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他的,体验不属于。
喜欢是他的,情感不属于。
他就在这里默不作声地切割、合并、再周而复始。
“上去看看么?”
“不了。”
谢漆笑着用手抚过两级阶梯,侧首衷心地道谢:“陛下,谢谢您这样费心。”
爬梯的每一节都是丈量着他的腿长设计,他感受到了那份不宣之于口的爱意。
高骊沉默刹那,自己坐在了爬梯上,冷静地拍拍身边位置:“谢小大人,坐。”
谢漆手还被他牵着:“卑职站着上报就好,陛下若有其他朝务的需要尽管吩咐卑职。”
高骊适应得很快,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着,问起他霜刃阁的各个机要部门,谈及他与唐维等人筹划的西北十三州部署,希望霜刃阁如果有适合的人才都能派遣出来参与政要。
谢漆对答流畅,也带着局促说了霜刃阁逐渐没钱的窘境,高骊便笑着捏捏他的指头,声称交给他,北境如今有家底。
养家室养得起。
谢漆见皇帝陛下这样熟知政务,愈发觉得霜刃阁站北境一派是破局的正确决定,也更觉得以前的谢漆离开天泽宫完全无误。
杨无帆带他走是对的。此刻这里如果还窝着一个卷走皇帝注意力的傻子,于公于私都是累赘。
谢漆心硬,对面高骊眼神柔软,说完正事便勾着他小指拉勾勾:“谢小大人,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
谢漆不解风情:“陛下吩咐即可。”
高骊单手拆开发冠发绳,主动散了炸炸的蓬松卷毛,眼神赤诚地注视他。
“小大人,你摸摸我,抱抱我。”
第122章
谢漆带着些许狼狈离开天泽宫,照旧不走寻常路从窗口翻出来,一跃上宫顶便先怒拍自己的手。
怎么就忍不住。
怎么就使劲摸人卷毛了。
好不争气和臭不要脸。
长风刺骨,谢漆拍了数十下把手拍红了,这才抬眼眺望宫城的全景,此时夜将到尽头,再过不久高骊就得去上早朝,他先出来吹冷风避避。
这次来宫城他还想要见见那位医术高超的神医,看看体内的余毒有没有转圜余地,看完再趁着明晚夜色浓重离开宫城。今夜他带来了亲手带出的一半小影奴,已经交由此前天泽宫的十五人调配,有他们护卫更稳妥。
蹲在宫顶上俯瞰昏暗的整座皇城时,两只鹰忽然现形在空中交叉盘旋,其中一只迅速朝他降落。
谢漆习惯性抬手,那俯冲下来的苍鹰收势稳稳停在了他小臂上,彪悍了的体重压得谢漆胳膊往下坠。
“羽丰翼重……真是说得委婉。”谢漆托住那收了翅也显得蓬松的苍鹰轻笑,他想着这就是他以前的鹰,风驰电掣的大宛。
大宛爪子抓在他小臂上,歪着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久不相见,它倒是毫无畏生,没一会就伸长脑袋去蹭谢漆的面颊。
谢漆抱住它在怀里掂量两把,摸到的羽毛顺滑茂盛,确实是在天泽宫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海东青小黑也停下来,壮硕的大块头停在不远处,像是天亮前的黑黢黢石墩。
杨无帆留给谢漆的老鹰也敛着翅飞来停栖,见鹰如见人,见人如见阶层,见宫城如见历史,破晓之下,历史又难跃天地,浩浩渺渺,人更卑小。
天刚亮,底下的天泽宫就传出了声音,谢漆放飞大宛隐没进檐角,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了高骊衣冠整齐地走出天泽宫。
谢漆低头叼住衣领遮挡钻进脖子里的寒风,眯着眼看底下的远处。
高骊在人群中个高腿长尤其显眼,像是不经意地回头一望,谢漆便觉得自己的容身之地被看穿了。
他缩回檐角的阴影里,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只贪得无厌的手才在不久前对着皇帝陛下那一头手感上好的卷毛肆意蹂躏。
狮子低头,最显温柔。
神医上午得到消息,在影奴的护卫下悄摸进了天泽宫,久不见谢漆,第一眼看到时神医激动得嘴瓢了。
不等谢漆说话,他立马撸起袖子去抓谢漆的脉象,叽里呱啦语速好不飞快,谢漆不知道是自己插不上话,还是之前对这位神医施针的阴影导致他蔫巴着不太敢开口。
神医没一会儿便拧出了稀疏的高低眉:“嚯!现在是三种毒啊你,居然能平衡成现在的状况,用药的人真是心又大又细。”
原烟的毒是底料,狄族金蛇的毒是取之相克的第二味,漂浮在这两种毒中间的是让他失忆的无伤大雅的小毒。
谢漆掏出身上带着的脉象记录交给他审阅,主动说起自己苏醒以来的发作情况,神医认真看听,摸摸编成小辫子的花白胡子,最后有些唏嘘:“你好得比老夫想象中的快,你最初的病况让我来调理,至少得慢慢养六七年。”
谢漆笑了笑:“家师最初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失忆反向帮助了你稳固心智,你师父医治你是凭着对你多年的了解,深知你的死穴所在,这一点老夫比不过。”神医有些棋逢对手的甘拜下风,也有些狭路相逢的不服气,哼哼着翻看脉象琢磨药方,“但是治得太快,你血气补不回来的。论稳妥还是老夫稳妥,九王那个小崽子有老夫的妙手,现在可就回春了。”
谢漆认真地问:“我会折寿吗?”
神医扬着眉吓唬他,喝令他得如何如何远离俗务静心养气,谢漆嘴上答应得诚心,问起了高骊来。
神医实话实话:“心智病况来说,春猎回来后魔怔了有两个月,烟毒刚好不久遭受了大打击,中途没醒转过来。至于身体病况,前前后后大概有数十次刺杀了,多是皮外伤,便不算太麻烦,他底子好,最多就是同房时会让你觉得伤疤丑陋。嗳,说远了说远了,忘了你现在失忆。”
“……”谢漆失语,又不自觉地想着高骊衣服底下的状况。
“你见过陛下,对他的精神状况应该比老夫清楚。别看表面上怎样人模人样的,私底下不知道有多脆弱呢。”神医取纸笔琢磨药方,“原先听到你离开他回老家治病时我也是不赞许的,我认定你心智受损严重,离开陛下有如切肤。哪里想到医治你的人直接让阻碍心志的记忆删除干净,也真是够狠的。”
神医一手诊他的脉象,一手下笔:“更狠的是你现在竟安然接受失忆的现状了,过去的强大惯性很难改变,你觉得能维持现状,那就暂且这样平衡下去吧。我给你开个新的滋补药方,你回老家后可交给主治你的医师看,良药可别吝惜。”
谢漆答谢过,看着神医写药方,轻声笑道:“此外今日我特意回来,不只是想向神医求方,还有些事想问一问。”
神医边写边抖抖手:“你小子想说什么就直说,语气怎么阴测测的。”
“冒昧了。只是我查到您在挂牌进天泽宫之前,是吴家府上的人。”谢漆笑着问,“去年韩宋云狄门之夜后,您在吴家府上医治了了不得的重伤之人吧?其中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是个女子,也是一名影奴,很厉害,伤势应很严重。”
谢漆继任后,从杨无帆留下的些许线索里发现先太子高盛的影奴张忘没有死,他还没有足够讯息去处理,恰巧十天前青坤回霜刃阁与他谈到了一件失忆以前他交代的往事,便是将先太子妃梅念儿的妹妹梅之牧抢走,送到烛梦楼,给吴攸的属下谢红泪。
个中暗箭属实不少。
神医听到他的询问时落笔有些许凝滞,摸了摸胡子觑了谢漆一眼:“小子,你也在世族里混迹,老夫我能活这么长的岁数,先是看家本领够硬,再是多吃饭少说话。倘若有些东西你切实地查到了,那是你手眼通达,但如果没摸到什么轮廓,想把老夫这个医者当手眼,那不行。我这条命不值钱,但是我的病人们的命很值钱,老子还要多活几年,多治几个疑难杂症留医书呢。”
谢漆眉眼一扬,难得见能在浑水当中做局外人的,笑得更畅怀了:“好,您说得极是。您放心,我不试探您,我只说一些虚实话,您大可以不搭理我,一旦有什么消息走漏,那是我霜刃阁的事,与您无关。”
神医啧啧笑了起来,稳稳当当地写起药方来。
谢漆拇指摩挲食指,轻笑着闲聊:“张忘身份非同小可,她既还活着,依照阁中影奴们的通有毛病,苟活需要理由。当初长洛情势危急,吴家特地站出来扶持现今的陛下,现在想想,便觉得十分耐人寻味了。”
神医老神在在地吹了吹字迹:“哎呀,人真是上了年纪呀,耳朵背啦,什么也听不到啊。”
谢漆扬起朱砂痣,顺着老人家的话说下去:“原来如此,耳背和失语一样不可逆,是绝症啊。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吴家的隐瞒功夫做得严实,但要是先东宫的大的还在,如今也没必要是我的陛下在位。看来是大的没了,小的却有,不知道患了各种不可逆绝症的医师们,是否曾在今年迎接了哪个新生命到来?”
神医一气呵成地把新药方写完了,没吹两下便递到谢漆面前,若有所回地挥手:“你小子,还是得回老家治病才安全啊。”
谢漆接过药方,舔了舔干涸的唇珠:“可惜……陛下不安全。”
第123章
神医写完给谢漆的药方并不急于离开,拍拍药箱坐在一边谈起了别人:“你可知九王解毒的情况?”
谢漆满腹思绪戛然而止:“为何要知道。”
神医弹了弹胡子,说起了在上半年里医治高沅的情况:“说来也耐人寻思,那小子半年内烟瘾发作数次,一发作便是人嫌狗赠,但每次发作完的虚脱里总是格外清醒,反复念叨着玄漆云云,看起来格外可怜。”
神医没说确切的事件。那高沅烟瘾发作时满宫乱爬乱撞,说的胡话最多就是和谢漆相关,清醒后势必在角落里蜷成一团,声嘶力竭地道歉,附加一句求求你回来之类的怆痛话。
先前他宫里有个等人身的照着谢漆模样绣出的棉花人偶,他不慎扯坏了数次,每扯坏一次便疯癫一次,自己拙劣地缝缝补补,随后抱着嚎啕到失声。
再有便是攥着几团皱巴巴的糖纸,明明灭灭地哀求每一个出现的人。
“把玄漆还给我”。
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偏执。神医见惯了人间的凄凉隅,自认不是心软人,但高沅发作时和发作后的凄楚还是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他有些纳闷:“你失忆前或许和九王颇有牵扯。”
“没有。”谢漆冷漠,“您说这些,和我有何干呢?”
神医摸摸胡子:“比较你们两个病患罢了,九王的烟毒剔除了,烟瘾却还在,而你二者都有且更重。你烟瘾发作时撑得住吗?还是用其他法子替代了烟瘾?”
“没有。”谢漆纯靠意志撑过去,先前浅试了雕花烟,翻滚撕扯着从自我禁锢中走了出来,熬过那一阵剧烈翻涌的渴求,后来再发作便有心理准备。
他听着神医的话反问:“那高沅用了什么东西去替代烟瘾?”
“糖。”神医答,“应当是你以前给的。”
谢漆皱了皱眉,他不记得,也不太乐意去回忆与高沅相关的。
他合拢冰冷的双手说起别的:“神医,我想派一个小孩到您身边。一来保护您,二来和您学艺。”
神医眉毛跳跳:“少来,老夫有徒弟了,不缺人养老送终!”
谢漆被神医避之不及的语气惹笑:“您看着办,总之人一定会到。您的性命和医术都很重要,我师父医治我,也是借着您对原烟的研究而按图索骥,您现在和天泽宫的联系紧密,不派个人保护,我生怕吴家哪天派刺客把您的头颅割了。”
神医鼻孔出气:“老夫吃的草药比你吃的饭都多,用你操心?”
神医拍拍膝盖便要走,这时高骊回来了。
他一个人踏进来,身后无人跟着,朝他们打个招呼,边走边自顾自地解开繁琐的朝服和冠冕,一把扔了之后坐在谢漆身边。
一副疲累得慌,急需摸摸头的模样。
谢漆在桌下握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腕。
“嚯,陛下今天这么快就下朝了?”神医跃跃欲试,“来都来了,要不给你诊个平安脉?”
高骊主动交出了手,另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熬得有些红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谢漆:“谢小大人怎么样?”
神医像是被称呼给惹笑了,咳了好几下才正经过来:“照目前的恢复状况来说不错了。旁的先别多求,循环渐进地来吧。至于你自己,老夫的药别停。”
“知道了。”
神医麻利地走了,留下个清静的二人空间,高骊支肘在桌上托着下巴看谢漆,不等谢漆出声,先含糊地开口:“小大人,你能不能接着摸摸我的脑袋?”
谢漆目光闪躲:“年关将至,陛下神色疲倦,理应需要更多休息的时间。卑职事已毕,不如这就告退。”
高骊托腮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谢漆,一把低音炮黏唧唧的:“小大人别着急走啊,说说话就是休息了。”
他的语气倒是软乎,力道却不轻,谢漆挣脱不开他铁箍似的大手:“……陛下请说。”
高骊的大手从他肩颈滑到腕处,覆住他手背喃喃:“手怎么这样冷?”
谢漆低头便能看到高骊手背上的青筋:“大约是看见陛下,紧张了。”
“紧张什么?”
谢漆沉默了一会:“您现在看起来很饥不择食。”
高骊笑出了声,弯下腰捉起谢漆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小大人别紧张,我很挑食,不吃现在的小大人的。”
谢漆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发顶,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是高骊低垂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丝丝缕缕的孤独气息散溢着,能明显感觉到陛下在卖惨,也在卖乖。
“陛下被朝上什么事烦心了吗?”
高骊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示意他多揉揉两下:“小大人真懂我,一眼就看出我被烦了啊?看看,这就是默契。”
谢漆无言以对,这就夸上了?
高骊蹭了蹭他手心,眯缝着眼睛低声:“东宫要纳个良娣,我是没想到这茬,怎么会呢?”
谢漆事先从青坤那里得知了,倒是不意外:“情理之中。”
“不情也不理。”高骊用脑门顶他掌心,像只困倦翻肚皮的大猫,“阿勒巴儿背弃了高白月。这算入乡随俗吗?狄族人进了中原,也慢慢成了半个中原人。”
谢漆听着觉得有趣,他想高骊骨子里或许更多是把自己当成了狄族人。
高骊想勾谢漆问问,谁知却听到他说:“狄族圣女原先是准备充塞陛下后宫的后妃,是异族臣服的最大诚意,您拒绝了,便让东宫顺位接过了,这是正常不过的联姻。陛下当初为什么拒绝呢?”
高骊抬眼看他:“我不喜欢。”
“所以陛下是陛下,太子是太子。”谢漆轻轻按下他脑袋,“您吃亏了。”
阳谋就摆在台面上让他翻手为云,他都不愿动指头,哪里干得过在阴谋阳谋里如鱼得水的小人。
高骊被按得乖巧低头,又歪过头抬眼看着他:“我获得过比五湖四海富裕的珍宝,满朝之中我就是最大赢家。小大人,我不吃亏的,真的。”
谢漆眼皮跳了跳,缩手收了回来,十分想站起来拉起面具扭头跳出窗去。
高骊一眼看穿他的意图,直起腰扯住他袖子,适时闷闷地咳起来:“不好,我旧伤复发了,小大人,你帮我取个药瓶。”
老婆还是不经夸的。隐晦或直白地夸他都会回避式恼羞成怒。真奇妙。
就好像可以在弄他时逼着他看两人联结的地方,但接吻时他死活不睁眼。
谢漆僵了僵,立即顺着高骊的指示把药瓶搜刮出来交过去,皱着眉看高骊倒出颗药吞进去。
多的他不忍问,唯有低声:“您要多保重。”
高骊心头一暖,捏着他袖子的二指张开扣住他手腕,热腾腾地扣着摩挲了几圈:“小大人也是,这样冷,今年大寒,霜刃阁里暖不暖和?”
“四季如春。”
“一日三餐呢?”
“食不厌精。”
“用药足够吗?”
“尚有余存。”
高骊笑了,轻声地问起他在霜刃阁的各种琐事,他一一问,谢漆便一一答,他问了很多,就好像凭借着谢漆的描述,自己也进了霜刃阁照顾人一样。
一个下午便在他的执手相问里消磨过去,入夜时他要离开,高骊不舍地把他的手背贴在自己额头轻蹭:“谢小大人,我别无所求,只求你身体早日康复,记忆我不强求,你何时来我何时高兴,不来信也好,无信来鹰也好,鹰羽一掉,我就知道是你来报平安。”
谢漆被贴得险些走不动道,好不容易出了天泽宫,心口还空落落的。
迎着寒风,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放出老鹰飞去找方贝贝的鹰,又到侧卫室的屋顶上见到了失忆前留下的十五个小影奴,两列黑影静静地蹲着,肩上都站着鹰,安静得像两堵墙。
谢漆刚过去扯下面具打照面,那些小影奴便哭了。
谢漆无奈地想,霜刃阁的影奴有泪不轻弹,这一定是近朱者赤,跟着天泽宫的陛下学来了。
不多时方贝贝循鹰而来,见了他跟出嫁受委屈见到娘家人一样,立马上前来勾肩搭背,把谢漆勾搭到背风的檐角叽里呱啦。
“跟你说个事,当然可能你也知道了,我主子获的封地在东边的邺州,以后就是邺王了,东北一线正好是梁家的地盘。”方贝贝挠挠头,“不过你那陛下可真敢过河拆桥,梁尚书刚支持了他的军队回北境,他转头就调配我主子明年滚去封地历练了。”
此事就这两天,谢漆还没来得及得知,听完楞了一下:“梁奇烽怎么可能答应让高沅远离中枢?”
“不同意的,但是宰相出来踢腿了。”方贝贝骂了两句粗口,“吴家一出,韩家也跟着出来蹦跶,梁家一派还在坚持着,但我主子说,最多就是缩短他在封地流放的时间,明年去是去定了。”
谢漆差点笑出声来,抵住鼻尖憋住了。
天泽宫是有两把刷子,白担心了。
只是随之而来的便是方贝贝的去处,他正色问:“那你也要跟着去?”
方贝贝点点头:“少则一年吧,长则再加半年,主子身边少不了人,有我能派上用场的地方,自是得尽忠的。到时走了,你帮我多看看我师父那个糟老头子,到底上年纪了,可别太折腾他,你也是,吃好喝好睡饱饱,少玩命搞事。”
谢漆按住他肩膀:“不能不跟着?”
方贝贝笑了起来:“害,要是有事或者想我了,鹰比人跑得快,没事的。”
说着他刮刮鼻子:“那个,谢漆,我主子想见你,你看……”
第124章
谢漆止住了方贝贝的话头,笑道:“说起来,有个莫须有的假设想问你,假如某天我以阁主身份命令你杀高沅,亦或是高沅以主子口吻命令你杀我,你怎么办好?”
方贝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什么地狱假设?去去去,别说这种不吉利的。”
“我猜你两难之下,更宁愿自戕。”谢漆直觉失忆前方贝贝做过类似的抉择,“我和你拥护的高家人不同,没准有一天真的兵戎相见,可我们一块长大当了异父异母的手足。希望不会有你主子下命令让你刺杀我或者陛下的那一天,但要是真的出现那样的两难,你别急着尽忠尽义,出事找阁里。”
方贝贝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谢漆指尖压了压冰凉的宫顶,只压到凝结的霜:“以前走惯了影奴路,如今所有阁老都不清楚要怎么解除烙印一样的臣奴之心,我失忆尚且仍受束缚,更遑论你。你先前在深堂对我说的话我都记着,那些人世的困惑我都没办法解答,我想只能是自己去破与立了。你尽管摸索生存之道,遵循旧路对主子尽忠也好,力图换个活法大逆天下之道也好,来日你自己判断,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必走到绝路上,出事有阁里兜底。”
方贝贝抹了把脸:“这是以新阁主的口吻承诺的吗?”
“是的。”谢漆捻去了指尖的冷意,笑道,“也是以手足的口吻。”
方贝贝吸了吸鼻子,谢漆言尽,有意掠过了高沅想见他的事,与众影奴作别。
天寒风如刀刮,谢漆在回霜刃阁的路上仰望在高空中俯视的老鹰,老鹰平稳地在高空滑行,恍如并未逝去的旧时代。
回到霜刃阁时,长夜快到尽头,方师父正在深堂里等他,见他自己回来,仍不死心地伸长脖子往后看看。
“他跟着高沅,您不用心存侥幸了。”谢漆迈进深堂,眉目难掩疲倦地卸下身上稍有沉重的暗甲。
方师父哼了好几声:“老子没惦记小兔崽子。”
谢漆轻笑出声,和他说起了高沅明年即将前往邺州的事,方师父便有些坐不住了。
“要怨只能怨您在他小时候施加的洗脑太成功。”
谢漆看着方师父如热锅上的蚂蚁愈发觉得人世真是循环往复的喜悲剧,发笑之余不免掺两声唏嘘。
若有恢复记忆的一日,或许他也能拆解自家师父留下的洗脑是什么样的烙印。
方师父无言以对,只能跳过这个自己也参不出的困境提起其他要事:“阁主,破军炮的拆解有一点眉目了。”
谢漆卸下暗甲的动作一顿,听方师父描述不如现场见匠师,三两下扒完甲衣捡了狐裘便匆匆前去,赶上了匠师研究的紧要关头,兹事意义紧要,今年剩下的最后七天他便扎进了破军炮的拆解进程中。
当此飞雀一年悠悠流转到结尾时,谢漆才灰头土脸地从匠师的刀庐出来,揉着熬得发红的异瞳虚浮着脚步回深堂,满脑子的喜悦和亢奋只想和一人分享。
回到深堂后撑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提笔写写画画下一封信笺,卷好到老鹰的利爪上后,人便趴在了床榻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除夕之夜,高骊眉目间难掩烦躁,避开各种胭脂水粉,从觥筹交错的朝宴回到了天泽宫。年关总是忙碌得脚不沾地,他一进寝宫便脱掉外衣跑回爬梯,坐上夹板仰首看房梁,双肘搭在两边后仰,呼出几口浓重的酒气,等待飞雀二年的到来。
去年此时谢漆钻在小窝里面睡觉,今年这里只有他了。
他等待着新年的双重日,新岁钟还没敲响,霜刃阁的影奴先送来了消息。
高骊接过了卷得稍显凌乱的信笺,小心翼翼地拆开后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信上的笔触多连笔,见之可知他写下这封信时的高涨情绪,高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拆成笔画来读。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才回过神来,谢漆汇报的是怎样重大的事情。
高骊克制住颤栗从爬梯上跳下来,先把信笺消除,继而想去落笔回信,笔墨还没有铺开,新岁的钟声被敲响了。
一封回信拖延了一天,直到飞雀二年一月初二的清晨才送进了霜刃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