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偏过头,冷冷道:“都说了随便。”
谢夭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李长安只是在旁喝酒,没过一会儿,也淡淡笑出来,心中郁结之气好像少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今晚月色太好。
酒也很好。
谢夭笑了一会儿,道:“长安,你知道么?我有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也是如你这般,死要面子,从不说自己的心里话。自我认识他起,他便是那样了。”
李长安心道长安就长安,怎得前面就加上了一个“小”字,但他此时不想纠结名称了,只抓住了谢夭话里“阔别已久”四个字,道:“很久没见过?”
谢夭点头:“很久没见过。”
李长安不再说话,谢夭看着他,目光闪烁,道:“我不告而别,属实混蛋。”
李长安噙着酒杯点点头,不看他,只看着夜色中沉沉的归云山庄,低声重复道:“确实混蛋。不过如果混蛋知道自己混蛋,倒也不算坏。”
半晌,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对谢夭道:“你想见他么?”
谢夭看着他道:“想。”
李长安转过头,莫名轻笑一声,似乎有些轻蔑,他又道:“见了之后呢?如何?”
谢夭这时伸出两只手,强拉过他的脸,逼他转头。他两手捏在李长安颊边,李长安脸侧的肉都鼓起来,莫名显得几分可爱。谢夭又想要笑。
在他手捏住李长安脸的那一刻,李长安眼神里则闪过一瞬间的惊慌,按住谢夭胳膊,道:“你……做什么!我……”
能让万年处事不惊的李长安惊慌至此的,也只有那位姓谢的了。
谢夭这时松开他,一只手拎起身侧的酒杯,跟他碰杯,金玉酒杯清脆一声响后,目光闪烁着看向他,微笑道:“跟他喝酒。然后祝他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李长安还保持扭转半个身体的姿势看他,眼睛微微睁大,呆愣住了。
谢夭仍举着酒杯对他笑着,眼神中间有光波流转,除了笑意,似乎还有一种化不开的情绪,哀伤的,浓得像是一团墨。
下面巡逻的弟子经过,朝上面喊了一声:“长安师兄?”
李长安倏忽回过神,胡乱抹了一下脸,一口气把被子里剩下的酒喝了,这才道:“那什么,没事,你回去吧。”
下面弟子又问道:“长安师兄此时在这里做什么?”
李长安道:“赏月。”
那弟子抬头,看着天上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月亮,心道这上弦月有什么好赏的?他道:“长安师兄果然品味非凡,这月一般人可赏不来。”
李长安:“……”
下面那小弟子又看见李长安身边还坐着一个,心里立刻明白了。半夜聚在一起喝酒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烦心事多了,想借酒浇愁罢了。兴许酒局上什么也不会说,但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陪着。
他笑笑道:“不打扰长安师兄雅兴,二位,告辞。”
“二位”两个字咬得很重,李长安脸色都青了。
谢夭哈哈笑起来,道:“怎么,跟我喝酒见不得人?这还只是喝酒,这要是做点别的,李少侠是不是要从屋顶上跳下去呀?”
谢夭忽然回想起捏着他脸的手感,没有之前好捏了,但还是挺软。
李长安猛喝了一大口酒,道:“不是。”
谢夭继续道:“前面不是,还是后面不是?”
“都不是!”李长安恶狠狠回头。
谢夭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调侃道:“那就是我能见人喽。也能做别的……”
李长安终于又笑了出来,谢夭数着他笑的次数,他这样真的开心的笑,今晚上这是第二次。
李长安道:“还是说说你那个朋友。能让你这种浪荡公子记挂很多年,他如今也很不错?”
谢夭道:“我闻到一股好大的飞醋味,你闻见了么?”
“厨房没有开火。”李长安道。
谢夭张张嘴似乎是想狡辩什么,李长安平静看他一眼,道:“也没人煮面,更没有人熬醋。”
两句话让谢夭哑口无言,他笑道:“李长安,你真是……”
李长安蹙眉看向他,谢夭冷不丁撞进他目光里,李长安因为喝了酒,眼下还有一点绯红,他从那双桃花眼里,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倒影。
“真是……真是……”谢夭卡了,冒着那眸子,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李长安偏头道:“嗯?我真什么?”
谢夭一笑,道:“还是说说我那个朋友吧。”
李长安很轻地“哼”了一声,又像是短促地笑了。
“我那个朋友,他如今也很不错,”谢夭看着李长安侧脸,认认真真道:“他现在是大侠,闻名江湖的大侠。”
李长安点头:“原来如此。”
谢夭不知道他说“原来如此”的时候究竟明白了什么,笑着问道:“你呢?李长安,你想做什么?”
李长安回头看向他,道:“我要做大侠。”
谢夭一怔,继而跟他碰杯,道:“那就祝你。”
却在仰头咕噜咕噜喝酒的那一瞬,心道,李长安,你已经是了。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谢夭直接睡到第二天下午,更为恐怖的是,他不记得他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了,他捶着脑袋艰难从床上爬起来,就见褚裕站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
谢夭笑道:“怎么了?我吐了?”
褚裕叹口气道:“终于醒了,以为你得睡到晚上呢。”
谢夭看了看周围,道:“我怎么回来的?”
褚裕瞥他一眼:“你说呢?李长安背回来的呗。”
谢夭一怔,他竟不知李长安什么时候酒量这样好了,就连他这个在酒里泡了十好几年的人也没喝过他。
“不止如此,你昨天晚上睡觉,一直喊长安。”褚裕皱着眉头道,“你梦见什么了?你们关系究竟是有多好?”
谢夭表情白了一瞬,脑子里面一片浆糊,昨晚上的梦已经记不清半点了。不过也大概大差不差,到底都是归云山庄那点事,他已梦见过许多次了。
谢夭连忙道:“朋友,朋友。”
褚裕哼了一声,又往外看了一眼,道:“你那位朋友又来了。”
李长安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是玄色,妥帖地梳着马尾,手里拿着剑。跟收拾得利落的李长安相比起来,谢夭几乎可以说是狼狈了。
看见李长安眼睛,不知为何,脸皮格外厚的他头一次有了一种不好意思的心态,赶紧爬起来换好了衣物,一转眼收拾得光鲜亮丽,这才道:“李少侠有事?”
李长安幽幽地看着他,许久,见谢夭真的没什么反应,道:“今天冬至。”
谢夭这才反应过来日子。
冬至是个很重要的节日,归云山庄会设流水席,流水席完便是放花灯。到时那山门栈道旁的清浅小池里,必定会盛满了花灯,至于后山,全是飞起的明灯。
谢白衣在归云山庄之时,冬至的席面都是吃两顿的。先在流水席上简单吃两口,接着便跟着老庄主,和宋明赫、怀竹月两人,在藏云阁再吃一顿,是为家宴。
之后谢白衣便有了徒弟,家宴的人数一度到五个人。
然后老庄主病逝,宋明赫接替庄主之位,冬至家宴,又变成了四个人。
冬至确实是个好日子。
这一天所有弟子都不用早修晚修,一起去厨房帮厨。归云山庄内非常热闹。同时,这也意味着,谢夭可以趁着这股热闹,能够隐藏踪迹地,去做点他想做的事。
在藏云阁内没得到什么线索,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藏书楼了。
藏书楼天字密室门外设有机括,一旦到了晚上戌时立刻锁死,所有人不能进也不能出,为的就是防夜半三更前往藏书楼偷盗的小人。
而流水席在戌时之前开宴,到时整个归云山庄的人都在吃流水席,没人会注意到他的行踪,正是前往藏书楼的好机会。
谢夭心里暗暗下定了注意,面上却装糊涂道:“今日竟是冬至,昨晚喝得太多,日子都忘了。归云山庄可有什么庆典吗?”
李长安一点头道:“晚上跟我吃饭。”
褚裕啧了一声:“那我呢?”
李长安转头看向他,笑了笑:“流水席,也有你的。”
申时,流水席的桌子便已准备了,几乎绕了一整个归云山庄。又过了一刻钟,菜陆陆续续地上桌,有些好吃有些不好吃,全看做这道菜的弟子的手艺。
三人游荡在人群中间,跟着人流去吃流水席。
褚裕倒是很想认真地吃,但他发现身边这两人都是浅尝辄止。
谢夭是因为要赶在戌时之前进入藏书楼,正想陪完李长安便找个借口溜走。
至于李长安在想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逛到了流水席的尽头,谢夭正欲说话,却见李长安转头对褚裕道:“褚裕,你去跟着关子轩,他会带着你好好吃的,他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褚裕疑惑地看着他俩,心道这俩人越来越奇怪了,道:“那你们呢?”
李长安却拉了谢夭,不由分说往山顶走去。
藏云阁内一张圆桌,桌上菜已上齐,却没有人动筷,似是在等人。看到在藏云阁等待的怀竹月和宋明赫两人时,谢夭才明白李长安的“跟我去吃饭”是什么意思。
吃的不是流水席,而是设在藏云阁的家宴。
那些年家宴的记忆忽然全都翻涌出来,跟他犯病时的青云剑意一样,在他体内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这时,一点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想法忽然冒了个头。
还未走到藏云阁,谢夭在山路上站定脚步,喊了他一声:“李长安。”
李长安回头,疑惑看他道:“怎么了?”
谢夭看着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李长安,你真是会往我心口上戳。
第26章 冬至(三)
宋明赫和怀竹月明显是在等李长安, 但是没想到李长安又带了一个人过来。他们看到谢夭的那一刻,眼神都变了一变。
谢夭心里清楚,这分明是家宴, 只有老庄主的嫡系弟子才能上桌, 带一个外人过来算什么意思?
李长安仍然看着他, 歪头疑惑道:“嗯?”
谢夭道:“李少侠,这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的, 我一个外人……我还是先走罢。”说罢,冲远处一直看着他的怀竹月和宋明赫一拱手, 微笑道:“庄主, 打扰了。”
怀竹月这时喊住他道:“谢公子, 来都来了, 一起吃吧。”
谢夭抬眸, 只见怀竹月以一种格外温和沉静的目光望着他。谢夭心道,小师妹果然还是变了很多。
怀竹月比起之前,明明样貌没怎么大变,但就是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就比如这种眼神,怀竹月小时候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沉静的眼神的,她那时眼神总是灵动闪烁的, 像只兔子。
到底还是在桃花谷蹉跎太久了。如果不是在杀伐果决的地方待了这许久, 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
宋明赫也望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谢夭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是一拱手, 道:“那就叨扰了。”
刚一落座,谢夭就发现这一桌菜全是怀竹月的手艺。怀竹月很会做饭, 也很喜欢做饭,不知道从何时起, 冬至之时的家宴就是怀竹月一手料理了。
只是谢夭刚坐下来就觉得不对,气氛有些沉默了。
兴许是那天在藏云阁中争论之事还没有解决,饭桌上四个人都很沉默,只有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谢夭很不习惯这种沉默,也不喜欢这种沉默。
如果是原来,饭桌上必定说说笑笑,他和怀竹月互相开玩笑,宋明赫时不时拱一下火,老庄主在旁边笑着劝架,而李长安趁着桌上乱战,偷偷往自己碗里夹菜。
如今环视这一桌,谢夭心道,人是旧人,就是他自己变了。
这一顿饭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谢夭有些想走,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再这样吃下去,他就赶不上藏书楼的落锁时间了。
宋明赫这时道:“谢公子有事?”
谢夭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宋明赫,微笑道:“无事。”
宋明赫点头道:“无事就好。若是为了吃一顿饭,而耽误了谢公子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两人正说话间,后山传来爆竹声。无数明灯伴随着烟花飞起,烟花在漆黑的上空中炸开,明灯则越飞越高,飘飘忽忽的,像是放在银河里的花灯。
藏云阁地势最高,能俯瞰这个归云山庄。此时归云山庄到处都是亮着的,到处都是欢呼声。
冬至了。
谢夭望着烟花,听着属于归云山庄弟子的欢呼声,本来还焦躁无比的心境忽然就平静下来,冬至,过一次少一次。尤其是归云山庄里的冬至,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怀竹月此时恰好去打饭,手里还端着瓷碗,碗里盛的是她最拿手的青竹饭。
她眼睛倏忽被烟花照亮了,望着烟花道:“放灯了。”
她眼睛亮起来的那一瞬,谢夭好像又从她身上看见那个古灵精怪小师妹的影子。
然后他不可自抑地便想起了许多。
怀竹月是他们师兄弟里年纪最小的,又是个女孩子,老庄主不放心,不轻易让怀竹月出门。
那个时候谢白衣受罚,老庄主让他跪在藏书楼里不让他吃饭的时候,怀竹月总是会偷偷带一碗青竹饭过来,眨巴着眼睛跟他讨价还价:“你吃了我的饭,你就要带我出去玩!”
青竹饭的米都用竹叶水泡过,米里混上金黄的玉米粒和切成丁的腊肉,吃起来既有竹子的清香又有肉香。他后来尝试过复刻,但不知道是米的问题还是竹子的问题,做出来永远没有怀竹月做的好吃。
谢白衣接过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天。”
怀竹月道:“两天!”
谢白衣笑道:“小师妹,你饶了我吧。师父那个性子,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偷偷带你出去,一定非杀了我不可。”
怀竹月泄气了,道:“行吧,一天就一天。”继而又愤愤道:“我以后必定要浪迹天涯,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好几年呢。”
“谢公子?”宋明赫道。
谢夭回过神,看宋明赫疑惑的目光,指了指手里的青竹饭道:“很好吃,有我家乡的味道,便想起了些往事。”
宋明赫一笑:“这是我师妹的手艺。”
谢夭冲怀竹月点头微笑,道:“怀女侠厨艺也这么好。”
兴许是山下气氛太热烈,明灯与烟火又太亮,饭桌上几乎冰冻的氛围也和缓了起来,隐隐约约有了之前冬至的影子。
宋明赫道:“谢公子,你可知道,你坐的本应是谁的位置。”
谢夭道:“如果是师兄弟冬至聚餐,这个位置,之前必然是谢白衣谢大侠的。”
宋明赫笑了笑,道:“不错。”
谢夭道:“在下并非有意,庄主见谅。”
“既是我提的,你道什么歉。”宋明赫摆摆手,兀自转了话题,道:“我听说刘老断了公子的脉搏,说是练练剑法会大有助益,谢公子又是长安的朋友,若是愿意,可拜入归云山庄门下。”
谢夭道:“多谢庄主好意,只是我这身体练剑也只是强身健体,不能有什么大作为,若是拜入归云山庄,实在是辱没了归云山庄。”
“也罢,”宋明赫道,“我比你年长几岁,你可叫我宋兄,庄主喊来喊去的太见外。”
谢夭抬起眼睛,冲他一笑,道:“宋兄。”
宋兄也好,师兄也罢,兄这个字,总算喊回来了。
那边,怀竹月笑道:“长安,放灯去不去?”
李长安站起来要走,又莫名停了一下,还不等他转过头去喊谢夭,谢夭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李长安身侧,笑嘻嘻道:“李少侠,我能也跟着去么?”
怀竹月道:“放灯有什么不能的,走吧走吧。去得晚了,河灯要被放光了。”
冷溪边已经围了许多人,一箱河灯在一旁摆着,旁边还放着纸笔。三个人一人拿了一个,点上了,一团小小的、跳动着火焰的花灯捧在手心里,好不容易挤到溪边。
溪水里满铺着花灯,随着水流晃晃悠悠流走。从归云山庄上空俯瞰,宛如地上的银河。
谢夭弯下腰,正要把花灯放进去,李长安却递过来了红纸和笔,道:“可以写字,塞在花心里。”
谢夭盯着那红纸和笔,纸上还画着象征着祝福的莲花纹,他一抬头笑道:“有什么用么?”
李长安道:“说是可以实现愿望。”
半晌,他又道:“我听说的,其他人说的。”
谢夭又把花灯搁置在一边,接过来纸笔,正要下笔的时候,忽然抬起头道:“你写么?”
李长安只看着眼前满目的花灯,看它们载着人们的愿望顺着河水远去,眸光明明映照在他眸子里,又好像照不透。李长安道:“不写。”
谢夭撑着下巴,眯了下眼睛,问他:“为什么?”
李长安道:“太矫情。”
谢夭一听,笑了出来。这话倒是符合李长安风格,毕竟是从小就要做断情绝爱、潇洒世间大侠的人。所有小家子气的东西都跟他不沾边,他不信神佛,不许愿,也极少把自己真实所想说出来。
谢夭道:“那我写就不矫情了?”
李长安转看着他,眯了下眼睛,认真道:“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况且,祝愿总是好的。”
谢夭笑了。他虽名为谢白衣,但尽染凡尘,一点都不是话本里那种出世的大侠,他喝醉了酒会拿剑在酒楼柱子上刻诗,直直几个姑娘的脸看红了,他流年不利的时候会拉着李长安去寺庙拜拜,按着李长安脑袋,道:“去去晦气,也去去病气。”
甚至有时候,李长安都觉得,谢白衣不该穿白的,应该穿红的。
谢夭心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矫情一次。提起了笔,脑中思绪转了一圈,想写的话太多,一时竟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他想祝李长安长命百岁,祝小师妹不必囿于桃花谷外,祝归云山庄世世代代,武运昌隆。还有关于他自己。
最后,他只提笔写了八个字——
“徒儿不肖,愧对师门。”
火树银花,夜河流灯。那盏载着万千思绪的、写出的或没写出的、跳动着微弱火苗的花灯,顺着水流而下。
一念万物生,一夜三千里。
放完花灯回来,谢夭看了一眼天时,还有半个时辰藏书楼才落锁,并这个时候赶去藏书楼还来得及。
他回房换了一身衣服,正打算出门的时候,褚裕从外面回来,跨过门槛,就是怔怔地站在厅堂里。
明明没有淋雨,但谢夭莫名觉得褚裕像个落汤鸡。
谢夭道:“怎么了?”
褚裕这才抬起头,怔愣地看了眼前人一会儿,许久才说话,他道:“谷主。”
谢夭道:“我在这。”
褚裕脸色看起来还是很茫然,他道:“我找到杀我父母的凶手了。”
褚裕跟着关子轩混流水席的时候,碰到了来吃饭的宋川宋溪两兄妹,褚裕分明看见,宋溪脖子上,戴着一个虎牙项链,通体洁白,头上包着黄黑色的虎皮。
他被父母压着护在身下的时候,那刽子手弯腰下来翻弄尸体,这虎牙项链,差点扎穿他的眼睛。
他记了许多年,一刻都不敢忘。
谢夭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道:“是谁?”
褚裕恶狠狠道:“那两个小屁孩,宋什么来着……”
谢夭叹口气,道:“宋川宋溪是孤儿,他们父母已经死了。”
褚裕道:“那又如何?!父债子偿,不应该么!”他又转头兴奋地道:“谷主,你知道什么是不是?你知道那俩小屁孩的来历,是不是?”
谢夭看着他,摇摇头。
褚裕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也看不见,他道:“他们是不是那窝土匪的孩子?一定是!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我父母,就是他们!我一定,我一定要——”
眼见褚裕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他走近,一个手刀把褚裕劈晕了,又把褚裕弄到床上,这才继续往藏书楼走去。
只是他没想到,他刚到藏书楼不久,记载还没来得及翻两页,刚才在饭桌上以兄弟相称的人,就以不同的立场再次相见。
第27章 冬至(四)
藏书楼共有五层, 地上四层,地下五层,以“天地人神鬼”五字命名, 但存放最重要典籍的天字号, 却不在最顶层, 而是在地下层,起这个名字, 便是为了防那些觊觎天字号剑谱的贼人。
谢夭下到地下,按照之前的记忆拨动开关, 进了天字号密室。
藏书楼内典籍都有专人整理, 按照内容分门别类存放, 比藏云阁里没有标识的书架要好找很多。谢夭很快找到大事记一栏, 抽出了有关桃花谷一战的卷宗。
看着看着, 眉头却皱了起来。
首先记载的便是桃花谷一战的原因——“桃花谷人作恶多端,为祸苍生,为剿灭桃花谷恶人,归云山庄联合天下门派,前往桃花谷……”
桃花谷当时是魔教不假,但是为祸苍生这个名头实在是承担不起。整个桃花谷巅峰时期不过五百人, 还有许多的地痞流氓, 能为祸苍生到哪去?
当然,这些也是谢夭后来到桃花谷内才知道的。在桃花谷那一战之前, 他是真的相信桃花谷内恶人无数。
这手法, 简直跟污蔑桃花仙杀人无数,如出一辙。
这么说来, 这背后必定还有第三股势力,骗了几乎所有人。
再就是伏兵。卷宗里写, 伏兵突然从左侧出现,身着桃花谷人衣物,先杀谢白衣,之后不论门派,随机杀人,又在某一刻钟齐齐撤走,撤入桃花谷瘴气深处。
这就很奇怪了。
桃花谷周围一圈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个进出口,就是他们打进来的那个入口。如果伏兵撤入了桃花谷深处,按理来说,他们是出不去的,只能待在桃花谷内。
但据谷内几位长老所说,那一战之后,谷内没有任何异常,就连尸体的人数都能对上。
那么,这一大批人,去哪了呢?难道真的能凭空消失?
还是说,这群人,至今隐藏在桃花谷内?
这个想法让谢夭冷汗直冒,只是不等他细想,天字号门口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谢夭目光一凛,熄了手里的烛台,转身躲进了几个书架的阴影里。
那人已经进来了,此时谢夭看见因为他动作而掉落在脚边的书页,心道完蛋。
裴林跟着宋明赫一起进来,一眼看见了地上掉落的书页,下意识伸手挡在宋明赫前面,低声道:“师父,房里有人。”
宋明赫脸上表情沉静依旧,压下了裴林的手。
归云山庄藏书楼天字号和剑心冢一样,格外遭江湖门派嫉妒。
这些年来使各种小动作的不少,就连趁着宋明赫不在,几家联合讨伐归云山庄,最后被李长安挡下来的那次,也有天字号和剑心冢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