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赶紧过去搀扶住他。伊万顺势将重心倚靠在他的身上,在李观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了老旧的楼梯。
“把达丽雅一个人放在楼下可以吗?老太太精神状态也不好。”李观特意把门半敞开着,要是在画室里出了什么事,可以方便他第一时间从这里逃出去。
他边说边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之前被房顶吓到精神恍惚的场景到现在还历历在目,他这次第一时间检查了房顶和天花板,就怕在从上面出现个什么诡异的东西。
在梦里的娜娜是被钉死在天花板的,而达丽雅说娜娜是突发了疾病猝死的。梦里的娜娜说这里有活下去的办法,那梦中那般奇特的死亡应该是有什么暗示在。
前脚娜娜死亡,紧跟着病重的吉娜也就这么死去了。李观随意地在屋子里走动着,视线却从一幅幅的画上扫过——梦里全是各种人脸的画纸,现在又成了他之前看到的风景画或者一些历史画。
那个图案一定有什么意义。他的视线快速地浏览过的这间狭小画室里的一切。画室还是那么的杂乱无章,但是又乱中有序,伊万总是能在这些随意摆放的画里精准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弗拉基米尔先生,”伊万虚弱地开口打断了李观混乱的思绪。他转头的应了一声,看到伊万又摆上了自己的画板,还抽出一张新的画纸摆放好开始作画,他没有回复李观的担忧,反倒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昨晚书房里的书自己烧起来,是您做的吗?”
“书?它不是自己烧起来的吗?为什么说是我烧的?我烧它干什么?”
李观抛出疑问后就再没得到回应了。伊万只是挥舞着他的画笔埋头在他的创作中,李观反倒突兀地打破这样的平静,“伊万先生,塔季扬娜的病是家族病吧?您身上有这样的遗传病吗?”
这样的问题又冒失又不尴尬,可是李观却非常坚定。他不相信伊万把他带到这里就是为了画画,在这次的故事开讲之前,他要问清楚他想要的答案。
“是啊,家族遗传病,要是没那个病她一定不会去世得这么早。”
伊万没有责怪或者避而不谈,反倒是只埋头在眼前的画板里,“我幸运了点,没遗传到那个家族病,可是正像你猜的那样,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没有人想要死,越是得了重病的人越会想尽办法的活。”李观在对面坐下来,连日的惊惧已经让他瘦到脱相,此刻他的眼球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面对着即将呼之欲出的答案他更是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激动。
对面的伊万竟然也没有否认。
“所以你们在搞什么鬼?”
是想让我替你们死吗?!
李观没有喊出这句心里话。他越了解这个家族所发生过的一切,他越感到深深地绝望。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那个诅咒注定了般。注定了每一代人都会凄惨地死去,注定了家族里的至亲至爱的人会互相残杀,注定了这个家族最后会在叹息中走向灭亡。
他被卷进来被迫听这些故事,还能是为了什么?不是为钱就是为命。他算是知道那笔昂贵的家教费用最终会花在什么地方了。
一开始他想也许就是想单纯的把自己吓死。可是经历了丹尼尔的那一遭他就不这么想了。丹尼尔在他的亡妻棺材上刻下的那个图案流传了下来,那么那个图案就是破解这个家族诅咒的关键。从吉娜和娜娜的死来看,这个图案很可能就是他们的真正死因所在。
伊万只是苍白着脸,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了,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停止手中的笔,“你想知道的答案藏在最后一个故事里。”
第86章 第九夜
达丽雅走了,可家里的活还要有人干。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当然只能指望唯一的青年劳动力。波琳娜接替上达丽雅的位置,成了家里忙里忙外的那个人。她不得不干起来洗刷打扫的活,整天在列夫的各种吆喝声中跑来跑去。她很多次把事情做得一团糟,也想过要扔下所有人一走了之,可列夫的话早已经给她的脖子上套了个圈还打上了个死结。
“波琳娜,你总得干活,这个家里需要你来干活。祖父母养育了我们,我们必须得做到给老人养老,他们受累受苦了一辈子!你难道希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拖着年迈的身体继续工作吗?家里总得有干活的人,有谁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养家的?更何况的你还是个女人!做饭洗衣服这些事情都不会做才叫人耻笑——以前家里请佣人的行为早就不符合时代了,我们家里不是以前那样大富大贵的了,你看看家里破烂的墙壁和永远漏雨的屋顶,这些还不能触动你这个懒姑娘的心吗?”
波琳娜顶着列夫的无止休的说教,忙着把午饭端上餐桌。可她总是笨手笨脚,炖煮出来的土豆是生的,切出来的洋葱比桦树叶都大,好不容易把饭盛到了瓦盆里,又烫伤了自己的手,最后等端上餐桌去时,她已经窘迫得满脸通红喘着粗气了。
列夫对于她的笨拙是不满的。毫不怀疑如果他健康的话,他一定得拿起鞭子好好指导和教诲波琳娜怎么做事。但现在他是瘫坐在椅子上的,他还得指望波琳娜把他运到餐桌前。
“姑娘,你真得好好锻炼了!你瞧你把事情做成了什么样?祖父母真是太娇惯你了!连土豆你都切不好了。不过没关系,你还有家人在身边,我们还能帮助你早早改正,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把波琳娜小姑娘做出来的大餐给吃掉。出了家门可就没有家里人这么善良好心地来这样教导你了!外面的社会是多么危险,要相信过来人的经验,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来吧,把祖父母都抬出来吧,除了今天在餐桌上的我们,再也不会有人吃这样的食物了。来吧,姑娘,先给我倒上点酒吧。这样的食物没酒可不行。”
于是波琳娜的恼火也就被这样的话语搪塞压了下去。家里的钱她是接触不到的,她也不敢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哪怕她受了再多的委屈,她都觉得至少自己还有个家,她的祖父祖母她的哥哥还需要她。
只要这么一想,她的心就立刻膨胀起来了,意义感和价值感从四面八方中涌进来她的身体,那点干瘪的辛苦就被这些光辉的气体撑开了,她又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是的!她是家庭中的顶梁柱,是这个家里最不可缺少的一员,没有了她,这个家哪里还能支撑得下去!她伟大极了!
不过如果达丽雅能重新返回这个家就好了。这样她既可以为了自己的这个家奋斗,又可以不用那么累。哪还有谁比达丽雅更勤快更热爱这些杂活的呢?越是这么想,波琳娜心里的怨恨越大。波琳娜可真是太自私了,怎么就为了组建自己的家庭而抛弃了他们呢?他们瓦西里耶夫家族给的钱可一点也不少!拿着那么钱却只是干这么一点活,虽然这些活已经让她波琳娜搭进去了半条命,可是她波琳娜是为了家族的荣耀而努力,达丽雅在这个家族里呆了这么多年却拿着钱!结了婚怎么就可以不继续工作了呢?现在她也把活计都学得差不多了,要是达丽雅再想回来,想要那样高的工资可是一分都不会给了!
波琳娜想到这里,尝了一口自己煮的土豆,生的,再喝一口汤,眼前竟然出现了无数的小人在眼前蹦哒。还不等她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的小人就手拉手跳起舞蹈。汤碗里的大葱重新生长出来,紧接着里面藏着的牛肉从葱叶子里一个个跑出来,把跳舞的小人顶得四处奔逃,撞到了正在喝汤祖父,又踢翻了乘着牛肉汤的大瓷盆,最后全都扑到波琳娜身上,盛情邀请着波琳娜在舞台上跳起踢踏舞。
于是他们一起跳啊跳,从红色丝绒桌布上跳跃到光滑的湖面上最后再调到天花板上,跳得她头晕眼花身心俱疲,最后跳不动了只能任由自己像一只断翅的白鸽一般缓缓落摔落下来。意想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反而是温暖的柔软的巢穴。
她就在这个巢穴里安心地陷入到梦境中。
列夫从此不敢再让波琳娜进厨房了。可他们家里又没有多余的钱雇得起新的佣人,波琳娜是个未出门的大姑娘,怎么能抛头露面去到工作里?她只需要永远呆在家里学会做些闲散活就行了。于是在孙子的殷切恳求下,两个九十老人决心重新鼓足力气踏入到劳动中去。
他们让波琳娜推着自己重新来到镇上想要找到一份工作,小镇上人早已经少得可怜,工作岗位上全是白发老人。波琳娜不愿意跟生人说话,只敢躲在两个老人身后看他们是怎么跟外面的人打交道的。在她的眼里,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里飘来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是如此地疲惫和衰老,她能清楚地看到蒙上一层白雾的眼球四周黄色干巴的眼屎。
这样的眼球是干涩的,不停眨动的,说话时候总是向上翻动和不耐烦的:“你们年纪那么大,已经不适合在这里工作了,我们只收到七十岁的人,毕竟七十以上工作精力也低需要我们给的保障也多......像你们这个年龄来应聘的人太多了,虽然小镇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了,但我们也不是谁都要的,公司要随时给你们这个年纪的人预备着各种急救,太费钱了稳定性也差......你看外面的那些人,他们一天到晚都要在那里工作,你们这个年纪身体再好也适应不了的。你们不用站起来给我展示了,这个工作现在不缺人,等有消息了我会再通知你们。”
眼睛眨巴眨巴,波琳娜心里却有什么东西被眨巴的睫毛撩了出来,她颤巍巍地举手,“那我可以吗?我年纪不大.....”
捕捉到这样敏锐的词汇,那眼球瞬间调转了方向,朝着她身上喷射出两道严肃的审视的精光:“女的?年纪多大?你结婚了?生孩子了吗?都会些什么?”
“我.....我......我.......咯、咯、咯咯咯咯.......”
波琳娜想要回答,可是只能回答出来咯咯咯的声音,这让眼睛非常不满,波琳娜感受到焦灼的视线回答得也更加结巴,从流畅的咯咯咯声变成了结巴的咯咯声,最后只能在对方的怒斥下,一边咯咯叫一边把脑袋埋进衣服里推着她的祖父母跑了出去。
第87章 第九夜
瓦西里耶夫一家就这样被小镇的人民抛弃了。他们一家原本就因为祖上作恶被镇民们敌视,现在他们隐居在自己的城堡里那么多年,想再融入社会重新跟人搞好关系难如登天。
列夫面对着家里堆天铺地的脏衣服和脏盘子久久思索。他决定联系以前的旧部下,以便给家里的每一个能劳动的人都找条创造财富的道路。很快他得到了回信。在无数的推辞和伪装里,他挑选出来几个值得瓦西里耶夫家族的人从事的行当。
祖母重新操起自己的编织技术,靠做手艺活走列夫提供的销售门路来养活家里,祖父也不肯服老,决定重新开垦城堡外的荒地种地培养蔬菜。至于做什么坏什么的波琳娜,列夫只要求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家务活他会再另找一个保姆来做。
一家人就这样成了套上绳子的驴,靠着吊在眼前的一点微薄的工资苦苦支撑。从早忙到晚,祖母总是有做不完的地毯、围巾,祖父总有开不完的荒地种不完的菜,列夫也得行动起来从屋里折腾到屋外,就为了能够四处监督顺手再帮些力所能及的活。当然,列夫总是训斥新请的保姆。他总是担心这样的人偷懒——当然他见到的事实也正符合他的设想——只要他离开一会,这个因为懒惰而导致穷困的女人就会直起腰来捶打!可她才工作了三个小时!从清晨到现在她整整去了五趟厕所,最长的一次高达了27分钟三十二秒!
真该在招聘之前把这些无端地浪费时间行为全放进惩罚里!
不过还好他的家人们永远都是他最忠诚的拥蹙者,他的勤劳的祖母劳动了一生,现在仍然把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投入到生产里——哎哟,祖母,瞧您都干了些什么,这些都织错了......您真是老眼昏花了,织成这样怎么用呢?现在只能拆开重新的做了,还有这些,也全都错了......祖母您戴着眼镜也得再仔细一点啊.....他又运转着轮椅来看他祖父的成果,这土地——上帝啊,祖父,您是怎么把地耕成这个样子的?您看看,这些种子都没有埋到土里去,全让那些该死的鸡鸭糟蹋了,都说了不要样那些畜牲了,它们把我们家里整个园子都糟蹋了!您老还是快歇一歇吧......
列夫叹了口气,回头一看饥饿的波琳娜又开始往自己肚子里填稻草、棉花了。他赶紧恶狠狠地喝止住她,免得她把吃自己吃坏了还得请医生来上门看诊。
家里这样的情况让列夫急得嘴上冒了一嘴的水泡。他绝不会允许家里的未来断送在自己手里。于是他老部下手里送来的信里终于敲定了一个最适合波琳娜的工作。他联系了信上的人,果然没多久就有一群顶着和善面孔的人们乌压压地来到他们家里。
列夫满脸堆笑的迎接了他们,紧接着便极度热情地高声呼喊波琳娜的名字,把打扮好的波琳娜像个洋娃娃一般展示给他们看。波琳娜望着怎么也记不住的人脸和听不完的声音,吓得再次咯咯咯了起来,这次比之前更严重,一边咯咯地叫,一边嘴巴鼻孔向外头冒着一根根稻草。
“瞧这姑娘,她还是太腼腆了,当然这肯定不是什么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要像这样把她嘴里的这些稻草摘走就行了。另外日常也需要注意不要让她吃这些稻草,这几天是我疏忽,小姑娘也贪吃,竟然趁我出去巡视的时间就自己吞下了一些草,要不然今天也不会闹这样的笑话。好了姑娘,别害怕了,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是带领我们家重新走上辉煌的大善人......来吧,好好展示下你自己,以后你可得听这些朋友们的话,按他们的指示做事啊.....”
波琳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嘴里稻草冒出来的更多了,这次连她的耳朵都在往外面冒稻草。但是列夫还是不顾她的意愿把她推到了那些人中间。那些人便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般蜂蛹到她的身边,用无数双手无数种声音把她彻底地与外界隔离开。
“脸蛋还是可以的,抬头,嗯,瞧着坚定的要戳死人的下颌!”
“脖子直的,没有什么颈椎病,勉强可以。啊一声让我听听是不是个压瘪,嗯,能张嘴说话就行。”
“这脑袋敲着声音也脆,看来脑子也是管用的,管用就行也不求太多了,这样好的脸皮上哪找去?”
“行了抬头挺胸,我得量一下胸脯,嘶,捏着没二两肉,严重不合格得扣钱!别动!配合检查懂不懂?还想不想做生意了,我们这里每天有多少姑娘报名,又不是非你不可,你不愿意有大把的人愿意!”
“裙子也得掀开,没小肚子最好,我得摸摸胯骨,宽度.....啧勉强可以吧,这屁股不行不够圆润,这里也得扣钱。大腿是可以的,但是不够有力,上帝啊,这腿上居然有疤!有疤!天啊,你居然这样亵渎自己的身体!不行不行,这绝对要扣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疤,我家里养的山羊都不敢有这样丑的疤痕!你们想要做这样的生意居然还敢留着这样丑的疤!不小心撞的也不行,哪怕这疤会痊愈又怎样?现在让我们逮到了就不能糊弄,这肯定不能按原先商量好的价格给了.....”
最后一干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话题是波琳娜,波琳娜却已经被扔出了讨论的汪洋,换上了据理力争的列夫。“这价格太低了,没有这么压价的.....再多给点吧好伙计们,看在我们往日的友谊上.....我们镇上年轻人少得可怜,别胡扯些什么大有人在了!什么狗屁话!我敢说你们走出今天的门可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了......哎呀再多一点吧,看家里还有老人呢.....”
波琳娜头顶也开始冒稻草了。她估计是刚才那些人敲她脑袋时候给她脑袋也敲出了个洞。要不然那些人每一句都在说她,怎么她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往自己脑袋里头灌,再变成止不住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淌呢?
“好,就这么定了,先把定金留下,人你们就带走。”
第88章 第九夜
波琳娜再到城堡时,已经挺着个老大的肚子。除了这个列夫和她的祖母唯一能看到变化,没有人再注意到她脸是如此地瘦削惨白,之前的红润的嘴唇总是蒙上一层厚重的霜雪般的死皮,脸上见不到一丝血色。她整个人也瘦得可怕,整个人干瘪矮小,之前合身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地宽大滑稽;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总是费力地挺直着腰板,双手不得不时刻做着托举的动作,因为那肚子太大了,突兀地从她身体里凸出来,让她只能时刻保持着平面图形半括号的形状移来移去。
那个肚子把她身上所有的营养都吃掉了。
对于波琳娜的突然到来,列夫震惊之后就是直白地防备和抵抗:“怎么这么突然地回来了呢?也不给家里写信来,家里要迎接客人需要提前准备的,这点规矩你也忘了吗,真没规矩.....好了,坐过来吧姑娘,还是得让祖父祖母看看他们的心肝,他们总念叨你.....你回来的时候有跟朋友们说过吗,他们同意你回来吗,什么?你是偷跑回来的?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这个蠢姑娘,你得知道契约精神——你违背了它!你让我们整个家族的人蒙羞!整个社会正直的人都会指责我们的!你让他们怎么看待我们?不行,我得现在就给他们写信,向他们道歉,以你的名义,不,要以祖父母,以瓦西里耶夫的名义......为了你——向他们道歉,你的违约让我们所有人都得赔礼道歉——好了,不要再说什么他们打了你怎么样的,这些不重要的小事就不要再拿出来说了,谁没有遭受过暴力呢?那是让你守规矩的方法,你现在这样偷跑回来,这恰恰证明了我们家族没有给你品格的教育——打你打得还不够——也全怪祖父母没有好好教导你,如果我从小教你的话,哪里还有今天的事......好了,不要再说那些伤了,那些过几天就好了,哭诉是没有任何用的!那些只不过是你违背契约、犯懒的借口和证明,他们一时的过失哪里值得你这样跑回来呢,我们整个家族的信誉都要被你搞坏了......”
波琳娜紧紧抿住嘴唇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角的泪水静静地往下淌着。她的祖母把人搂在怀里,颤巍巍着用粗糙的手掌抹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在列夫骂骂咧咧的声音里,两个可怜的又沉默的女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好孩子,”她的祖母亲吻着她的脸颊,“在外过得好辛苦吧?我们今晚吃烙饼怎么样?”
只是提到烙饼,波琳娜的眼泪便止住了,她想起来自己的过往,想起来那些送出去的孩子。她支撑着身体走到城堡最高处的窗户上,眼睛盯着那样不远又不近的小镇,隐隐看到一群服装一致的小孩正在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学校。那里面一定有她生的那些孩子,哪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生下来的那些娃娃,也不知道那些娃娃是男是女。她只知道有小孩从自己肚子里长出来,生出去,然后就会送到别的家庭里养起来。
她一年四季都呆在那样的生产屋里,生了一胎又一胎。一胎生完,就有人把她带走再把她送回来。随后怎样——她已经全都想不起来了,但总归还是养着她,等孩子该出生的时候再把她带走。她想起小时候的那些鸡鸭,就是这样,被养着,好赖都养着,等鸭长肥,等鸡下蛋。鸡鸭全身都是宝哟,毛是可以做衣服的,肉是鲜美油多的,头可以卤一卤,脖子也是有人啃着吃的,只要把舌头伸进骨髓里,那点营养物质都可以嘬吸出来。
鸡鸭圈上总有人蜷缩着舌头,用舌头顶着上颚高声地交谈,随便扔出一些简单的不用费任何精力的句子来,“它们自己选的哟,唉,要不是我们,谁来喂养着它们这些玩意儿呢?我们给了它们食物和住处,怎么算作恶了呢?瞧瞧外头的野鸭野鸡,饿死了也没有人愿意捡回去吃,还是我们养得肥,肉也多,我们给它们留了条活路啊。”
来这里的女人很多,形形色色的都有。但是这里女人也总是无情鄙视着亦或者羡慕着其他女人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富贵被人打晕绑来的。她们这类是整天咒骂的,最痛恨养鸡鸭的主人和最看不起和她们同在一个笼子的人的——她们是有学问、有财富、有丈夫的,不是那些自愿从事这行当的贱骨头!只要给她们出去的机会,那她们一定是要把这些人通通送到死囚场去的。因为只是几天前她们还是过来挑选的主顾。有被诓骗到这里再没出去过的,她们总是生如死尸般游荡的,她们的生命力早已经在一次次地逃亡中丧失殆尽了。有像波琳娜一般自愿过来工作的,尽管她们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工作——可那又怎么样呢?那又能怪谁呢?列夫那般说过了,“自己种的因自己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是要遵守契约精神的”“怎么能剥夺一个人向往自由和财富的权利,她们开始要靠这个养家糊口的啊”这般的俗语早已经被那些高尚的人掌握到了精髓。
她生了几次呢?
波琳娜掰扯着手指想要数清楚。
列夫依旧在楼下高声咒骂着,咒骂着波琳娜的懒惰和没用,咒骂着厨房女佣的投机倒把和笨手笨脚,还咒骂着老到只能吃饭干不了一点活的两个老人,谁让他们只能像蛀虫一般活着。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像是列夫的酒瘾一般缠绕上了他,只要让他见到这些人,他就会面红耳赤破口大骂,埋怨这些人阻挡了自己前进奋斗的脚步。
随着列夫打翻的酒瓶,雇佣的女佣叫出了声——“老祖父不会动了!他没气儿了!”
波琳娜听见这样的心停了一拍,头晕眼花,只能靠着墙壁的支撑来慢慢地挪下楼,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又听到女佣另外一声尖叫,“老太太也不会动了!”
第89章 第九夜
波琳娜急忙赶过去,老祖母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她紧紧拉着波琳娜的手,嘴巴费力张得老大,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叫了一声也彻底撒手人寰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波琳娜承受不了。在她祖母去世的那一刻,也把她的灵魂带走了。她的脸上出现了空白和迷茫,耳朵嗡鸣不止,周围的人为祖母的离世哭喊嚎叫,只有她反而抬头迷茫地环视着四周所有的一切,最后竟然直愣愣地倒下去了。
两个老人被葬在了他们父母的墓地旁。波琳娜已经彻底单薄得像个纸片了,只有高高隆起的肚子像一座山一般挂在她身上。列夫写了很多封道歉信,也每天守在电话前等着对方的回信,只期盼着对方快点派人来把他这个傻妹妹带走吧。家里只有现在可就只有她一个劳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