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贝贝想了想:“那我倒是挺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馈赠,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你觉得高沅可能善待你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都比较有可能。”
两个影奴都笑了。
谢漆一丝不苟地画着,漫无目的地想,这世间也许可以通过天赋和奋力获得许多本来遥不可及的东西,比如获得一技之长的匹夫之勇,进而获得财物,地位,权力,付出数不胜数的时间,总是可以看到尽头的所得。
唯独类似高骊那种无条件无下限的爱意,不明白怎么去获得,看不到怎样才会失去。
可能在时代与时间的夹缝里,仍有些东西超脱而上。
天黑时,方贝贝还是依照原本的计划,带着手下的新影奴回宫城去了。
谢漆把信托他带去天泽宫,心里隐约觉得,假如今天一点回应都没有送去,天泽宫里的大狮子可能又会蹲在哪个角落悄悄地哭鼻子。
方贝贝走了不久,刚醒时见到的面生年轻人来见谢漆,笑着朝他挥手:“还记得我是谁吗?”
谢漆裹着厚实的狐裘靠在围炉旁边喝药,看了他几眼:“你谁?”
“师哥,你这可让我伤心了啊。”年轻人笑着摸摸鼻子。
谢漆捧着碗的双手一顿,想起之前杨无帆提过,解他烟毒的一味重要药材是狄族圣女所养的金蛇,金蛇的毒液是潜伏在文清宫的师弟冒险套出来的。
他打量了年轻人两眼:“青坤?”
青坤高兴了,撩过衣摆坐到旁边去:“是我,师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想到正好撞上你发病的时候,哎呀,促膝长谈的清醒时间又缩短了。”
谢漆把药一饮而尽:“你直说。”
青坤思忖片刻,笑道:“那先和师哥说一声生辰平安吧,新的一岁顺遂无灾,病去如山倒。”
他先絮絮叨叨了不少私事,谈及杨无帆多年前暗地里收养他,是为了有朝一日以备不测,再谈及调进东宫,周遭之人各种现状。
谢漆听到谢如月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抚过唇边的朱砂痣,青坤便笑了:“少师大人唇边确实有一颗跟师哥位置一样的朱砂痣,太子最初就刺上去的。”
谢漆皱了眉,想到高瑱二字时情绪有些不稳。
“师父最初希望是高瑱登上皇位,而非现在的。”青坤单手托着腮歪头看他,神情举止看起来都有些吊儿郎当的散漫样,“高瑱年少时就是先帝属意的储君,最开始师父把师哥你拨到高瑱身边去,也是这个意思。先帝是他主子,你是他爱徒,那什么,希望你跟大家都亲上加亲。”
谢漆侧首瞟向他,迎着对方观察的目光审视回去:“说正事。”
青坤笑了,不听话的学士对待偏爱的先生一般举起一只手晃晃:“师哥别这么凶啊,反正师父不在了,我就只听师哥的,你站谁我就站谁。要说正事的话,那我就汇报喽?”
谢漆对着围炉张开苍白的十指烤手,注意到这年轻人被围炉烘得鬓角出了些汗,却没有挪远一步。
青坤甚至朝他凑近,跃跃欲试地想替他暖手:“太子今年和狄族圣女走得越来越近。”
“有多近?”
“近到圣女珠胎暗结了。”
谢漆:“……”
十二夜的深夜,窗外无雪,高骊从双重日回来,守在窗口看月亮,看了半宿,看到了回宫城的方贝贝。
方贝贝气色比他先前见过的时候要好上许多,看起来是在霜刃阁里养得不错。同理可得,谢漆定然也养得不错。
“陛下晚上好。”方贝贝许久没见高骊,乍然一见还是发怵,生怕高骊就着白涌山拐走谢漆之事跟他算账,赶紧趁着这个快要化成望妻石的阴沉家伙还没开口,马上掏出谢漆的信笺呈上,“陛下,阁主今天发病,不能亲自过来,便让卑职转交此物,请陛下亲启。”
刚把信交出去,他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
高骊拿着信的手发着抖,深吸几口气后小心拆开,一展一铺像是跨过了漫长的铁马冰河。
纸上是一幅画,画着他穿武服坐在繁盛的山花里,眉目飞扬,五官分毫不差,卷发蓬松地随着飘散的山花飘浮。
画上的高骊脑袋上顶着一个花环,是当初在白涌山,谢漆消失前答应给他编织的花环。
山花下是一圈猫爪围着一行字:“生辰吉,与狮子同乐。”
十二日这晚上,高瑱与以往深夜才回东宫的做派不同,午会结束就回了东宫。
谢如月和往常一样需要埋头清算东宫内外的事务,偌大一个东宫料理下来条例就相当繁琐了,此前高瑱还将与东宫往来的寒门士人的一切事务交给他处理,凡寒门进东宫与高瑱聚而议,谢如月便需要寸步不离地在一旁记录。
高瑱最初对寒门中人的观感属从上自下的俯瞰,若非韩志禺此前费劲唇舌地说服他暂时向下层学子靠拢,他并不屑于与下层出身的人同坐一桌。
即便是最初谢漆作为影奴来时,从站在一侧到坐在同桌也经过了两年光阴。
今春三月春考结束,即便礼部在韩家与他的精心安排下筛掉了绝大部分的寒门,也仍然有十来个才学卓绝的名字赫然在榜。
韩志禺在去年的东区云狄朝会上认识许开仁,门阀之见崩塌,一心想把人拉拢过来,可惜许开仁直接投奔吴攸,韩家只好退而求其次招揽了许开仁的好友刘纂。
退而求其次五个字,最能戳痛高瑱,乃至韩家的肺腑。
韩氏不及后位,退而贵妃;皇子不及帝位,退而东宫;韩家不及世阀,退而末流。
高瑱失之玄漆刀,退而无魂朱砂痣。
凡此数种,不堪细思。
然而春考、秋考结束了第一轮新岁的空缺填补,高瑱不得不面对不容置疑的问题,他们费尽心思“挑”出的世家后浪就像一块块烂泥,充上各职缺时似乎只能令那位置腐蚀得更厉害。
高瑱明面与各千辛万苦才冒芽的寒门翘楚言笑晏晏,任用着,倚仗着,温文尔雅。
至于私下的真正态度,便只有韩志禺得知了。
谢如月只看得到他越来越忙,安静神伤的时刻愈来愈漫长,而自己能帮上的地方终究只是小小一隅。
偏偏仅是这一隅,他也已经忙碌到脚不沾地了。
今天高瑱这样早回来,还这样长久地坐在他桌前,无所事事地只专注凝望他,着实让他受不住。
几次询问与几次劝慰都被高瑱温和的眼神语气拨转回来。
末了,天黑,他牵着谢如月一起去用膳,小声说:“孤今天只想看看你。”
谢如月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道:“殿下,今天是玄漆大人生辰,您想他了吗?”
话出口时才意识不妥,这一年以来,如非他主动开口,旁人一提及这个名字,他便时常气场骤低,不悦甚至愠怒之情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时间久了,谢如月都要以为他反向把旧人放下了。
高瑱没回答,只是牵着他的手变成了扣,晚膳只有他们两个人,静谧得像空无一物。
霜刃阁换代之事除了主动告知天泽宫北境一派,对其他派系并无透露,吴家势力分布广,得知换代后也根本不与其他世家通气,东宫与韩家只知道那残傻了的人回了深山养伤,虽生却不胜死。
谢如月从青坤那里得知谢漆在霜刃阁静养,阁中有阁主坐镇,便安心乐观地等着。
高瑱若不问,他便也不敢提。
也许今夜就会询问了吧?
谢如月这么想着的时候,高瑱开口:“孤欲册封金阿娇做良娣。”
谢如月手一抖,慌张抬起头时,适逢高瑱伸手来轻抚他唇边痣,四目相对,一个惶惑,一个沉静。
“孤和文清宫只有交易,先前……出了意外,踩到了陷阱。”高瑱眉目间浮现了被算计的嫌恶,稍纵即逝后恢复为温和,“如月,你别担心,相信孤就好了,你愿意相信吗?”
谢如月双手有些冰冷,并无犹豫,仓皇点头。
高瑱斟了一杯酒,笑着神伤道:“孤也是,熙攘纷乱千万人,孤现在只相信如月。”
谢如月怔怔地看他自斟自饮,直觉今天的殿下确实颓靡了许多。他不善言辞,只能试着握握他的手。
高瑱侧首看他,桃花眸里不知滑过什么,另一手去执酒壶:“如月,这壶里有两种酒,我饮之如常,但另一种酒掺了迷魂汤,喝一杯昏迷一夜。我今执迷魂汤与你,你愿意喝吗?”
谢如月觉得此时的殿下更神伤了,惶惑且急迫地点头:“殿下,你是卑职主子,您给我什么,我便接什么。”
高瑱注视他片刻,当真去倒了一杯迷魂汤的酒,递过去时被毫不犹豫地接过饮尽。
很快,谢如月眼皮沉沉地合上,握着他的手还没松开,便歪歪扭扭地栽倒。
高瑱适时揽住,把人抄起来往帷纱深处走,短短一路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心跳剧烈。
直待把人放在榻上时才醒觉。
他捂住谢如月眉眼,俯身亲吻那颗朱砂痣。
退而求其次。
便是还在求。
方贝贝背着刀提心吊胆地回了高沅的宫里,深夜归队的消息先传给了留在这里的小影奴,并没有直接呈给高沅。
原想着先从下属们这里多多获得高沅康复之后的情况,却没料到梁家的暗卫先截获了他的鹰,他难掩激动地跃上屋顶嗖嗖到檐角,对着等待在那里的背影拍下肩膀,一句称呼吐出半截,就看到回头而来的是高沅那张秾丽的脸。
今夜无雪,孤月高挂,屋顶风寒,高沅鬓边被吹起些碎发,眼睛是被风刮久的通红。
方贝贝险些脚滑地滴溜溜滚下去。
“绛贝。”高沅先他开口,声音微哑,“你回来了。”
方贝贝整个人裹进了石头里,磕磕巴巴地只会僵硬地喊主子。
高沅抬起手,他立马皱着脸嘶着声闭上眼,预备要挨一顿打,身体全然本能地不后退,挨打多了的习惯根深蒂固地扎着。
高沅气红的眼睛因他的反应恢复几缕清明,挥出去的手堪堪忍住收回来,想破口的大骂也兜了一圈变成改口:“听说你消失这么久是去养伤?”
方贝贝惊恐地皱巴巴睁开眼,干咽着点点头。
“现在养好了吗?”
“好、好了,主子,您、您呢?”
不提还好,一提高沅到底是忍不住,甩手兜了个耳刮子:“你还敢问!半年了,半年扎针吃药,捆缚不见天日,我一直一个人!你不是我的影奴吗?你去哪了?你去哪里逍遥快活了!”
方贝贝被扇了几下反而不惊恐了,受虐似的在心里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他主子,味都没怎么变。
一时不知是该忧还是该……没别的了,还真就得忧。
与此同时,长洛城西区也有影奴夜行,她执行完任务自深夜悄回吴家府上,欲将上报,琴决连忙毕恭毕敬地带着她往森严的地下密室去。
即便琴决直属吴攸部下,她经常也得听从琴决调配,琴决还是对她极其尊崇。
都是因在霜刃阁里长大,敬畏等级的毛病是怎么也洗刷不去的。
穿过层层防守的暗道,琴决很快退下,她单独进密室,见到了深处密室的吴攸。
也终于见到了那困在密室里不可见天日的女子。
那女子坐在雕镂出的假窗下,看到她时明显地楞住了,须臾笑开:“小忘,许久不见。”
吴攸在对面靠墙的桌上坐着,半边身体隐没在暗处,声音平静地寒暄:“玄忘有一年多没见过太子妃吧?如今既然进来了,不防和你主子叙旧。”
张忘浑然忘记了天地间还有别人,拖着腿干尸似的朝窗下的先太子妃梅念儿走近,伸着手作势想触碰,靠近了却垂下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卑职……卑职……”张忘跪在梅念儿脚下,口齿不清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她只是觉得这一年三个月太漫长了,从韩宋云狄门之夜开始,她断了玄忘刀也护不住先太子,徒然抱着梅念儿孤注一掷地逃出宫城时,以为自己的结局只有两个,活着保护她,保护她而死。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生离四百六十天。
张忘不知道嘴里在念什么,脑子嗡嗡的不知道怎么运转,直到梅念儿捧起她的脸才醒了几分神智。
醒转了她也只会干巴巴地重复:“主子。”
梅念儿摩挲她脸上溃堤似的泪痕:“别哭。”
张忘活过来一般,跪着抱住梅念儿的腰,躬起的脊背起伏如群山的走势。
十二夜结束没多久,寄住在护国寺的高琪便哆哆嗦嗦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准备十三日的活计。
天寒墙薄,衣单水冷,高琪刚拿起衣服,身后一个热烘烘的怀抱便裹住了他。
高琪矮了他许多,仰头看着面容刚毅的人,下意识便笑:“罗海,你怎么不再睡会?”
罗海默不作声地单手抱着他,另一手抢过高琪手里的衣服,快速焐热了才展开披在高琪身上。
高琪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罗海,说多少次了啊,我自己就行的,你怎么还是争着服侍我。”
罗海不言语,利落地给他穿戴妥当了,趁着天还黑沉,无声地把高琪扳过正面来,低头抱紧了,不知在汲取什么无形的力量。
高琪也依赖地缩进他怀中,半晌觉得时间到了,便挣脱出来摸摸罗海左脸上的罪字刺青,虽然他自己脸上也有一个相同的刺字,可看着罗海的脸总觉得被刺时罗海要更疼。
他得走了,罗海仍然哑火地低头抱人,高琪便再抱一会,耳语悄声解释:“近来云仲那边会调来新的人手,典客署忙活起来,我也要早点去挑柴了。”
等他要出门了,沉默寡言的罗海才低声:“主子,一路小心。”
高琪挥挥手,出门后摸摸草帽下的左脸刺字。
走在荆棘丛生的路上时,他想起罗海曾对他说过“我是为你而生”的傻话,那时觉得震撼和可靠,可随着时间流逝,见天地之广,识人之纷繁……他慢慢摸索到无力。
方贝贝回宫城时,谢漆告诉方贝贝十天之内他必定也进一趟宫城,他便真的在第十天束好武装,带着鹰和人进宫。
进天泽宫时谢漆预备了无数次心理排演,斟酌了千百遍对皇帝陛下坦诚自己失忆的话语。
敲窗前他又把那话语翻来覆去地默念了几遍,压好脸上的严实面具,忐忑又发抖地敲了窗。
窗缓缓地开,窗前人伫立了春秋,一声不吭,缓缓地伸出手将他抄抱了进去。
一连串动作是快速的,可在谢漆眼里似乎延长了两辈子,更离谱的是他明明完全能躲开或规避,可他在看见那双冰蓝色眼睛的瞬间,身体先不由自主地动弹不得。
高骊凭着一个照面,还是把掩盖在一张严实面具下、把一双变了颜色的异瞳的人认了出来。
谢漆乍然潜到天泽宫的事没有事先递消息,他确定高骊对此毫不知情。
所以为什么能这么快就认出是他?
他觉得世上没有两个人的心魂能毫无间隙地紧贴。有形皮囊与无形性情全都可以让两簇心魂争锋。
可是就在眼下,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便让他恍惚了。
来自帝王的铺天盖地爱意裹挟得他很想扭头跑路,畏惧之心就像长夜惧怕破晓一样快速滋生,不知是因曾被杨无帆洗脑缘故,还是不敢相信浊世真有清流,总之他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他。
高骊弯着腰将他裹在怀里半晌,呼吸的气息与心跳的频率先是经过许久的平稳,待他从凝固的麻痹当中苏醒,体温才迅速上升。
谢漆被这大家伙的大手从头到脚一顿摸,脸上面具都没揭,他便被噙着泪的高骊疯狂检查。
谢漆衣领和腰带都松开,冰冷的骨头被揉搓得滚烫,魂都要被揉丢了,他局促地后退揭下面具,喃喃喊陛下,后腰就被掌住搂去,迎面被高骊低头鲸吞似地亲吻。
面具落地,他紧闭眼睛抖着手去推,好似在推一座山,腰背反而被掌得更用力。
高骊左手抓住抵在胸膛前的双腕,触手被那冰冷的温度惊住,愈发用力地把谢漆双手按紧在心头,指望着自己那蓬勃的热血能焐热他几分。
简单却有力的受制迫使谢漆大脑空白,他试图后退避开,却带着高骊踉踉跄跄地挪移,没过几步便险些摔倒在地。高骊掌着他的腰,手背撞在了桌沿,松开泛着血气的唇舌,大手摸猫一样摸他的面颊。
谢漆被粗粝的大手摩挲得半边脸异红,张着唇瓣想把心中打过千百次的腹稿吐露出来,却被高骊低沉的嗓音震得胸腔沉闷:“右眼变色了……谢漆,你右眼,看得见吗?”
谢漆喉头艰涩发不出声来,只能在他掌心里点头,继而发着呆,下意识地看起眼前人的脸。
没破相,很英俊。
上回看他时,高骊裹成了粽子似的躺在病床上,如今亲眼所见,没在他脸上看见什么狰狞的疤痕,需得凑近了仔细盯视才能发现。
药很好,人也很好。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呆楞地互相瞧起对方的脸。
高骊眼里兜着的水珠先掉出来,低头贴着谢漆额心沉闷地笑,嘴笨地拙拙说:“做梦一样。”
嘴笨手却莫名机灵,他掐着谢漆的腰往上一提,把他弄上了桌案摆放好,一手掌腰一手握住左膝,锁死了蠢蠢欲动的逃离。
谢漆紧张得喉结不住滚动,试探着伸手去拭高骊眼角,出神地把沾到泪珠的指尖送进了口中。
高骊闷笑着低头蹭他指腹:“老婆。”
谢漆回神来,唇齿都抑制不住地颤栗:“对、对不起,陛下,您别这么叫。”
高骊一顿,抬眼来凝视他:“为什么?”
谢漆把腹稿都忘光了,占据了属于失忆前的“谢漆”的浓稠爱意一般心虚,低声直白道:“卑职失忆了。”
高骊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谢漆硬着头皮,悄悄地想把被握住的左膝抽出来,下一瞬就被高骊抓紧拖到咫尺之间:“什么时候忘的?也把我忘了?忘了怎么可能画得出我?老婆,不要同我开玩笑,这一点也不好玩。”
谢漆被抓得完全挣脱不开,惊愕了一会这人的怪力,内心又涌上一股本是如此的自然。
他对着一双泛红的冰蓝眼眸解释,高骊却急得眼泪止不住,掐着他的脸左亲右啃,不停地逼问,又凶又黏人,反倒弄得谢漆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陛下!您先……撒开!”
高骊挨了一巴掌,眼睛可怜巴巴地通红了,低头靠在他胸膛上不住抽噎,控诉道:“又打我。”
谢漆不知所措地抿抿唇,被带得也幼稚起来,扣住他的大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对不起,您打回去,来,打个十倍。”
高骊抬头看他一眼,抽出手复又抱住他,眼泪流得更快了。
谢漆垂眼哑然看他半晌,心口又堵又哭笑不得:“陛下,您一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能哭的人。”
高骊闭上眼一头撞进他怀里,肩背小幅度地乱抖:“不哭了。”
谢漆顿觉被撞进了魂魄里,觉得他确实像大型的狮子,心肝都颤了,情难自已地抬手摸了两把他的后脑勺,摸完才觉僭越,但内心深处分明又觉得很爽。
他调整好思绪把自己斟酌过的草稿背诵出来,从在暗室睁开眼的空白解释到今天,高骊抵在他胸膛上听着,末了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委屈又忿忿,忧虑又庆幸:“这不是没完全忘记我么?谢漆漆,你吓唬我。”
“此一时彼一时,卑职不是陛下的……那个,枕边人。”谢漆说不出老婆这么羞耻的称呼,揩过鼻梁后又去整理衣着,“于此时,您是卑职想拥护的主子,如此您在卑职心中已经很重要。”
“主个……”高骊欲粗口又止,理解简单明了,抱他的手更紧了,“懂了,不想跟我睡觉。”
谢漆:“……”
但好像也说得没错。
他试图掰一掰紧箍着自己的胳膊,好从桌案上跳下来,结果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垂眸就能看见抵在胸膛处,因泪光而显得格外明亮的冰蓝眼眸。
这双眼眸的主人高居在九五之上一年多,理应阅览了不少五湖四海的珍宝,美人,豪杰。
此刻却用这样眷恋纯粹的眼神望着,瞳孔里灼灼倒映着一个小人物。
“我把您的谢漆弄丢了。”谢漆对这炽烈的眼神低声道歉,“卑职还没有想起您和谢漆的结缘,只想起中毒后对您月余的折磨,您若有所爱,爱者非痴线,更非陌路人,我如今空占躯壳,不敢受君王馈赠。十天前乍然记起,陛下待谢漆太好,觉得甚怕……陛下,我很怕您。”
高骊不争气地让眼泪又迸出来,似是明白了,主动松开对谢漆的桎梏,只扣着他一只手不松,像牵着一只风筝的引线:“谢漆没有丢,就在我手中。”
“谢漆现在只是一介影奴。”
“那就初次见面,谢小大人,我名高骊,见到你甚是欢喜。”
高骊朝他笑,哽咽憋回去后抓起他的手贴在额头上:“我擅长等待,谢小大人,你想何时回来都好的,不必怕我,更不必道歉,你要是别扭介怀,我们就做同袍,你要是……不管如何,忘记多少都没关系,不许和我断交。”
谢漆手烫得慌,想抽回来又不能,心里想着自己也擅长潜伏等候。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就像东宫太子会娶妾生子会联姻开枝一样,天泽宫的陛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空缺,迟早也会步上庞大的世俗齿轮。
都是因为年轻无畏,待时间长久了,不尽然有此刻的灼灼。
谢漆应了声是,不太自在地捂住后颈移开视线:“新岁将至,卑职无法护卫陛下左右,这次带了一批新影奴代霜刃阁尽忠,您与寒门中人强势推新法,不独您涉险境,您麾下之臣也如架锅炙烤,您可斟酌调配各影奴……”
谢漆忽然看到天泽宫内部横置的爬梯,视线被牢牢地攫住了。
记忆里扑闪而过的画面和现世当头一见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太鲜活也太可亲了。
高骊的目光牢牢地跟着他,看着他那半边苍白的脸,血色都堆到朱砂痣去了似的,又见他睫毛扑扇一瞬,于是扣着他热乎了的手试着牵动:“谢小大人,不妨坐着说,我记性不好,你慢慢说。”
他感觉到谢漆指尖动了动,脚尖蹭着地面往那爬梯而去,眼神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喜欢,便主动牵他走去。
大手牵着小手,炽火裹着冷冰,两族混血扣着世卑混血,窗外风萧大寒,爬梯上小窝固暖。
谢漆站在爬梯下仰头看那三个小窝,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宽厚的阶梯,眉目流露了柔和。
他想过去的那个呆傻谢漆曾经在这架爬梯上跳上跳下,开开心心地当一只猫,也曾在这些夹板上和高骊做些少儿不宜的刺激活动,无忧无虑地当脔宠,每天最大的烦恼应该就是药苦针疼,顶不住爱侣蓬勃情欲而在床笫欲生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