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到为止,家丁不再多说,只顾摇头低骂,连连叹息。
他是不说了,可人群中还是有百姓悟了些什么。
低声道:“这大少爷确实是个公正又讲道义的好人啊,其实他要是包庇了我们也没办法,他不仅能多赚钱不说,还不用受伤了……”
这话一出,周围聚着的人表情立刻就变了几变,看向队伍前头那辆马车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坐在马车中的时易之却并不知后面发生的一切。
任凭外头风云搅动,时大少再如何厉害,面对广寒仙时也会手足无措起来。
“寒公子,可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广寒仙打断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哪里敢当时少爷一声公子啊。”广寒仙掩着嘴打哈欠,俨然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可眼睛虽没完全睁开,嘴却已经开始不饶人了。“像时公子这样的大做派才能被如此尊称呢。”
这话听得耳熟,时易之已经知道广寒仙这是还在生自己的气了,就如同昨夜“夸”他君子端方一般。
那时他刚死里逃生之时还没能想明白,经过一夜,时易之早已品出广寒仙的怒气是为何了——这是因着他受了伤,在担心呢!
虽说与寻常人的担忧略有不同,可本来广寒仙就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因而方式不同也实在正常。
所以听到这些难以回复的话,时易之也没认为有什么不对的,只觉得心中满涨,微微发甜。
寒公子心里……也是有他的。
“时少爷,哦不,时公子,哦不不不,时君子。”广寒仙把衣袖拧成一小段绳,戳了戳时易之。“时君子在傻笑什么呢?莫不是在心里偷偷地骂我?”
时易之猛地回神,收起了面上的笑。
话还没说出来,广寒仙就又自顾自地说:“也是,是我的错了,我说得这些话说得不对了。虽说我是真心实意地夸时少爷的,但像我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再好听的话说出来或许也会变得不中听,时少爷不开心也是应该的。
“罢了罢了,我还是少说话为好,免得清州还未到,时少爷就因为恼我,而将我丢在半路了。”
这些说完还没够,他又还补充道:“我念着时少爷的好,所以山里河里都带着时少爷,危难时刻断了吃饭的家伙也要救时少爷;而时少爷体会过了我的不好,所以把我丢下不愿意再热心待我,这些也都是能理解的,也都是应该的。
“我不挟恩图报,也不会怪时少爷的!”
坏了坏了。
时易之越听越心惊,怎么走了个神,他突然就变得如此罪不可赦了呢?
若是他不认识自己,只听广寒仙这些话,怕是也会觉得这个“时少爷”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人面兽心、背信弃义。
可这话里的人是他自己呀,他原也没有那样的打算呀。
不过会说出这些话,广寒仙大抵也是无心的,到底是他自己笨拙了些,说不出好听的话来让广寒仙安心。
沉吟片刻,时易之咬了咬牙,僵着身子往广寒仙的方向坐近了些。
心中做了好一番的准备后,他压着嗓音柔声道:“寒公子,是我不对,是我做得不好,你莫气。”
不管发生了什么,先道歉总归是没错的,就像父亲哄母亲那般。
“我没有要丢下你的意思,也没觉得你说的话有不对的地方。”他垂着眉眼,撑在毯子上的手指慢慢地爬上了广寒仙的衣角。“方才……笑,是因为知晓寒公子在为我担忧,所以……”
傻笑的“傻”说不出口也就罢了,所以后面的话也锁在嘴中。
明明与旁人能侃侃而谈,怎得面对广寒仙就这么笨嘴拙舌了。
喉头滚动一番,最终不愿惹广寒仙气恼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让他把后话说了出来。“所以心中欢喜,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也因此走神忘了回你的话,并不是旁的意思。”
“寒公子的好,含章铭记在心。”贴在衣角上的手指又悄然往上攀了攀,最后停在了离广寒仙手一寸不到的地方,没敢在继续贴近。“但有些好,其实是因为含章做得不好,让你受苦了,含章问心有愧。”
“往后,含章只能加倍地弥补寒公子。”指尖痉挛般跳动了一下,距离在霎时被拉近,可很快又恢复原状。“弥补也不全因为恩情,还因为……”
后半句话还没等时易之鼓着勇气说出来,一直阖眼倾听的广寒仙就倏地侧了一下身,放在身侧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仅剩的距离顷刻间不见。
广寒仙半凉的指尖盖在了时易之的指尖上,两只手叠放在了一起。
两人俱是一顿,不约而同地移着目光对视上,也皆在对方的眸子中看见了自己。
是故颠簸摇晃的马车中,唯有他们二人僵立不动。
广寒仙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时易之赶在他开口之后深吸了一口,随后掌心一翻,指尖穿过广寒仙的指缝,紧紧地扣住了那只手。
隔着帘外潺潺的小雨,贴着潮湿氤氲的晨雾,他们终于交握住。
旖旎一寸生一寸长,距离一寸近一寸减。
感受着仿若近在咫尺喷薄在面上的呼吸,时易之的掌心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喉头滚动几番,不自觉地吞咽了下。
然而在他欲将剩下的距离也彻底缩进之前,帘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叫喊。
“少爷,到了。”
熟悉的声音让时易之浑身一颤,他缩回手猛地往后退了几寸,眼神也变得清明许多。
“我,那个……”目光慌张地被移开,整张脸连带着耳根都烧了起来。“寒公子,我……”
虽说人是回过神了,可脑子还是算不得清醒。
时易之吞吞吐吐了许久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最后索性自暴自弃了,丢下一句“我先去处理王房的事”,就逃也似地掀开车帘走了。
广寒仙没很快地跟着下去。
他靠在马车的车壁上,垂眸看着方才与时易之交握过的手,而后又举起来再转着打量了一番。
纤长的五指蜷了蜷再舒展开,暖热的、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上面,带着几分未干的濡湿——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
也不是没有过亲近的接触,在岩壁下时,他们甚至还“坦诚相待”过,但那时却与此刻有千般万般的不同。
有何不同?
广寒仙问自己。
可思来想去也还是得不出过所以然来。
只是觉得怪,真怪。
怪得时易之不像时易之,广寒仙也不像广寒仙;怪得他们不像是恩客与被买的男倌,像是从南风馆夜奔出逃的爱侣一对。
广寒仙抿了抿唇,将五指慢慢地收拢成拳,又施加着力道妄图驱逐残留在上的触感。
等那样的异样减去不少后,他才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明镜高悬”四字挂于堂上,威武的升堂声从衙役口中响起,阳春的县令头戴乌纱帽,身着青袍绣溪敕常服,从堂后绕到堂前来。
“拜见李县令。”
外头围观的百姓以及堂下之人纷纷见礼。
新帝即位后废除了不少先皇设立的礼仪制度,是故即使是无功名在身的百姓,寻常见官之时也无需跪拜,只用行揖拜礼即可,因而整个堂下只有有罪在身的王房跪着。
李县令心宽体胖、面容和蔼,客客气气地免了礼。
但醒木一拍,他就立刻进入了状态,高声问道:“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在下清州商贾,姓时名易之,盛元二十四年举人。”时易之不卑不亢,介绍完自己又横眉指向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王房。“今日状告管事王房背信弃义,欺压百姓,买凶杀人,泯灭人性。”
语罢,他抬手从袖中掏出了一份状纸,展开后往前几步呈到李县令面前。“此乃状纸,望李县令明察。”
李县令接了状纸,细细地看着,堂外的百姓也在此时窃窃私语了起来。
广寒仙跟着挤在人群之中,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手指,视线一动也不动地落在时易之的身上。
他倒是不知道这大少爷什么时候书写的状纸,也不知道这看着木讷呆傻的大少爷竟然十七岁便有功名在身了,总之和与他相处的那个时易之大为不同。
无人能否认,如此的时易之大抵是任何人竭力都无法挑出错处来的青年才俊,放之整个大晏或许都少之又少,理应配得上“年少有为”四个字。
而这样的一个人,当真会有那样至纯至真的羞赧反应?
广寒仙猜不透,突然也有些不太想继续往下猜。
想得太多知道太多,或许就真的没意思了。
这头还在暗自纠结,那头一目十行的李县令已经看完了诉状。
李县令看向时易之,问道:“状纸罪名罗列数条,确实令人触目惊心,但你可有证据能证明所言其实?”
“回李县令,自然可以。”时易之作揖,随后招了招手。
在一旁待命的益才等人立刻就将王房做的阴阳账本,以及买凶杀人时残留的交易信纸呈了上来,时易之信手递给了李县令。
而除却这些外,阳春被刻意压价的百姓哪一个不能说明?从茶农手中低价收购却高价卖出的茶叶又哪一份不能佐证?
就是关于买凶杀人、昨夜伤人一事,宅子中的下人也都可作为人证。
时易之沉吟片刻,又让益才拿了一卷账本上来。“此处还有一份关于湄洲府各类茶叶售价的单子,其中有不少都是阳春产的茶,虽途中车马费高昂也需人力物力再炮制打理,但仍可略作对比。”
谈及其他还好说,一点到压价的事情,在外头围观的百姓也忍不住搭了腔。
-“真的,我能作证都是真的!这个狗养的把上等茶当下等茶来收,还一直说我们的茶不好,卖不出价,谁知道自己偷偷摸摸赚那么多。”
-“茶叶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啊,这跟扒我们的皮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有什么区别?”
-“砍头,这个必须立马砍头!!!”
百姓激愤,李县令自然不会不懂,也自然不会不听。
他醒木一拍,怒喝道:“王房,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房昨夜被重击了两次脑袋,无人帮忙处理他身上的伤,他便如此硬扛着在柴房熬过了潮湿阴冷的一夜。
纵使当初气焰再如何嚣张,如今到底也升不起来了,整个人宛若丧家之犬。
他低着头不说话,李县令便哼笑一声。“既无话可说,那你可知罪?!”
王房还是不说话。
王房的沉默没能掀起什么波澜,到底人证物证俱在,他说与不说都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日后也有的是让他开口的法子。
总之,李县令当下便让衙役将王房给押入了大牢中,雷厉风行地给此事结了案,退了堂。
等来了最后的结果,时易之的眉头也松动许多。
他与一般的商贾那般急着与县令攀谈的事情,而是阔步走出衙门,正对向了一众从乡下跟着入了县城围观的茶农。
高声道:“诸位,从前我对诸位允下的承诺仍旧作数,阳春此季的秋茶虽品质不如往年,但为了弥补诸位,今日之后送来的茶叶,时家仍以往年之价来收购。
“而前些日子以低价卖出的,可于明日到云山村附近的时家府宅门口领取差额。
“还望诸位今日回去之后,能将此事广为告知!”
阳春连绵了近一旬之久的雨还未停,雨水渐落天渐寒。
可对于阳春的茶农而言,今日却是好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可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好啊好啊,谢谢少爷,少爷是大好人啊!”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少爷的大恩大德我们不会忘记的。”
-“日后我们所有的茶都卖给时家,不会再卖给别的人了!都认准时家!”
一众百姓应着闹着欢呼着,也不再久留,纷纷喜笑颜开地离开了此处,带着满腹惊喜与八卦脚步匆匆地开始往回赶。
不多时,围聚的人群就闹哄哄地散去了,衙门内外只冷清地剩下了寥寥几人。
时易之与广寒仙却还站立着未动,不知在等什么,只是任由潺潺雨声不停地落,绵绵凉风拂面过。
良久,直到外头一道热烈的吆喝声传入,才笨拙地惊醒了二人。
时易之抿了抿唇朝广寒仙走近,佯装镇静道:“寒,寒公子,我们回去罢。”接着,有些不自然地将手背在了身后。
不如此还好,一如此,就又令他想起了来时在马车上发生的事情。
倘使当时益才没唤他,或许……
或许他与寒公子就……
光天化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怎可想这些?!
不妥不妥,此行径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恐有唐突之嫌。
时易之还满脑子的之乎者也呢,与他不过一尺远的广寒仙就倏地凑近了,还莫名抬手用微凉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耳垂。
“时少爷,你的耳朵好红啊,也好烫。”指尖由戳改揉捻,“时少爷在想些什么?”
“轰”的重响,时易之的脑袋一片空白,被捻住的耳垂直接就烧了起来,什么动作都忘记了。
“没没没,没想些什么,我没想那些事……”半边身子都在发颤,说话也开始变得语无伦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非礼勿视非礼勿想,我断不会想什么的……”
广寒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发慈悲般松了手,但在收回去之前,又两指相扣轻轻地弹了一下。
“我可什么都没说呢,时少爷怎得如此慌张?”广寒仙抬了抬下巴,模样很是得意,一副勘破了真相但不明说的表情。“我又不会对时少爷如何。”
耳垂被放过的时易之大松一口气。
他自然不怕广寒仙对他做些什么,他是怕自己会情难自控地唐突了广寒仙。
不过这话也不好说,他就只能生硬地转开。“我,我们回去罢。”
“不回去。”广寒仙一口就回绝了。
时易之重新抬眸看去,就见广寒仙晃着脑袋慢慢地往檐外走。
许是见他没跟上,广寒仙回了个头,问:“时少爷难道不想请救命恩人,吃顿酒楼里的好饭吗?”
时易之恍然大悟,“是我的疏忽了。”
语罢,他喊了声站在马车旁一副非礼勿视模样的益才,接了一把油纸伞。
撑开后,步履匆匆地跟上即将被雨淋到的广寒仙,又趁着众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抬手搓了搓尚且通红的耳朵。
广寒仙又摸他了。
阳春人善做茶,却实在不擅长吃。
湄洲河里捞上来的鲜鱼,取了鳃去了鳞就囫囵地丢在锅里煮,切成丝的葱姜蒜一并放进去,熬出的汤汁不清不稠,煮熟了就把鱼给整只地捞了出来,最后浇上一些半甜半咸又半酸的汁,这道湄洲春鱼就算是做好了。
广寒仙尝了一口就直呼这鱼死得冤,说它眼里似乎还泛着诡异的光。
就连时易之也只是尝了几快就放下了筷子。
一连饮了好几口热茶,才勉强将仿若在湄洲河中追着生鱼啃的土腥味给压下去。
这鱼死得冤,其余的也不遑多让,腥的,臊的,涩的各种味道一并都有。
时易之连番摇头叹气,最终也不禁感慨一句,“阳春人果然好事物最本真的味道,茶是,吃食也是。”
吃了不算快活的一顿,时易之与广寒仙两人都没生出归意,便撑着伞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逛起来。
阳春县城内与乡间其实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四溢的茶香飘在每个街角巷陌,缠在每个过往的行人身上,连雨水都被洗涤出了清香。
可雨虽在下,沿街却仍有不少叫卖吆喝声。
往人多的地方一眼看去,连着有好些个的包子面食馄饨的摊位,氤氲的热气从中棚子下冒出,又与雨雾搅合在了一处。
诸此一切,都教人无端端地感到心静。
但,或许时易之是并不被包含在其中的。
他虽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然而多数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身边人的身上。
被体温染热的桂花香气破开阳春的潮湿的雨水向他涌来,时刻提醒着他两人有些过近的距离,因而连带着揉捻过的耳垂,直到现在也还有些隐隐发烫。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是对的。
时易之想。
记起从前,他也并无太多旁的心思,可如今一旦有过些什么后,就会开始不自觉地思虑更多。
——想自己今日行事太鲁莽,嫌指尖交握太浅尝辄止;想自己笨嘴拙舌没说出好话,嫌益才那一声打断了后续。
其实最渴望的,还是两人能够再多亲近亲近。
思及此,时易之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任由脑中思绪几番涌过后,蓦地佯装正直换了一只手撑伞。
得了空的那只手刻意地垂在身侧,随着动作一摇一摆,与广寒仙同样垂下的手远近交错。
然而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要触碰到了,却又于霎时急急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倘若广寒仙嫌他太孟浪,该怎么办?
如此想着纠结着犹豫着,也就错过了好些时机。
当时易之自个儿也有些泄气的时候,身旁的广寒仙倏地停下了脚步。
“怎得了?”时易之也跟着停了下来,举着的伞往广寒仙的方向偏了偏。“可是想回去了?”
广寒仙晃了晃脑袋,“我想吃桂花糕了,时少爷给我买一个吧。”
桂花糕。
时易之转着脑袋看了圈,发现跟前就有家糕点铺子。
“好,就买。”他说。
随后便撑着伞将人带进了檐下,转头又问广寒仙要不要一起进去,说也可再挑挑其他的零嘴。
广寒仙摇头,从他手中夺过了伞,一把将他推进了铺子里。
这个时令,桂花糕不是什么稀罕物,寻常的铺子里都会有卖。
时易之不欲让人久等,买了一大包就往外走。
甫一出门,才发现广寒仙正抬着手接雨水玩。
白皙纤长的手指被淋得湿漉漉的,指节泛出几分淡红,多数的雨水从指缝擦过,少数汇集在掌心蓄成了一小汪。
时易之喊了一声“寒公子”,广寒仙就收回了手。
水汪化为水柱顺着他的指间往下流,带着凉气的雨将他的掌心也冻出了几分薄红,他似乎有些不耐,便微抬着手甩了甩,将水珠悉数荡了出去。
时易之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看这样场景,也能看到失神。
他吞咽几下,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嗓子,逼迫自己将目光从那手上移开。“寒公子,桂花糕买来了,可要先尝尝?”
“回去再吃。”广寒仙把伞塞回时易之的手中,顺手接过桂花糕。
他的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又笑着往时易之的身上倒,而后用一种无忧无虑的,近乎天真的口吻说:“时少爷对我可真好。”
时易之觉得自己大抵是没那么好的,只是广寒仙于心有私,因而就觉得普通人时易之也没那么普通了。
他难免感到羞赧,却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称赞。
“日后……”撑着的伞往广寒仙的方向多移了些,“会更好的。”
“是嘛?”广寒仙这样回答,抬手在时易之的肩上轻轻地抚动了几下,“那真是我的好运气。”
语罢,他的指尖突然就开始顺着广袖的褶皱缓缓地往下滑,慢慢地落到袖摆处。
时易之正疑惑广寒仙要做什么,就蓦地感受到自己垂着的指尖被一只半凉的手给捏住了。 !!!
“时易之,冷。”广寒仙低声道。
时易之的心重重地扑通一下,整个人顿时清醒不少。
他即刻将广寒仙的整只手都裹入了掌心。“那……那我帮你暖暖?”
这话说得坦然,可实际时易之在刹那间就变得面红耳赤了。
体内像是有把野火在烧,炙烤着一颗不停乱扑腾的心以及一副不争气时常羞赧的皮囊,在这样的热度下,广寒仙半凉的手很快也被染热。
但他没有再轻易地放开,广寒仙也没有把手收回。
两人便用着如此姿势,在绘着桂枝连结的油纸伞下,逛完了阳春剩下的街道。
风也好,雨也罢,都不过是今日的陪客。
天启四年八月初十,在阳春待了一旬多的两人,终于预备再度启程往清州而去。
离开之前,时易之去拜会了一次李县令,将余下的几个与王房一起打压茶价的茶商信息也递了过去。
——他们联手行事,因而时易之派人去调查王房的账本时,自然也找出了些其他几个茶商的蛛丝马迹。
这事儿按理说也不该他去操心,只是上次审案之时,让时易之对阳春当地的这个李县令也有了几分了解,知晓这是一个还算得上清白公正的好官。
那既能让阳春的百姓过得再好些,又能卖个好,费些心思与时间也算不得什么了。
李县令大喜过望,直言他是心怀百姓的良商,又说时家在阳春当地的茶业县衙定会好好照料一二……
如此种种,不必细谈。
启程那日,阳春延宕了许久的雨终于停了,人与茶都迎来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
行李与预备带回清州的东西一箱一箱地宅子中抬出,相继装上随行的马车。
至于二人乘坐的那辆,被时易之换成了一辆琉璃华盖的,相较从前在湄洲匆匆买下那个,要宽敞了不知多少。
华盖买车内还嵌有玲珑多宝格与紫檀多屉柜,每一处都摆放收纳着不同的东西,为了应付逐渐冷下来的江南,车中还铺上了一层厚软的长毯。
驾车的车夫也成了新的面孔,换成了时易之当初从清州带出来的自家人,至于从前的那个,时易之给了一大笔钱,遣着人回湄洲了。
广寒仙瞧着面前崭新的一切,却并未展露出太多的惊喜,只是问:“旧的马车呢?”
“东西都搬了过来,那辆旧的,放于阳春的宅子中即可。”时易之答。
时易之到底还是没吃过苦的,时家乃江南一带的巨富,哪怕是随行装行李马车,都是专请舆人打造的。
因而与之相比,当初他在湄洲匆匆买下的那辆确有几分潦草。
所以如今有了更好的,他又怎么能让广寒仙再忍受那些呢?
广寒仙斜觑了时易之一眼,意味不明地说:“好歹也陪了我们这么久呢,时少爷竟如此喜新厌旧么?”
“这……我……”时易之也不知怎就扯到了这话上头。
但转念一想,广寒仙是个重感情的人,随手买的小被子都心心念念,乘坐了那么久的马车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便答道:“你既喜欢,那便一同带回清州,不碍事的。”
广寒仙:……
“好,好。”广寒仙扶着马车笑了几声,点了点头。“我是喜欢的,劳烦时少爷了。”
时易之惦念着广寒仙喜欢,也就没让人在旧的马车内装东西,只将那把摔坏的中阮包着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