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徐徐凑向樊璃:“不知道本将军给他做儿媳,他那坟头可受得住?”
“我家除了我丢人些,抢着给死鬼守寡交代出去了,剩下的阿郎和悦儿都是顶好的,也并未谈论婚嫁。”
樊璃不急不缓的面向对方:“不知道小将军是看上了阿郎,还是悦儿?”
谢禅舌尖蓦然顶住犬齿。
“我只听说那小儿子养得娇气,在灵堂上哭闹笑的要给我那亡兄守寡,却不曾听说别人。”
“是有这样的事。”樊璃顿了顿问道,“所以你这是惦记寡嫂了?”
谢禅目光微暗:“你想做我嫂子?”
“不可以么?”
“可以,有个条件。”
樊璃:“说来听听。”
话刚落后颈便被那粗粝的指腹捏住。
谢禅盯着樊璃嘴唇,将自己吃剩的半块奶糕塞到他唇边:“吞下去。”
“刷——!”
暖厅中马刀出鞘的声响穿破琴声,这时,一柄沉甸甸的刀鞘从后面突袭而至,压着马刀重扣于地。
金铁击地之际,谢禅手腕被一只森白的手死死捏住。
那死去十年的人正襟危坐在樊璃身后,银红双目冷冷盯着谢禅。
“滚去祖宗祠堂领家法。”
第133章 肌肤之亲
谢氏的祖训记在一本书中,怎么待人、怎么做人、怎么处世,零零总总几百条,全都在这本祖训里了。
那祖训当头的几页便勒令后辈不许戏弄长嫂、弟媳、调戏良家女子。
多年来族中子弟大都很自觉的恪守祖训,就连谢玄安这种戏谑笑浪的人都不敢在堂嫂、弟媳的跟前造次。
顶天了就和樊璃取笑几句,说要嘴对嘴喂他符水而已。
哪会捏着他后颈、用这过于越界的姿态,逼他吃自己嘴边剩下的糕点?
谢玄安放下酒杯,坐正身子缓声说道:“千里搭长桥就为了见这一面,你凑得这样近是想亲他,还是单纯的劝他吃东西,心里得有个数,别一时冲动犯糊涂才是。”
谢玄安比阿平年长些,这时候用说教的语气是符合他作为堂兄的身份的。
他见谢禅定在那,便又说道:“谢家没有乱来的人,你这番平白碰了他得去领三十棍杖,散席就去。”
副将眼皮一抽。
今天就要动身回山南道,领了棍杖还怎么走?
遂沉声替谢禅说道:“他没碰。”
谢玄安指着谢禅扣在樊璃后颈的手:“肌肤之亲还不是碰?”
副将:“他没亲上去,算不得肌肤之亲。”
谢玄安:“他是没亲上去,还是没来得及亲?”
“……”副将想起方才谢禅那副恨不得一口吞掉樊璃的鬼样子,登时语塞。
须臾闷声说道:“那就留着以后再打,今天得赶路。”
对面的人正色道:“以后是一年?十年?还是百年?这种乱礼的事有一就有二,今日只捏樊璃后颈,明日就该脱他衣裳了,后日会发生什么谁说得清?”
副将听到这眼睛又抽了一下:“绝无可能!”
他是谢遇旧部,眼前这两人怎么相处的他一清二楚。
阿平自小就是这样,要么在山上一个人猴窜,要么整天和樊璃玩闹,捏后颈、捏脸、捏手的,他每天不知道要干几百次。
若照谢玄安这等判法,不得把他骨头打成残渣?
再说回吃剩糕的事。
当初在陈留时,樊璃手边吃剩的东西,哪次不是被阿平吃掉?
眼下不过是两人互换,阿平让樊璃吃掉自己的东西罢了,这难道是什么很遭天谴的事?
何况这糕点多贵?
军中条件简陋能有掺沙的大米饭吃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哪会计较这些?
但这些话,通通都不能说。
副将憋得辛苦只得说道:“总之小将军是怕浪费粮食,小将军,他不吃属下吃!”
谢禅脸色微白,挪开手时他脸上的表情像小时候干坏事被抓包一样,一脸局促的垂下眼皮。
他调转手腕,将这半块剩糕老老实实塞进嘴中,接着又调整姿势端端正正的坐好。
樊璃在旁边问道:“你不是叫我吃什么东西,怎么自己吃掉了?”
谢禅眼神幽怨的斜扫过去:“闭嘴,军中十年也吃不到一口甜糕,跟着我打仗的将士还没尝过,哪轮到你?”
说着端了一碟果酱面卷,递给身后的副将。
“吃,吃饱了随本将军杀敌,早日杀去狼居胥山立碑刻铭。”
副将一下子热泪盈眶。
接过碟子时手都是颤的。
他们小将军向来我行我素、把人当狗,这才眨眼的功夫,居然会心疼底下的将领了。
天杀的!
他可算懂事了!
若大将军在天有灵,也该能安心了!!
接下来谢禅中规中矩的,隔着三拳的间距坐在樊璃旁边。
暖厅里加放了两张长案,瑶光单独坐在案后注意着隔案的谢禅,副将抹着猛泪坐在她对面。
案上空碟挪下去后,面容精秀的侍女便端着盘子鱼贯而入,又开始上菜。
在座几位的案上都是一模一样的菜品,只有樊璃案上全是精心烹调的家常菜。
谢禅规规矩矩伺候樊璃吃着,看了眼被他吃掉大半的鱼,又用那幽怨的眼神盯着樊璃:“这鱼我做了半天,好歹给我留一点。”
樊璃就给他留了一口鱼。
等樊璃吃饱喝足放下筷子,谢禅这才就着他吃剩的菜、扒着饭吭哧一声以示不满,随即大口大口的扫光盘子。
从归鸿轩出来后,樊璃牵着瑶光的袖子钻进马车。
刚坐下腿上便是一沉。
有重物扔到了樊璃腿上砸出一声闷响。
他把这东西摸了两下,觉着手感不对:“袋子。”
谢禅:“锦袋。”
“我知道是袋子,里面装了什么?怪压手的。”
“银子。”
“!”樊璃连忙打开锦袋,抖抖几下将里面的六个硬块全部倒出来。
摸到银子熟悉的形状后他呼吸都变了。
“六两银子!”
第134章 想抱他
谢禅掀着车帘站在外面,半弯腰看着他:“谢玄安坑去的五两还给你了,剩下一两黄金是让你闭嘴的,下次可别再胡扯大将军的名字瞎诹了,当心被他听到揍你。”
樊璃急忙道:“你是大好人!”
“我可不是大好人,跟你说的话可记住了?”
“记住了!”
谢禅看着他抱着银子不放,眼底笑意水似的轻轻一荡:“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樊璃:“……瑶光替我记住了。”
“要是她没记住呢?”
“三三记住了。”
“哦,三三就是你怀中这只猫对么?陆言养的猫,却跟着你到处跑。”
谢禅说着,深深看了少年一眼,肃然道:“家兄为人严苛、不近声色,最烦别人拿男女之事攀扯他,当年便有人见财起意,抱着一个幼童说是他的种,他把廷尉寺的人叫来,廷尉卿亲自查案把那人祖上十八代的底细扒得一滴不剩,判了个流放。”
“你动不动就提他,遭虫子咬了也怪他,若他知道了揍你屁股,这回可记住了?”
樊璃:“记住了,他没咬我,三三咬的。”
谢禅弯着腰笑叉了。
车架上的谢玄安拎着鞭子:“两位聊完了么?钦天监还有功课等着我呢。”
“说几句话耽误不了你。”谢禅收笑扣着车门立定不动,目光扫去,刻刀般一寸寸将少年的模样刻进眼底。
他拉家常似的笑谈道:“我十三岁那年打了胜仗回营,当时满山桃李粉白相间开到天边,我提着敌将的人头,浑身污血都没来得及洗掉,便定在那直勾勾的瞧了一天。”
他当时心想,樊璃长大了,该比这千山桃李还好看吧?他现在过得好么?要不要找个人去侯府守着他?
他看不见了,会撞伤么?受伤了有人给他疗伤么?
要是没把他丢在琅琊……
当时那浑身污血的少年疯子一样拎着人头向那千山桃李大哭大笑,这之后他像不要命的野狗,挥着兄长的佩剑在战场上浴血厮杀。
鲜血染进黄土时,他盼着来年的春天能洗去这一身血垢,偷偷回去,去看一眼那藏在侯府中的小瞎子。
樊璃笑道:“能看一天,想必那桃李花开得很好吧?长什么样子呢?”
谢禅唇边的笑意倏然散开,目光愣在少年身上,指甲掐进车门几乎断裂。
“等来年花开,我从江北给你寄一枝桃花回来,你让人说给你听。”
樊璃:“等江北的桃花送来江南,早坏了吧?”
谢禅:“驿马跑得快,坏不了。”
这尾声落下去后空气便陷入沉沉静默。
“你在盯我么?”
“我看你长得像闺女,怎么不穿裙子?”
樊璃捏着银子:“裙子贵。”
谢禅手伸进马车朝他脸颊触去。
将将要碰到少年脸颊时却被旁边的人扰停。
谢玄安淡声说道:“阿平这般不舍,不如将他带去军营?”
车中人忽然抬头。
“你叫阿平么?”樊璃面向谢禅,“十年前,你跟着大将军在陈留生活,对么?想必那时见识了很多东西吧?能给我讲讲么?”
“他十年前在祖父膝下。”谢遇突然开腔终止樊璃的问话,平静道:“我在军中,没时间看管他。谢禅,随我去祖祠。”
在场中人只有谢禅和樊璃能听到谢遇的声音,谢禅指尖一点一点的从车门边撕开。
帘子哗的一声放下,急匆匆盖着车门,把樊璃的身形、眉目、衣角紧紧关在车厢内。
谢禅退到一边,目光追着马车远去。
谢遇看了眼小弟腰间的佩剑。
这把剑是他的遗物,被谢禅常年带着,今年杀敌时用力过猛,便断了一截。
谢禅握着断剑的剑柄,说道:“我就用这把剑,将那包抄你的三个魏将杀了,十三岁杀了一个,十七岁杀了另外两个,十八岁封骠骑大将军,比你晚了几个月。”
风掀到面前吹得人视野模糊。
天风下,那熟悉的声音跨过一线生死在耳边低响说道:“有我前车之鉴,你会走得更远。”
视野中那马车头也不回的跑向远方,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灰点,谢禅瞧着灰点蓦然消失在转角,回道:“我不知道,我感情用事。”
谢遇:“别用在樊璃身上。”
谢禅:“做不到。”
谢遇拎着小弟的后领走向马厩:“四十棍杖,打完了有话问你。”
谢禅脚下艰难:“现在问也行。”
“现在你神志清醒,说的话多不可信。”
“学到了,往后审问间谍先把他们抽个半死。”
谢遇顿住:“往后?”
谢禅站直:“现在还没抓到。”
谢禅被大哥狠狠揍了一顿。
“你抓不到,所以山南道的流民帅诈降了。”谢遇揪着小弟后颈皮,沉声问道:“你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想将计就计?”
谢禅擦了把鼻血:“我知道他的打算,流民中有我安插的间谍——”
谢遇眯着眼危险的审视对方:“知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将不在军中,各方势力便会见缝插针的收买军中将领,连崔艾那种死心眼都能叛变,更何况别人?
谢禅清楚其中利害,但他还是回来了。
他抿唇望着大哥:“我想见樊璃。”
话落时冰冷五指陡然扣上脖颈,那熟悉的人掐着他脖子用力带到面前,阴森目光死死盯着他。
“见他做什么?”
“想抱他。”
啪的一声。
一巴掌狠狠扫向谢禅脸颊。
左脸瞬间发青,嘴角裂开之际血丝顺着皮肤下滑。
耳内各种声响纠缠嘈杂,谢禅一时分不清这是外面的噪音,还是因这一记耳光造成的耳鸣。
他擦掉嘴角的血迹,再次看向兄长:“我想抱樊璃。以兄长的为人怕是不能理解这种想法吧?我像受酷刑一样的想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念头把人熬疯了。”
“啪——!”
一巴掌再次扫上脸颊。
谢禅咳了一口血艰难道:“抱歉。”
谢遇神色恐怖的盯着对方:“我让你在琅琊看着他,为何他去了徐州?”
手中的青年脸上怔着瞬间惨白下去,沉默间垂下头像被割了舌头一样无法应答。
“回答!”
谢禅咬破下唇,血丝沾上舌尖,他第一次觉得血的滋味这么让人难堪。
“我把他……”他深深垂着头,含着血:“我把他丢了。”
谢遇陡然睁裂双目。
丢就是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扔在某个角落,或许一年内不会把它或者她他捡回来,或者一辈子都不会回头把这丢弃之物带走。
不重要的东西才会被丢,可樊璃,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当时唯一会做的事就是洗衣裳,这种技能简直都不能称之为技能,也远远不足以支撑他在陌生的地方生存下去。
哪怕是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
但琅琊城有多大、花费多高?
城中有多少混混、恶棍、人贩子?
假如这些肮脏的东西全部窜出来,没人庇护的樊璃要怎么逃开?
谢遇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那八个护法神的怒喝声在耳边炸开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又杀了人了。
他望着倒在地上的青年,对方嘴中的鲜血流了一脸,他高举的鬼爪正准备刺穿这青年的心口。
这青年是他的胞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也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谢遇半跪在地上收手,哑声向身前的人说道:“为何丢掉他?”
“喀……咳咳!”地上的青年侧头咳了一口血,颤着手半支起上身:“楚温惜背叛了你,我当时……”
谢遇:“他骨头怎么断的?”
第135章 抬头——
那疑问的尾调落下时,鼓膜边的嗡鸣声无限放大,骤停骤动的心脏像绞刑架上的死囚犯一样,在这声询问里皮开肉绽。
目光所及之处,那锋利死白的鬼爪黏着一抹气味呛鼻的鲜血。
“哒——”
血珠溅地。
整个世界在降至冰点的温度里凝固、变形、扭曲。
谢禅眼神聚焦在兄长指尖,唇角血水一滴滴敲击地面上的尘土,这闷响声像战鼓一样催促着人。
好像他再不回答或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那只鬼爪就会高抬起来,照着他心口狠狠刺进去。
谢禅望着兄长,含血的声线似欲崩裂。
“我不知道。”
他咽着血说道。
“我不知道他离开琅琊后都经历了什么,等我找到徐州时战局已定,那时我想见他,可楚温惜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他垂下双目,抬指擦掉唇边的血:“这之后我都没能见到樊璃,只听说楚温惜曾派了两个暗卫跟着他去了琅琊。”
谢禅说谎时脸不红心不跳,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他知道兄长像养女儿一样养着樊璃,肯定不能接受自己养大的孩子被自己的亲弟弟这般惦记。
他也清楚鬼和人的差距。
人的礼法、道德、血脉联系对鬼物来说不过是一纸废谈,激怒它们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眼下若说错半个字,他就会遭到兄长的无情暴打。
甚至会死在兄长手下。
于是这一字一句都得在刹那间斟酌敲定。
谢禅神经绷到极限,说完才发现后背黏腻,衣裳都湿透了。
他看着地上的血迹,僵迟的挪动身体撑着断剑站起来。
心口疼痛着一下下击打肋骨,他咬着牙,在赌一个非常小的可能性。
他赌亡兄还不知道他赶到徐州后的事。
那银红色双目冷冰冰的盯着他,谢禅挺直背脊。
“当时徐州被敌军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那种情况下,你怎么不知道他的经历?。”
谢禅周身的血液瞬间凉下去。
他抿开双唇,粘稠血液覆盖着唇下伤口,说话间这皮肉扯着血钻骨似的疼。
谢禅:“我原本猜测他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可这些年杀了数十万魏兵,问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全都没在徐州见过他。”
谢遇目光幽冷:“可他记得徐州。”
“……”谢禅哑然间脸上一片空白,怔怔望着那锋利的鬼爪:“不可能。”
阔别十年的兄长用那双诡异的银红色双目盯着他,说道:“徐州城就在他的梦里,城外尸横遍野,全是我杀死的魏兵。”
谢遇眸色阴沉的看着一脸怔忪的胞弟:“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我身上插了三把长戟跪在地上,甚至连长刀上的破损都记得一清二楚,没有梦能像这样真实,除非他亲眼见过。”
短暂的失神过后,谢禅低头压下喉间的闷痛,嘴唇轻动说道:
“据说他刚失忆不久就被楚温惜毒瞎双目,关在那深宅里寸步不出,这种条件下他如何知道徐州是何模样?又如何能记住你?他记住你了,有记住我么?我陪他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砰——!”
后膝突然遭受重力袭击,话刚说完谢禅就重重的跪了下去。
“既如此你怎么不好好看着他?”那高大的亡灵立在身前,描金黑袍压着视觉,让人如临深渊般深深畏惧。
“他那时七岁,没见过人世的险恶也没吃过半点苦,翻遍全身也找不到一丝自保的能力,你将他丢下时,就没想过他的遭遇?”
“我回琅琊找他了……”
“所以你找到的结果就是他浑身骨头断了二十几处?”
“……”谢禅答不上话。
对方弯下腰来,黑压压的玄袍在太阳底下刺得眼疼。
“阿平——”低沉悠远的声音像在刀尖上旋舞的铜皮幽灵,嵌着利刃的手脚割得人耳膜生疼。
那冰冷指尖轻轻替谢禅揩走嘴角血迹,对方近距离的盯着他,轻声道:“你撒谎瞒着我,是怕我一怒之下杀掉你?”
谢禅陡然窒息。
刚要说“是”,张嘴时他险险拉回意识,低垂着目光说道:“我没必要撒谎骗你。”
“那你就是想骗自己。”
谢遇掐着小弟的下巴抬起来,辞风犀利的剖析道:“我曾审过形形色色的云鹰,他们之中有两类人,有人只要用点手段就会说得顾头不顾尾,有人撒谎时和你一样说得天衣无缝,因为那谎言早在他们心里说过上万遍了。”
可再怎么天衣无缝的人,那也是人而不是什么铜墙铁壁。
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有一身毛病、弱点。
所以至高无上的人和卑贱如泥的人在观察者眼中都是待宰的牛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血管、肌肉,哪里是动脉、哪里是要害,全都被观察者看在眼里。
观察者只要一举刀,顺着那些细微的肌理一点点的肢解下去,这些高低贵贱的人就会在顷刻之间,被对方瓦解得无处遁形。
谢遇便是这种人,而谢禅在他眼底下,完全没地方逃遁。
他轻轻替胞弟理顺那散乱的耳发,低沉熟悉的嗓音一如当年:“你这十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没把他丢在琅琊,他的人生是否会走向另一条光明坦荡的路?”
“陈留那五年时间里是你陪着他,你清楚他伤风着凉就会彻底病下去,有时甚至会危及性命,他身体这样脆弱,除了谢禅谁都护不好他,所以楚温惜又算得了什么?整整五年,这女人从没去陈留见过他一面,这样的母亲就和摆设一样,和樊璃有什么干系?”
“可你不一样,你早中晚,几乎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他拖着病体在你面前打转,吃住都是你看管着他,大夏天你也要给他加上两件衣裳预防他着凉。”
“没有你的樊璃就是一个随时会丧命的脆弱瓷器,偏偏他又骨裂、失明、失忆,这无疑让他活得比常人艰辛百倍。”
“他的人生变成这样,全是你临时起意的一个决定所致。你把他的未来彻底断送在琅琊,如今他惶恐不安的、像学步的婴儿一样摸黑前行,一点风声都会让他惊慌失措。”
“这仓皇的人撑着一身伤痛该怎么活下去?南康侯府的人知道怎么养他么?在他不安的寻找庇护所时、在他恐惧的蜷缩在角落中叫别人滚时,这些人会安慰他等他慢慢适应么?会厌弃他、丢下他不管么?”
“把樊璃还给楚温惜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你本可以避免这一切,让他在你的羽翼下长大成人,于是你拼命的想回到过去,带着他从琅琊开始,慢慢让他接受谢遇死去的事实,一年,两年,十年,十年时间足够让他忘掉谢遇,全心全意的依赖你。”
“可回不去了,樊璃毕竟伤成那样……”
“闭嘴、闭嘴、闭嘴——!”
谢禅死死捂住耳朵,低吼间咸涩泪水冲破眼眶,滚进地面与血泥融合。
那些话一刀刀的划破心口,比剑刺进心脏还疼。
“我死都想回到那天,”泪水混着血呛在谢禅喉间,他抱着头深深蜷下腰:“回到那天,回到把他丢下之前……”
每晚一闭眼就是马蹄踩着樊璃身体踏过去的画面,樊璃的鲜血溅在兄长银甲上,樊璃的小剑泡着血落在兄长旁边。
这些记忆是他恐惧万分的梦魇,他每夜每夜的靠烈药麻醉神经,试图将那血腥的记忆淡化抹去。
“求你别说了,别再说了,”他紧紧抱着头攥住头发,咬着牙,眼泪连连滚下脸颊,他哀求道:“求求你别说了——”
“阿平,”那声音褪去冷硬的外壳,温和道:“抬头。”
谢禅不自觉抬头。
这时,森凉的指尖忽然抵上眉心将他摁在原地。
魔鬼的蛊惑结束。
真正的审问——
才刚开始。
第136章 谢遇:“收好你的心思。”
谢禅视野中的光线倏然暗下,灵与肉像被篦子隔开一样各在两处。
对方摁着他眉心,微眯的双眼中目光幽冷。
“樊璃骨头是怎么断的?”
“被马蹄、踏断……”
大片散云在九天上疯狂涌动,阴沉沉的盖住日光。
跪在地上的人脸色灰白,失神的视线落在虚空。
死寂的空气里,低沉嗓音切齿发问。
“你当时在哪?”
“我在徐州城外。”
“你在那做什么?”
“去,找他……”
谢遇:“你没带他走?”
眼泪闪下脸颊,青年喉间哑涩着怔怔说道:“我慢了一百步,带不走。”
“还有呢?”
“敌兵包围了他,他……”
那剐心的画面浮现眼前,樊璃倒在谢遇身上紧紧抓着那块佩玉,马蹄从他手臂上踏过去。
咔嚓——
那是樊璃骨裂的声音,远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朝他奔来,他听不见,他只知道谢遇死了,那时世界暗无天日,他用那单薄的身体护着谢遇的尸体,眼角泪水滑进两人的血液中将其冲淡。
他望着谢遇,嘴唇轻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似乎是在呼喊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