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杨常来送吃送喝,也常来接送谢岩,跟门童混了个脸熟。陆柳顶着这张脸过来,门童对他有好感,问什么说什么。
问起刘有理,门童说:“他七月下旬就没来府学了,和几个秀才相公约着,轮流去码头找船只捎带,要去省城赶考。昨天没回家,可能是去省城了吧。”
门童很惊奇:“赶考都不跟家里说吗?”
贺夫郎还维护刘有理的面子,含糊说:“我、我不懂考试的事,他说了,我没听明白……”
得了消息,贺夫郎一路脚步沉沉。到了家门口,扯扯嘴角,跟陆柳和黎峰道谢,等进了家门,才传出痛哭声。
陆柳让黎峰先回去,“我再跟他说说话。”
黎峰没走远,到家里把狗子放出来遛遛,有事就招呼一声。
陆柳在门外等了会儿,等哭声渐弱,才抬手敲门。
他的举动把贺夫郎惊到,小声的哽咽突地止住,陆柳喊他,贺夫郎应声,“你、你没回家?”
陆柳给他留了面子,说:“我回去了,又过来了,想着你一个人在家害怕,过来陪陪你。”
贺夫郎过了会儿,才把大门打开。
当邻居几个月,陆柳第一次进他家里。
这是一间群租房,他们租的是较小的一间。
人都搬走了,只剩他们一家。
贺夫郎带陆柳到房里坐,房里就一个小土炕,各处堆满了杂物,东西多,却不乱,各处干净着。
桌下有些坛坛罐罐,这是贺夫郎做咸鸭蛋的东西。
盆和搓衣板放在了外头。家里没别的住户了,不怕人拿走。
原来还要满一些,现在刘有理的东西没了。除了柜子里,外头的也收走了。
炕头一口锅,里头有两个馒头,馒头灰扑扑的,依稀可以看见麦麸和草叶。
屋里就一张圆凳、一张小板凳,一看就知道是谁坐的。贺夫郎看了半天,还是不敢动圆凳,就拿炕刷扫扫炕,让陆柳坐炕上说话。
茶壶里没有热水,他提起又放下,笑得尴尬。
陆柳问他打算怎么办,贺夫郎抿抿唇,两眼都是茫然的。
他说:“我昨天找过你们后,一直想到今天晚上,我不记得他跟我说过考试的事……他没打算告诉我。”
陆柳让他想想自己,“我哥哥去陪考了,提前出发的日子不算,怎么都要九月才能回来。你这一个月怎么过?”
贺夫郎眼泪又流出来了,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跟陆柳说了很多事,杂乱无章的,有些是村里的事,有些是城里的事。
他们成亲的时候,刘有理一直黑着脸,过后很久,都拒绝跟他同房。公婆逼得紧,他百般讨好没有用,刘有理把他爹娘都骂了。
公婆还去骂他爹娘了,说他爹娘教出个不会伺候人的哥儿,到他家来害人。
他们在村里待了一年多,刘有理到府城读书,家里不放心他,要有个人照料,贺夫郎就跟过来了。
两个人过日子,比一个人的开支大。起初说他吃饭,后来说他喝水。他自己喝水都不敢烧开了喝。刚过来的时候,他会厚着脸皮找别人讨要一碗热水喝。时日久了,别人说他会算计,骂到刘有理面前,说他一根柴火舍不得用,要占别家的便宜。刘有理顾着书生面子,没有打他,但罚他跪了一晚上。
陆柳听着又气又诧异,他觉着贺夫郎不该跟他说这个,因为贺夫郎是很维护刘有理的。刚才在府学门口就是。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两口子,贺夫郎去浆洗衣裳,刘有理厌恶烦躁,却没说什么。他要出门挑担摆摊,刘有理的反应却特别大。
“他说我丢人,在家里丢不够,还要去外头丢人。”贺夫郎扯扯嘴角,“没多久,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怕男人,平常都要来骂骂我,谁家水道被堵了,都要怪我洗衣裳堵的。我也跟他说过,他让我去清,不愿意跟人理论。再久一点,大家都不愿意理我了。”
这是群租房,他在院子里浆洗衣物,别人都嫌他用水多、弄得脏兮兮的,谁家走路脏了鞋,都要他洗。刘有理不为他出头,他也不敢闹,只能全接了。
陆柳环顾四周,看看这间小小的房子,不敢想象,贺夫郎在这样的地方,没人说话,被人欺负的过了两年多。
贺夫郎跟他说:“你问我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村里都被笑话的,有些半大孩子见了我,都敢问我和男人睡了没有。我不敢回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贺夫郎喃喃自语:“我这几次卖鸭蛋、浆洗衣物,一起挣了一两多银子,他全拿走了。成亲时,他家下聘,给我一对银镯子,他也拿走了。我手上一文钱都没有……一文钱都没有……”
陆柳给他拿了三十五文钱,说是上次少算的鸭蛋钱。
“等你下次做咸鸭蛋,再多给我两个,这个钱你先拿着。”
贺夫郎捧着这点铜板,眼里有了点生机。
他看看锅里的两个馒头,盘算着三十五文钱该怎么花。
刘有理不在家,他可以去集市上捡菜叶子,还能去酒楼饭馆后面掏泔水桶。这点钱,他买点鸭蛋回家,可以慢慢把日子过下来。
陆柳跟他说了另外一个想法,“我要开小食铺了,你知道不?到时你来后厨帮忙,杀鸡杀鸭会不?就干这个,再洗洗碗。我给你开工钱。或者你在家里,我买鸭蛋,你帮我做,这个工钱要低一些。”
贺夫郎眼里的神采更多了,是泪花凝出来的。一星烛火映在里面,都闪闪发亮。
他抓着陆柳的手,泣不成声,数次张口,都是呜咽。
今晚他能睡个好觉了。陆柳回家,给他拿了一碗饭菜过来,都是家里的剩饭剩菜。晚饭吃饭后多的,没放多久,还是温热的。
贺夫郎连声道谢,陆柳让他踏实等着。
“先等到九月再说。”
贺夫郎应下了,送陆柳到门口,眼泪还在流。
他看着那三家关了院门,还在门口站了会儿。
隔天早上,他在新的期盼里,迎来了一个很令人绝望的现实——刘有理没给他留活路。
海有田来收房子了。他看贺夫郎都没收拾东西,一副天都要塌的样子,很警惕地问道:“怎么了?你不想搬走?可是你家相公找我退租了,押金都没要,那几两银子,缠了我两天……”
贺夫郎活不下去了。他一文钱没有,房子也要收走,他连返乡都做不到!
海有田吓死了!
“快来人啊!有人要跳井!!”
他一声喊出来,陆柳家的两个娃娃都哆嗦了下。
陈桂枝叫上陆二保和王丰年一起来帮忙,几人合力把贺夫郎拽住,把他拉到巷子里,让海有田锁上门,不能让贺夫郎再去跳井了。
海有田上锁的手都在打颤。
天呐!他手上差点就沾上人命官司了!
陆柳让顺哥儿在屋里看着孩子,出来看贺夫郎。
贺夫郎被陈桂枝摁着坐到了竹床上,说他不爱惜自己。
“他不给你活路,你就活不下去了?他算什么东西?阎王来了都要给你划了阳寿才能带你走,他一句话不说就让你交了命?”
贺夫郎不知道他要怎么活,陈桂枝说:“靠自己活!我跟你说,走了的男人,就当他死了!你从今天起,就是个寡夫!凭什么你去死?你让他去死!当寡夫多好,寡夫俏!多得是是人要!想干啥就干啥!想做鸭蛋就做鸭蛋,想卖馒头就卖馒头,看中哪个男人就改嫁!非得守着个黑心肝儿的畜生过活?”
陈桂枝是山寨出来的,山寨里寡妇寡夫多得是,像她这种不靠男人拉扯大三个孩子的是少数,但没说离了男人,全都要死。非要找个汉子养家糊口,容易得很!
现在只有汉子说不起媳妇、娶不起夫郎,没有媳妇夫郎愁嫁的!
她话连话的训,把贺夫郎还没聚起来的愁思全骂散了。
陆柳出来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本来坐在凳子上的海有田也弱弱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要低眉顺目的听。
陈桂枝说:“你再难有我难?你是没房子住、手里没钱,但你没有三个娃儿拖累你吧?你知道两眼一睁就是四张口要吃饭的艰难吗?你运气好,我儿夫郎还给你找了活干。回不了村就不回去,男人不要你,正好离了。你写封休书,把他休了!”
海有田小声提醒她:“休夫这件事,只能男人干。”
陈桂枝摆手,目光还看着贺夫郎,“不碍事,你写,写完让你死去的男人签字画押。”
她立场非常坚定,刘有理就是死了。
陆柳莫名想笑,悄悄给她竖起大拇指。
真厉害啊,娘真是好口才。
贺夫郎被她这一顿训,他那一瞬的气势没了,也没勇气去死了,往旁边看看,陆柳望着他笑了笑。贺夫郎记起来陆柳要给他活干,给他开工钱,心里酸涩感动,两眼一眨都是泪。
他说:“我、我不识字……”
这事简单。
他们这一家子都是半文盲,还有许多字不识得,但赵佩兰认字!
陈桂枝让她写一封休书出来,赵佩兰没写过,陈桂枝虽然也没写过,但她看着一群人指着她做主的样子,就说:“我说你写。”
她说出来的,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要休刘有理的理由如下:
一,不会养家的废物男人,会花钱不会挣钱,要他做什么。
二,窝里横的混账玩意儿,帮着外人欺负夫郎,人事不干。
三,烂根的狗才,生不出孩子,影响夫郎传宗接代。
七,读圣贤书,干畜生事。人不能跟畜生过日子。
凑足了七条,陈桂枝颇为满意。贺夫郎人都听傻了。
陈桂枝拿上这封休书,交到他手里。
“你不是不识字吗?以后照着念,你看,顶上这两字叫‘休书’,下面这几个同样的字念‘畜生’,你先认这四个字。”
贺夫郎捧着休书,嘴唇翕动,半晌无声。
陈桂枝非要他念出来,一词一顿的教他,念到后面,贺夫郎的声音大了,语气坚定了。
黎峰傍晚回家,远远就听见巷子里传出“休书、畜生”的念诵声。
沙盘都弄出来了,贺夫郎还拿根棍子在地上写字。
黎峰挑挑眉。进度够快的,这都要休夫了。
陆柳飞扑过来,跟他说今日事。
如此这般说完,陆柳一双星星眼里满是崇拜。
“娘真是太厉害了,我以后也要做这种人!”
黎峰放任他去想。就陆柳这个软和脾性,骂人都软绵绵的,哪里泼辣得起来?
陆柳又说:“那个海牙子人还不错。这房子他没收走,说给贺夫郎几天时间,我们铺子办好了,他能搬到铺子里去住了,再收拾行李。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黎峰说:“确实挺好的,我见过一些牙子,都尖利得很,别说讲价了,抽成都要高一些。”
陆柳说:“他下次过来,请他喝鱼汤。喝了鱼汤,商号的铺面就要便宜些租给我们。”
黎峰揽着他的肩膀,跟他笑呵呵说着怎么找海牙子讲价。
白天的一场混乱,在巷子里只是一个小插曲。
晚上的餐桌上,多了一个贺夫郎。
陆柳问他叫什么名字,贺夫郎说:“我叫贺青枣,我家门前有枣树,就用枣子取名的。”
陆柳再问他年龄,说:“你比我大一些,我叫你枣哥哥吧!”
贺夫郎很久没听见人这样叫他了,改了个称呼,他好像重新成为了他自己。他都忘记了,他在嫁人之前,是什么样的性子了。
这一晚,他回那间困住他两年多的小房间里睡觉。
躺下的时候,耳边安静下来,他心里依然有些忐忑。
前路不知会怎样,没人教他离了男人要怎样立足活命,但他被抛弃的时候,他感受到了。
他想去试一试。这个决定让“抛弃”变成了解开枷锁的钥匙,他的身心都变得轻盈。
来府城两年多,嫁人三年多,他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八月初三, 天降小雨。
盛大先和季明烛等人抵达省城,他们照着约定的地点时辰,到贡院附近去找人。
谢岩和乌平之早早在街口等着。他们穿着书生袍服, 撑一把水墨纸伞, 站在青石小路上,远远瞧着,很有烟雨江南的诗意。
见面以后,这份诗意就被谢岩打破了。
他抱怨道:“好贵啊,附近民居, 一两银子住一天,原来定下了一间房, 因为有人出高价,他竟然临时转卖出去了。”
季明烛看向乌平之:“你也没定下房子?”
乌平之摇头, “被人出高价抢走了。那个人真不会做生意,有人抬价他说啊,我不得加钱啊?都不给我加钱机会,那几人都住进去了, 我不想闹得难看,这不,又找了几家。”
他们几人在省城都有住处, 但离贡院稍远。
考试前夕,要住近一些。否则就得熬大夜,整晚不睡, 直接进考场。这样重要的考试, 谁敢赌?
手里有银子的,都会找近点的地方住。
前几天陆杨也出来转悠过,这就不是个讲价的地方。随着进入省城的考生变多, 价位几乎是一天一变。
挺紧俏的地儿,民居的百姓们还耍花招,有些人在屋里炖肉炖汤,传出浓郁的香味,说住他们家,吃饭管饱,菜式随便挑,不比酒楼的差。还有人使美人计,客人来看房子,叫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哥儿小姐儿来上茶。
他们今早看的几家,都是这样的。
季明烛得意道:“那还得看我那儿,我夫郎提前一年定下的,当时给了五两银子的定金,过年过节还让伙计来送礼,年初的时候,这家嫁闺女,我家掌柜的还来随了份子,等着吧,住我们几个,绰绰有余!”
乌平之:?
“这么拼?”
盛大先侧目:“我怎么没听说过?”
谢岩竖起耳朵,觉着这东西能学学,回家说给陆杨听。
季明烛带他们找地方,跟他们解释道:“之前我跟他聊过考试期间的住宿问题,又紧俏又挤。我们住在府城,赶上考试的季节,他特地去看过,知道真的很难,就对这件事上心了。他专门来了省城一趟,四处瞧了,选了一家特别宽敞的宅院,就怕我有同窗要住。你们看看,沾光了吧!”
这事把他得意的。从前都是谢岩炫耀夫郎,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算轮到他了。
谢岩问:“他不是不理你吗?”
盛大先笑了起来。
季明烛瞪眼:“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这两个月理我了!”
季明烛租下的民居在巷子中段,离贡院很近,出门拐出巷子,走两条街就到了。
地方是真宽敞,院子大、屋子大,房主一家五口住着,三代同堂。老两口、小两口、小孙女儿。季明烛上门来,他们家都收拾妥当了。说七月里就开始收拾了,就等着季明烛过来。
受了一年的恩惠,这屋子不给人住一住,他们良心不安。
这阵子很多人来问,他们都没往外租,只说已经有人租下了。
家里还有五间空屋子,除了他们,还能再住个人。
要是愿意将就,两个人挤一个炕,人数能翻倍。
季明烛在府学时,就跟几个同窗交好,没打算到处招人。
他进屋看看大小,觉着还不错,当即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把后面的租子都给了。
出了门,他就伸手找人要钱。
“一人五两,快点。”
谢岩抠抠搜搜掏银子,嘀咕他:“你就不能莫名其妙请我住几天吗?”
很显然,不能。
看过房子,一行人绕街出去,走在路上,听见了很多吆喝声。
什么考官的喜好、大儒的墨宝,什么程文闱墨、拟题助考,更有甚者,见他们是书生打扮,又从贡院附近出来,还贼眉鼠眼地挤到伞下,非常隐晦地问他们要不要“蜂蜜”和“蛇蜕”,还有“蝇字”。
谢岩都没听明白这是什么,他随口问了一句,这人跟闻了腥味一样,立即从乌平之的伞下蹿到他的伞下,还给他使眼色,往乌平之他们身上瞧。
谢岩说:“没事,我们几个学问不行,钱多,你都说说。”
乌平之抬头望天,只看见了伞上的水墨。
盛大先侧目看街,跟另一对鼠眼对上,吓得立即回头看向正前方。
季明烛把他俩扒拉到一边,满脸好奇。
“说说,怎么个东西?”
谢岩看他真的好奇,问他:“你不会真要买吧?那我不问了。”
季明烛真要买,但他买了是给他夫郎看看的。
谢岩一听,也想买。
他俩一起问:“有便宜点的吗?”
乌平之跟盛大先低声叨咕:“你看看,成亲了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盛大先干咳一声,笑道:“乌兄,实不相瞒,我家孩子都会叫爹了。”
在场唯一大龄且单身的乌平之:“……”
挤到伞下的贩子:“……”
这几个不是正经买家。
他犹犹豫豫,显然想去别的地方抓大鱼。
季明烛说:“有几个人真敢买啊?你还不如好好给我俩介绍,我俩心正,说买是真的要买。”
临近中午,他们就近找个饭馆吃饭,把这小抄贩子一并捎带上。要了个包间,让他细细说。
所谓“蝇字”,就是小抄。比苍蝇还小的字,密密麻麻抄上许多。
有很多不同的“蝇字”卖,最低等的是四书五经的手抄本。再小的字都有一摞纸。
还能出定制版,买家出文章,卖家制成小抄。
这贩子道:“还能买我们的小抄,价格贵一些,二两银子一篇。”
接下来,他又讲了考官喜好和大儒墨宝的价位。
像考官喜好,乌平之和盛大先都想买,眉间有意动。谢岩出声制止。
“绝不可买这个!”
他记得崔伯伯说过,这是一个骗局。
到了考试期间,外头卖消息的,不一定是真有消息的,更多的是为了破坏考生的文心。凡有一丝影响,便能拉下数以百计的人。
这个消息不仅不能买,听到耳朵里,都不能走心。只要记了,他们进了考场,落笔写文章的时候,就会多一丝犹疑,会想朝着考官喜好靠拢,文章的味道和主旨就变了。
乌平之和盛大先都抱拳道谢,果真不问了。
这贩子又看向谢岩,问他要不要墨宝。
谢岩不要墨宝,“我写的字也挺好看的,你要不要拿出去卖?”
往后则是“拟题助考”,这个词有一个更加隐晦的圈内词汇,叫做“拟题剿袭”。一帮有才之人聚在一起,进行押题。
他们甚至会根据题目,写出文章,供人背诵。这东西也在小抄的售卖范围内。买了小抄,想背就背,想携带就携带。
谢岩真是惊呆了,“这样聚在一起押题,朝廷不抓你们吗?”
贩子笑呵呵道:“携带了的书生才该抓,我们做点小生意,碍着谁了?而且背题、背文章,这是最安全的。谁也不知道你是背的,还是自己想的。”
谢岩摇头,“不,万一有人买了一样的小抄,背了一样的内容,两份一样的卷子呈到考官面前,这就是科举舞弊案!”
贩子坐不住了,“那你们到底买不买?”
谢岩要买的,“那个蝇字的四书五经我要,你再给我说说蜂蜜和蛇蜕。”
贩子说:“这两样我都不卖,你把钱给我,我给你拿蝇字,成交了这笔买卖,我给你多说两句。”
谢岩问了数额,这样一本书,竟然要他五两银子一本。
他的霸气一扫而空,毫无底气道:“我只买一本行不行?”
贩子说行。
谢岩又问:“你便宜点行不行?”
贩子看向季明烛:“你买吗?”
季明烛本来想买一套的,这样一套东西,拿回家摆着当个纪念也是好的。回头想想,这东西就是科举舞弊纪念品,实在不吉利。价格也贵,便也只买一本。
谢岩要了《孟子》,季明烛买了《春秋》。
贩子不肯便宜,但卖他们一个提醒。
“进场的时候,是根据县牌来列队点名,这个你们知道?点名后就是搜捡,如此一来,你们同县的考场就在一处搜捡,搜捡的时候不要只顾羞耻,要眼观八方,别说平时不对付的同窗,就是有相好的同窗跟你们挨着挤蹭,你们都要小心。舞弊只抓你们身上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以前有这样的事,有人专门了买了这东西,陷害同窗的。”
这个消息价比千金。在座众人都坐正了身子,敬他一杯酒。
接下来说了蜂蜜和蛇蜕。蜂蜜全名叫蜂采蜜,意为买通誊录卷子的人,入场以后,另写一篇。蛇蜕全名叫蛇脱壳,意为多纳一份试卷。还有个“活切头”,卷子被人移花接木,甲的卷子写了乙的名字。
谢岩倏地睁大眼睛。
贩子笑呵呵道:“这东西我不卖,我干不来这买卖。”
谢岩觉着他是会卖的,只是他们几个不是目标顾客,所以没把话说死。
小抄贩子不留在这里吃酒,还要继续出门招徕生意,等他走了,余下几人为此做了交流。
乌平之早听说过一些作弊之法,多是小抄、押题、背题,也猜到还有更深的门路,但他那时候想的是贿赂买题。没这么复杂。
季明烛翻开那本蝇字《春秋》,没两页就眼睛疼,把书放到书包里,经过盛大先提醒,转而放到怀里。这样他回家脱衣裳后,能一并拿出来,免得忘记了。
谢岩也看了看《孟子》。他写不了这么小的字,没耐心。
他平时写字很快,快就潦草,干不来这细活。
乌平之说:“刚忘了问程文闱墨了,我待会儿去买一份。”
程文闱墨是科举考试后,取录考生的试卷合集。
这些东西曾售卖过,后来禁止了。因为很多书生专看这个,为了考试而研究,不读经史,也不看注疏,荒废了学业。
他们现在想买,很难买到,平常都是各处求一求。
谢岩告诉他一个可悲的事实:“这也是假的。”
还是崔伯伯告诉他的。读书人的钱就是这么好骗,弄个名头,翻开有一两篇好文章,余下都是四处拼凑的文章,乍一看挺好的,细看却经不起推敲。好是好,却没有极好,不足以千里挑一。
乌平之重重叹气,“哎!”
季明烛问谢岩:“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谢岩说是崔老先生说的。
盛大先和季明烛对视一眼,都欲言又止的,想说不敢说。
谢岩笑道:“没事,他说的话,我不会全听,我会想想的。”
就像先生教他文章,他不会全然听先生的想法,他也有想法。取长补短而已。
他还常跟崔老先生辩论,能说服他的,他才会听。
阅读量在那里,是不是诡辩,他自有判断。
乌平之看他们脸色,问这个崔老先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