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后的天子寝宫深处传来低唤,踩风一激灵,赶紧轻推门而入,而后很快提着空壶低着头出来,看一眼天色后,他小声地嘀咕:“这个点都寅时了吧?”
“寅时一刻。”小桑带了计时沙轨,轻呵了一口热气,瞟向旁边满脸真情流露的踩风,轻问:“里间还没结束么?”
踩风忧心忡忡地摇头:“三回水了,莫说夜深,天都快亮了这,进去时远远听恩人声音,已经比之前微弱了。那位平时什么暴躁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桑儿,你说恩人受得了吗这?”
小桑没答话,她不清楚这个领域,明明踩风在男欢男爱这类事情上比她知之甚多。她知道他虽是个内宦,但如今到这位置上,底下也有不少想通过媚身来巴结的,他处理赶上来的狂蜂烂蝶倒是嬉皮笑脸的麻利爽快,两面三刀,嘴甜手辣,处理得人又吃蜜枣又挨鞭子,说不出个委屈来。
现在碰上小恩人遭这,就陷在里头糊涂且无措了。
踩风自言自语的,说话不为听答复,自己嘀嘀咕咕:“我怎么在这上头瞎眼呢,要是早看出那位心思,怎么着也把恩人支远一点啊,这以后城门失火,恩人就得是那池鱼了,多好一个人,怎么就命数这么倒霉。那位与此间格格不入,抓到恩人当脊梁骨了,可不得往死里糟蹋?我方才听见恩人藏都藏不住的哭声了,唉,恩人习武一小辈子,铁骨铮铮的冷儿郎,得被糟蹋得多难熬,才能发出那等啜泣,我这么个没子孙福的,听了都心疼得慌。”
小桑依然插不上话,也不知如何回复,听着他嘀咕时想起些旧年事来,想起他们在宫城中相遇与结识,摸爬滚打的十来年相伴生涯。
想起三年前的一个秋夜,踩风因得罪人,夜半被五个膀大腰圆的老侍卫架着丢进井里,数百斤的井盖压上去,只留了一条细缝。她等人走了才敢出来扑上去,使尽一身气力想推开井盖,却连分毫都撼动不得,只能在秋风里跟着井里挣扎的水声一起哭。
原以为踩风还没能踩着风扶摇直上,就要先淹溺在这样一口脏深的井里时,夜里从天而降个黑衣覆面影奴来,因巡逻时听见她的哭声而来察看情况。
“还以为是深夜女鬼,吓人。”影奴庆幸地叹了一声,走上前去敲井盖,“里头有人吗?”
她口不择言地哭求道:“有,是奴婢的对食小太监,被人欺凌丢了进去,求大人救他上来。”
“这样啊。好像还有一点吐泡泡的声音,应当还有几口气,你先别哭。”影奴没问什么,边宽慰边伸手去搬井盖,试了一会摘下碍手的手套,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薄掌,绷起臂肌去推井盖。
半炷香后,五个人盖上去的井盖让影奴一个人推开了。
她哭着扑到井沿去看井底光景,叫着踩风,影奴微喘着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卷机括绳,一端钩子咬井沿,一端绑在手掌,摘下了脸上的面罩,露出张十六七岁的青涩露华脸庞,跳下井时安慰她道:“放心吧,死不了,踩风是个好名字。”
而后风声和水花声从井底传出,影奴捞出窒息的踩风,沿着井壁爬出来,湿漉漉地扛出幽深井底,鬓角滴着水地两手叠交按着踩风胸膛,按到踩风吐出积水,睁开死里逃生的双眼。
她抱着踩风大哭,等两人回过神来,只见那影奴戴回面罩手套,默默把井盖上的血掌印擦干净,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影奴走之前放下一截从井底顺手捞出来的手骨:“别人问你怎么爬出来的,就说是让水鬼带出来的,吓吓他们。再有人要害你,可以拿这骨头威胁回去,说井底有骸骨三具,报内务署一查必然拔萝卜带泥。”
他们愣愣地看着那滴着水的影奴离开,道谢都忘记了,搀扶着要起来时,借着月光看到踩风衣襟上有一个模糊的血掌印,是那影奴受的伤。
后来他们每晚交替着到那口井附近等,等了一个月,等到了那影奴再现身。
踩风跪下磕头,嘴里说要报答他,一番酝酿已久的真真假假卖惨话毫无凝滞地说出来,既是想报答救命恩情,也是在求提携。
也不知当初那影奴可否听出了实情,但不管怎么说,踩风与她都得到了自己想求的。
踩风被调进文清宫的小厨房,因伶俐与善钻营,受彼时的韩贵妃赏识拨进御前充为幽帝耳目,而她被调进东宫,侍奉太子高盛和太子妃梅念儿。
一追随便是三年。
她原以为那影奴送她进东宫时,是要让她刺探太子夫妻的实情,未尝没有过在明主善意与恩情道德之间挣扎,但寻机再见那影奴时,对方只是说:“太子与太子妃是好人,你好好过。”
她也不知影奴在文清宫的几年时间内解救了多少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只知影奴很少私底下找他们,直到今年改朝换代,昔日十七少年郎找到他们,今朝二十弱冠,唇边朱砂痣未改:“今后我想守着新君高骊,两位帮帮我。”
踩风说赴汤蹈火,小桑没说什么漂亮话,朴实道正好大家都在御前当值,顺势而为的事而已。
且……还恩与尽忠,有时是分开的。
现在,那影奴在龙榻里啜泣,一个小桑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魔幻场景。
在旧东宫的时候,她见过太子妃身边的玄级影奴张忘,一见难忘,知其无坚不摧。
同样是玄级影奴的谢漆会哭么?她想不出来。
一边的踩风又在扼腕长叹了:“明天恩人肯定起不来,桑儿,你记得嘱咐小厨房弄点入口即化的吃食,明天我守着他去,希望他别被磋磨出伤来。”
小桑回过神来,心中浮出真切的忧虑:“真有那么严重?”
踩风语气沉闷:“都好几个时辰了。”
话里透着一股难言的浓烈复杂。
她想到在踩风那里见过的那身溺水旧衣,他悄悄保存着,血掌印还凝固在上面。
一时风雪不停,她也无话。
踩风原本以为自己设想的结束时间已经够离谱了,万万没有想到皇帝陛下会把他那位小恩人糟蹋到天亮。
禽兽乎?非人哉!
皇帝陛下起来的时候甚至完全看不出昨晚干了些什么激烈事情,精神劲头非常好,收拾好衣冠要走的时候,微红着耳朵,冷着脸叮嘱他好好照顾龙床里起不来的谢漆。
踩风表面上恭敬地答应了好,心里要破口骂娘了,这不废话,当然要好好照顾了!
他壮着胆在心里对着这不知节制的该死家伙拳打脚踢,等皇帝一走,便赶紧跑到寝宫里面去看他那小恩人。
只见他小恩人趴在没意料中那么糟的被褥里沉沉睡觉,身上衣裳都是清爽干净的,最最庆幸的就是人没发烧,皇帝陛下既没说需上药什么的,那便也没外伤。就是眼下看着他,见他那眉目之间难掩疲惫,眼角鼻尖唇角耳垂全部都是红的,好似一抹远山被拽过来拆卸开,胡乱揉搓后才放回画上,失了从前高山雪岭的不可触及的清贵气,剩下一望无边的颓靡柔弱。
踩风稍微放下心来,转头就看到床下堆着好几套狼藉衣服,恐怕都是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衣裳,一看那衣裳的数量,心里愈发不好受了。
谢漆这么一睡,直接睡足了五个时辰。
踩风一整天都守着他,看他实在是累到不行,累到连个翻身都没有,便也没有叫他起来用食。还没守到他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自己,那位皇帝陛下就急躁地回来了。
御书房的午会结束,他带着一身低气压,几乎是横冲直撞、排山倒海地踏进来,踩风都有点害怕他看到小恩人还睡在床上时会不会生气。
结果高骊一进来,看到谢漆的睡颜,凶冷凶悍的脸便变柔和了。
他轻手轻脚地换了沾到霜雪的衣裳,到床边去问踩风谢漆的情况,踩风如实相告,他便烤了好一会手才去把谢漆从被窝里抱出来,温温柔柔地在他耳边轻唤:“谢漆漆,要不要先起来吃个饭?你一整天没有进食了,我们一起喝个粥,你再继续睡好不好?”
踩风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凶厉的混血陛下脸上表现出这样子的神情,因为那一声谢漆漆而冒出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就又听见了高骊轻声在谢漆耳边念了一句:“老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好不好?”
踩风:“!?”
那一声离谱的称呼似乎真把谢漆叫醒了,他睁开红红的眼皮,懵懵地看了周遭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老婆醒了?”
“嗯……”
“身上难不难受?”
“……不,就是困。”
踩风:“!!!”
苍天啊!小恩人居然真的应了!
踩风脑子里顿时乱哄哄的,怎么布菜和伺候都全靠着机械的肌肉记忆,其他的一概不知了。
入夜与小桑照旧在外头守夜,他脑子发懵了一整天,直到又听见里头传出熟悉的叫水声的时候,他才心痛难当地接受了一个事实。
他也在文清宫待过不短的时日,见过那人和当初的五殿下些许相处的光景。那时他对五殿下又怎会不好,但凡是五殿下所需要的东西,上天入地他都去捧过来送到他面前,不曾听他一句怨言。那时他没有“名分”,就是一个处在暗地里守卫的卑微影奴,脸上必须时时戴着严严实实的面具,可面具下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只要一看到五殿下,又有几时不是带着笑意的。被那样的笑眼注视着,身在污泥中也觉得站在云端上。
那样万分专注的眼神,和全心守卫的姿态,周遭人谁不觉得他真心喜爱着五殿下。
他知道大家都是奴仆,是抱守残缺的下九流们,可他私心就是认定着那人比谁都不可替代,他所付的真心也需得是值得的人才配拥有,满宫的主子里,也只有清风明月般款款温柔的五殿下,才堪以能说个配字。
小恩人与五殿下,一明一暗,一守一护,没有人能比五殿下更配得上他了。
新君也不能啊。
如今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人,天泽宫中除了那一张结实的床板,其他东西几乎都被他折腾坏过。怪力之人,凶厉之辈,身上一半边境敌族的异族血统,行事举止与国都中的谦谦君子们全都不一样,犹如一个从别的人间跑来的奇葩。从外貌到性情,全都如此格格不入,叫人望而生畏,畏后叫人生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恐惧。
踩风听到小恩人离开高瑱转而到新君手下时,心中瞬间闪过的念头便是这定然是个局中局,戏中戏。
他想着小恩人暂离旧主来到这里,怕是有些难言之隐,怎么着也得是新君仗着权势去逼迫他,未曾想,竟然会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怎会是……怎么看怎么不配的两情相悦。
踩风提着壶热水进去换水时,又听见了小恩人控制不住的微微啜泣,内心不住捶胸顿足。
好好的白菜,被最不好惹的山猪给拱了。
怎么还不带歇地拱啊!
什么人啊!
换完水出来时,踩风忍不住在风雪外间伤心欲绝,小桑见他如此,只好久违地抬手去碰碰他后脑勺,长吁短叹地安慰:“别伤心了,你也守这么久了,困的话先小憩一会儿,我来守下半夜吧。”
踩风连忙抬袖擦擦眼睛,犟得直摇头。只是他再怎么强撑,到底也还是疲倦,终究是忍不住靠在外间睡着。
等一睁开眼,天正微微亮,他没看见旁边的小桑,正想四处张望叫人,结果就看见小桑有些僵硬地提着壶从里间走出来了。
踩风:“……还没停?”
小桑:“……是的。”
沉默了好一会后,小桑认真地转身:“我去吩咐他们熬点参粥,再备清火汤。”
踩风捂住了脸,心想这是大补汤和降火汤能解决的事情吗?
头个晚上时,高骊也没想过自己能有幸混账个几天,他以为前半夜就已是如梦如幻了。
换水时,他怀中抱着谢漆,换了巾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擦完又去喂他喝水,谢漆还没喝完就已经累到瘫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光速睡着了。可想而知,生涩的初次瞎鼓捣和酣战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体力消耗。
高骊抱着他轻手轻脚放下,现在脑子清醒了一些,赶紧掌着他从头到脚摸索一通,看看可有什么地方给伤到。
他就怕他不受控制,力气一失控把谢漆捏出个骨折肉碎什么的,那便是惨剧了。
检查完,除了被抓出来的一些淤青,没有实质性的伤害,高骊顿时感到很快乐。
但这也许只是他还留有一些潜意识的理智,说不准以后还能否这么保持,为防他的大力作怪,还是得想个办法。
他在夜里认真地思索,想到之前在神医那里开的软骨散。
一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抬起左手看看手腕上的念珠,起初想要软骨散是想在每个月的双重日喝一剂,以免自己在那一天因为什么突发事情而暴起伤害旁人,喝了软骨散,一身力气怎么着也卸掉了五成,就算真由着另一个“自己”发飙,也不至于重蹈之前玉龙台的覆辙。
左手上的血红念珠悠悠地泛着莹润的红光,他看着谢漆,又看着那串念珠,一时之间尤为同情起“自己”。
他有这么一个人,当真是幸之又幸,另一边行尸走肉的那人却只能苦苦挣扎,莫说有销魂夺魄之爱侣,就连能说上三言两语的,勉强信得过的都没有。
高骊陷入了好一会混沌,随即又想到,软骨散也许也可以用在这用途之间。他赞叹自己可真他娘是个大机灵鬼,俯身抱住谢漆便在他耳边小声地商量:“老婆老婆,以后抱你前我都先喝软骨散好不好?这样我力气就不是很大,就不会把你折腾得这么累,然后我们就可以久一点,好不好?”
谢漆眼角挂着泪珠,睡得很沉。
高骊痴痴地望着他的剪影,踩风进来换水时亮了一小盏灯在远处,托这一点光在那,他便觉得现在时间还很早,压根就没有想过到底折腾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精神抖擞,想来是还没有足够的。
他挨过去静静地看着谢漆的睡颜,越看越意动。
谢漆总觉得自己刚睡一会儿就又弄醒了,其实事实上也是如此。
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高骊那毛绒绒的大脑袋,伸手想去打他,可是手到他后脑勺的时候,又因无力变成了轻抚。
是毛绒绒的纯情大狮子啊。
谢漆有气无力地顺那一头手感超级好的卷毛,沙哑道:“你又想干嘛。”
高骊不说话,眼圈红起来,看着像是一副委屈的大狗狗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个被欺负到哇哇大哭的,谢漆光是看了几眼,心都软了好几分。
也是,按照那些个上天入地的稀奇修仙话本里面所说的,这位卷毛大狮子珍藏已久的珍贵贞洁让他采撷去了。
既然采都采了,那肯定是要对他好好负责的嘛。
谢漆几个念头下来,全然忘记了自己才是受罪的,剩不了几丝力气的手指轻揉高骊的后颈。
高骊悄悄抬眼,看到他疲惫归疲惫,眼神却太清澈温柔。一时想到他总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碎碎念,他把一轮月亮摘下来捏碎了,把一个仙子抢下来了藏住飞天的羽衣了。
他这个臭烘烘脏兮兮土气极了的凡夫俗子,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福,才能在今生抓住一个清冷绝美,纯善纯欲但又浑身伤疤的稀世仙子。
他让本会普度众生的仙子画地为牢了,让那九天上洒下来的恩泽雨露变成只哺育自己一个人的养料。
他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想到这里,他看着谢漆,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既快乐又自责,馋得头皮发麻,同时羞愤欲死不好意思讲出来。
谢漆伸出指尖抚过他眼角,往常他对时间的感知十分敏锐,但是今晚让他的时间概念模糊掉了,他也以为现在还挺早,以为自己还挺有体力的。不过区区几次,十五年习武出来的强劲体魄,怎么会为这区区几次败下阵来呢?
于是他虚弱又自信地纵容道:“别哭了,累的话一起休息,不累的话继续也可以。”
高骊震惊万分,受宠若惊地睁大眼泪汪汪的冰蓝眼睛,明明就是一副馋生馋死的流浪饿狗样,偏生又是纯真纯情的羞涩样,眼角细碎的泪意在微光里闪闪凝聚成大颗的泪珠,冰蓝的异族眼眸像是波光粼粼的冰川。
谢漆没有去过塞外,没见过冰川,但见过他,或许也像见过天地。
高骊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次谢漆,谢漆点了头,他也不见动作,一直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谢漆纵容地又说了两遍,事不过三,说完他也不说了,别过头去打盹。
就在他要入梦见山海的时候,旁边那呆瓜却醒过神来了。
结果,谢漆连着三天下来,顶不住了。
原先确实是想着放纵一把,结果没有想到放纵了这么久,居然三天之内都没有走出天泽宫,简直是太离谱了!
他几乎是把半辈子的眼泪全部留在高骊的臂弯里了。
谢漆说什么也不肯再留在天泽宫留宿了,趁着高骊上朝去,扶着一把酸到不行的老腰拖着腿出去,慢腾腾地回了侧卫室,鞋子一脱,便又继续栽倒趴到了床上。
心中一顿数落——
饕餮之徒!
他不知道高骊开荤后会是这么个狼吞虎咽的可怖情形,实在是非常人所能承受。尤其是后两天他竟真的去喝了软骨散,但是即便这样,谢漆也还是头一次萌生了自己会不会被搞死的念头。
顶不住顶不住。
投降了投降了。
他趴在床上又沉沉地睡了一上午,晌午睁开眼之后,隐约才觉得一身气力恢复了不少。
爬起来之后猛猛拍了自己的脸庞,把梦里挥之不去的饕餮版高骊驱散,恍如隔世地想要办点正事来。
他吹哨声叫来了大宛,也叫来了手下的那些小影奴们,想问问这几天内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小影奴们全都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先是低下头让他顾念好自己,接着再各自把这几天/朝内的一些重大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鬼宅之事还在发酵,吴家和梁家联手是要让何家一败涂地,一口气不带喘地把何家相关的陈年旧事、今岁新案翻出来一起算总账。
谢漆一边听着一边回忆起前世何家此事的牵连,何卓安在这一世的倒塌比前世的时间点要推前不少,至少推前了有大半年。
前世他记得非常清楚,直到飞雀一年的夏季,高骊才直接横冲直撞地去把何家灭门。何家所犯的罪行里面有必然一桩能牵动高骊,而这件事现在还没有被翻找出来。
他对这个能激怒高骊,迫使他提刀灭门的关卡十分警惕。
小影奴们提到何卓安,便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名:“大人可还记得梅之牧?”
谢漆从沉思当中回神,点点头让他们继续说。
“那梅之牧住进何府有一月有余,昨天刚刚背着行囊从何家出来。”张关河深吸一口气,“她去了大理寺,做了两件事,第一桩是将何卓安成为家主后的私账交出,上面记载的全是何卓安历年来私底下做的勾当。那私帐一出,直接惊动了整个大理寺,梁家连夜都在彻查,一直到今天上午也才排查出冰山一角。”
谢漆眼皮一跳:“私账?确定梅之牧带出来的账本是真的吗?”
梅之牧与何卓安一直以来的关系都是闺中密友、弦外知音,此事在世家中人尽皆知,除非……她是大义灭亲。
“是真的,梅之牧说,那是她从何卓安的密室里窃取出来的机密,为的就是要送何卓安上刑台,动机说是不愿看她泥足深陷,丧尽天良。”
谢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前世根本就没这一遭,他也不知道前世何家的倒塌里,有没有梅之牧添进去的柴火。
他只好按下不表:“不是说梅之牧去大理寺是做了两件事吗?那么第二件事呢?”
张关河声音绷紧了:“第二件事是……投案自首。梅之牧对于鬼宅当中的一百六十九具尸体之事供认不讳,自陈是四年前,她离开长洛时蓄意开启的煽动阴谋。”
谢漆愣住了:“她……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吗?”
正如她所说的,她在四年前就离开了长洛,人在国都千里之外,怎么可能办得到这样触目惊心的诡异之事?
小影奴们交上密信,上面是连夜调出来的档案,有一些笔迹甚至还没有干:“我们也完全想不通,这是从大理寺偷偷调出来的,据说是梅之牧本人的口供,大人你看。”
谢漆连忙接过那些密信展开,从头看到尾,心跳越来越快,直觉在看一件匪夷所思的,妖狐怪谈似的话本之事。
——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与事么?借用佛学、道学、周易之说,去煽动那些本就精神岌岌可危的负债平民百姓,蛊惑他们前去一处宗室遗忘之地,到那里依次自尽,把自己死后的怨气凝聚在国都一角,诅咒整个宗室灭亡,诅咒何家来日走进十八层地狱。
谢漆翻来覆去地看了那些密信几遍:“……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就算她梅之牧在四年前离开时,煽动了几个因雪花利而负债的平民百姓,那她走之后的四年内,依然还有陆陆续续一百多个人自主前往,那这些如何说?”
密信上的陈述是,梅之牧在煽动第一个人时便留下了环环相扣的连锁指令,让负债者在走投无路想要彻底放弃生机前,去找下一个所谓的接替之鬼,将梅之牧蛊惑的话传授给下一个人,由此在负债者心中安下一道所谓的今生尽,来世光辉灿烂的救命稻草。
谢漆只觉得这不可能。
张关河语气有些颤抖:“是的,我们最初也不相信,但据说,大理寺里正面记录梅之牧口供的几个官员全都深信不疑。他们说,如果是梅之牧,那便不是天方夜谭。梁奇烽尚书自然是不信梅之牧的一己之词,梅之牧便提出了一个自证的建议。就在昨夜,她自己一个人轮流进入了十五个关押着死囚犯的牢狱里,在每一个牢狱里呆两柱香时间,在此时间内与囚犯说话,然后……”
张关河脸上有些惊恐,谢漆皱着眉头追问:“然后怎么了?”
“她在每个牢狱里用两炷香时间去游说,然后离开,两个时辰后,十五个牢狱里的死囚犯,全部自尽了。”
谢漆懵住。
“梅之牧还说,她是煽动了那些人到鬼宅里去自尽,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何卓安自己推行的雪利银过于丧尽天良,她说她是推着那些人离去的送葬人,而操刀的是何卓安。”
“因为她三言两语地让那些死囚犯自尽一事,大理寺等人是相信了她的供词,只是也有官员不明白,世上能做到用言语蛊惑他人送死的人怕是没有几个,假如她不来投案自首,也许她这一生都可以逍遥法外,追问她为何偏偏要来自首。”
“梅之牧说,她今年回到长洛,起初是想去觐见自己的姐姐,那位先太子妃梅念儿。但是没万万没想到,发生了韩宋云狄门之变这样的惨事,她在这世上唯二牵挂的人已经没有了,故此心存死志,只想自焚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