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裕道:“不对,十二处。”
谢夭稀奇道:“真有这么多?”
李长安望着他,认真地点头,道:“真有这么多。”
谢夭一时间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尖,道:“貌似是有点纨绔了。”忽然听见一声从喉咙里溢出来的轻笑,抬起头,发现李长安别过了脸,喉结上下滚动。
李长安就是看他尴尬的样子,忽然有些忍不住笑。
江问鹤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还是不要在木棉镇耽搁太久,木棉镇这里常年盘踞着一伙山匪,尤其是最近,不是很太平。”
褚裕偏头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正要开口,忽然一阵阴风刮过,一阵黑云刮来,天色黯了一瞬间,与此同时,无数马蹄声在路边两崖之上响起,众人在阴风之中抬头,只见无数影影绰绰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影。
褚裕讶异道:“这是什么?!”
谢夭停下挑李子的动作,正色道:“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李长安抬头,脸色冷了下来。
道路边的小贩全都开始收拾东西,场面十分混乱,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菜叶和鲜果被遗落在地上,又被匆匆的脚步踩烂。
女子飞快收了自己的摊,背起萝筐就要走,又转回头冲谢夭几人道:“公子,你们还是快快走吧,这群人可惹不起。他们不是普通的山匪,不是交了钱就能走的,是会武功的。”
谢夭道:“官府不管吗?”
女子摆摆手道:“管不了。没法管。”
有些极其强悍的山匪,官府攻不下来还是有可能的,但出现在木棉镇这里就很奇怪了,这附近驻扎的门派的如今天下第一大派陨日堡,陨日堡负有盛名,怎么可能容许有山匪在自己驻扎境内作乱?
谢夭道:“陨日堡也不管么?”
女子道:“陨日堡都是好人,尽心竭力剿灭山匪。但好像杀不尽,赶走了又卷土重来。”
她说着,把一箩筐的李子给谢夭,道:“公子,这个送你!我自己带不了那么多,你们有马车。公子,你们年纪轻轻,看上去又是富家公子,还是赶紧走吧。这些人,就是冲着你们马车来的。”
谢夭点点头,摸出一锭银子给女子,微笑颔首道:“好。”
女子怔了一些,却不是因为眼前她出手大方阔绰而震惊,而是因为这位红衫公子脸上游刃有余的笑而震惊。
那公子看上去明明年岁也不大,因为身形清瘦,还显得有些病态,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这种时刻已经经历了几千几万次。
她一是担心,二是好奇,三步一回头地离开,最后一次,她看见那位玄衣公子拔了那柄一看就绝非凡品的剑,剑出那刻,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山上的山匪猛冲下来,马蹄声阵阵,轰隆隆的,仿佛地面都在震动。
李长安提着剑,一人站在最前方,沉声道:“往后退。”
他头也没回,又补充了一句:“褚裕,保护好你家公子。”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马车周围立刻陷入了乱局,几十个山匪提着砍刀围着李长安,刀光剑影之中,因为李长安速度太快,几乎看不清楚他身形,青云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
剑气太盛,从战场中央开始,逐渐漫出一股寒意,直到旁边树木叶子都挂上了寒霜。
谢夭站在马车旁,眸光微沉,一手扶着马车,一股冰霜沿着车轼爬上他指尖,在他指甲盖上开出一朵小小的霜花。那股冰凉沿着他指尖直接钻进他心里,他先是一惊,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心里又漫出一点点的难过来。
他没把手收回来,而是催动内力,那朵霜花旁边,绽放出一朵小小的桃花。
“怎么突然这么冷了?”褚裕搓着鸡皮疙瘩道。
谢夭敲他后脑勺一下,平静道:“哪冷?”
褚裕的短刀在手里转了两圈,他在归云山庄偷师学艺这么久,外家功夫也还算有点进步,他道:“我过去帮忙!”说着就要冲出去。
谢夭拎着他后领子把他拎回来,道:“别过去添乱,你过去他还需要护着你。再说了,你还得照顾我呢。”
褚裕磨了两下牙尖,道:“公子,你真需要我照顾么?”
谢夭笑道:“真需要啊。”
就在这时,一阵破风声从耳后传来,谢夭乌发向前飞扬,将要斩落在他头上的,竟是一把沾满血迹的大刀!而谢夭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褚裕心里一惊,伸手要把谢夭推开,下意识道:“公子,身后!”
但那已经来不及了,谢夭旁边就是马车,其他三个方向都有人。就算褚裕速度太快,也不可能在刀落下来之前躲掉一个身位。
江问鹤冲过去,伸出笛子想要替他接下这一刀,但他更远,完全赶不上。与此同时,江问鹤心里还升起了一个几乎让他血都冷了的想法。
谢夭感受不到身后那人的内力流转,也听不见了吗?
习武之人,五感最为敏锐。目力、听力、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武功高强之人,更是能直接感受到与自己对打之人的内息。如果谢夭能够感受到,他为什么躲不掉?
难道说,谢夭的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么?
就在这时,一柄飞剑飞来,准确克开砍刀的刀,一剑插进马车里。李长安从另一个方向闪出来,几乎是瞬间就到了马车旁边,一把拔下青云,看都没看。
血花四溅。
李长安把人杀了,眼睛都没眨。
他脸色很冷,垂下眸子,道:“没事吧?”
谢夭后背靠着马车,过长的睫毛上还带着血珠,睫毛颤了一下。他们这种人,从尸山血海里的走出来的,尸体没有见过成千也有上百,不会因为眼前死了一个人就回不过神。
让谢夭心里狠狠一跳的是,李长安的眼神。他脸上带着血珠,头发稍微有些湿,贴在脸上,乌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似乎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李长安意识到什么,伸手把脸上的血抹了,沉默了一下才道:“抱歉。”
“我不怕血的。”谢夭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笑道。
李长安提着剑往前走,道:“谢桃花,我可是李长安。”站定脚步,回头冲他一笑道:“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谢夭只看着他,没再说话。
江问鹤松了一口气,道:“你真没事?”
谢夭后背依旧靠着马车,吊儿郎当道:“我能有什么事?”
江问鹤道:“你没感觉吗?”
谢夭手指悄悄按了自己手腕的穴道,嘴上道:“有,我剑都要出了。想到你不让出,这不是又收回来了。”
江问鹤依旧狐疑道:“真的?”
谢夭点头:“真的。”
江问鹤没敢再离开,守在谢夭身边,他其实武功不是很高,最多自保。但谢夭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还是能够及时扎上一针给谢夭吊命的。他望着战局里的李长安,忽然道:“你徒弟还挺像你的。”
谢夭一笑,道:“应该的。”
谢夭靠着马车站着,半眯着眼睛看着李长安,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点怀念来。他能透过李长安看到他自己,他知道李长安下一个动作,他知道他会往哪里出剑,因为这些动作,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甚至就连迎敌的意识,也跟他一模一样,肃杀,凌冽,没有一丝犹豫和怀疑。
那爬上手指和心尖的寒霜,又在提醒他那是李长安。他比自己更冷,更沉,他会把心事一层层地藏起来,数年如一日地去做同一件事。然后在某个瞬间,忽然流露出来一点心事,像偶然绽放出来的霜花。
让人觉得可爱,又觉得心疼。
“好像不对劲。”江问鹤忽然道。
谢夭正色了一点,正想问哪里不对劲,眸光一凛。
虽说马匪声势浩大,但也就是一般水平的武功,也就是凭着人多,才能牵扯李长安这么久。但是此时,这些马匪的武功比最初时高出了要整整一个境界。
“他们吃药了!”谢夭扬声道,“李长安,擒贼先擒王!”
李长安并没有回复他,而是直奔马匪首领而去。
另一拨人站在山崖之上,冷冷看着下面这一幕。在他们身后,在山风中猎猎飘飞的,是陨日堡的落日旗。
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牵着缰,他身下白马不安地踢着腿,身旁有人道:“大师兄,无妨,截得不过是一个普通马车,就算人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姚景曜怒骂道:“你以为这群蠢货截的谁的道!睁开你狗眼看看,那是归云山庄李长安!”
那人脸色白了一瞬,又立刻道:“若是普通马匪肯定必死无疑,但他们吃了药,又人多势众,就算是……就算是李长安,也肯定……”
“我们是来剿匪的,你在说什么?”姚景曜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道:“所有人跟我下山,冲杀马匪!”
等到他们冲到山下之时,马匪死的死,跑得跑,现场只剩下一片狼藉。
姚景曜望着满地的尸体,心里一惊,这么多马匪,还吃了促使功力大增的药,依旧死于李长安剑下,李长安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饶是心里怕得不行,脸上依旧陪着笑,下马行礼道:“我陨日堡来迟了,让少庄主见笑。”
李长安收了剑,冷冷看姚景曜一眼,道:“阁下是?”
姚景曜压着心里怒气,道:“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在归云山庄之时,我们曾见过的。”
李长安虽然脸上表情冷,但是礼数一向周到。但现在他可以说是全无礼数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谢夭差点被砍了,他只淡淡“哦”了一声,道:“忘记了。”
姚景曜忍气吞声道:“我一介无名小卒,少庄主不记得也正常。”
李长安道:“这里劳烦陨日堡了。”
“这是自然,”姚景曜一拱手道,“不知少庄主要去哪?可否需要陨日堡护送?”
李长安淡淡看他一眼,那一眼极冷,没说话,但仿佛什么都说了。
姚景曜那瞬间什么都懂了,尴尬一笑,道:“有李剑仙在,自然不需要什么护送。”
江问鹤蹲在尸体旁边,他从每个尸体上都摸出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黑色丹药,碾碎,放在鼻尖闻了一闻,眉头一皱,心道,这种禁药怎得还会流传?
但有外人在,他不便声张,把袋子往怀里一揣,悄悄退了回去。
李长安道:“若是陨日堡有空,可把周围山匪好好清剿一番。陨日堡一代宗门,山匪而已,必定不在话下。”
姚景曜一阵汗颜:“自然……自然……”
就在此时,一声惊呼炸响在众人耳边:“公子!”
谢夭倒在地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地上一道血迹,一边往外流一边渗进泥土里。褚裕跪在谢夭身边,晃着他身体,又颤抖着手指去探他鼻息。
在谢夭后背,有一道小臂长的伤口。
李长安脑子里轰隆一声。
他梦魇里的谢白衣也是这样,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仿佛穿着一身红衫。梦里的他冲不破,喊不出,只能看着谢白衣一遍遍义无反顾前往桃花谷,又一遍遍死在自己眼前。
他痛恨无能无力的自己。
这一瞬间,现实崩塌,梦魇席卷而来。
第33章 梦魇(二)
帐篷里点了两盏小小的煤油灯, 一盏放在桌子上,另一盏放在地上,照着谢夭背后的刀伤。江问鹤坐在他身后, 旁边放着一叠银针, 一个铜盆, 铜盆里盛着热水,盆边放着白布。
姚景曜站在外面, 弯着腰冲帐篷里面喊道:“不如前往陨日堡,也好好生休养。”
“让他们滚!”
说话的人是江问鹤, 声音暴怒, 道:“他现在半个地方都不能挪。”
李长安守在帐篷外, 怀里抱着剑, 一身黑衣, 气质淡漠又疏离,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了。如果不是他少庄主的身份,姚景曜觉得李长安很适合去当个杀手。
这边,姚景曜还在兀自尴尬,只见李长安淡淡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姚景曜心里一惊。
陨日堡使刀, 秘籍上都说, 刀练到一定境界,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刀。任何武器都是一样, 剑也是一样。剑用到了一定境界, 人就是剑,剑就是人。
李长安那一眼, 就好像一柄利剑,直接把他整个人劈开来。
姚景曜最后讪讪地带着人走了, 临走之前不忘带走了那些马匪的尸体。
李长安依旧站在帐篷外面守着,一边抬头看着已经暗下去的幽蓝的天色,一边听着里面说话的动静。
江问鹤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他现在脸色有多臭,他骂道:“谢大公子,你是真想死啊?从靠着马车的时候就被砍了,没看出来你这么能忍啊。”
谢夭声音虚弱着,喘息着笑道:“战局之中,主帅不可倒。倒了容易动摇军心。”
“你一风流纨绔,当什么主帅?能动摇谁的军心?”江问鹤道。
谢夭唇角含笑,道:“有人的军心。”
李长安心里一跳,还是忍不住,掀开帐篷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叫人胆战心惊。
谢夭衣服褪下来了半边,露出受伤的肩膀和脊背。那背极薄,在灯下这么一照,曲线愈发分明。本应是生得很好看的背,但那上面又纵横交错地有着许多疤痕。
各种形状、各种武器,李长安想不明白,为什么谢夭背上会有伤,又为什么会有这种简直像被千人围攻一样的伤。
他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么?
在那伤痕之上,又添了一道血淋淋的新伤口,从右肩往下贯穿,一直到脊背正中间的脊梁。
李长安脸上冷冰冰的,心情复杂地却难以形容,又气又心疼,又因为谢夭那过于漂亮的脊背,野草一般地伤痕而讶异地说不出话。
“我全脱了得了,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半脱不脱地很奇怪。”谢夭声音很虚,说话还是在断断续续地笑,“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停了片刻,连头都没回,却直直点了李长安的名字,笑道:“是不是,李长安?”
李长安像是被点醒了那样,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谢夭的背看了太久了。
但谢夭都没有回头,怎么看到的自己?
他一抬眼,对上镜子里谢夭的脸。脸色很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但一双细长的狐狸眼还是冲着自己眯了一下,连带着他眼下那颗小痣也一动。
谢夭在灯下,灯光便全拢进一双眼睛。
李长安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头发遮住眼睛,松开帘子就要转过身。
“谢公子,都这时候了能别撩拨人了么?”江问鹤无语道,“你再说话我害怕你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哎,我不是……”谢夭还想说什么。
江问鹤一根银针下去,声音带上了一点怒意:“闭嘴。”
虽说平时两人打打闹闹,互相谁都瞧不上谁。但是一旦江问鹤认真起来的时候,谢夭是一句话都不敢顶的,毕竟针在他手里,自己小命还在他手里攥着,谁也不知道江问鹤会不会一针把自己戳死。
而且这个时候的江问鹤会没来由地有一股压迫感,神医堂一代堂主,在这种事情上,除了他没人敢说第一。
“李长安,你来得正好,运功。”江问鹤声音冷冷道,瞥谢夭一眼,下巴一抬,道:“帮他调息。”
谢夭一听让李长安帮自己调息,心头一震。他们修习得同一门内功心法,同性相见最为熟悉,保不齐李长安会探出点什么,谢夭沉声道:“江莲!”
“都说了别说话。”江问鹤又下了一针。
谢夭猛咳一声,吐出来一口淤血,再没力气说话了。
江问鹤道:“外伤本是小事,但你经脉气血流通不畅,这一点小伤就能要了你的命。幸好刀上没毒,不然以你经脉淤堵的底子,毒直接憋在心窝发作,到时候神仙都救不回来。”
李长安走过来,距离更近了,谢夭后背上伤和疤痕看得就更清楚,他眸光一沉,运功提起内息,本来已经伸出了手掌,再放到谢夭背上时忽然迟疑了。
他有点不知道放哪,不知道从何下手。
谢夭后背上到处都是疤。
江问鹤奇怪地看一眼他,点了点谢夭左肩,什么也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李长安把手掌放上去。
内力透过手掌穿透到谢夭经脉,谢夭身体因为常年吃冰蚕压制疯病的缘故,本就极寒,这一股内力仿佛暖流,流遍四肢百骸。与此同时江问鹤下针,硬生生通了几个重要关窍。
谢夭闭着眼睛,脸色好了一点。
李长安眉头却皱着,他发现谢夭体温很低,几乎有点冰了。而且他内力在谢夭体内游走之时,处处受阻,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对冲,阻挠。
他不会医术,脉象只能摸出来个大概,他此时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谢夭的病如此严重。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谢夭说过的许多话,什么死后埋归墟里,只住五年就可以,他当时以为是玩笑话,可谁知道说者有没有心呢?
“我听说有武功的人手都很稳。”江问鹤忽然道,“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江问鹤依旧淡定地下着针,甚至都没看李长安,慢悠悠道:“李少侠,你手在抖。”
谢夭虚弱着笑出来,道:“江莲,你太吓人了。你别逗他。”
江问鹤心道你还护上了?平时谁逗人更多不是一目了然?但他现在没时间跟谢夭闲扯,他要下最后三针,这最后三针几乎要求同步下在心俞、膈俞与天宗,再配以内功护在心脉,方能把淤堵的血气逼出来。
如果李长安手不稳一点,他是不敢下这三针的,他怕谢夭的心脉受不住。他正要开口再教李长安几句,却见李长安缓缓闭了一下眼睛,手上和内息都稳了不少。
他讶异地挑了下眉,心道孺子可教,谢白衣这人捡了一个好徒弟。
李长安问道:“我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江问鹤笑道:“好,在我下最后一针时,你用内功稳住他心脉。”
江问鹤指尖捻起三根银针,目光如炬,指尖若风,三根银针同时飞出,稳稳扎进三个穴位,每个穴位扎进半寸,分毫不差。与此同时,李长安调息运功,在淤血冲撞之时护在谢夭心脉周围。
谢夭猛然吐出三口黑血,咳嗽一声道:“你们……玩死我得了……”
李长安在内息游走到谢夭心脉周围时一怔,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顺着他手心传上来,温暖、包容、顺从、好像他们本是同源。
那感觉一刹而过,下一瞬,他又感觉不到了,快到那种感觉像是他的错觉。
江问鹤拿过毛巾,嫌弃地递给他,让他擦吐出来的血,道:“不是我们,你今天就死在路边吧。给人治病还不讨好,你这样的病人真是我治过的头一位。”他转头,道:“是不是,李少侠?”
李长安正茫然地看着自己手掌,江问鹤问他时他才抬起头,但问了什么他也没听清,又看见了谢夭的满后背的伤,眸光又沉了下去。
谢夭能透过面前的镜子看见他表情,看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咳……李少侠,要不你……”
李长安被他这一句“李少侠”叫得大梦初醒,语无伦次道:“那个,我,我出去打点热水。”
说完,闷头出去了。
谢夭在帐篷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别笑了,小心再吐血。”江问鹤道。
褚裕这时捣完了草药,端着药膏进来,正巧撞上闷头出去的李长安,见李长安看都不看他,进了帐篷奇怪道:“李长安怎么了?”
江问鹤道:“谁知道怎么了。”又瞥一眼谢夭,道:“问他。”
谢夭摆摆手,因为身体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来。
“褚裕,你先出去吧。”江问鹤说着,帮谢夭上了药,见褚裕走了,才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还能被山匪砍了?”
“一时不察。”谢夭挑挑眉,道,“我又不是全能的,我还能一辈子不受一次伤?”
“你别扯其他的。”江问鹤皱眉道,他知道一旦说起来这个,谢夭就会胡乱搪塞,满嘴理由,没有一个中听的,但他现在只想听谢夭说实话,他道:“即使不发病,五感也不如之前了么?”
谢夭沉默一下,继而又笑起来,道:“怎么说呢。其实我没感觉。但可能被砍了这么一下才知道,真的不如之前了吧。”
他笑嘻嘻道:“反正就五年,五年我也不至于五感尽失。”
江问鹤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夭长叹一声道:“江大神医,现在你知道了吧,有时候不是我想出剑,是不得不出剑。不出剑就被砍。被砍就会死,出剑也会死,左右都是死。”
“你知道有不出剑的活法。”江问鹤淡淡道,“你把自己往荒野山林一扔,渔樵耕读,这辈子都不用再出剑。是你,非要出来闯荡江湖。”
灯光映照在谢夭沉静又苍白的侧脸上,谢夭笑了笑,不再说话。
江问鹤道:“江湖真就这么好么?”
“好,也不好。”说起这个,谢夭大笑起来,灯下表情也生动,他笑着道,“你神医堂堂主,没闯荡过江湖,真是太可惜了。你来了就知道。”
江问鹤道:“知道什么?”
“你进了江湖,你就不是为了你自己了。”谢夭道,“也不是为了江湖本身,而是为了江湖里的人。许许多多人。”
“我明白。”江问鹤沉沉看他一眼,道:“但是你这话有一点不对,你何时为了你自己过?”
谢夭这时想起李长安,从最开始走到现在,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纵着自己的性子做了,他笑道,“我已经在为我自己了。”
第34章 梦魇(三)
江问鹤其实没太听明白这中间的“已经”从何而来, 以谢白衣的身份死也好,也桃花谷谷主的身份活也好,没有一个是为了自己的。又换了个谢夭的身份行走江湖, 也只是为了查当年旧案。
但听他这么说, 他也不再反驳, 道:“你不后悔就好。”
谢夭此时活动肩膀感受了一下伤口,几乎是下意识的, 手臂甩了个挽剑花的动作,听到江问鹤说这话, 笑道:“在下不才, 此生做过的事, 从没后悔过。”
一句话说得豪气十足, 绕是什么人都不敢说自己此生无悔的, 但是谢白衣敢,他干什么都是顺心而为,千里奔袭千金台是,一剑落红三十里是,死去是,活过来也是。
他笑得过于张扬, 玩剑的手势也实在嚣张。江问鹤对于江湖上谢白衣种种恣意传闻也只有耳闻, 如今见他如此,突然就窥见了一点谢白衣年少的样子。
然而下一瞬, 谢夭倒抽了一口凉气, 捂着胳膊,狠狠“嘶”了一声。
江问鹤冷哼一声, 道:“装吧你就,遭报应了吧。”
谢夭抽着凉气, 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真没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