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一听这话,推拒的手立即软了。他做梦都想和叶京华做堂堂正正的一家人,一时又是感动又是羞怯:“这……我……”
叶京华见他被叶夫人戏弄的模样,心痒又心疼,主动解围道:“母亲,还是待我们回府梳洗一番再戴吧。”
叶夫人这才作罢,将项圈收回了盒子里交给赵宝珠:“我的儿,你年纪还小,这个万万得贴身戴着,不能轻易离身,方能保平安啊。”
赵宝珠两颊通红,诺诺接下了盒子,却暗中想着,叶家母子老是把他当小孩子,其实他已经很大了。可到底不愿扫长辈的兴,赵宝珠暗自决定下次见叶夫人之时定得戴上,不要辜负夫人的苦心。
几人这么折腾了一番,待真正进城,天边已被燃烧般橙红的黄昏覆盖。
待马车沿着主街,一路走到能看见宫墙的地方,叶京华忽然道:“母亲,今日劳烦您前来为我们接风,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们来日再到府上拜访。”
叶夫人闻言一惊,回过头道:“你不跟我回府?”
叶京华微微敛下眼,淡声道:“我们明日便要进宫述职,还需早些准备。”
这倒也在礼,叶夫人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却仍是有些不甘:“今日知道你要回来,府里设了宴*,你三妹妹、四妹妹,都盼着你回去呢。”
三妹妹四妹妹指的就是叶宁叶淼两个小丫头。
赵宝珠听了,有些不安地望向叶京华,扯了扯他的衣袖。叶京华暗中按住他的手,看向叶夫人,低声道:
“如今还未跟皇上回明,贸然到府上,于礼不合,待我明日述了职,再去回父亲。”
叶夫人闻言,又是一噎,接着长叹了一声。
叶京华虽数年前便已在名义上独立分了府出去,可实际上往来还是非常紧密。可自叶京华执意要外放到青州去,并因此在本府正屋前长跪不起后,叶执伦就彻底恼了这个二儿子。放话让叶京华除非回来继续做京官,否则不要来见他。
叶夫人也是无奈,不知这两父子上辈子是结了什么孽缘,难不成是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偏生投身做了父子?
话说到这份上,叶夫人也不好再阻拦,只能由着叶京华去了。
待两人的马车往小叶府去了,赵宝珠扯了扯叶京华的衣袖,担忧道:“少爷,你跟宰相大人吵架了吗?”
虽未道明,赵宝珠也从两人的神情中看出了些端倪,有些不安道:“是不是我们的事被宰相大人知道了?”
叶京华看他一眼,伸手将赵宝珠揽入怀中,闭了闭眼:
“不用管他。”
语气竟很嫌弃似的。
赵宝珠闻言,有些无奈。这满京城中能用这样的语气与宰相说话的,也就只有叶京华了。也真不知这两父子是怎么回事。
待马车行入熟悉的小巷,赵宝珠趴在窗边,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马车在巷口一转,远处叶府的白墙黑瓦便已映入眼帘,赵宝珠探出头看去,果然模糊见三个影子站在门口。
“宝珠!”
还未等他们走近,邓云中气十足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是邓云!”赵宝珠登时双眼一亮,兴奋地看向含笑的叶京华。待马车一停,他头一个先蹦了下去,抬眸便见邓云与方家两兄弟站在门口。
“邓云!”
赵宝珠兴奋地叫起来,跳起来就抱住了邓云。邓云也很是高兴,他似是又高壮了些,一把便将赵宝珠从地上提了起来,还在空中转了一圈“宝珠,你长大了好多了!”
邓云一双浓眉都要挑到鬓角上去了,他将赵宝珠放下来,上下看了看,大手用力拍了两下少年的肩膀:“你这小子,还是能长高的嘛,你这半年多得长了有好几寸吧。”
赵宝珠闻言,骄傲地抬起了头哼哼几声,他这几个月来确实长高了不少,以往都只到叶京华的肩膀下方,现今都能到肩膀上面一点点了。
然而就在这时,方勤伸出手把邓云往后拉了拉。同时,叶京华由赵宝珠身后走出,将手搭在了方才邓云放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
三人神色皆是一凛,俯身道:“见过少爷,恭迎少爷回府——”
叶京华神情平淡,扫了他们一眼,轻声道:“我说过,要怎么称呼?”
三人一听,复又转向赵宝珠:“见过赵大人。”
赵宝珠连忙道:“哎呀,不必不必,我们之间,无需有这些虚礼。”他抬头看向叶京华:“我真的不在意这些。”
叶京华敛下眼,神情和缓了些,手指在他面上轻轻一捻:“礼不可费。”
赵宝珠红了红脸,无法,只好回头道:“快快请起。”
三人这才起身。待叶京华率先走进府中,去安排各项事宜,三人才似是松了口气。赵宝珠眼见着邓云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有些疑惑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往日里,也没见他们这般怕叶京华啊。
邓云长长出了一口气,看了赵宝珠一眼,见叶京华走远,这才敢压低了声音跟赵宝珠说话:“你不知道,自从你走了,少爷便看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已经好些日子不搭理我们了。”
方勤听到了他的话,皱着眉上前道:“你这是什么话?少爷规范这府里的规矩是分内之事,你也太不像话了些,跟你说了多少回——”都不知道避讳。
碍着赵宝珠在跟前,方勤没把话说透,邓云倒是听懂了,讪讪道:“我、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吗。”
赵宝珠没听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欢欢喜喜地迎上去:“勤哥哥,理哥哥,你们都好吗?”
方勤与方理见他这般,面上带上几分笑意:“我们都好。”说罢,拿出了一个锦囊递给赵宝珠:“前些时候是你的生辰,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还望赵大人手下。”
“真的?”赵宝珠惊喜极了,当即便打开来一件,便见里面装的是一只小小的护身符。
邓云凑过来,道:“这是我们往北山灵台寺上求的,听说很是灵验,你日日戴在身上,保管能加官进爵。”
方理瞪他一眼,简直要被气笑了:“这是求的平安符,你又胡说些什么?”
邓云回嘴道:“我拜佛的时候许了加官进爵的愿,神仙难道就不管我了?”
赵宝珠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的,眼底都是柔和的笑意,他眸光闪烁,当即拿了护身符戴在身上,微笑道:
“谢谢你们,我很高兴。”而后又道:“以后不要叫我大人,还是叫我宝珠吧。”说罢,他悄悄朝叶京华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少爷面前叫叫就是了。”
闻言,邓云笑开了,方勤方理也是相视一笑。他们对赵宝珠的人品从未有过怀疑,但真眼见了他虽是当了官,却还是待他们如故,心头依然漫上了一股暖意。
几人低声说说笑笑,俨然有要背着叶京华造反的意思。正在这时,赵宝珠向四周看了看,忽然道:“李管事呢?怎么没看见他。”
此话一出,几人间顿时静了一瞬。
赵宝珠眼见着三人面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缓缓蹙起眉间:“……到底怎么了?”
邓云知道自己有大嘴巴的毛病,这半年间他在叶京华的严加管教下已经好了些,一说到敏感话题,便闭嘴不敢言,小心地看了一眼方勤。方勤和方理对视了一眼,到底是方勤开了口,他放低了声音,小心措辞,将李管事被赶到农庄上面的事情跟赵宝珠讲了一遍。
“……大约就是这般。”方勤讲完,见赵宝珠神情阴沉,眉头皱的死紧,越发放轻了声音:“其实,那庄子就在郊外不远,是最大的一个,条件也很不错,现在还有两个小厮、一个婆子照顾李管事的生活。”
他是想表达叶京华对李管事还是非常仁慈的,然而赵宝珠眉头抽了抽,脸色没有丝毫好转,显然并不很不高兴。
邓云也凑过来道:“是啊,你不知道少爷从琼林宴上下来看见你不在,着急得跟什么似的,一晚上都没睡。我们眼见着都不敢说话,生怕被赶出去发卖了,幸而少爷到底心善,没对我们怎么样。
听了这话,赵宝珠眉眼颤了颤,脸色这才好转了些,抿了抿唇道:
“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他听到叶京华一晚上都没睡,有点心疼,但很快又道:“那无论如何,这都不管李管事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拿李管事出气干什么。”
他说着,似是气不过一般,跺了下脚:“不行,我去跟他说。”
说罢,便转身向屋内跑去,留下三人诧异地张大嘴,看着他的背影。赵宝珠话里的’他’自然是叶京华。方勤、方理两人敏锐地察觉到赵宝珠对叶京华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以往两人就是很亲密的,可到底隔了一层,赵宝珠对叶京华依恋之余,还十分崇拜,甚至有些时候还有点儿诚惶诚恐。
而如今,那层隔阂消失了。方勤思虑良久,才想出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似是还未成亲时,乡下来的姑娘觉得自己配不上高门绣户的公子,小心翼翼地学着城里的贵女涂脂抹粉,然而待真结了亲,就露出了河东狮的真面目,贵公子到了她面前也得跪搓衣板儿。
男朋友得哄着,老公自然是打得骂得。
邓云迷迷糊糊的,只是挑起眉,拿手肘戳了戳其他方勤:“诶,宝珠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哈,气势怪唬人的。”
又说:“诶,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几人对视一眼,到底是好奇,于是默不作声地采纳了悄悄跟了上去,进了主屋,却也不敢靠的太近,就站在前厅内,竖起了耳朵。幸而在里屋的叶京华没有屏退周遭下人,他们也算不上偷听。
不一会儿,他们便听见了赵宝珠的声音:“少爷,你干嘛赶走李管事?”
屋内,叶京华正忙着布置他们以后的’婚房’,将赵宝珠钟爱的那只暹罗国的小象摆件放在床头。闻言,他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怎么了?”叶京华抬手将赵宝珠揽近些,垂眼温声道:“他做错了事,自然该受到惩罚。”
赵宝珠不赞同地皱起眉:“李管事有什么错?是我执意要走的,他拦了我,也给了我钱银,那二十两银子帮了我许多忙,少爷要怪也该怪我。”
叶京华闻言,沉默了一瞬,抬眸道:“……他篡改你的信件,放在别的府里,只此一件已够将他赶出去。”
赵宝珠顿时噎住,这话叶京华说得很在理,让他无法反驳。赵宝珠思虑了一瞬,他当然还能找理由跟叶京华继续争论下去,但那很麻烦,赵宝珠选择了最快捷的方法。他伸手揪住叶京华的衣袖,嘟起嘴道:
“我早已经原谅李管事,我不管,你明天就去接他回来。”
声音黏黏糊糊,还摇了摇叶京华的衣摆。
叶京华立即投降,道:“好。”
赵宝珠大获全胜,外头偷听的几人大受震撼,微不可查地屏住呼吸,互相对视了一眼。若是李管事在,见他们小夫妻如此恩爱,大概会感动得老泪纵横,但外头的几个单身汉显然还境界不够,眼见着在他们面前从来是冷面冷清的叶京华这般’听话’,都十分不适应。
更有甚过,过了一会儿,一阵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两人像是抱在了一块儿,他们听到叶京华低沉了声音:
“亲一个。”
那声音听得三人从身上到背上起了一阵排鸡皮疙瘩。
不知赵宝珠到底亲没亲,总之他们三个人是听不下去了,纷纷低头敛眸,绕开一众红着脸的丫鬟,悄无声息地从哪来回哪去了。
当夜,小叶府里摆了接风酒,叶夫人将本家里备下的酒菜都送了过来,够全府上下的所有下人吃三天。
赵宝珠喝了几杯酒,又在叶家比他衙门上主屋还大的浴房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舒舒服服地躺在铺了大红锦绣的被子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叶京华今夜很规矩,没对刚沐了浴跟块香甜小点心般的赵宝珠动手动脚,只是揽着他,一下下拍着赵宝珠的背,低声哄着:
“怎么了?”
赵宝珠双臂环着他的脖子,脸埋在叶京华的颈窝里,一下一下蹭着他,哼唧道:“……明天面圣,我紧张。”
明日他们便要进宫述职。
赵宝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帝,只遥遥觉得元治帝是名极英明的君主,他既兴奋又惶恐,生怕自己不会说话,在元治帝跟前会丢叶京华的脸。
叶京华闻言,低低笑了两声,抱紧了赵宝珠,带着安抚意味的吻不断落在少年面上:“不怕,圣上不会为难你。”
元治帝到底先前的乌龙抱有些许愧疚,明天头一次见妻弟的小媳妇儿,就算赵宝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元治帝大概也只会慈祥地笑两声。
可赵宝珠到底紧张,安静不下来,叶京华不得不叫人熬了浓浓的安神汤来,喂赵宝珠喝了下去,才勉强将人哄睡着。
第二日,天还不亮,叶京华与赵宝珠便换好了官服,乘坐马车进宫面圣。
出来接应他们的还是夏内监,他将两人引到御书房旁边西暖阁坐着,说元治帝下了朝便会来。大正月刚刚过完,想见元治帝的人不少,但显然叶京华和赵宝珠排在第一梯队,不用在宫外苦等。
赵宝珠惴惴不安地等着。额头上紧张地出了一头冷汗。
四周侍候的太监宫女低眉敛目,不发出一点声音,基本跟死人没什么两样。暖阁里气氛十分凝滞,只有炭盆中时不时发出一点火花迸溅的声音。越安静,赵宝珠就越紧张,连放在腿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叶京华看了他一眼,暗自在桌下伸出手,借着宽大的袖袍握住了赵宝珠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外终于传来夏内监拉长声音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暖阁内,所以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叶京华与赵宝珠站起来,朝入口处俯身行礼。
不过半息,一只金绣盘龙踏云靴踏入,元治未露面,声音先到了:“都起来。”
暖阁内的众人又哗啦啦地站起来。
元治帝走入暖阁中,精神烁立的脸上满是喜意,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一进门便先看向了叶京华,喝道:“慧卿,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其中熟稔的语气让赵宝珠睁大了眼,叶京华却像是习惯了似的,垂着眼道:“幸赖圣上所召,臣等回京述职。”
“好好好——”元治帝连称三个’好’字,拍了拍叶京华的肩膀,赞赏道:“你那封奏疏写的极好,若不是你与盛渊上奏详叙,朕还不知道税律中竟有如此漏洞,此事朕必得记你大功一件!”
赵宝珠闻言,诧异地看向叶京华。他不知道的是,叶京华的奏疏中不仅陈述了青州州府与当地乡绅尤氏勾结乱政之事,还阐明了当今大行课税律法的漏洞。生丝税一事不止在无涯县有,在其余洲县也有同样的情况,而这种乱象之所以会出现,虽和青州知府的腐败有关,可究其根源,还是与税法中本就存在的漏洞有关。
叶京华人不在州府上,是因为青州州府实则没有太多事情需要了解,说到底,那前任知府陈斯也不过是个地方小吏。这样的人再贪,也作不出什么大乱子来。
而税律就不一样了。叶京华花了小半年研习税律,一点点陈清其中的漏洞,再加上辽东巡抚盛渊在其治下观察到的实际问题,将实证辅以理论,上奏给了元治帝。
赵宝珠更不知道的是,那封奏折上不仅属了辽东巡抚和叶京华的名,还加上了他的名字。甚至他的名字还是与叶京华并排呈上去的。
叶京华听了元治帝的赞赏,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而是俯身,让开了些许位置:“回陛下,此功臣万不敢擅揽,能揭发税法之乱,首功当属赵大人,没有他于无涯县矜业于税制,勇斗贼人尤氏,我等必定还蒙在鼓里,无有追根溯源,清弊通政之机。”
赵宝珠站在一边儿,听到叶京华话里的’赵大人’,一时还没听懂是在说谁。在元治帝看过来,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当即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向元治帝磕了个响头:
“臣、臣无涯县县令赵宝珠,见过皇上!”
他这一下磕得瓷实,若不是赵宝珠天生头铁,换个人早磕晕过去了。赵宝珠声音洪亮,头一次面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磕巴了一下,只好把过年的吉祥话都说了一遍:
“祝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岁岁平安,洪福齐天!”
第89章 对奏
赵宝珠跪下去时就是’咚’一声,磕头的时候又是’咚’的一声,听得生下来就见人跪的元治帝都不禁牙酸。
夏内监站在身后,眉尾颤了颤,不禁抬眸看了赵宝珠一眼。
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些!这小头磕得砰砰砰的,还不得给人心疼坏了。
不得不说,夏内监伴随元治帝多年,很能揣测帝王的心思。元治帝本没想让赵宝珠跪,谁知一个没看住,这孩子瓷瓷实实地就跪下去了。元治帝暗地里转过眼,往叶京华脸上看了一眼,果然见他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痕,目光落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少年,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蹙。
小狐狸到底年轻,若是叶执伦,估计就算听到元治帝要他去死,估计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其中,也有他爱人心切的缘故。到底是年轻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元治帝感慨又调侃地想着,又转回目光看赵宝珠。他自十六岁继位以来便是实权皇帝,在他面前下跪的官员数不胜数,其中舌灿莲花,说话中听之人如过江之鲫。然而不知是否是年岁上来的原因,他如今倒是更待见这种实心眼的小孩儿。
比起各路官员拍的马屁,倒是赵宝珠磕磕巴巴的几声吉祥话让他听着顺心。
“好了好了,快起来。”元治帝笑得像在过年宴席上看到可爱侄孙的老人,转头向夏内监道:“快扶起来。”
夏内监笑呵呵地应了一声,上去要将赵宝珠扶起来,没想到这么小小一个人就跟铁块一样垛在地上不肯起来。
赵宝珠跪在地上,紧张地说:“皇上对臣有大恩,臣出身贫贱,亦无才学,无法回报皇上之恩情,臣深知无能,日夜不能寐。如今得见天颜,还请皇上容我行大礼,以彰感恩之意。”
元治帝听着,略有些意外,倒是被勾起了些许兴趣,抬手挥退了夏内监,好奇道:“你且说说,朕对你有什么大恩啊?”
一般来说,靠科举入仕的官员名义上都算是他的门生,若从设科举、招贤才这个层面上来说,所有官员都能说皇帝于他们有恩。
但元治帝直觉,赵宝珠不会是那般阿谀奉承之人。
下一瞬,他便眼见着伏跪在地上的赵宝珠微微颤抖着,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两本书来,恭敬地用双手高举过头顶。
元治帝微微蹙了蹙眉,定眼看去,发现那是两本非常破旧的书,封线已经开裂,就在散架的边缘,封面上面的墨字已经褪色,隐约能看出一本是《子书全集》,另一本是《论语》。
赵宝珠捧着两本书,始终不敢抬头直视圣颜,声音略微颤抖,却十分坚定:“臣出身于寒微之家,自小家无笔墨诗书,亦无师长教养,若无际遇,恐怕终其一生便是目不识丁,胸无点墨之人罢了。”
“幸而元治十三年,皇上为教化众民,广印诗书,下方至各州县,不取银钱。臣父得幸,取得此书,臣方得以启蒙,后至童试,乡试,乃至于会试——”
赵宝珠极真诚,说道此处,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元治帝的衣袍处:“臣能有今日,全赖皇上当年广印诗书之善政,皇上于臣之大恩,臣无以为报,愿今后凡有得用之处,陛下切勿挂念,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还皇上之恩情!”
说罢,他将书本放下,结结实实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暖阁中回荡着他额头磕到地上产生的闷响。
赵宝珠伏在地上,闭了闭眼,昨夜他在梦境里已将这段话排练了无数遍,如今终于说了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口中一字一句,都发自真心。
赵宝珠幼时家中贫寒,彼时赵母刚刚去世,赵父悲痛异常,拿出全副身家打了副上好的棺椁,将爱妻下葬。之后赵家父子两个的生活一度极度困苦,有时连过冬的余粮都拿不出来,还得饿肚子,什么拿钱买书,买笔买墨,甚至送赵宝珠去学堂念书的事于当时的赵家来说可谓是天方夜谭。
然而有一日,赵父去县城上卖田里刚挖出来的土豆,晚上回家,难得的给年仅五岁的赵宝珠带了礼物。
赵宝珠现在还记得,赵父用那双冻红的,无数次托起过他的,蒲扇般的大手拿出两本书来,小心地递给了赵宝珠,生怕他做惯农活的手将那又薄又细的纸张弄破了:
“小宝,这是县衙门发的好东西,爹爹看不懂,你拿去看吧。”
彼时的赵宝珠接过书,也看不懂,可他很聪明,知道拿着书去问村子里识字的大人,一点点儿地将书上的字都认全了。
那是他求学之路的伊始,也可以说是他仕途的开端。
赵宝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十分幸运的人,他虽出身贫寒,却一路都有贵人相助。若是没有元治帝广印诗书,他根本不会有机会启蒙,若不是周围断断续续有好心人教他读书,他或许考不过乡试,若没有叶京华,他或许早就冻死在京城的冬天里。
所以赵宝珠从不怨怼,他真心觉得自己的命很好。
同时,元治帝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
一开始,他的神情只是好奇,然而随着赵宝珠的叙述,他的目光越来越认真,由惊讶缓缓变为严肃,双眸发出兴奋的光。
“夏长春。”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着兴奋而有些微微发抖:“给朕把那两本书拿过来。”
夏内监应声去接过赵宝珠手上的书,元治帝接过来一翻,果然看见书本背面有个已经有些看不清的日期,年份果然不错,旁边儿还有他的宝玺。
元治十三年,他下令广印诗书,免费分发于各州县以劝学。这本不过是他众多政绩中的一项,印几本书而已,花不了几个钱,元治帝原本也没指望能有什么大效用。
所以,当赵宝珠真的拿着这两本书,一路走过童试,乡试,会试,作为朝廷命官站在他面前,元治帝才尤为触动。
于一个当权者,一位有抱负的中兴之君来说,没什么比亲眼看着自己的政令化作现实来的振奋人心。
“好!”
元治帝断喝一声,一双虎目放光,上前几步亲自将赵宝珠扶了起来,口中道:“赵卿,快快请起。”
赵宝珠哪里敢皇帝扶,乖乖地自个儿站了起来,却还是不敢看元治帝的脸、元治帝激动地面带红光,目光如炬,将赵宝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命道:“抬起头来。”
赵宝珠这才敢抬起头。
元治帝又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见少年五官端正,修眉大眼,鬓角眉梢,一看就是刚正不阿的性子。特别是那双眼睛,里头清澈一片,便是少年人的忠诚赤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