:“对。”
杜霰问:“那师尊是仙草?”
叶遥:“嗯。”
杜霰又问:“那位仙子呢?她怎么没有与你们一起?”
叶遥道:“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贯穿两个人灵台的法力渐渐变少,最后息止,一切归于平静。
叶遥率先直起身睁开眼,伸手揉搓有些麻痹的额头。杜霰也睁开迷蒙的双眼,如梦初醒。
“感觉怎么样,可会不舒服?”叶遥问。
杜霰摇头:“没有异样。”又想到了什么,笑起来道,“我觉得很有趣。”
“什么?”
杜霰眉眼弯弯:“原来,师尊也会有与别人对骂的时候。”
叶遥不禁失笑:“人活得久了,还怕什么事情没干过,现在还能骂,只是懒了。”
说罢他扯过床位的被子摊开,自己挪到里面的位置,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作者有话说】
大家端午安康!
叶遥睡得并不安稳。
他还是不习惯与别人一起睡,尤其杜霰的睡姿格外不同,一开始还礼貌又克己地睡在自己枕头上,渐渐的总会慢慢朝这边移动,最后完全把脸贴在叶遥的手臂上。
还时不时蹭几下。
叶遥老是做梦梦见以前,当杜霰还是一棵小草时,也是这么依偎在他的大草本体身边,风一吹,也会轻轻蹭两下。
翌日,马车晃晃荡荡离开临川,又继续往东南前进,下过几场雨,路过几座城,过了好几个日夜,空气渐渐变得湿暖起来。
到达闽越的前一日,叶遥将花箔灯放在小案下面,拿出书册道:“在车上你没办法练剑,我特意买了几本书给你,可以打发时间看。”
这些都是如今中原盛行的儒家典籍。杜霰拿过其中一本,靠近叶遥:“师尊,你教我读吧?”
叶遥思忖片刻:“好。”
于是他翻开第一页,开始念:“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于间耳……”
杜霰歪在小案上,跟着念了一句。
这些字叶遥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又不认识了,他看得十分费力,读得也不太连贯,自然开始心不在焉。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叶遥读着读着,没听见杜霰跟读,于是抬头。
杜霰趴着案上昏昏欲睡。
叶遥丢了那本书,重新拾起另一本:“咱们换一本,这是《诗经》,读起来有趣些。”
杜霰勉强提起精神:“好。”
叶遥随便捡了其中一首,开始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师尊,这一首我已经会背了。”杜霰道,“下一句是‘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小时候我不喜欢看那些难懂的书,就喜欢看这个。”
叶遥搁下书:“那你知道首诗的意思么?”
杜霰点头:“当然,说的是两个人关系深厚,对方于自己而言非常重要,无法互相分离,除非夏日飞雪,山川枯竭。”
叶遥起了兴致,问:“你遇到过这样的人么?”
这小子十五岁,按凡间的年龄来算,寻常人家都该考虑放消息议亲了。
杜霰不以为然:“遇到过。我和师尊不就是这样么?”
叶遥一震。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笑:“什、什么,你以前的夫子是这样教你的么,还是你自己理解的?”
杜霰不高兴地撇嘴:“我自己。”
也对,杜霰回答的时候是那么自然,仿佛就应当是这样的,也只能是自己理解错了。叶遥于是耐心解释:“这怎么能一样呢……”
杜霰接道:“不一样么?”
他的眼里透着固执,让叶遥想起他执意要拜自己为师的那天晚上。
叶遥索性不解释了,将书收进乾坤袋:“这些书买错了,不如买些有助于修身练气的仙家典籍更好些。”接着又掀开车帘,“我出去赶车,你困了便睡会儿吧。”
他钻出马车,问乔柏:“到哪儿了?”
乔柏道:“前面就进入闽越国境内了。”
叶遥拿过马绳:“你进去休息吧,我来赶路。”
他眺望远方,看到远处的城门上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大字,闽越国,建安城。
叶遥又一次想起除夕那夜,刺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来闽越找我吧,叶遥。
现在他终于来了。
过了闽越国边境,在建安城沿官道继续走了十几里路,日头高照,时间接近晌午,叶遥将马车停在路边一座驿站旁。
正到饭点,驿站里有不少赶路歇脚吃饭的人,竟然已经多得坐不下了,吵吵嚷嚷的。
叶遥见到其中一张桌子只有一个人坐着,正背对他埋头吃饭,于是过去搭话:“兄台,能否拼个桌?”
闻言,那人转过头来,脸上一喜,又看见后面的杜霰和乔柏,抑扬顿挫道:“咦,三位朋友,这么巧!”
叶遥目光定在他脸上,半晌才认出来:“……丘半仙?”
丘半仙立刻邀他们坐下,笑哈哈道:“是我!你们看,咱们前段时间还在临川认识,如今又在闽越相遇了,怎么如此有缘分呢!”说着便架起旁边的招旗,摸出兜里的几十根木签,道,“既然这么有缘,三位再算一卦吧,回头客打折十五文,三人团价再打折到四十文,怎么样,很划算吧?”
乔柏冷声道:“不算。”
丘半仙立即伸出一只手:“那你们把上次的十六文还给我!”
大家同在一张桌吃饭,不好发生口角影响店家生意,再加上这次他们的存款很是充裕,叶遥思及此,便从袖子里摸出十六文铜钱,放到丘半仙面前。
丘半仙喜滋滋收了钱,道:“这样才对嘛,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们说是不是?”
饭菜被端上来,杜霰开始埋头吃菜不说话,乔柏也懒得出声,叶遥便找话题寒暄:“敢问丘兄名讳?”
“丘天翊。”
叶遥点头,又问:“丘兄因何来这闽越国?”
丘天翊惊奇道:“你不知道么?下月初九是闽越国的主祭继任大典,我是来看热闹的。”
叶遥皱眉:“什么大典?”
此话一出,驿站周围莫名安静下来,方才那些吵闹喧哗之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叶遥身上,古怪地盯着他。
“你们不知道主祭继任大典?”一个人大叫。
另一人惊疑:“那你们来闽越是干什么的?”
又有人痛声道:“他们竟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