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老人,手搭在了程闻脩肩上:“收下吧。”
看见老人,程闻脩神色一变,眉尾都因为心中巨大的拉扯而微微抽搐。片刻后,他接过了赵宝珠手中的书信,低下头,退到一旁。
赵宝珠见状,虽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放在心上,而是惊诧地对走出来的老人道:“程太爷,您怎么也来了?这天可冷呢!”
出面的正是程闻脩的太姥爷,老爷子今年已有九十三岁高龄,是无涯县上最年长的一位老人。
程太爷向前一步,代替幺孙朝赵宝珠弯下腰:“老夫替幺孙谢过赵大人,叶大人。”
“唉程太爷——”老人腰才弯下去一点,赵宝珠就扑上去将他扶住:“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快起来!”
这次,叶京华没拦他,而是跟着赵宝珠下了车,扶起程太爷:“老人家不必多礼。”
程太爷缓缓直起身,看着赵宝珠和叶京华,饱经风霜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微笑,低下头,抬起手,似乎是想从包裹里拿出什么。老人家动作慢,赵宝珠站在一旁等着,还隐隐伸出手护在老人身后,害怕他摔倒。
“这个……”程太爷摸索了半响,终于颤颤巍巍地捧出了见什么东西,递到赵宝珠面前:“这是我全县上下的一点心意,还请赵大人收下。”
一点光亮照在赵宝珠脸上,他定眼一看,见老人手中的是一件宝蓝色的小坎肩,做工极为精致,由丝绸做面,棉花做里,锦缎表面上用金银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图样。赵宝珠惊讶地长大了嘴,讶异道:“太爷,这是——”
程太爷眼尾的皱痕弯了弯,已经有些昏黄的眼中闪烁的笑意,缓缓地说:“这是拿大人给我们的生丝做的,每家每户都出了一段,给大人缝了这个……今年冬天雪多,大人要出远门,穿在衣服里暖和,别病着了。”
在收缴尤家的家产之后,田地物归原主,这些强卖给百姓又当做税银收上来的生丝也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百姓手中。
而百姓又用它制了衣,送还给赵宝珠。
无涯县的故事,自丝起,又由丝终。
赵宝珠哑口无言,半响都没说出一句话。周围的百姓见状,都道:“穿上吧,小赵大人,冬天可冷呢,别冻着了,穿上吧。”
他们看赵宝珠的目光似是在看救一县于水火之中的父母官,又似是在看自家要出远门的子侄。赵宝珠回过头,缓缓环视周围的百姓,他们有些人的手已冻得有些发红,粗壮又厚实,这些百姓也许一辈子都未穿过丝制的衣服,却交了几十年的生丝税,如今有了丝,却拿给他做了衣裳。
赵宝珠双眸发红,抿紧唇,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官府,将小坎肩穿在了身上。
周遭的百姓脸上露出了微笑,亲手做了衣服的妇人们慈祥地看着赵宝珠,嘴里低声喃喃’正好,做大一点儿,来年长高了还能穿’。
因着中间夹了棉,这小坎肩穿着极其暖和,赵宝珠眼眶发红,坐在马车里,跟随着长长的车队一路走出无涯县城门。
他们的车队很长,赵宝珠和叶京华的轿子出了城门,后面的车队却还在城里。百姓也一路跟着车队走到了城门前,左右分成两队,给车队让出道路,却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赵宝珠由窗口探出头,看见远处百姓站在晴雪之中,身后是青雾般的远山。他们看见他,纷纷伸出手,在空中摇摆起来。
赵宝珠本想开口叫他们回去,声音却哽咽在了后头,言未尽,泪先流。
叶京华见少年神情怔愣,豆大的泪珠顺着通红的眼眶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还要死咬下唇不出声的样子,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宝珠。“
他伸出手,自身后小心翼翼地覆上赵宝珠的紧握住帘子的手,似是忽然惊醒了他。赵宝珠双眸含泪,怔怔回头,在看见眉心微蹙、满眼痛惜的叶京华时,像是终于不能承受似的,转身将面孔埋进了叶京华怀中。
尾卷:太子归掀京城风波
二月,北方尚在寒冬之中,南方已悄悄回暖。
越往南走,雪便越少。山谷之中,雪化为水,随着河道蒸腾而上,空气中弥漫着高山溪水冰澈纯净的气息。
叶家车队横贯于山谷之间,如一条巨龙,盘桓至数里开外。深入蜀山腹地之中,随行的镖局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随时抬头看着山顶的情况,以防有山石滚落。
邓云自马车中探出头,看着前头的深山巨谷,微微一憷,回头对陆覃道:“这路也太不好走了,怪不得夫人日夜悬心,写了这么多封信来。”
叶夫人担心儿子儿媳的安危,几乎每十天就要差人送信来。叶家家大业大,直接在青州与益州的交界处找个驿站,将里头的伙计全部包了下来,专为叶家往返益州与京城送信。
陆覃闻言,看了他一眼,道:“蜀道之难,天下皆知,自然不会好走。”
邓云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宝珠也太不容易了,这路,也不知他们怎么走过来的。”
叶家人马如此齐全,尚且如此艰难,赵宝珠出身贫寒,家里连匹马也没有,也不知一路上遇到了多少困难,有没有冻着、累着。邓云想着,心里便有些难受,又十分钦佩,赵宝珠能靠一己之力走出这十万大山,还考上了进士,堪称人杰。
谁知听了邓云的话,陆覃一眼扫过来,道:“不可直呼大人名讳。”
邓云听了,撇了撇嘴,嘟囔道:“私底下叫一叫嘛。”还不服气地瞪了陆覃一眼,冷哼一声,心想陆覃哪里明白他们和赵宝珠的交情,他们可是相识于微末。陆覃被他瞪了,倒是也没说什么,像块石头似的,默默做着手上的事。邓云也懒得跟他多说,一扭头,就拿着刚拿着刚拿热水浸了的丝绢跳下马车,朝前头走去:
“我去看看赵大人今日还哭了没!”
没错,自离开无涯县后,赵宝珠情绪一直十分低落。刚离开那几日,更是想起来就要哭一次,百姓们送的小坎肩更是穿在身上不愿意脱,前些时候好不容易哄着脱下来洗干净,刚晾干就又巴巴得拿过去穿上了。
叶家车队里的众人都习惯了轿子里时不时传来的哭声,知道的是官员衣锦还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闺阁小姐要远嫁呢。
其实,赵宝珠并非心智脆弱之人,会这般,一是由于无涯县是他头一次真正执政之地,所废心血颇多,二是由于,叶京华就在他身边。
叶京华哪里看得下去他难过,一见赵宝珠掉眼泪就要去哄,越哄赵宝珠就越瘪嘴巴,一来二去,哭得更凶。
赵宝珠虽在外人面前刚强,在叶京华跟前却爱撒娇。每日叶京华就见少年方才好好的,忽得吃了什么,或看见了什么,又想到了无涯县的百姓,小嘴一撇,猫儿眼里立刻蕴起水汽,往他怀里一钻,吧嗒吧嗒地就开始掉眼泪。
叶京华的心都快被揉碎了,愧疚得恨不得回去扇跟皇帝提要求要将赵宝珠调回去的自己两巴掌。
无涯县多好,山清水秀的,他就是陪着再呆上两年又怎么了?
可惜悔之晚矣,听到邓云在帘外的声音时,赵宝珠正枕在叶京华腿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
叶京华五指抚着赵宝珠的后脑,一下一下捋着少年的乌发,俯下身,声音比动作更轻柔:“宝珠,邓云端了水来。”
赵宝珠听了,微微动了动,将自己缩进叶京怀里:“……我不要见。”
哼哼唧唧的。叶京华赶忙哄道:“好,好,我不让他进来。”说罢,他向外将盆子接了进来,便让邓云回去。邓云见状,心里也有了数,今日也在哭鼻子呢。赵宝珠一哭就不爱见人,怕人家笑他,殊不知车队里上上下下早都知道了。要是见叶京华频频叫水进去,又总不见人出来,就是里头在忙着哄人呢。
“来,擦擦脸。”
车厢内,叶京华将巾帕拧干,轻声道。赵宝珠在他怀里拱了拱,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今日倒是没哭,脸蛋上没有泪痕,神情却有些低落,整个人蔫儿巴巴的,也没个笑脸。
叶京华心疼极了,细细将少年的脸蛋擦干净了,再将人抱进怀里,搂着哄道:“乖,不难受了,嗯?再有十日,我们就到家了。”
赵宝珠听了,骤然抬起头,眼睛都亮了些:“真的?”他没成想车队的脚程这么快,要知道他当初出蜀,可是走了好几个月呢!
叶京华俯身亲了亲他的额角,“我骗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他知道赵宝珠返乡心切,早就做好了计划,马都在赵宝珠不知道的时候换了好几匹,银子流水一般地花,日夜兼程,将时间缩短了不少。
赵宝珠的心情立即好了不少,嘴角一翘,唇角立即浮现两颗小梨涡,甜甜地笑起来。他许久未见村里的人了,还有爹爹,家里应该还有过年剩下的年货,他馋家里做的辣味腊肠了。
他一高兴,伸手便抱住了叶京华的脖颈,’吧唧’往男子嘴巴上亲了一口:“少爷!我心悦你!”
两人’圆房’已有数月,赵宝珠已没了以往的生疏,自然地做出这种亲密的举动也不会脸红了。
叶京华笑了笑,反手便将赵宝珠搂在怀里,加深了这个亲吻。
半晌后,他松开略有些气喘的少年,垂眸看了赵宝珠一眼,在他红的快要滴出水的唇上吮了一口,微微蹙起眉:“怎么这么甜?”
赵宝珠还在长着唇喘气,闻言一凛,心虚地敛下眼:“什、什么?”缓缓就要从叶京华怀里爬出去,却被人捉住手臂扯回来,掰过下巴亲了一口。
“是甜的。”又一吻毕,叶京华舔了舔嘴角,一手捉住赵宝珠的下巴,确信道:“又偷吃蜜饯了,是不是?”
赵宝珠羞耻又心虚,双颊粉红,眼神飘忽:“没有……”
“撒谎。”叶京华低声呵斥,遂一把将赵宝珠推倒在马车里。
赵宝珠向后倒在车里,幸而软轿中用兽皮包裹,又在上头铺好了松软的被褥,赵宝珠倒是没摔疼,一抬眼,便见叶京华按住他的肩,俯身下来,又来找他的唇。
赵宝珠说不出话,哼哼了两声——少爷要做什么。
叶京华却听懂了,他品着少年唇齿间甜丝丝的味道,敛下眼,眸色深沉,低声答道:“自然是罚你。”
马车外,车队翻过一座山头,此时正在一条小溪旁略做修整。叶家的下人忙着生火烧水,镖局的人抱着剑守在一旁,不会儿,便听到轿子里传来隐约的呜咽声。
这几日下来众人早已习惯,心想定是里头的大人又在哭了。没人多想,过了许久,那哭声低下去,里头的叶公子叫了比往日更多的水进去,也没人起疑心。
叶京华没说谎,过了十日,车队果然来到了赵宝珠的故乡。
他家村子所在的山南县顾名思义,位于大山南侧,日照充足,有溪水横贯其中。自北面翻南面,天气一下暖和了很多,地上只有一层薄雪,山林中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已长出了嫩芽,叶京华抱着赵宝珠坐在轿旁,看着外面的景色,不禁叹道:
“果然是人杰地灵。”
他望着远处群山之下,牛羊零星散布在草甸上,有人家屋顶上缓缓升起炊烟,广阔的河川一望无际,云层像是飘在半山腰,实在是在京城无所得见的景色。
叶京华感叹得真心实意,赵宝珠却以为他是在哄自己开心:“少爷又哄我。”
叶京华闻言,低下头亲了亲赵宝珠,低声道:“我句句真心,宝珠的故乡极美。”
赵宝珠闻言,反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望着窗外的景色,待冷风将脸吹得通红都不愿收回目光。这里偏僻又贫寒,他们村上恐怕连能住下这一车队的人的地方都没有,可这好歹是生他养他的土地,赵宝珠犹如倦鸟归林,看着远处的炊烟,望眼欲穿。
叶家的车队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显然十分突兀,长长的车队在田野上绵延,还没到村口,就吸引了十几个百姓。
只见几个身着麻布袄子,头戴兽皮帽的男人站在村头,手上举着铁锹、木棍等物,目光警惕地看着不断靠近的车队。他们身后站着几个夫人,神情紧张地探头探脑。
也不怪他们如此警惕,车队打头的是叶家雇佣的几个镖局伙计,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一脸凶相的样子十分骇人。
然而,就在绵长的车队渐渐逼近之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传来:
“梁姨,张伯伯——”
几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朝车队看去,便见车厢里探出了一颗脑袋,乌发在风中飞舞,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面孔来。
被叫做梁姨的妇人一看就把人认了出来:“是小宝!是赵家的小宝回来了!”
其他人也跟着看清了人,神情登时由忧转喜,男人将手上的铁锹一扔,转头就往村里跑——得快让那姓赵的知道,他的宝贝蛋子回来了!
叶京华在赵宝珠旁边,听到了妇人的声音,眉梢微动,看向赵宝珠:“小宝?”
赵宝珠见自己的乳名被叶京华听了去,脸颊一红,小声嘟囔:“爹爹喜欢这么叫我,大家都跟着叫。”
叶京华听了,轻轻笑了笑,又将赵宝珠搂紧了些。心中却微微一凛,单看赵父给赵宝珠取的名字,便能见其对小儿的珍爱。定是自小捧在手心里宠着的,要达目的,他此行恐怕是困难重重。
赵家村并不大,全村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户人家,很快赵宝珠带着一大队人马返乡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几乎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出了村,在村头将叶家的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小宝,真是赵小宝回来了!”
“赵家的从京城回来了!”
“小宝,听你爹说你考上咧?当上官啦?”
赵宝珠钻出轿子,走到车辕上,一时竟因为人太多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禁眼圈发红,伸手握住向他伸出的手:
“张伯伯,王叔,齐嬢……我考上了!”
众人一听,都是为之一振,一个个都咧开嘴,比家里过年杀了猪更高兴:“考上了!真考上了!”
就在人群振奋之时,一个尤为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村头,他比周遭的人都平白高上一大截,一些身材娇小些的妇人竟然只到他的胸口。
他一走过来,登时宛若巨船入海,一下便把人群如海水般分成了两半,几步就走到了马车跟前,去叫人的男人在后头冲赵宝珠道:
“小宝,你爹来了!”
赵宝珠一抬头,猫儿眼立即睁得溜圆,叶京华就在他旁边都没看住,眼见着赵宝珠一下子就蹦下车辕:
“爹爹!”
那身高八尺还有余的大汉一伸手,像捞小猫崽一般将赵宝珠稳稳抱了起来,呵呵低笑两声,胸膛都跟着他浑厚的声音颤动:
“小宝,终于舍得回来看你爹爹啦?”
来人正是赵宝珠的爹爹,赵八。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纯粹是因为赵父在家中排行老八。村里的人大多都用诨名,叫他’赵熊八’,因为赵父的体格实在惊人,在满村的男人中属他最强壮,像头黑熊一般,故而起了这个诨名。
赵宝珠早逝的娘亲,是隔壁村的白族女,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美女。正是因为赵父身强力壮,这位白族美人才看上了他,说什么都要出村去嫁给一穷二白的赵熊八。
后来生了赵宝珠,却没能遗传赵父健壮的体格,反而和娘亲像了个十成十,生得又白又嫩,一直比村里其他的男孩子要矮一截。
赵父痛失爱妻,见小儿和亡妻如此相似,更是满腔怜爱,惯得不行,三岁前都没让赵宝珠下过地。于是村民们就整日看着黑熊一样的赵父怀里揣着个白嫩的小娃娃进进出出,连干活都要背在背上,生怕村里的土路磕着了小儿白嫩的小脚。都纷纷在后头议论,着熊八长得那样强壮,生出来的儿子却跟只小猫崽子似的,看那宝贝的样子,比养闺女还娇惯。
赵熊八家里的赵小宝,成了这村子里的一大景观。
待赵宝珠大点儿,走路走得很好了,村民们便天天见他小猫崽儿似的跟在赵熊八身后,身量才堪堪到父亲的大腿处,看着可爱极了。
如今,赵宝珠虽已长大了,一到了赵父怀里,却很自然地抬手环住爹爹的肩,头靠在胸膛上,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爹*爹……”
“哈哈哈哈——”赵父仰天长笑,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儿子的背,强壮的手臂颠了颠:“让爹爹抱抱,重了点儿没?”
周围的人见了,都纷纷笑起来,妇人们捂着嘴,看着穿着一身锦缎衣裳,头戴玉冠的赵宝珠被赵父抱在怀里,明明都已长成位俊俏少年郎了,在赵父怀里却还是像只猫崽,纷纷打趣道:
“小宝都有十七了吧,还跟小时候似的——”
赵宝珠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儿,一下子撑起身子来,红了脸,对赵父道:“爹爹,快放我下来!”
赵父笑呵呵的,依言将赵宝珠放了下来。看着儿子站在自己跟前,锦衣玉戴,身姿挺拔如小白杨,眉眼间皆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满眼都是骄傲:
“小宝长大了。”
赵父感慨着,手在赵宝珠头顶比划了一下:
“我儿长高了,我看跟隔壁二狗也差不多了!”
二狗是老赵家邻居的儿子,虽小了赵宝珠几岁,却一直比赵宝珠高一截。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赵宝珠在叶京华的娇养下窜高了一截,却还是只到赵父的胸口处,赵熊八实在是太高了。
赵宝珠闻言,嘴硬道:“我本来就跟他差不多高。”
随即,他听到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呼:“哎呀,这还有个更俊的。”
赵宝珠回头一看,原来是叶京华下了马车。叶京华在青州被他连累成了野男人,到益州这一路上都穿的很随意,今天却像是刻意打扮了一下。只见他穿着身藏蓝袍子,脚踏玄色银云靴,一头乌发全数束起,戴了顶没镶金的素玉冠,既庄重又不显得过于华贵,虽身上半点儿配饰都没有,却叫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挺拔又俊美。
赵宝珠虽也焕然一新,但众村民是看着他长大的,在他们眼中赵宝珠还是当年那个只有小小一点的小宝。
可骤然见了叶京华,众人却有些被震慑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们一见这俊美得惊人的年轻男子,便觉得他一定官位不低。似是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比拟,非池中之物。叶京华一走过来,周围的村民都不自觉退后,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赵父也看见了他,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向赵宝珠:“小宝,这位是?”
赵宝珠见叶京华走过来,面上一喜,让开一步让叶京华走到自己身边来:
“爹爹,这是——”说到这,赵宝珠忽得顿了一下,想到这是在众人跟前,想了想,还是改口道:“这位是我的同僚,叶大人。”
赵父恍然大悟,原来是儿子的同僚,他见叶京华这架势,觉得这官老爷定是来头不小,便抱拳朝叶京华弯下腰:
“叶大人,我儿一路上受您照顾了。”
赵父知道自己长得比常人高,因此腰也比常人弯得更低,然而他才刚刚一低头,那位叶大人却忽然上前来扶住了他:
“赵伯父万万不可。”叶京华将赵父扶了起来,没有受他的礼,反而朝他行了晚辈礼:“我与宝珠情同兄弟,互相照料乃分内之事,如今前来拜见,需叨扰伯父,还请伯父见谅。”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谦逊,不仅后头的叶家仆从目瞪口呆,连赵父自己也都愣了一下,心想这官老爷也太客气了,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
见叶京华文质彬彬,谈吐不凡,也很为赵宝珠交到了这样的好友而高兴,心想京城就是不一样,读书人多,都很斯文,不像他们村里的那些粗野小子,就知道欺负小宝。
这么多年过去,赵父还是对当年村里的几个小孩因为看不惯赵宝珠长得白就欺负他的事情耿耿于怀。虽然结局是那几个小孩都被赵宝珠打的吱哇乱叫,最后对赵宝珠俯首称臣,甘为小弟,赵父却只记得那天赵宝珠回家时小小的手脚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可把他心疼坏了。
小宝那样小,又乖,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哭。
赵父自从那时,就想让赵宝珠读书,今后考到外头去做官,做了官,就没人能欺负得了他了。
“好说,好说。”赵父对叶京华的印象很好,既是自家小宝的朋友,那定要好好招待一番才是,他大手一挥,热情道:
“没什么叨扰的,叶大人不如就住我们哪儿吧,我昨日才打了一头野猪,等会儿杀了把肉炒来吃,可香了!叶大人喜欢吃什么?玉米馍馍吃不吃?我等会儿去柳婶哪儿换几个来——”
“爹爹!”赵宝珠见赵父这么自来熟的样子,害羞地脸颊通红,扯了扯他的袖子。
赵父被他打断,茫然地低下头:“啊?咋了?”像头呆呆的大熊。
赵宝珠有苦说不出,瞪着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意思,怎么能让少爷吃那些!他们家也太寒酸了,他还想着让叶京华住到县城上去呢——
然而就在此时,叶京华忽然开口:
“伯父盛情,小子不敢辞。”叶京华微微俯首,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姿态:“我虚长宝珠几岁,伯父可随意称呼。”
这话说出来,不管他人是什么反应,叶家的下人们已经快要晕过去了。邓云瞪着叶京华的背影,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这还是他们那位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二少爷吗?
淡定如陆覃,看到如此场景,眼角都抽了抽。
看见他们家少爷,一个堂堂宰相之子对一个乡野村夫这般放下身段,简直都算是上赶着讨好了,纷纷有些不能接受,还是靠叶京华此前对他们反复叮嘱,他们才强撑着没发出声音,安静得像一群死人。
幸好赵父没受他这个礼,道:
“唉,大人不必如此,我虽是粗人,也知道礼数,大人不必谦虚——”他一手揽过赵宝珠,另一只手将腰间的镰刀一甩挂到背上,本来想伸手拍拍叶京华的肩以示友好,但又觉得读书人可能不兴这些,遂作罢,只热情道:“走走走,这外头可冷得很呢,我们回家去,杀猪,吃肉!”
随着他的动作,那镰刀锋芒上的光在叶京华脸上一闪而过,看着极其锋利。
叶京华看见大汉身后几乎有半个人高的大镰刀,一时姿态微不可查地更端正了些。
赵父最终带着叶京华和赵宝珠回了家。
赵家的房子是当年赵父亲自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虽然寒酸,但非常结实,且打扫得也很干净。小小的几肩平方坐落在一处山坡上,下边儿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溪,一头水牛正在溪边喝水。
“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