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一算,解予安就愈发郁闷了。
黯然地眨动了下眼帘,勉强镇定心神,沉静的眸光看向他道:“这是你自己说的,要说到做到。”
一对上对方这副眼神,纪轻舟便不由替一周后的自己担心起来。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相处,他反倒有些庆幸起对方这几年要来南京工作。
到底是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得吓人,一旦尝到了甜头,就跟狗嗅到了肉骨头香似的,半点经不起挑拨。
反正就解予安今天折腾他的力气来看,对方要真无所事事地待在上海,那他每天都不用上班了,干脆躺平任草得了。
“在腹诽我什么?”解予安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他多半在心里偷骂自己。
“没什么,”为了明天能安稳坐上火车,纪轻舟也不敢多提那方面的事,就岔开话题问,“以后分隔两地了,我们怎么联系?”
解予安闻言又微垂下眼睫,语声低柔道:“急事拍电报,平日,我也会每天给你写信。”
“啊,每天写啊,汇报公事吗?”
这一刻,纪轻舟脑中已浮现出了三年后,当他打开储藏室门,一大堆信封朝自己扑面而来的画面。
“有问题?”
“没问题啊,挺好的。”纪轻舟支着下巴侧头瞧着他,清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光泽,许诺道:“我也会给你写的,嗯……忙起来,可能没法每天都写,至少三天一封吧。”
“那便说定了。”解予安立刻接道。
凝视着青年顾盼生辉的眼睛,想到日后拆开对方来信那刻的愉悦,竟也有些期待起今后的生活来。
尽管万分不舍,翌日清晨,纪轻舟还是不得不和恋人告别,同祝韧青一块坐上那归沪的火车,回到了上海。
十个小时的车程依旧颠簸煎熬,回到位于霞飞路505号的新家后,纪轻舟随意煮了碗面条解决了晚餐,洗了个澡后便精疲力竭地躺到了床上,直接昏睡了过去。
一睡十几个小时,到了第二天清晨,当明媚的朝阳洒入卧室阳台,纪轻舟又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背上斜挎包去上班。
出差几日,回来工作的第一天,他先去了趟南京路的时装屋,查看了这几日的营业情况,忙活到临近中午的时间,才来到工作室上班。
盛夏里东北角的二楼书房已是整栋屋子相对清凉的房间,但依旧燥热难耐。
纪轻舟开了风扇,又打开了半扇窗透气,刚坐到办公桌前,整理好凌乱的画稿,房门便被轻轻敲响。
随即,面色稍有些苍白的祝韧青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好似生怕打扰到他一般地小声问道:“先生,您叫我。”
“嗯,前日张导回到上海就联系了这边,约你去登利公司签合同,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纪轻舟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口吻寻常道:“签了合约以后,你就是他们公司的艺人了,不用再来这了。”
说着,他几乎未给祝韧青反应的时间,就拿起手边的一个信封递给对方道:“这是上月的工资,加了一部分的出差补贴给你,等会儿把工作室的东西收拾收拾,你就离开吧。”
尽管已有所预料,祝韧青听闻这一连串的话语,眼圈仍是不由自控地泛起了红晕。
他紧闭着双唇吞咽着酸楚之意,动作迟缓地接过了信封,眼底噙泪地看着他问:“先生,我以后,还能再见您吗?”
纪轻舟并未避开他的目光,到底也认识相处了一年多,心底存着几分怜惜,就用着平素亲和的语气同他说道:
“我以为你早就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残酷了,怎么还没有成长?人心是很现实的,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我投资你是因为你有价值,不必因此而对我有好感。
“同样的,假如你今后发展得好,我们也很可能会找你拍广告,这是商业上的合作,但为了避嫌,不让……某个人吃醋,肯定不会由我出面找你。”
“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注视着青年发红的眼眶,毫无波澜地说道,“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话音刚落,祝韧青再也难以抑制,睁着的眼眸里,晶莹的泪珠滑落,啪地摔碎在了桌面的草稿纸上。
动静不轻,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在窗外聒噪的蝉鸣里。
将祝韧青解雇以后, 纪轻舟身边就空出了一个助理的职位。
虽然也可以雇佣学生干活,但做他的助理时常需要帮他跑工厂、盘点货物、跑腿送信结尾款等,还是挺费体力的。
以宋瑜儿的精力, 对方在跟随他学习之余,能抽空帮忙干些杂志编辑上的活,就已经不错了,至于他的私人助理, 还是得另招人手。
这事也拖延不得,迟一日招到助理,他的活儿便要多增添几项。
正好工作室这边, 因为计划额外增添一个杂志社专用衣橱, 唯恐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纪轻舟也打算再招两个裁缝,便将两份招聘启示一并张贴了出去。
如今他这“世纪”品牌随着时装屋的开张经营与报纸营销, 在上海已具有一定名气, 在时装界则尤为出名。
因此招聘才挂出去, 第二日便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应聘裁缝。
这方面,纪轻舟已有相当经验, 询问应聘者的工作履历后,就挑选了两个擅长洋服制作的师傅, 先招入了工作室, 进行为期三天的试用期。
至于助理,他倒是稍微多费了点心思。
毕竟是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 既要看得顺眼, 人品和工作能力也要过得去。
于是两日后,他便抽时间在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安排了一场小型的面试。
晴朗无风的午后, 暑热袭人。
纪轻舟坐在屋子中央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几份简历,在他的斜前侧,落地门窗前排列着一排的椅子和板凳,拥挤地坐着九个求职者。
照理说,他开给助理的薪水也不算多,只比祝韧青离职时的二十元月薪提高了五元而已。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求职者,是因为他此次多设了一个岗位。
随着手上的业务日渐增多,纪轻舟深觉身边的人手不太够用,此番既然都要招人了,那就索性招两个。
除了一个跑外勤的助理,再招一个负责他行程、会议和财务工作的秘书,想必可以给他省下不少处理琐碎事务的时间。
其实,就后者而言,纪轻舟觉得林遐意就挺合适的,但对方既然已经习惯了时装屋店长的工作,且看他本人意愿,似乎也更喜欢这类薪水上限不定的提成制工作,那就不必调换岗位了。
“范义,”纪轻舟抬起视线看向站立在他前方,剃着小平头、穿着套衬衫与灰色西裤的男子,挑起眉问,“你前日不是还来应聘过裁缝吗?怎么又来了?”
这名为范义的男子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应道:“我还是想在您这工作。”
“你家不是开洋服店的?你来应聘裁缝我理解,这招助理,你来凑什么热闹?”纪轻舟不假辞色说道。
对于这长着浓眉大眼的男青年,他印象较为深刻,因为对方的父亲正是他那同业公会的一员。
范义前日来面试裁缝时,倒也没有借他父亲人脉打感情牌的想法,还是纪轻舟觉得他有点眼熟,多问了两句,对方才一五一十地交代。
据他自己所言,他是随同父亲看了他在四月份的那场时装发布秀后,深受震撼,便想要来他的店里工作学习。
但一来,他父亲的洋服店人手不足,不同意他出来干活,二来也从未听说纪轻舟的工作室招收裁缝学徒,就一直没有机会。
此次好不容易等到了工作室招裁缝,他便使出百般手段央求了他父亲许久,对方才答应他过来一试。
然而纪轻舟此次需要的是成熟有经验的裁缝,他的水平不太到位,最后还是没雇佣他。
谁知这人今日又摇身一变,过来应聘他的助理了。
“我提醒你一句,做我助理,大部分时候做的都是与你本行不想干的工作,你要是奔着学裁缝的目的来的,我这不适合你。”
“那我就先跟着您工作,能学一点是一点!”范义挂着笑脸说道。
倘若说,前几月他只是想来这进修裁缝而已,前日到这工作室来一参观,看见一楼模特穿着的那些款式新颖坯布样衣,他顿然有种眼界大开之感,心底陡的生出一种明悟:此地必然会成为国内时装风尚的诞生地。
故而前天求职失败以后,他便将来这做裁缝学徒的目标,改为了“成为世纪时装工作室的一员”。
只要能跟在纪轻舟身边干活,即便是对方手头漏出的一点于对方而言毫不起眼的东西,说不定也能令他见识大涨,比起在父亲身旁一成不变地做着那老样子的西服,定然更有前途。
“您放心,我父亲还强健得很,不急着叫我接他的班。”约莫是担心纪轻舟会觉得他干不久而淘汰他,范义忙又补充了一句。
……还真是意外的坚持。
纪轻舟沉思着,仔细考虑了一番。
来应聘助理的五个人中,范义的条件的确是较为合适的,会识字算术,性格开朗,身体素质瞧着也不错。
并且他有服装相关的知识基础,去工厂那边沟通制作细节、查验货物等,想必比其他人更为在行。
“你去坐着等会儿吧。”纪轻舟将他的简历放到了一旁,虽然心里已有了判断,还是准备等面完所有人,再做决定。
电风扇的风呼呼地吹着沙发,掀起茶水柜上的一叠纸页翻动。
纪轻舟不紧不慢地端起杯子喝了口冷泡绿茶,拿起了求职秘书的四人简历查看。
倏然他不动声色地定了定神,将其中的两页纸张拿了出来。
这一份简历,写得尤为清晰整齐,钢笔字也很漂亮,令他不觉多注意了几分。
至于此人的学历,倒称不上什么特殊,但也是在本地钱业公会创办的中学堂上过学的,毕业后就进了某钱庄做活,后来为贴补家用,也有给富贵人家做过账房。
“季景含。”纪轻舟吐字清晰地叫出简历上的名字。
旋即便见一个头中等、身材偏瘦,戴着副小圆眼镜的男子站起身走了出来。
这人生着一副普普通通的样貌,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蓝色长衫,看起来有些不善言辞,不过精神气质倒是还不错,未给人拘谨畏缩之感。
纪轻舟向他了解一番他过去的工作经历,问了几个问题,觉得他国语还算标准,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干净利落,很是对他胃口,于是感观又上涨了几分。
与对方交谈过几句后,他心里便生出了股直觉,秘书的人选不出意外就是他了。
果然,同剩下几个面试者聊完之后,都不如和这季景含沟通起来舒服。
纪轻舟就直接定了人选,留下了季景含和范义,其余人则每人给了点误工费,请他们离开了。
“行,等会儿我带你们转转工作室,再签个合同,明日起就正式来上班吧。”
仅剩下二人后,纪轻舟便起身同他们大致地说了说各自负责的职务范围,旋即带着两新人去见老员工。
他先带二人去了趟对面的制作间,介绍几个裁缝和制衣工给他们认识了一下,之后,又带他们去了旁边的储物仓库。
范义作为洋服店老板的儿子,他穿得算是面试者中较为干净体面的,但季景含那一身灰扑扑的衣衫,实在令纪轻舟看不过眼。
于是目测了几眼对方的身材尺寸后,他就从工厂送来的瑕疵货中,拿了一套衬衣裤给对方道:“送你了,明天来上班记得穿上。”
季景含接过这折叠整齐的衬衣裤时,显然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未入职,老板先送了他一套衣服。
还是这样干净整洁、料子舒适的新衣服。
纪轻舟倒未怎在意,带着二人边下楼梯边道:“做我秘书,起码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日常也要多看多观察,培养穿搭品味,否则接触客户时,人家一看你那邋遢样,谁还敢在我这定做衣服?”
季景含也是一点就通的性子,闻言便有所明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心里则暗忖,给这时装公司的老板工作,还真是同他以前干的活截然不同。
之前的老板,只在乎他干活快不快、准不准,纪先生首先在意的却是他的穿着是否得体,会不会影响客户心中的印象……这或许也是一种奇特的行业规则。
“刚入职肯定有很多不明白的,遇到不确定的事就来问我,别自作主张。平时也要多做笔记,多总结经验,等做了一周两周之后,慢慢就能熟练上手了。”
纪轻舟说着带他们来到了一楼的会客室,进门前侧过身扫过二人道:“我希望,你们都能尽快适应新工作。”
“是,先生!”范义很有干劲地应声。
季景含瞧了他一眼,一本正经接道:“我会尽力,不负您期待。”
纪轻舟闻言淡笑了声,领着二人进了会客室。
正欲带他们同楼下的员工认识认识,进门却发现会客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位意外来客。
对方正站在裁剪桌旁,同叶叔桐交流着样板的裁剪。
“泰勒先生?”纪轻舟惊讶出声,给了身后的助理和秘书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先去一旁等候。
旋即径直地走到了那身形有些圆润的英国裁缝身旁,问:“您今日怎突然来访?莫非是学校那边有好消息了?”
布莱恩·泰勒见到他,便抬手捂住嘴唇,露出了一副好似干坏事被抓包的逗趣表情,语气含笑道:“啊抱歉我实在好奇,过来瞧了瞧,不算打探你的行业机密吧?”
“若真是机密,就不会放在这楼下了。”纪轻舟笑了笑摇头。
布莱恩见他没生气,就放下了心,接着他方才的问题回道:“我今天过来,确实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们的女子裁缝学校,在职业教育社几位先生这大半年的忙碌奔走之下,终于成立了。”
“是吗,那太好了,”纪轻舟绽开笑容,带着泰勒先生坐到了长沙发上,“什么时候开始招生?”
“已经在报纸上发布了招生信息,还请人到学校附近的居民区做了宣传。”
布莱恩回答,旋即神色稍有些担忧道:“不过,虽然在好心人士的资助下,学费全免,眼下有意愿来上学的学生依然不多,也许到下个月开学的时候,都招不满二十个学生。”
对此,纪轻舟能够理解,这时代女子能上学的基本家庭条件都还不错,而裁缝学校是面向平民百姓招生,一开始定然不怎受信任。
他劝慰对方道:“刚创办嘛,大家不都是如此过来的,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布莱恩缓慢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可要去学校看看?我专门为你在我的校长室旁,准备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
“您这么说,我可太好奇了,不过我这几日实在有点忙……”纪轻舟考虑了几秒,回道:“过一周吧,我应该会空一些,届时倘若您没有时间,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看看也行。”
泰勒先生摇摇头:“我自决定办学,就已经半隐退了,现在都很空闲,下周你有空就给我消息,我带你去看校舍。”
“好啊。”纪轻舟爽快地应答。
聊完学校之事后,老裁缝看出纪轻舟工作繁忙,便起身准备告辞。
纪轻舟正送他到门厅里,这时胡民福走进门来,递了个信封给他道:“先生,方才有人来给您送了封信。”
“好。”纪轻舟接过信封,下意识地先看了眼寄信人,旋即微蹙起眉。
“松山洋服店?这是……”
他觉得这店名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是濑三先生的店。”布莱恩恰时提醒道,又嘴唇上翘说:“我想,我可能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
一提起这个姓氏,纪轻舟脑中顿然就冒出了那张平平无奇但看起来很是斤斤计较的脸。
他本打算等上楼再拆信,但听泰勒先生这么一说,就当场打开了信封。
抽出正常折叠的信纸,里面所写的却是一份邀请函,大意是濑三清从法国高级时装屋的时尚沙龙获得灵感,准备在他的店里举办一场时装展览活动,七月十六日,邀请他去松山洋服店参观。
“听您的意思,您也收到了邀请?”纪轻舟读完信,便知方才泰勒先生为何会说他已经猜到了信的内容。
“是的。”布莱恩点了下头,抬头看着他问:“你……要去吗?”
他虽不知纪轻舟和濑三清之间的恩怨,但三个月前,纪轻舟才办了一场时装秀,濑三清这便也跟着搞出了这活动,很难不令人怀疑这是一种挑衅。
说实话,若非布莱恩在这,纪轻舟已经将这信捏成一团扔垃圾桶了。
倘若是别的同行,例如他同业公会的那些,他会很高兴看到有类似的活动举办。
但对濑三清此人,他实在觉得厌烦,光是看到这家伙的名字,都有种像是黏上了鼻屎的恶心感。
除了之前电影戏服被他发觉抄袭而结下矛盾,在《真假凤凰》首日票房出来后,这家伙还堂而皇之地在报纸上登了自家洋服店广告,自称是此电影戏服的制作商。
虽然他确实参与了主角的戏服制作,但这番迫不及待跳出来独揽功劳的行为却显然是有意模糊界限,试图令民众认为他们店负责了整部电影的戏服制作。
不过之后不久,施玄曼就接受报纸采访,说明女主角戏服是由世纪时装工作室负责,还帮他的店打了广告,纪轻舟也就没追究此事。
谁知这家伙如今又像只老鼠般地窜到他面前找存在感了。
纪轻舟心里厌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问:“您要去吗?”
“既然他给我发了邀请,我应该会去看看。”布莱恩模棱两可道。
“我也一样,”纪轻舟一派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真是好奇啊,他会办出怎样一场‘别出心裁’的时装展览。”
盛夏夜晚, 刚入暮不久,漆暗夜空中已铺满了朦胧星辰。
随着一列火车咣当咣当地驶入站台,入夜以后已稍显寂静的车站再度燃起喧嚣氛围, 一波波人流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从火车站涌出。
“啊,终于回来了!”
穿着件皱巴巴亚麻衬衣的骆明煊踏出火车站门,望见亮着星星点点路灯光芒的街道景象,瞧见那路旁停满的黄包车与出租汽车, 不禁腾起一股怀念之感。
随即,他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尤其是路边停靠的汽车, 一辆辆地打量过去。
解予安刚提着手提箱走出火车站的正门, 目光便锁定了车子所在。
见一旁骆明煊还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左顾右盼,便抬手敲了下他的后脑勺:“不认路了?”
“不是,”骆明煊下意识地跟上他的步伐, 说道, “你在南京这么久才回来, 轻舟兄怎么也没来接你啊,看来……”
解予安扭头视线微凉地扫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骆明煊哈哈一笑:“没什么, 本来想和他聊聊分店的进程,看来只能改日再谈了。”
说罢, 他快跑几步, 拉开了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车门,朝着里头的司机招呼道:“晚上好啊, 阿佑, 捎我一程。”
宝建路六号的工作室。
虽已近八点,屋檐下一扇扇玻璃窗内依旧透着明亮光辉。
纪轻舟拿着笔记本坐在一楼会客室的沙发上,身旁叶叔桐和文翠蔓一左一右地待着, 一同查看样衣的模特上身效果。
通常这种前期的样衣调整试穿,纪轻舟不会特意花钱雇佣模特,图方便,都是让店里的裁缝或制衣工试穿。
而女工们对纪轻舟的工作态度也很了解,知晓老板让她们试穿衣服只是看看上身效果,没有其他轻薄的意思,并且还会额外支付辛苦费。
虽然每试穿一套只有三分钱,却也都很乐意挣这外快。
每次见老板挑人试穿,都暗暗期盼着能挑中自己。
这会儿,一个不高不矮的女工便穿着一套熨烫平整的灰色西服套装,神情淡定地站在他们面前展示着服装。
纪轻舟令模特转身瞧了瞧后背,又让她抬起手臂,看了看垂落的衣摆弧线,蹙了下眉头摇头:“上身效果不太流畅,还得改。”
叶叔桐坐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道:“我觉得还可以啊。”
“还是太硬了,我希望它是柔软贴合人体的,再换个面料吧,这一版淘汰。”
说罢,纪轻舟笔记本上记录了信息,朝模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去换回自己的衣服了。
“下一个。”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位身量较高、身材也匀称有致的制衣女工穿着套黑色真丝绒面料的长款双排扣风衣裙,从门口进入,缓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天然桑蚕丝纤维所呈现的细腻绒面在灯光下散发着独特的光泽感,翻折的袖口与领口处,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内搭衣裙独特的酒红色网纱荷叶边与风琴褶边,为这较为沉闷低调的黑色点缀上一抹浓郁冷艳的光彩。
“哇……”叶叔桐突然发出了一声仿佛被惊艳的感叹。
“感慨什么?”纪轻舟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参与制作了?”
“但这上身效果看起来全然不同。”叶叔桐目不转睛注视着模特身上的衣服说道,“果然面料、配件和穿着搭配都缺一不可,同前几日坯布做的样衣比起来,这一套的成衣效果实在是高级优雅,迎面走来,光影流动,便有种富丽贵重之感。”
纪轻舟牵了牵嘴角:“所以是高级成衣。”
说着,他让模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肩部的线条与背后系着腰带的裙身效果,较为满意道:“可以,这一版定了。”
叶叔桐点点头表示认同,忽而提起兴致问道:“说来,你这秋冬款式可要办个时装展?”
“看情况吧,还在考虑中。”
纪轻舟提笔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听他意思似乎有话想说,就问:“你有什么建议?”
“我建议你办一场,”叶叔桐回道,“你这次的衣服,虽然是日常实用款,但不论设计还是剪裁,都很漂亮,简约中透着时尚优雅,我有预感,它们会很受那些夫人小姐们的追捧。”
“那行啊,到时候我要是能抽出时间来,就策划办一场。”
这套黑丝绒风衣裙已是试穿的最后一套样衣,纪轻舟记完笔记后看了眼手表,见时间不早,便起身朝周围员工道:“今天先这样吧,把手头的工作收个尾,大家早点下班吧。”
闻言,人群中明显散发出一股轻松气息,哪怕工作氛围还算愉快,但谁都不喜欢加夜班。
而纪轻舟在楼下稍微收拾一阵后,随着员工们一个个排队找胡民福记下加班时长后打卡下班,他却又独自上楼,进了书房,坐到办公桌前忙碌。
夜间的窗子已被一片墨灰色笼罩,玻璃上映着朦胧的蕾丝窗帘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