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还说……她万死莫能赎罪,何卓安也是,假如来日有缘,当与她共上断头台。”
谢漆完全听震惊了。
他还没从这样匪夷所思的,但是又好像特别有逻辑的供词里面切换出来,便听到了薛成玉熟悉的大叫声在门外响起。
“谢大人!谢大人可在里面?”
谢漆回过神来,小影奴们先去开门,撞进来了一个跌跌撞撞的薛成玉。
“薛大人何故惊慌?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成玉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知:“微臣刚从御书房里出来,是被那位唐维唐大人叫出来的。他说陛下因为何卓安大人的一些事情,现下暴怒到要发狂,要出宫去,要赶到何府上去杀他何家满门……唐维唐大人说,放眼整个宫城,能阻止皇帝陛下的只有谢大人你了,是故差我来,请谢大人赶紧出宫去拦下陛下!”
今日上早朝时,梁奇烽在朝堂上将梅之牧之事全部告知,重点在于何卓安的那份账本,但是彼时朝堂上的人都先在震惊于梅之牧煽动民心这样的事情来,高骊也觉得不可思议。
直到下午在御书房中,他和唐维在看何卓安账本上繁复的贪污账目,心中怒火越燃越旺。
而他的怒火在吴攸递过来的一份账目条例里达到了巅峰。
——何家历年来都在克扣北境的军粮跟抚恤金。
尤其是何卓安上位之后的十年,对北境的克扣几乎翻倍。
高骊头脑空白地看着那张账目,这数日之以来一直强行压制着的暴戾杀人冲动在一瞬间暴露无遗。
他想到了北境里无数人的尸骨,想到那些士兵们有一大堆不是死于轰轰烈烈的为国捐躯,而是死于秋冬无法忍耐的饥寒交迫,想到无数士兵的亲属们死后拿不到抚恤金,在北境的荒原上勤勤恳恳地耕作,最后却还是难逃饿死的结局。
想到他师父戴长坤战死的那一年,他们正是因为饿到跑不动了,才需要他师父强行留下来断后去阻挡狄族的敌军,想到他师父最后才会那般惨烈,被狄族的巨人武士活生生打死。
还想到了今年,他为什么会在七月七这个节骨眼赶上国都来,也是因为北境的人实在是穷得要过不下去了,怕今年扛不住深冬,于是便故意挑着先帝要大封皇后跟太子的这个节骨眼来,想要讨生,想要哀求,求他们从那满当的口袋里面掏出那么一点点的残羹剩饭来施舍他们,让他们得以在那片荒原上活下去。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知道吴攸故意给他看这个账目条例,就是想要激怒他,让他去何家去大开杀戒,去发泄这十几二十年的愤怒。
他知道。
他明白。
他还是要带上一柄快刀冲出宫城去。
高骊一旦真的想走,这宫城里面便是有再多的禁卫军也拦不住他。他任由着狂风在脸上呼啸而过,疯狂催赶着身下的快马冲到何家府上。
他一个人在长洛里如入无人之地,到了何家府上长驱直入。
直到一个本该昏昏沉沉地躺在天泽宫里休息的人从天而降,从高高的屋顶上跳下来,跳到他面前,站都站不稳地苍白着脸,按住他的肩膀。
“……先别冲动,好吗?”
高骊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看着他。
“小狮子。”那人一声声地重复叫着,突然脚下一趔趄往前栽倒,高骊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震耳欲聋的疯狂心跳被接碎了。
谢漆伸出手抱紧他,想着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让他抽出刀来,心跳疯颤时,听到了他在耳边叫自己。
“谢漆漆。”
风从北方来,人在燕巢下。
高骊抬手抱住身前的谢漆,抬头看着那屋檐下的燕巢,清醒又糊涂,眼里看到了许多飘洒下来的羽毛。
他想那大约是已经走得远远的北境群鬼们魂归来兮,在此间对着天空中看不见的月亮狼嚎。
他便也跟着眼中那些看不见的魂魄一起仰天狼嚎了。
青天白日之下,何家的婢女们吓得躲入厢阁中,而那些慌乱地跑过来,想要象征性地拦一拦皇帝的士兵们,全部都在狼嚎声里停下脚。
吴攸身边那一队黑翼影卫也在,但是他们接到的命令不是阻止皇帝,而是阻止可能会尾随而来的玄漆。黑翼影卫中的头领琴决对此只觉得主子太强人所难了,他们怎么可能拦得住?
眼下,帝已经持刀冲到了何家主堂的阶下,刀还没出鞘,千防万防但就是防不住的玄漆从屋顶上跳下来扑到他前面去,两人合起来便成了一个闭环的结界,外人不敢靠近。
狼嚎声一声声地在此间回荡,震耳欲聋地朝九天而去,悲怆得不少人顶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而胸腔仍然窒闷。
传说望帝化杜鹃啼血,谁听谁泣,现在混血蓝眼的皇帝在庭中狼嚎,谁听谁怕。这长嚎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琴决强撑了一会儿,也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眯着眼睛去看那一双抱在皇帝脊背上的手,好奇那人怎么能撑得住。
他们都站在高骊身后远处,自然没看不到他双手抱着谢漆,捂着他的后脑勺按在心口上,也捂住了他的耳朵。
谢漆听到了指缝漏进来的狼嚎声,也听见了高骊胸膛中那颗疯狂撼动的心脏,好似置身于末世的洪钟之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越发用力地抱紧他,抓着他后背想让他减轻几分难过,脑子里嗡嗡地后怕着,要是再晚一点赶到,是不是就会看到一个丧失理智的浴血大狮子。好在高骊还认得他,还没到那种癫狂的程度,还有的挽救。
高骊狼嚎了不知多久才停下,谢漆连忙抬头去看他情况,只见他满脸都是泪,泪水挂在下颌处,谢漆一抬头就被滴了满脸。
他欲伸手去擦,高骊先擦了他的脸,眼里还在扑簌簌地掉眼泪,却先习惯性地朝他笑了笑:“你怎么来了呀。”
谢漆瞬间没忍住,不知是不是连着三天被他在床榻上撞得泪腺失控的缘故,此时泪珠骤然就滚落,嘶哑地低声道:“不知道,反正怕我的小狮子出事。高骊,你……现在好点了么?”
高骊低头在他眼皮上轻摩挲,低声道了歉,随即弯腰一手抱起他,姿态就如抱着一个小孩,另一手把腰间抢来的一柄快刀往身后丢去。
那刀丢在地面上,距离人与刀都有好一段距离的士兵们却惊得往后又退了丈远,眼睁睁看着皇帝抱着那不知何处来的少年抬腿走进了何家的内宅。
琴决原想追上前去看个情况,结果就看到谢漆似有所感地在高骊肩上抬头看来,一双眼好似活的刀锋,当即觉得还是止步为好。
他刚想挠个头,抬头就看见何家的屋顶上出现了之前未曾有过的黑衣影奴们,那些少年从风中赶来,又在风里停驻,眼下全都对底下虎视眈眈,他们的主子应付一个皇帝,他们则应付底下的数千士兵。
琴决在庭院中和他们遥遥对峙了好一会儿,最终抬手抱拳,主动带着所有人退出了何家,继续回到门口去。
那厢高骊抱着谢漆旁若无人地走进何家空空荡荡的主堂,抱着他抬头看中墙的壁画,附在谢漆耳边沙哑地把来的目的三言两语说了。
“刚才在书房里看到何卓安十年来压缩北境的军饷,一时气不过,就带刀过来了。”
谢漆脑海中锵然一声,总算是明白了当初他灭何家满门的原因。
他凑到高骊正面去看他:“你……抢了禁卫军统领的刀,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是不是想着要杀何卓安?”
高骊泪痕未干,唇角朝他轻笑着,眼中一片死寂:“你别怕,我不搞事,尤其是现在你来了,我更不会做什么,我……”
谢漆低头,像一只发飙的小动物般用额头撞了他的鼻子,撞得高骊一个没忍住后仰,泪水瞬间止住了,但是抱着他的手还是稳稳当当的:“谢、谢漆漆,鼻血都要让你撞出来了……”
“没流鼻血,你放心。”谢漆环着他脖颈紧盯着他,“现在冷静一些了吗?那股杀人冲动还在吗?”
高骊望进他泪光微盈的眼睛里,一时感到委屈又安定,附过去蹭他的朱砂痣:“嗯。”
谢漆总觉得他杀心未减,鼻尖紧贴着他侧脸,近在咫尺地轻声细语:“何卓安既然已经被证实罪行,死罪便是难逃。你不杀她,晋国的律法也将会把她押上刑台,让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人的罪行,记载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这不比被你单刀杀死的结局痛快?”
高骊不吭声。
“好……看来你比我更明白这个事实。”谢漆滴水未沾良久,越说声音越嘶哑,“我想着你因北境之贫苦积愤良久,从前或许只能将所遭受的灾苦当做天命难躲。如今有了一个具现化的罪魁祸首,所以你要将自己一人的悲愤,连同北境无数战死尸鬼、恩师戴长坤之惨死、还有北境百姓的所有债都通通算在何卓安头上,算在这富丽堂皇的何家府上,包括在这宅子里的所有人身上对不对?”
高骊神情出现了些许波动,眼眶通红地看向了他。
谢漆喘了片刻,凑近过去轻吻他眼角:“我知道的,我都能感觉到的,高骊,命之一字,最苦不堪言,如果真的能以杀止杀,以暴止暴,那世间便太简单了。我拦不住你,谁也拦不住你,你眼下也大可一人痛快地屠戮她满门泄愤,只是那样一来,快亦是你,痛还是你。因这长命的苦路上,何卓安只是你我追寻福祉的拦路虎之一,你先打死狄族的武士,再杀死眼前一个何家,往后还有数之不尽的,可能也是造成我们过往灾苦的罪魁祸首,到时,在明明有公刑可判他们死刑的情况下,难道我们还要动用私刑一个个亲手去剐吗?那怎么杀得尽呢?”
高骊眼泪又出来了,别过脸不愿看他:“你别说了……”
谢漆喘息着贴紧他,鬓边淌下冷汗来:“我快说完啦,说完了就不说,不要嫌我烦。”
“没有嫌你烦,你是我老婆,我怎会嫌你……”高骊泪珠不住往下掉,越哭越像个小孩子,知道道理所在,只是就是想跳脱身为人的束缚,发疯发狂都行,狠狠杀一通来泄愤,就当一只睚眦必报的狼。
谢漆一出现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当狼了,谢漆要当人,讨厌被当做兽与物,他不要变成野兽的伴侣,所以他只好也跟着当人。刀方才就丢了,丢掉刀的手只能用来抱老婆了。心结方才就忍了,吞下了命运不公的又一个苦果,于是眼下只剩下拟兽的狼嚎,孩子似的悲哭。
谢漆抱紧他轻哄,心中还是觉得难过。至情至性中人便是这个样子了,若非自焚,便是焚世,要么变成吊在鬼宅上的那些枯尸,要么变成顺流迁移的北境移民。
高骊情绪失控了好一会,半晌才颤悠悠地瞪着他:“谢漆漆,你不是说还有话没说完么?你说啊。”
谢漆回过神来,靠近他轻声:“我是想说,这次何家的事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死罪,但若是来日有什么人力所不能及的问罪,到时你要杀谁,我替你去杀。”
高骊噎住了:“什么啊,你这家伙,谁会让自己的老婆去干打打杀杀的……”
谢漆亲亲他侧脸,半真半假地安抚:“我先是陛下的影奴,很乐意把陛下的黑暗都收过来,藏在谁也看不到的天涯海角。就好比现在,假如你心有不甘,还是想杀了何卓安来痛快两把,那你在这里等我,我提刀就去,把她的头颅拿过来给你当皮球踢着玩。”
“……不要。”高骊胳膊托着他往上掂了掂,“会脏了手的。”
“对,所以你也别去杀,脏了手,就交给梁奇烽的严刑,吴攸的峻法。”谢漆疲软下来,软绵绵地靠着他,“就把干净的,光明的都留给我。”
两人紧紧相依了半晌,高骊吸吸鼻子问起后续:“那我这一趟发疯就当白跑了,我们回去么?你都被我干三天了,怎么现在还能跑过来?精力这么好的话,晚上再来。”
谢漆:“……”
谢漆:“少插科打诨,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去见一见那位压榨了晋国四海八方的女尚书,见见世面。”
何府自鬼宅之事出,就被梁家派来的私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准人出不准进,昨日梅之牧孤身离开后,入夜围府的私兵多了一倍,且这回来的是吴家的兵。眼下何家府上愈发人心惶惶,一众仆役族人听得外围的是酷吏成风的梁家人,以及无故绝不发兵的吴家人,霎时都明白何家没得救了,吴家握着正大光明的法权杖,梁家提着暗无天日的刑具,翻不了身了。
本就摇摇欲坠的不少人——男人心中生出了倒戈奔逃之心,还剩下一半人依旧忠心耿耿,全是府上女郎。
主上一人在寝屋内闭门不出,她们也不过问,不叨扰,自觉维持了何家的运转,发现有二心者也不怀柔,客气坦然地结了月薪送走人。一上午下来,散财送人,体面得好似依旧岁月静好,至于走出何家大门的奴仆们会对围堵的吴梁私军上报些什么,她们也不在意。
鼎盛也好,衰败也好,她们不介意何家门楣的荣辱,此身生死甚至都度之至外,跟着何卓安才是她们所在意的。府上女郎有本是何家中人,也有许多是从外间而来,三教九流、天南海北皆有,跟随何卓安的理由都一致,那便是呆在她这里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不是像一个真正的女人,而是像一个真正的人。她们喜欢这样的栖息地,便不想离开了。
于是上午走的全部都是些儿郎,剩下来的通通是女郎。
不过,昨日身穿道服离去的梅之牧是个例外。
昨日,何家的女郎们看着梅之牧离去,资历稍深的人都想起了她当年第一次来何家时,也是穿着那身道服。
那年节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彼时梅念儿甚至还没进入东宫成为八年的太子妃。梅之牧那时随阿姊而来,年纪尚小,只是因沾染书卷太深太多,少年老成,似女道又似女学士,文雅如拙石。
当时她顺道慕名来拜访还没成为家主的何卓安,寒门少女与世家女宦坐谈一日,相见如故。
而后女郎们看着她们从交往甚密,到秉烛夜谈、分镯而佩、易簪相换,再到开始争吵、意见相歧、背道而驰,最后到决裂分离。
记忆好的女郎还记得,梅之牧四年前最后一次来拜访,来的时候穿的是初见的道服,走的时候穿的是何卓安的旧衣。
而一个月前,梅之牧再度出现时,身上就是那洗得发白的一身旧衣,四年了,不知是穿了多久,总而言之是旧得看不出布料的原本底色。
何卓安也根本没有认出来,拉着她的手回府时,踏上门槛便说要替她换几身新衣。
那两人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念旧。
此刻何卓安自己一个人卧在寝屋中的太师椅。
四年前梅之牧离开,她将与梅之牧有关的东西全部摔了个粉碎;昨天她又走了,她倒是想搜出与她有关的东西来摔,可是除却手腕上一串耐摔的佛珠,再没有与她相关的东西留着了。
她只好安静地在寝屋里一个人呆着,思来想去,找出了当初梁家送来的一系列烟草,按照时间先后,一盒盒享用了。
梁家六年前才研制出这等享乐物,先在东边的旁支领土上试验,研制一成,便自觉来找何家,低声下气地想开路走商。
彼时她也不把这么个小玩意当回事,烟草算得上什么东西,上流的贵胄们要雅物,天南海北的珍奇都由何家牵线,她一声令下,一字传千里,要什么没有。
现在独坐时想用一些东西来消遣,可自己所拥有的都腻味了,想起之前用过烟草的人对此物的夸赞,便放下戒心,来尝个迟到的鲜。
从梅之牧开始走的那一刻,她翻出烟草来开始抽食,一夜半日过去,不曾入睡见梦,眼前却自有海市蜃楼的实境。
她手中持一杆雕花烟,看着火星在眼前一闪一灭,薄雾拂到眼前来,胸腔中弥漫飘飘欲仙的放松,脑海中轻描淡写地想起了无数业已遗忘的记忆,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生已经这样的漫长了。
长到即便眼下就死去,也不需要感到任何的可叹可惜。
她享用过人间数之不尽的荣华。
极东的何家开蚌村,每年下潜死几百来号人,开得杂珠百筐,莹润珍珠几壶,千里快马运来,最好的先过她的眼。
极北的何家采药村,每年攀岩绝壁摔死百来人,采得峭壁名药几十斤,千里快车送来,最好的先入她的腹。
她享受过十年俯视他人的成就感。
那些少年时期曾经看不起她的人,最后不是跪在她脚下,就是弯腰鞠躬将头弯进泥土里,任由她言笑晏晏地冷眼俯视。
便是如今的姜云渐,最初也未尝没有对她施以蔑视,但她从容不迫地用这十几年时间,把姜氏训成了最死心塌地的一条狗。
便是少女时期被幽帝以“貌若无盐”一句话而退婚约的耻辱,也早就在幽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处处倚仗世家扶持的低头里消逝去了。七月七韩宋云狄门那一天的比翼楼,还是幽帝在私底下央求她出银钱,她张口施舍一个好字,才得以建起来的高楼。
她不似梁奇烽,梁奇烽能对昔年公主高幼岚泼面的一盏热茶耿耿于怀数十年,而她早就不在意了。
烟雾一口接着一口吐出,她在雾里看到了自己鲜花怒马的过往,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掠夺国中无数资产来豢养自家旁支,来扶助无数女郎,来实现自己凌驾千万人之上的痛快过往。
她又想到抱着梅之牧时,她在她耳边说的那一句叹息。
“我自私自利,不见天良,可憎可恨的卓安啊。”
一想到梅之牧,何卓安就没能忍住咳嗽出来,烟雾呛得胸腔充满烟花焚尽过后的灰烬味道。
视线穿过迷雾,看到枕榻上还维持着梅之牧走的模样,乱糟糟地卷成破烂的一团。梅之牧那身被撕裂的旧衣裳随意地堆在床角,完好时寡淡陈旧得像僧衣,撕碎后才有了几分潇洒的旷达。
梅之牧走时只能去拣她的衣裳蔽体,找来找去,无奈地叹息都是华服,不如赤足赤身走出去算了。
她嫌她事还是这么多,爬起来去开密室,翻出压箱底的一身旧道服,是梅之牧四年前撂狠话诀别那夜后留下的,走得匆忙,不知有意无意留下,总之还在,现在重见天日。
“这不是也撕碎了?”梅之牧接过旧道服时展开看看,准确地抚上记忆中撕裂的开线处,摸到了肉眼看不见的补丁和针线。
她不答,看她神情没什么波澜地穿回旧衣,心想这回撕碎的衣裳就不用补了,没那必要。
梅之牧要走,她指向密室内的私账冷声:“也带上那册子,算是嫖你的定金。光带着何家十三州旁支的烂账去检举我有什么用,最有用的还得是我自己的账。”
梅之牧泰然自若:“这么久才付定金,换做是一纸雪利银的账单,得赔到倾家荡产吧。”
她冷笑道:“这会不正在倾家荡产么,差不远了。”
“差得远,取自国中还国中,却不是还我的。”梅之牧认真地把私账取来,看也没看便往袖中卷,随意道:“我还是让白嫖了。”
她原想要让梅之牧难堪,结果转了一圈还是自己难堪,懊悔想着,跟她做什么都行,为何偏要和她做口舌之争。
梅之牧说话间找到把剪子来,走来摩挲她柔顺的乱发。
她冷喝一声作甚,便见梅之牧剪去了一缕青丝,老神在在道:“这才是我应得的嫖。资。”
一时无言以对。
见她真的将走,又忍不住冷笑:“这回怎么不说一番动听的决裂话了?说说。”
“想听?”梅之牧打开了门,冷风吹肩上半短不长的发,明明她年岁比自己小,却早早生了银丝华发,“不说。”
梅之牧迈开一条腿往外走,她叫住她怒喝:“凭什么不说?”
“凭我们和好了。”
她就那么随意懒散地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是走了。
为了送我去死而走了。
何卓安一边想一边敲掉烟杆的灰烬,想到天与地,日与夜,聚与离,荣与贵……想到梅之牧的头发,兜来转去地觉得吃亏了,也该剪她几缕的。
也许那样下到地府去时,阎王询问婚配与否,也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正此时,寝屋的门被敲了,门外传来微哑的声线:“在下御前侍卫谢漆,叨扰了。”
看似礼貌地打过招呼后,门被踹开了。何卓安镇定自若地继续抽烟,抬眼看看来的是哪个人形的阎王。
却是个形貌昳丽的生面孔。
谢漆稳住了高骊,找了何家府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何卓安的所在,随后一路找到这寝屋来。
怕高骊再出什么事情,于是他在前面先开门,一推开门就嗅到屋里充斥着那股子令人发寒发厌的烟雾,当即沉着脸反手把高骊推远:“别靠近这里!里面全是烟草!”
高骊直接被他推到了阶下,打了好几个趔趄,赶紧一手捂住自己鼻子,一手举起示意投降,瓮声瓮气地同他说话:“你也下来!别被那劳什子沾到了!”
谢漆在衣服夹层里面到处翻找,不一会儿找出一块浸润了药汁的面纱,三两下绑在脸上,朝高骊竖了个大拇指:“我装备多,不怕沾染,你有前科,不许靠近,等我说你能进你才能进来哦。”
高骊:“……好吧。”
谢漆这才转身踏进屋中,一进去就看到坐在太师椅上,穿着一身齐整的朝服,却披头散发的何卓安。
“御前侍卫也配进我的领地?”何卓安手里的雕花烟刚好抽完,她悠悠吐出一口烟雾,转身要从旁边的桌子上再开一个新匣子,里头装的是今年最新的梁家云霄烟。
谢漆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刀扣,连刀带鞘伸去,转手一阵花里胡哨的翻转,刀鞘将那桌子上的匣子挑过来,匣子在空中转过一道弧线,翻滚两下落到了他静候的另一手上。
何卓安已经抽完了满地空盒的烟,最后一盒云霄烟被他挑过去,也不起身,只冷冷地坐在太师椅上看他。
谢漆带着匣子到她寝屋的窗边去,用刀鞘敲开了窗,让屋外的寒风吹进来,尽快驱散着屋中蔓延不去的烟雾。
“在下霜刃阁影奴谢漆。”他站在窗边转过身来,逆着风把手里的匣子丢到窗外去,“自幼在霜刃阁阁中度过十一年,家师是阁主杨无帆,听过家师曾经讲过,霜刃阁是由七大世家一起出资扶助的,推表及里,我也曾在那十一年里受过何家的供养。如今七大世家中最有名的何女官即将走入万劫不复之地,带着最受万人瞩目的何家走进地府,是以我想来瞻仰一下,何女官最后的垂死之姿。”
何卓安笑起来:“想起来了……你就是那皇帝的禁|脔啊。”
第7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