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事叹了口气,他在卫衔雪跟前蹲下,注视道:“现在可以招了吗?承认了罪行,你我都不用麻烦。”
卫衔雪思绪还是清醒的,方才这人背过去的时候,他只从他们小声的对话里听出了囫囵的“半日”二字,他摇了摇头,“并未,我并未杀他……”
面前的人冷哼了声,“自讨苦吃。”
“你这张脸生得好,卖进窑子里怕是也能赚不少钱,我好歹是个男人,懂得怜香惜玉,今日就留你一副好皮囊。”那人伸手抓住卫衔雪脑后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来,“既然时间不多,咱们挨个来,怕你今日喝了酒不曾清醒,先来给你醒醒神……”
卫衔雪望着面前这一双乌黑的眼睛,黑窟窿似的,凶得仿佛他才杀人不眨眼。
他是被生生从牢房里拖出去的,一双板凳绑住了卫衔雪的手脚,脸上立刻被糊上了层湿乎乎的厚布,黏腻难闻的味道瞬间裹挟着他的五官,卫衔雪看不到,漆黑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了周遭令人害怕的惨叫声。
接着一盆冰凉的水猛然从他脸上倾倒下去了,他的呼吸被瞬间切断,冰凉的水透过湿布灌入他的鼻腔,卫衔雪甚至来不及闷哼一声,呛水与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将他笼罩,竟比沉入水底溺水还要难受,耳间的尖锐惨叫一时远去了,他只能听见水声敲打在他的头颅上,他痛苦地想要逃离,可他像砧板上的鱼肉,无处可逃。
那满满一盆水倒下的时间仿佛拉得无尽长,脸上的湿布拿开的一瞬他像绝处逢生,喉间咳得仿佛要将心血呕出来,他大口喘着气,整个人狼狈得像是落水的鸭鹅。
“你还是不想承认这罪吗?”
卫衔雪死死扣着手心,他艰难地摇了摇头,那湿漉的厚布立刻又笼在了他的头上,“哗啦”的水倾盆而来。
湿漉漉的脸上他已经分不清水和眼泪了,他痛得指甲都攥进了血肉。
江褚寒尚在出宫的路上。
出宫时的路仿佛比进宫要远了许些似的,他脚步意料之外地有些沉。
好像江褚寒是忘不了卫衔雪看他的那双恳求的眼睛。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没见过几次,看他的眼神里不是期待就是羞愧,如今还乖乖地被他送进牢狱,江褚寒是个执棋的棋手,在这局里他早备好了后面的两步,一步是北川,一步是卫衔雪。
北川想要害卫衔雪不假,但他买的三钱三马上吃不死人,江褚寒让人换了见血封喉的毒药,是他想要换掉这个太监总管。
另一步棋还要回到卫衔雪身上,可事情至此,江褚寒心里好像升起了些难言之愧。
“世子。”鸦青过来的脚步有些急,“刑部那边有动作了。”
刑部不比江褚寒从前待的大理寺,大理寺有人当他是真的大理寺少卿,可刑部的人只当他是个侯府世子,那些人听他吩咐,可刑部头上还横着别人的手,江褚寒做不得刑部的主。
把卫衔雪放在牢狱,江褚寒入宫之前还留了双眼睛盯着。
“怎么?”江褚寒挑起眼,“他们想要杀人灭口?”
鸦青抱着剑站在身后,“不是杀人灭口,是屈打成招。”
江褚寒的眼一瞬就冷了下来。
午后的日光更明媚了,牢房里还是一样寒。
卫衔雪觉得牢狱里昏天黑地,仿佛砖缝里都透着寒意,他全身都是冷的,湿漉漉的衣服包裹着他,他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万分。
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了,分明的痛苦不间断地磨着他的每一道思绪,可他如何也不觉得麻木,反而是累积起来,仿佛时刻就要压断他的脊骨。
连那主事也在他面前止步,“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质子,这个年纪,嘴还能这么硬。”
卫衔雪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可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出了血,他睁着那双莹莹的眼睛,几乎用尽力气地笑了一声,“我不能死……”
他每个字说出来喉间都像刀锋割过:“我不能死在大梁……”
卫衔雪认不了这个罪,他已经在痛苦间沉沦进好几次蕲州的地狱了,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是怎么走到梁国来的,他在那场大雪里历经磨难,他好不容易才在这囚笼里活到今天,他来时是为了两国不起战乱,在那么些满是冤魂的梦境里,他靠着些救赎的初衷挨过每一夜的漫长梦魇,他不能满身污名地留在梁国。
更不能背着杀人的罪名死在牢狱。
一根根细细的长针扎进卫衔雪的皮肤,一点鲜血也没溢出来,可他疼得如同踩在刀尖上,为了不让喉间溢出声音,他压抑地咬住了自己的唇,闭眼间只有一行又一行的眼泪往外涌了出来。
时间分秒过去,刑部的人也没什么耐心了,那主事气急,掰着他的口齿就将粒药丸塞进他的嘴里,哐哐堵着他的嘴灌了几乎半碗水。
卫衔雪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手间的绳索和镣铐全都取下来了,他像个蝼蚁一样蜷在地上,仿佛谁人都能踩他一脚,他不知道灌进去的药是什么,身上的疼还没停下,整个人的感官却变得有些不听使唤,脑子变得昏沉,眼前的景象好像模糊了许多,耳朵却愈发敏锐了,身上的疼痛也好似放大了数倍。
他喉间不可抑制地发出几声痛极的呜咽声,整个人蜷缩在了一块,接着耳边的声音像是恶魔低语,直接就灌进了他的灵魂里似的:“你让你身边那个北川买了毒药,下在了给洪公公的酒里。”
“不……”卫衔雪摇不动头了,他带着哭腔:“没有……我……”
“求你……”他的心防好像猝然崩溃了,卫衔雪伸了伸手,可那落空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好像没人能拉他一把,“好疼……”
卫衔雪的眼泪不听使唤,后面的声音全都沉进了他沙哑的喉咙里。
可他的求饶在这刑部大牢里,如同石沉大海,不过是沧海里可怜人的一个罢了。
但这监牢的门猝然就给踢开了,那外头的光忽然刺破了阴郁肮脏的大牢,洒进来一点不容其中的暖阳。
第43章 :委屈
江褚寒进来的时候什么话都还没说,他拔着那门边挂着的一柄长刀,出鞘那一声如同铮鸣,里头的人被开门的动静震得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行礼,江褚寒长刀一甩,那一刀直接对着那那名主事胯间的方向刺了过去,只听一声帛布破裂的声音,那刀直直刺穿了他下身的衣服,带起一块破布,重重地往后刺穿了过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江褚寒说得几乎咬牙。
里头的人立刻被这一刀镇住了,那主事胯间即刻湿了,他几乎是筛糠一般跪了下来,“世……世子……我,下……下官……”
后头的人也赶忙都一齐跪下了,他们头磕得如同捶地,“世子,世子饶命……”
所有人跪下,江褚寒这才绕过这么些人看到地上的卫衔雪,他好像忽然记起些浅薄的记忆了,几年前他路过御花园,在里头随手救了个落水的小公子,那人满身湿漉漉的模样,和面前这个狼狈的小质子,几乎是一个样。
那还是面前这个人要更可怜些。
江褚寒从台阶上下来,他冷眼扫过了下头每一个人,“谁让你们私设公堂。”
地上跪了一摊人,却一地的哑巴谁也不敢开口,江褚寒自然是拎着前头那人发作,他踢了下那主事的胳膊,“说话。”
“回,回世子……”可那主事哑着声,后话如何也不敢开口。
江褚寒冷冷地笑了声,“看来你们还真当我是个好糊弄的。”
他绕过那主事往后走了几步,把方才掉在地上的刀捡起来了,那片布帛还刺穿挂在上头,江褚寒又重新走回去,横刀对着那嘴硬的主事。
“世子,世子饶命,下官真的……”那主事盯着冷铁,二话不说就要求饶,可他喉间突然顿住,紧接着就放声“啊——”了出来,江褚寒长刀一斩,一刀就对他手腕间砍了过去,溅出的鲜血喷在那块破布上,正拦住了横飞的血,一只断手就这么在脏污的地板上打了几个滚。
江褚寒把他一只手都砍下来了,那人立刻痛得打滚,在那地上嚎叫得如同猪仔,周围的人饶在大牢待久了,也被这举动吓得连连跪后几步。
江褚寒把刀一丢,只寒声咬出一个字:“滚。”
那伙人赶紧就连滚带爬地拖着那主事出去了。
江褚寒这举动像个杀神,他是许久没有这么动怒了。
刑部那些人当他是个不管事的少爷,往日里敷衍了事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卫衔雪是他放进来的,他本来还想保他一条性命全他后来的打算,这些人竟然骑在他的头上先一步下了这么重的手。
江褚寒低下了头,牢狱里人少了,他这才听清卫衔雪是在哭,闷闷的抽泣声从他喉间溢出来,他好像是痛极了才蜷缩在一块,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仿佛已经用尽自己的力气在忍了。
可他多瘦弱的一个身子,似乎再让人折腾一会儿,他这条命就没了。
江褚寒在他面前蹲下了身。
许是感觉到面前有人,卫衔雪这才艰难地睁开眼,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全是泪,却还有些迷蒙,卫衔雪其实看不清面前是谁,可他下意识地就微弱地摇了摇头,“我……”
“我没有……”卫衔雪说:“我没杀人……”
这微弱的声音像长驱直入地撞进了江褚寒的耳朵,给他撞得微微有些措手不及。
杀人的是自己,江褚寒知道他没有。
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卫衔雪满身是伤的样子,三年前卫衔雪入京,一路上欺凌他的自己也占了一份,那时因为父亲战前的伤,江褚寒恨每一个燕国人,可如今过去这么久,他知道了无畏的恨其实并没有什么用,他已经不能用往日的目光来看卫衔雪了。
他想把他当个无足轻重的棋子,这人柔柔弱弱地自己撞上来,他就用了。
可这人好像太可怜了,可怜得勾起了江世子心里少见的怜悯,而且面前这事,本就是他对不起人在先。
江褚寒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从里头倒了粒药丸出来,他塞到卫衔雪嘴边,鸦青却拦了一下,“世子,这药……”
这药算是贵重,可江褚寒看不出卫衔雪伤那儿了,他没管鸦青,将那药丸碰了下卫衔雪紧紧咬着的嘴唇,“张嘴。”
卫衔雪听见声音松了牙齿,听话地把那粒药含了进去,可吞咽时喉间又难受地滚了一道,他跟着咳了好几声。
等人咳完了,江褚寒盯着他痛苦的面容,“你……”
他忽然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原本这话江褚寒是不想这样说的,他往前一步换掉洪信,让内宫里有个侯府的眼线继续立着,但这事做得实在惹眼,江褚寒不能引火烧身做得太明显了,他纨绔的身份还得继续扮下去,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卫衔雪身上。
他一个侯府世子,偏偏看上了别国来的质子,这举动够惊世骇俗了,卫衔雪是个好借口,旁人才觉得他不是个贪慕权势的小人。
一进一退,怎么也算一箭双雕,唯独其中的卫衔雪受了委屈,可江褚寒想过了,卫衔雪一个人身在京城,他做不到真的独善其身,如若他要找个庇佑,自己大可以当这个人,哪怕是逼着他站在自己身边。
只是他没料到刑部动作会这么快,卫衔雪……
卫衔雪听到江褚寒这话,他虚弱的呼吸好像顿了一下,那双眼泪眼朦胧,还是没掩住原本的灵秀,他尽力抬了抬手,那动作只能拉住一点江褚寒的衣角,“世子……”
他竟然还是固执地说:“我不曾,不曾杀过人……”
江褚寒的喉间也忽然哽住了,他叹了口气,竟然去将卫衔雪那只手腕抓住了,他那手冰得吓人,“你身上还有哪里疼?”
卫衔雪缩了一下身子,他没有说话。
江褚寒已经知晓了卫衔雪这日的坚持了,他盯着他那双冰凉的手,上头的针孔几不可见,千疮百孔的影子只从他那颤抖的痛苦中寻得一点,“我……”
江世子轻轻道:“我替你翻案。”
卫衔雪的眼睛忽然睁了一下,江褚寒接着说:“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卫衔雪似乎在低声啜泣,他目光好像触到了一丝那窗子外面的日光,过了许久,他才极其轻声地“嗯”了一句。
江褚寒听到了,他也没管卫衔雪一身湿漉漉的,他弯下腰,一边将卫衔雪的头抬起来,一手挽过了他的腰,他打横便将卫衔雪抱进了怀里。
这牢狱的门还开着,外头的日光洒进来,好像破开了一丝这大牢里的沉朽,江褚寒抱着卫衔雪,从那台阶一步步往外走了出去。
像是一步步走进了明媚里。
江褚寒记着这梦已经三年多了,那梦境太真实,真实得他被些怜悯和愧疚左右了对卫衔雪的态度。
江世子在京城里学了一箩筐的混账性子,除了那些书本上写的圣人君子,几乎没人教过他坦诚相待与真心实意,就这一个梦,他忽然感知了些糊弄人心的下场,但梦醒时分犹如庄周梦蝶,他分不清面前的卫衔雪和梦里那个人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撞在一起,江褚寒得到过了一次,这回便也不愿意将这人放开。
夜风缓缓吹了过来,那药包一经打开,里头的细细粉末瞬间随着风吹散进了夜色里,眨眼就没剩了什么。
“三钱三嘛,毒性……”江褚寒说话时舌头碰了下后槽牙,没滋没味的话偏偏给他尝出些莫须有的血腥味了,他沉眼道:“给他换点……”
“……”
雪院的蜡烛还未曾熄灭。
卫衔雪抵在门边,似乎是在赏月,皓月千里,月光洒在庭院的白色石子上,正正如同落了霜雪。
他余光中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北川还未回来吗?”
卫衔雪方才这么一问,外边那道门正正好地嘎吱响了一声,北川进门时手上提了好些东西,似乎都是今日采购的,他没手关门,左右望了两眼,用胳膊肘杵着将门又阖上。
这望过去的目光隔了片枝叶,北川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卫衔雪注视着那人进屋,“让你去查北川可有什么结果?”
降尘正坐在后边翻着本书,“我说殿下,你怎么还看这种……”
他将那书页一扬,《礼记》二字尤为刺眼,卫衔雪带过来的东西几乎都是旁人收拾的,降尘随手一翻就找到点能充乐子的,但他那话方才出口,就见卫衔雪转过来的眼睛眯了一下,他意味不明“嗯?”了一声。
降尘的手立刻就落下了,他阖上书页,赔笑似的,将书往桌下一藏,“殿下说……说北川?”
卫衔雪很轻地笑了一声,整个人都转过来了,他又换语气“嗯”了一声。
降尘后背绷了一下,“北川啊,查过了。”
“他的确是明皇后的人,皇后那一族向来豢养家臣,家臣中只要是生了儿子,第一个孩子就要被送进族中,哪怕侍奉的不是宫里人,也要削了去当太监,用来换得一家的恩宠荣耀,北川就是胡氏长子,那一大家子如今在朝中当了官背靠太子一党,其中还有北川好些功劳。”
“身上背了家族荣宠,自己又被逼无奈。”卫衔雪敛眉道:“他都过得如此凄苦不堪了,也还要舍命替人做事。”
“没办法。”降尘摇了摇头,“说是臣子,也不过是奴才,听了吩咐做事,那一大家的性命都算是捏着别人手里。”
“捏在别人手里……”卫衔雪站在那儿,他将手往屋外伸了一下,月光斜穿朱户,正正落在他的手心,他隔空攥了一下那道月光。
手心里还是空的。
似乎是看了外面的冷月,卫衔雪回首过来的眼里也冷了几分,“这世道如此,人命一物其实荒唐潦草得很,有时候重若千钧,一人可抵万人,有时候又轻贱如同敝履,竟然全都系在别人手里。”
“殿下……”
卫衔雪将手收回来,“你今日盯着北川的时候,可还遇到了鸦青?”
“殿下,殿下怎么知道?”降尘坐那儿挠了挠头,“今日北川去了趟药铺,鸦青跟着后面就进去了,出来的时候脸色还有些难看。”
卫衔雪冷冷笑了下,“果然江褚寒早就知道了……”
从前卫衔雪一无所知,遇到圈套时抓住江褚寒这根稻草使劲扑通,谁知推他下水的正有他好大一份功劳,他揣着感谢和恩情与人缠绵悱恻,竟然是一腔真心全喂了狗。
偏他今日还过来装了什么情真意切。
卫衔雪想得有些生气,就说回了北川,“北川有心害我,这条命留到今日,我也不用手下留情了。”
他走进屋子,朝降尘怀中丢了什么,“我在京城受的气够多了,也该找找别人的麻烦。”
降尘一接,正是那块燕明皇给卫衔雪的令牌。
卫衔雪走过去,将手到桌底,将降尘方才藏的那本书拿过来了,他面不改色地放进衣袖,继续说:“我的场子,总不能都是别人布的局。”
几日之后,便是雪院开府宴的日子。
镇宁侯府早上屋檐上不知哪里来了几只不懂事的乌鸦,叫了几声让人心烦,江世子眼下乌青地起来,叫人拿大棒子赶走了那几只聒噪的鸟儿。
江褚寒也没再回头去睡觉了,他早上没吃,在屋里呆了好一会儿,换了身衣服出来。
“……”鸦青有些认不得自家世子,“世子今日是……”
江褚寒在旁人眼里性子招摇,但一向穿得没什么讲究,比不得那些半路发财的富家子弟用的全是一眼望得到金银的名贵缎子,他觉得那样有些俗气,江世子自以为的器宇不凡,多半还是他这天生的脸与身世彰显出来的。
可他今日也穿了金线织的缎子,侯府里边给世子备了件入宫赴宴的常服,华贵异常,江褚寒觉得现眼,把衣服压了箱底,可他今日竟然穿上了。
江褚寒穿着这衣服倒是不俗气,反而更轻易地从人群里拔出高个来,他拢了拢领口,“换了衣服,自然是要去赴宴。”
“可是世子……”鸦青欲言又止,“雪院那边,未曾送来过请柬……”
“他没送过请柬?”江褚寒拂袖的手一顿,一大早被打扰的怒气又一下冲上了心头,“卫衔雪……”
江褚寒接着冷哼了声,“要什么请柬,本世子这张脸就是请柬。”
晨起的日光洒在江褚寒衣袖上,金线微闪,他走动间浮光跃金似的,“鸦青备车。”
江褚寒昂着首一字一句道:“今日的戏等了这么久,错过了可就亏大发了。”
雪院挂起了绸布,清雅小院添了几分喜气。
卫衔雪在大梁没什么人,院里的人手几乎都是宫里拨的,他端着幅盈盈笑脸在门边晃悠,就算是恪守今日该做的事了。
可他远远就听到了铃铛声,卫衔雪不等江世子的马车拐过弯,转头就进了门,还朝降尘撂了一句,“江褚寒来了,让北川去接接他。”
又没请他,江褚寒还真好意思来。
江世子大驾,惹得众人视线全都聚了过去,可金尊玉贵的世子从马车里出来,只对上了张笑意盈盈的大白脸,北川躬着腰凑上去,“恭迎世子。”
“怎么是你?”江褚寒冷眼一挑,在马车上略微靠了,“你家公子呢?”
北川没怎么见过江褚寒和卫衔雪亲热,还觉得他二人是隔了仇的,他赔笑道:“殿,公子在里头招待客人,就等着世子进去。”
江褚寒冷哼了声,“他等着我?”
“骗我也是要治罪的。”他从上边俯视北川,看得人局促不堪的,才道:“给你机会再说一遍,卫衔雪在何处?”
“……”北川笑脸难继,这会儿才体验出些许卫衔雪难做的艰辛,但他眼眸转了下,似是实诚道:“今日客人众多,公子,公子许是抽不出空来。”
“怎么?”江褚寒从他那话里分辨出几分挑拨离间,也就接了下去,“你的意思是,本世子算不得什么尊贵的客人。”
“不敢……奴才不敢。”北川低着头,结巴了两句,“的,的确是公子特意吩咐奴才来招待您的……”
江褚寒冷冷盯着他,却又笑了,“你这倒像是实话。”
“他的确是知道如何恶心我。”江世子从马车上下来了。
早些时日江褚寒就提醒过卫衔雪这个北川不安好心,他开口愿意帮他除掉这人,可卫衔雪没理会他的好意,如今还特地让他来招待自己,怕是早料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一下子恶心了俩人。
卫衔雪啊……
江褚寒甩了下衣袖,“走吧。”
就算没有请柬,江褚寒的大驾也没人敢拦着,鸦青在后边递了份礼的功夫,江世子就已经进了雪院。
他那一身实在太显眼了,简直有些硬让这清雅院子“蓬荜生辉”的意思。
江褚寒觉得自己也怪了解卫衔雪的,这人其实也嘴硬得很,不给人递请柬,倒是给他留了位子,咱们卫公子早知道江世子不可能不来。
可这人也忒没礼貌了,连个面也不在他面前露,简直糟蹋江世子这身镀金的华贵衣衫。
江褚寒等到宴会开场才真的见到了卫衔雪。
卫公子第二回在京城里露了脸,上一回还是祭灵台那事,卫衔雪孤身一人跪拜四方,有人说他为了求得谅解,不过是被逼无奈,也有人的确念及他远在他乡,瘦弱无依,不想再和他无用计较,这人算是无足轻重,可偏偏被许多人记挂着。
卫衔雪在众人注视里敬了酒。
江褚寒喝得没意思,这人侃侃而谈,同人笑的时候似乎学会了什么叫潦草的左右逢源,从前是被关着碰不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他卫衔雪若真的这般在京城混久了,以那颗生了七窍的玲珑心来活,也不知道今后会变成怎样八面玲珑的模样。
江褚寒盯着他,一杯酒下肚他就能想起年节的酒意,像是把他的酒量都压低了许多,他江世子的肚量其实小得很,还真见不得想要的东西从手里飞出去。
他还是无情地想:这人还是关起来的好。
可惜……
两杯酒的功夫过了江褚寒都没注意,宫里的洪公公已经来了。
江褚寒记得这宴会的流程,刚要倒酒,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酒壶挪了下,换了壶不知什么的东西过来,江褚寒不悦抬眼,就看见降尘凑在旁边提起了壶。
“殿下说世子虽然酒量好,但酒喝多了误事。”降尘缓缓倒了一杯,“今日这场合暂且少喝些。”
“你家殿下……”江褚寒的心思里转了好几道,最终盯着那杯子,“他还知道我来了?”
“世子这话说的。”降尘一下笑出了声,“殿下还说世子今日穿得花哨,比御花园的孔雀还显眼,哪能不知道您来了。”
“你……”江褚寒胳膊肘往后搡了一下,“你滚。”
降尘还“哎”了声,“当真是关照,世子今日还是要当角儿的。”
江褚寒敏锐地回头了下,就见降尘已然退到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