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回京,这两父子连面都没见着,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仆人忽然从屋内走出来,向几人鞠了一躬,低声道:“回夫人,二少爷,老爷让二少爷谨遵皇命,不必去回他,速速出城。”
这话,表面上是让叶京华遵守圣旨。然而稍微对叶家这对父子俩的关系有所了解的人,都能听明白,这不过是叶执伦找的借口罢了。昨日在宫里叶京华不仅拒绝留在京城,还自请要回去青州的消息一传出来,叶执伦当即没说什么,实则当夜仆人就扫了两套摔碎的杯具出来。
叶京华听了,没什么反应,叶夫人倒是当即皱起秀眉,面上泛起怒意:“什么?那姓叶的——”
她刚要发火,却被叶京华拦了下来:“母亲,算了。”
叶夫人看向叶京华,又看了眼神情有些诧异的赵宝珠,到底在小儿媳面前压住了脾气,用绢帕暗了暗唇角,道:
“算了,你们不必管他,他近年来脾气越来越古怪,快些出城吧。”叶夫人温声道,而后转眼瞥向陆覃及邓云:“此番你们少爷和少夫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选了你们两个伺候,若是回来有什么不妥,我只找你们问。“
她说这番话时声音虽不大,语调却暗含威势。邓云、陆覃二人登时头皮一紧,赶忙俯身道:“是。”
赵宝珠有些怔愣地站在一边。他方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什么夫人?可惜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叶京华哄上了车。
车队一路向巷外走去,到了街口,赵宝珠探出窗口回头看,见叶夫人在站在府外,逐渐变成一个缩小的倩影。
赵宝珠叹息一声,放下帘子,转头对叶京华道:
“待下次回来,少爷还是要多多去夫人面前尽孝才是,她那样忧心你,这次一走,又那么远……”赵宝珠顿了顿,想到方才叶夫人偶然露出的怒容,低声嘟囔道:“没想到夫人还会生气,生起气来还挺吓人的。”
他一直觉得叶夫人如九天神女下凡,容貌美丽,性情又温柔,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没想到她骂起叶执伦来嘴下一点儿都不留情。赵宝珠暗自感慨,却没注意到叶京华暗中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是令人玩味。
叶家的马车整整排了三条街,一路绵延到了数里开外,十分引人注目。若不是马车上没系红绳,前头也没有喜轿,众人恐怕会误以为这是哪个公侯小姐要带着十里红妆出嫁呢。
这队伍在京城受人瞩目,待到了青州,就更加打眼了。
自赵宝珠走后,阿隆就一直闷闷不乐。虽赵宝珠承诺过很快就会回来,但他有点不相信叶京华,总觉得那位权势滔天的叶大人将他们老爷拐去京城,必定不舍得将他还回来的。凭叶大人的财力,说不定会建一座金屋,再搜罗天下的山珍海味天天变着法子做美食给赵宝珠吃,将他们老爷勾住关起来。
阿隆不大的小脑袋里想法一茬跟着一茬,愁得连肘子都少吃了两个,天天蹙着眉头坐在城门口,像只忠诚得等待着主人回家的小土狗。
于是今日,当叶家浩浩荡荡的车队出现在村道尽头,阿隆第一个就跳了起来:“是老爷!一定是老爷回来了!!”
赵宝珠的马车一驶入无涯县,便见阿隆在前头一蹦三尺高,小黑脸蛋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一见真是他,兴奋得脸都红了,当即凑到马车前面团团转:“老爷!老爷你回来了!我等了您好久啊!”
赵宝珠怕他被轮子碾着,撩开帘子一把将人提溜进了马车里,阿隆像只被捏住后颈皮的小狗,落到赵宝珠身边的一刹那就扑了上去,上首紧紧箍住赵宝珠的腰,一股脑往他怀里蹭:
“老爷,老爷,我想死您了——”
“唉,行了行了。”赵宝珠哭笑不得,搂着男孩儿摸了摸他滚圆的后脑勺:“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阿隆抱着他死死得不放手,只觉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依恋地动着鼻尖嗅赵宝珠身上的气味。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身后似乎有谁正在看着他。阿隆一抬头,这才忽然看见叶京华正坐在赵宝珠身边,微微向后靠在车厢里,正垂着眸,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他身上。
阿隆一个机灵,顿时感到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骨碌便从赵宝珠怀里滚了下去。
叶京华这才收回了目光,手臂放上赵宝珠的肩,不着痕迹地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搂了一点儿。
赵宝珠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无涯县,但百姓们没能高兴太久,便听闻赵宝珠很快要走,不再在此处当官了。
百姓们一时都乱了套,接受不了:“小赵大人才来了多久,怎么就要走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福星,才过了两天好日子,赵大人走了,我们怎么办?”
“是不是有人陷害大人,难不成是尤贼?”
“尤贼都死了!连家仆都被判了流三千里,肯定不是他们。”
众人七嘴八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程闻脩算是略微懂行些,解释道:“小赵大人先前被召入述职,地方官述职后都是要升官的,这是好事,说不定赵大人能回去当京官呢。”
闻言,众人才恍然大悟,这才安静下来。若是赵宝珠要升官,那是天大的好事,他们虽然希望赵宝珠能继续待在无涯县,带他们过上好日子,可也知道仕途于官员有多么重要。赵宝珠是他们的恩人,他好,他们也跟着高兴。
另一边,赵宝珠已经连续熬了好几个大夜,他想趁着离开之前,将能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该敲定的政令都先落实,避免新县令来了之后其余六县的县令背信弃义,将承诺的好处都收回去。因着时间太短,这几日无涯县县衙内的灯光就没熄灭过。
叶京华看得心疼,好几次来劝他去休息,赵宝珠听烦了就冲他耍脾气:
“若不是少爷求了皇上,我还能在这儿多呆几年呢,哪里需要如此,哼!”
叶京华登时哑口无言。
他有愧再先,本来就不敢在这事上惹赵宝珠,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无所反驳,只能默不作声地陪赵宝珠一起做事。
这样几日下来,事情总算做的差不多了。
赵宝珠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偶然朝窗外一瞥,便见后院里里屋的灯还亮着。
少爷也还没睡呢。
赵宝珠心中一动,将油灯熄了,走到后院,轻轻将门推开,便见叶京华靠在床头,正翻开一本书在看。听到动静,他自书中抬起眼,望向赵宝珠,眉眼立即浮现出几分笑意:
“宝珠。”他将赵宝珠招至身前,搂着亲了一口:“事情做完了?”
赵宝珠伏在他怀里,抬头看见叶京华微微泛红的双眸和眼下的青黑,心中一痛,泛起些许愧意。这几日他不管忙到多晚,叶京华都要等他回了房才睡,应当是很累的,他却还老是发脾气。
赵宝珠想着,将脸埋进叶京华颈窝里,低低哼唧了两声。
叶京华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将他搂住,声音温柔似水:“怎么了?”
赵宝珠感受着男子身上温暖的热度,顿了顿,有些纠结地低声道:“少爷……我是不是脾气很不好?”
叶京华一顿,接着低笑出声:“我当时什么事。”接着他长臂一揽,将人整个抱到榻上拿被褥罩住,安全又温暖地团在自己怀里,垂下眼轻吻少年的侧脸:“不必因此挂怀,在我心里,宝珠做什么都是极好的……你若不跟我发脾气,活着还有什么乐子?”
叶京华说着,在心底暗暗笑了一声。他与叶执伦一向水火不容,也许是太过相似的缘故。连挑夫人的眼观上,都如出一辙。都喜欢长得漂亮,脾气火爆的烈性美人。当年叶执伦亦是三元及第,名门之后,什么样温柔小意的闺阁千金找不到?可他偏生选了武将出身的叶夫人。成了亲三天两头被叶夫人指着鼻子骂,他堂堂一国执宰,还不是半点怨言也没有?
叶京华并不介意赵宝珠跟他发脾气,虽然时不时会被气到,但他深爱赵宝珠的生动,他的倔强,他的不妥协。
“宝珠这般,就很好。”叶京华轻轻抚上他的侧脸。赵宝珠被他用无比温和而包容的目光看着,一时心神震荡,不觉低头埋进叶京华怀里,撒娇般得蹭起来:
“少爷,少爷——”他双手紧紧抱着男子的腰,将脸蛋贴在那温暖的胸膛上磨蹭:“我,我好心悦你——”
叶京华啜着微笑任由赵宝珠在怀里乱拱,听了这话,他神情微微一变,轻抚赵宝珠长发的动作逐渐变了味道。
下一瞬,蹭得正欢的赵宝珠忽然动作一顿,被一只手扣住肩膀,拉开按在了床榻上。
赵宝珠的后脑磕在软枕上,轻轻回弹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叶京华翻身压在了他上头,眼角微红的星眸瞥了他一眼,便埋下头去。
“嘶。”
细小的痛楚让赵宝珠眯了眯眼,双手不禁抚上叶京华的后脑,拉着男子的黑发将他往后拽了拽:“少爷,你干什么?”
叶京华被扯了一下,顿了顿,才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抬起头,看向赵宝珠:“怎么,许你蹭我,就不许我蹭你?”
屋内昏黄的烛火打在男子英俊的面孔上,玉面浓眉,眸如点墨,深处翻滚着欲念,若阿隆在这儿,看到这幅场景,定会叹一声男妖精。
赵宝珠被摄去神志,一时没能说出反驳了话来,便被叶京华再次拉开衣襟低下头去。他不得不仰起头,在一片迷乱中模糊地想,这个’蹭’和他的蹭,怎么能一样呢——
赵宝珠离开的那天,几乎全县的人都来送行。
百姓们知道赵宝珠馋嘴,都自家里拿了过年时制作存储起来的蜜饯,坚果,糕点,腊肉香肠等,像是孩子要出原门的父母,一定要让赵宝珠带上。
赵宝珠推拒不过,只能挑了些轻便的带上,忙对百姓们说:“行了行了,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拿回去留着自己家里人吃吧。”
百姓们闻言,依旧十分地围在赵宝珠的马车周围,有人还在说:“老爷,我们家糟的蜜饯比老李家的好吃,带上我们家的吧——“
老李家听了这话哪能罢休,当即跟他拌嘴起来。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现场一时十分混乱,赵宝珠无奈极了,不得不劝起架来。
邓云正帮他收拾百姓给的东西,看着马车中垒起的、小山一般的各类糕点蜜饯,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嘟囔道:“这可不能全吃了,要不然可是要牙疼的。”
说完,还意有所指般看了眼赵宝珠。
赵宝珠看见了,立即气冲冲地瞪回去:“你看我做什么,我难道会偷吃?”
他坐在车辕上,怀里团了一只绒球,随着他的动作,那毛球发出汪汪的叫声。
这是县衙旁边的老丘家送赵宝珠的礼物,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崽,是他们家之前摔断腿的狗儿刚下的一窝崽里最大最肥的一只。
小狗崽太小,赵宝珠怕冰天雪地的将它冻着了,用汤婆子暖了手,再将小狗崽团进大袄里。小狗崽活泼好动,叫声非常清脆,赵宝珠爱怜地低头亲它湿润的小鼻头:“雪球也觉得是我说得对,是不是?”
小狗崽浑身雪白,一丝杂色都没有,因而赵宝珠为它命名为雪团。*
雪团一个劲儿地往赵宝珠怀里钻,嘤嘤地朝他撒娇,接着又转头向邓云汪汪叫起来,大有耀武扬威之意。
邓云瞪着狗崽,心中暗道真是狗仗人势!真是跟主人一个样,小小那么一点儿,脾气却大得很!邓云懒得跟还没断奶的小狗崽计较,哼哼着转身走了。
雪团旗开得胜,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趴回赵宝珠怀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赵宝珠爱怜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就在此时,一股力量忽然从身后撞在了赵宝珠身上,差点没把他给扑倒在地上。
赵宝珠护住怀里的狗崽,转头向后看:“谁?干什么!”
“老爷……“
男孩儿的声音带着颤抖,委屈极了,双手抱着他紧紧不放手。赵宝珠一回头,便见阿隆眸中盛着泪光,憋着嘴巴,一串串的泪水顺着脸蛋滑下,顿时一晒,这儿还有只小狗被他忘了。
阿隆委屈极了,说话都是一抽一抽的:“老、老爷……你真的不要我了,我……”小孩心里难过极了,却也想不出什么太恶毒的话,只得一抹眼睛,梗着脖子大喊:“我以后死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旁边的陶章闻言眉头一蹙,张嘴就要呵斥:“说什么胡话!”
赵宝珠却拦住了他,将怀里的雪团放下,将另一只小狗抱起来,抹了抹阿隆哭得脏兮兮的小脸:“谁说我不要你的?”
他垂下眼,看着阿隆长着嘴,表情茫然的阿隆,轻轻笑了笑,道:“我此番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你若想跟我走,就得和我回京城去。到时候我会送你去读书,若读书不成,就学着做生意,整天只憨吃贪玩可是不行的,你可想清楚了?”
阿隆彻底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宝珠,就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傻了。好半天后,才骤然回过神,一把拽住了赵宝珠的衣袖:“我、我愿意!我要跟着老爷,跟老爷一辈子!”
他当然愿意,愿意的不得了。阿隆想道。他本就不是在这儿生的,被卖到这儿来,孤苦伶仃,只有赵宝珠来了他才有了靠山。阿隆将他当成主子,却也早就把赵宝珠当成了亲人,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跟着赵宝珠,对方走到哪,哪里就是他的家。
赵宝珠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既然这样,你以后就算是我的弟弟,就叫赵隆,可好啊?”
赵宝珠刚来无涯县时,听闻阿隆是个被人牙子卖过来的孤儿,没有姓,也并未说什么。人生在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名也同样重要,赵宝珠将此事看得很重,提出让阿隆跟着他姓,他就做好了要为这个孩子的一辈子负责的准备。
赵宝珠有些紧张地看着阿隆,便见小孩儿愣了半响,接着忽然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隆拜见兄长!”
小孩声音洪亮地道。
赵宝珠一愣,接着笑开了,赶紧将他扶起来,摸了摸小孩儿磕得发红的额头:“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阿隆抬起头,不仅额头是红的,眼圈也红了。他久久地凝视赵宝珠,抽了抽鼻子,遂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官袍里,呜咽着道:“我还是想叫兄长老爷。”
赵宝珠似他的家人,又似师长。虽如今赵宝珠愿认他为弟弟,可阿隆骨子里还是觉得赵宝珠是自己的主子。他想伺候赵宝珠,等他长大了,可以保护赵宝珠。老爷和叶大人做了夫妻,若无后,那等赵宝珠老了,他再做他的弟弟,给兄长养老送终。
赵宝珠不知道阿隆的小脑子里将前头的一辈子都想好了,只是柔和地笑了笑,将小孩儿搂紧了些,哄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乖,别哭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点响动,像是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点儿冷风透进来,吹到阿隆后颈上。阿隆觉得好像是有人进来了,但赵宝珠的怀抱太温暖,他舍不得回头。幸好那掀开帘子的人没进来,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就将帘子放下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两人又依偎了好半天,外面才迟迟传来两下清脆的敲击声,似是有人敲了轿子。
“宝珠。”叶京华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轻飘飘的:“差不多该启程了。”
赵宝珠听到了声音,抬起头,忙答道:“是少爷吗?快进来。”
听到’少爷’两个字,阿隆一个机灵,伸手利索地一弯腰从赵宝珠的怀中钻出来,找了个角落将自己缩了起来。
下一瞬,叶京华掀开帘子,玉面晶莹如雪,几缕乌发垂于浓睫之上,唇边呵出一缕白气。赵宝珠见了,赶紧伸手去将他拉到马车内,一摸到男子的手背,立即变了脸色:
“手怎么这样冷?”
赵宝珠赶紧将他的手拉进怀里,拿汤婆子捂着。叶京华垂下眼睫,落座在赵宝珠身旁,仍由少年揉搓着自己的双手,低低道:
“方才见你在跟人说话,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赵宝珠听了,立即埋怨道:“少爷怎么不知道说一声,那外头多冷啊,就生冻着。”随即心疼地就要将手炉放到叶京华怀里:“我再去给你烧个汤婆子去。”
叶京华拦住他,拉着他的手,让两人四只手捧着一个手炉,他的手覆在赵宝珠的手上头,将那略小一圈的五指完全包裹住:“不用,一个就够了。”
赵宝珠的脸红了红,睫羽颤了颤,不说话了。
阿隆见状,屏气凝神,捞起旁边睡得正香的小肥狗,一溜烟钻出了轿子里。雪团骤然落入个陌生的怀抱中,醒了,瞪着黑豆似的眼睛对阿隆汪汪了两声,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
“别叫了!”阿隆恶狠狠地威胁狗崽:“你和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没眼色,老爷就会被坏人拐走藏起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狗崽倒是很有灵性,闻言,似是听懂了,呜呜叫了两声,窝在阿隆怀中不动了,被他团在怀里抱到了邓云等人的轿子里。
日上三竿,暖阳照在雪地上,叶家的车队绵延横贯整座县城,终于装戴完毕,准备出发了。
赵宝珠一一辞别了陶章陶芮兄弟,翠娘等人,将年前还剩的俸禄都拿了出来,分给众人。几人都推拒着不接,然而在叶京华随即拿出整整多了一倍的银子,散给他们当做赏钱之后,众人遂呐呐不言,将钱银都收下了。
这位叶大人财大气粗,他们都看在眼里。赵宝珠纵然是一分俸禄都不挣,估计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赵宝珠辞别了众人,就到了要启程的时候了。然而就在这时,县衙前忽然出了变故,一个人影挣扎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马车面前。
“小赵大人!”
来人头上戴着方巾,白皙的脸略微瘦削,冻得发红的耳廓上有一点不显眼的伤痕——竟然是程闻脩。
他跪在雪地里,看了神情惊讶的赵宝珠一眼,接着深深俯下身,额头埋入雪地中,向赵宝珠行了个大礼:
“大人高义,闻脩愿誓死跟随!请大人也带上小人吧!”
程闻脩人虽瘦,这次声音却铿锵有力,众人一时都被他的架势惊着了。赵宝珠也愣了愣,随即皱起眉,低声道:
“此事不可,闻脩,你快起来。”
他本想亲自下车去扶,然而叶京华忽得拉住了他的手,赵宝珠慢了一步,陶氏兄弟已经先一步将程闻脩从地上拽了起来。
程闻脩还想挣扎:“放开我!大人——”
赵宝珠见他如此,温声劝道:“闻脩,你不必如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还有父母弟妹在此地,怎好跟我走啊?”
他倒是不介意把程闻脩也一同带上到京城去,毕竟京中的学业资源比这小小无涯县不知好上了多少,但程闻脩全家都在无涯县,他是长兄,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年幼弟妹,怎么走的开?
程闻脩闻言,挣扎的动作一顿,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自然。他当然知道自己家中的情况,对自己肩上的责任也心知肚明,他也知道,那些都是他甩不开的——可他就是不甘心,那股灼烧的妒火将趋势他来到了这里,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说白了,就是无能之辈,要靠耍无赖才能博得高尚者的一丝垂怜。
叶京华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羞愧。他看见了,什么都没说,眉目淡淡,垂首拿出了什么东西,递给赵宝珠: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给他吧。”
赵宝珠不知所以,低头一看,见那是只薄薄的信封,没有封口。赵宝珠将信纸拿出一看,一目十行地读了,登时惊诧道:
“荥阳书院?”
他手上拿的,赫然是由叶京华亲笔所书,荐童生程闻脩入荥阳书院的荐信。
本朝学子中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国子监生多显贵,荥阳揽入天下才。其中点出了本朝两个资源最好的教育场所,一是大多由荫封贵子入读的国子监,二是不计出身,靠才华取用的荥阳书院。此两处培养出来的学子加起来,几乎占据了朝堂上官员群体的半数有余,民间甚至有在荥阳书院交了束脩,便已是半个举人的说法。
然而鲜少有人知晓,荥阳书院培养的第一个权臣,乃是当朝执宰,叶执伦。
叶家清贵,然而和京城其余的皇亲国戚相比,多出的这个’清’字,便是由于叶家上数几代皆是不出世的大儒。平生都避世而居,族人整日里就是研究典籍,著书,育人。而荥阳书院的缔造者算起来,正是叶京华的太祖爷爷。
叶执伦乃是叶家第一个出仕的嫡系子弟,故而虽位极人臣,却惯常被叶家老爷子嫌弃浑身都是官场浊气。反倒是自小就有出世之才,不染凡俗的叶京华更受叶老爷子的青睐。
“拿这封信去,他便能被纳作’甲’字生。”
叶京华在赵宝珠耳边轻声道:“他也算是为你挡了一灾,这就算是谢礼了。”
赵宝珠听了,非常高兴。就连他这般出身寒微之人,都听说过荥阳书院的大名,知道其中的教谕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儒,连翰林院出来的都有好几个。他自己在幼时连县学都读不起,于是万分珍惜能上学的机会,激动地将荐信递给程闻脩:
“闻脩,快拿着。这样一开春你就可以去上学了,能在荥阳书院求学,你的学问定然能在再上一层楼!”
程闻脩听到荥阳书院的大名,也愣住了。去大名鼎鼎的荥阳书院读书?这是往日里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当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赵宝珠手中的信纸上,那翩若惊鸿般的字迹时,程闻脩的神情猛然一变。瞬间,屈辱混杂着不甘冲上他的心头,程闻脩咬紧后牙,红着眼圈抬头瞪向赵宝珠身后之人——
然而那人坐于赵宝珠身后,微偏着头,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
他坐在哪儿,如同闲云野鹤一般,也未着官服,但坐在哪儿,就让人望而生畏。
这种畏惧并不是直接的恐吓,而是一种疏离,高傲,而冰冷的审视。说是审视也不太合适,毕竟叶京华压根没有正眼看他。
程闻脩油心中的屈辱和不甘忽然都消失了,反而油然而生一股深切的自卑。对方甚至不需要正视他,随意使某些小手段,就能将他如踢开路上的一颗石子般推开。
无数复杂的心绪在程闻脩心中翻滚,将他的双眼熏得通红。
他愣得有些久,赵宝珠眨了眨眼,神情逐渐浮现出些许疑惑:“闻脩?”
程闻脩紧紧咬着牙关,下颌都在微微颤抖,他紧紧盯着赵宝珠,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这时,叶京华回过头来,伸出手,自后隐隐揽着赵宝珠的后腰。随着他的动作,原本闲散站在四周的叶家仆人以及镖局的伙计的神情都有微妙的变化,身体前倾,目光锁在程闻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