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仍是雾蒙蒙的灰蓝。
青石板街人流如织,即便浸透晨曦的凉意,热络氛围也毫不逊色夜市。
无咎刚从小巷穿出,迎面便撞上名挑着扁担的小贩。
“公子,要不要来点...”
“滚。”
“不要就不要嘛,凶啥子嘞...”
天妖充耳不闻,目光在人群来回游移,很快锁定长街尽头。
虽说整条街交谈吆喝声不绝于耳,好不到哪儿去,但在所有恼人动静里,唯一道尖锐刺耳的哨声最为明显。
三长一短,规律而经久不息,直钻脑髓,搅得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蛇骨巷口,灰麻衣衫的枯瘦少年仍在卖力地吹着口中骨哨。忽觉脑侧劲风拂过,脸颊随即传来一阵剧痛。
“啊!”
引路童惨叫着撞翻最近的小摊,哀嚎声很快引来四面八方的注视。
“好端端地,怎么打人呢。”
人群中,几个头罩黑袍,袖口绣镰刀纹的壮汉悄无声息围拢。
“再吹将你舌头砍了。”
无咎按了按抽疼的太阳穴,一手拎起瑟瑟发抖的少年,余光瞥过那滚落在地的骨哨,一脚踩了上去。
难怪能把他吵成这样,这骨哨,看起来竟是某只不知名的倒霉天妖制成。
“哪儿来的野狐崽子,敢在此欺压我影镰的引路使!”
无咎瞥了眼那被他一拳揍得晕头转向的少年,又看向脚下被踩得粉碎的骨哨,随手将人扔开:“什么引路使?”
围上来的几名壮汉打量片刻,彼此对视一眼,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态度突兀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没什么,这哨声可是吵着您了?哨童不懂事,该打。”为首的疤面男堆起假笑,踹了少年一脚,“还不滚。”
“这地儿脏乱,配不上您的身份。还请移步净光斋,我们备上好灵茶赔罪,更有您狐族喜爱的暖玉髓。”
无咎低眸看着眼前虚假的讨好笑容,纵然如今的他看不见那些缠上来的灰黑堕念气息。但那些不怀好意的算计念头一如黏腻的糖浆,顷刻充斥围裹在身侧。
密不透风,难以挣脱。
他再熟悉不过了。
无咎微微歪头,扯唇露出个轻柔的浅笑:“暖玉髓?在哪儿?”
“不远不远,就往前半里不到转个弯的功夫。”
“那走吧。”
隐在人群中的几名平民装束的壮汉,闻言也纷纷敛起手中短刃,心领神会地重新散归去四面八方。
曦光初透瓦檐,启门声叠街衢。蒸雾笼屉白气氤氲,椒盐炙脍香漫十里。
偶有车马辗石过,市声渐涨如潮沸。
无咎偏头一眨不眨注视着身侧穿梭往来的人群,仿若未觉那道严密的监视圈,背着手悠然跟上前方的带路者。
比起红尘市井间的烟火人气。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这些挥之不去,如附骨之疽的恶意。
无咎被恭恭敬敬请进一间清幽雅致的小院。
门扉轻扣。
市集上瘦弱的吹哨少年从角落爬出,畏畏缩缩开口:“老大,可这人看起来不像被天妖骨哨蛊惑的寻常小妖,要是...”
“闭嘴,火狐一族的皮毛千金难求。这蠢货摆明了自己送上门来,就算放了也迟早撞其他档口手里。没出息的东西,干不了就滚一边去。”
疤脸匪首压着嗓音再次狠踹了人一脚,随即朝着另一侧两人甩了个眼神。
无咎很快被推搡着带进一间阴森森的地窟,鼻尖传来浓烈的血腥和药酒味。
这隐藏在清幽院落下的地下暗窟,弥漫的腐朽气息几乎熏得令人作呕。
四肢被沉重铁链紧紧缚住的人却只是微微动了动鼻尖,不见半点厌惧,满目新奇打量着四周:“这就是你们想带我来的地方?”
劣质的泥碗里浮着剜出的不知名妖瞳,幽绿磷火映着石台上开膛破肚的尸骸,四周散布着甚至还在隐隐跳动的脏器。
唯一称得上干净的,大抵只有墙上悬起的数面血痕未干的皮毛。
“上等货,”窟中蒙着面的检货人骤然从暗处走出,重重钳住无咎下巴,“这眼睛颜色纯得邪乎。”
“不过,你们从哪儿抓来的?怎么这样清醒,待会儿怕不是...”
话音未落,温顺了一路的天妖倏然发难,腕间铁锁如毒蛇般暴起,死死绞住检货人颈间。
“草,那链子百来斤他怎么还能动?!”
“区区凡铁,也想困住本大爷。”
无咎向后一退,借助石台翻越,轻巧避开扑上前抓捕的人。随后斜坐其上,右膝曲起,抬眸轻笑着看向地窟更深处因着他们这头的动静,更多的满眼凶意涌出的屠夫。
修长白皙的指尖缓缓搭握住脚腕处绕起的铁链,只一瞬,沉重结实的锁链如同清脆玉质般,四分五裂。
法力尽失,本源无踪,他一时半会拿古萤寺的那些和尚的确没什么办法。
但不过一群肉体凡胎,竟也妄图算计到他头上来。
不知死活。
石台下横着数具残尸。有人喉间插着自己的剥皮刀,有人眼眶嵌着同伙的指骨。
天妖依旧懒懒散散撑着台沿,倚坐在那原本用来处理尸骸的石台上。红发染血,赤瞳低垂,森暗地窟间幽幽烛火映照眼底,泛起熔金般的流光。
偌大暗窟,眨眼静得针落可闻。
无咎翻转手腕,指间钩索忽如灵蛇昂首,随意勾起石槽里浸泡的漆黑人眼,不紧不慢望向角落最后一道瑟缩发抖的身影。
“方才在屋外...就是你骂我,蠢货?”
“那么远,怎么可能...啊!!!”
靴下面容惊骇欲裂,眼看就要咽下最后一丝气息。
无咎索然无味扔了那道尖锐钩爪,正欲起身离开,身后突兀响起一道细弱断续的嗓音:“拜见,主上。”
“谁?”
无咎回头,只看到脚边那具即将成为尸体的疤脸汉子眼中血丝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诡异的暗黑。
那声音像是从地里生出。
“是我,小的来自黄泉,为幽冥鬼使座下残念之一。”
无咎缓缓蹲下,歪着头不解道:“幽冥鬼使?那又是谁,我认识?”
“主上不必认识我等。三海千山,三界六道,自主上降世的那一刻起,我等便只追随一主。”
他什么时候降世了?
还没来得及同潜藏在槐东恶魂下的力量体融合,他的记忆体便被青冥境那两只死妖重创,险些重回无间沉睡。
无咎满腹疑问,随手抄起钩爪将半死不活的人勾了起来:“为何不大大方方前来?”
“轻些轻些!凡人魂魄彻底离体,小的也再难苟存于此。”
无咎嫌弃扔下钩爪:“什么废物东西。”
“主上恕罪。小的并非不愿坦然现身,只是人界万物封灵,我等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借此濒死人魂潜入,暂留一息。”
无咎:“那你大费周章为何事前来?”
“主上贪留人间,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关你屁事。”
无咎重新起身,兴致缺缺踹过去一脚。
一听这类劝导之言他就烦。
那地里传出的声音尖嚎一声,显而易见变得虚弱不堪,尾音渐低:“主上,小的代幽冥鬼使前来传话。黄泉俯首,恭请吾主归位...”
“主上,千万莫要着了那和尚的道。那和尚刻意将您引入人间,就是为了...”
“什么?”
这话终于惹得人停下脚步回头,只是那点声音已然彻底消弭在空气中。
寂煊出现在这间血气冲天的院落时,妖影早已无踪。
地窟的腐水几乎已溢至院落的入口,森暗窟内,钩索摔得七零八落,三十七具尸首骇然浸在血泊中。
婆娑漂在半空,浅色金芒将下方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僧人静立原地片刻,才抬手做出个掐诀姿势,身后突兀传来整齐脚步声。
“星盘指示此地魂怨聚集,凶煞过盛,有妖物作乱,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寂煊回头,一群人皆身着青黑服饰,腰悬制式统一令牌。
为首的青年微愣,目光停在地窟中飘起的禅杖上:“您...怎会在此?”
寂煊目光掠过来人腰间獬豸令,略微俯首:“诸位,是镇魔司的人?”
“是,”司使目露几分恭敬,“当年尸龙作乱,祖上曾与上师有过一面之缘。今日现身在此,可是为了这...”
话尾迟疑良久,身后另一人突兀道:“凶妖屠杀凡人。”
“星盘凝出的画像赤发红眸,这特征并不常见。在下若没记错的话,是跟在上师身边的那只...妖?”
寂煊回眸再次看向暗窟,婆娑溢散下几缕金芒,落在尸骨上方,低声道:“三十七人,每人弑妖百余。”
众人看向墙面累累罪证,一时间无人开口。
良久,司使轻叹一声:“不知那妖物和您是何关系,但纵有万般因由。按我朝律法,妖杀人,必诛。纵然这些为极恶之徒,那只妖也不该擅自动手。有再大的不忿,也需将他们交来镇魔司处置。您若是想为他脱罪...”
“贫僧并无此意。”寂煊轻声开口,继续先前未完的掐诀动作,“镇魔司亦有司规,若妖物懵懂,造下杀孽,亲眷故友亦可替之。”
司使:“没错,但此间怨煞之重,若是...”
话音未落,雪白僧衣无风自动,指间金印带出一片霜雾,满窟血色寸寸冻结。
窟顶骤然降下无形压力,虚空凝下两道冰链,重重扣进肩胛骨。
寂煊平静趺坐,低眸合掌,黑红血线顿时如蛇般汇聚身下缓缓钻入四肢百骸。
金血翻涌,一点点凝起紫黑冰晶刺破脉络,胸口自臂上顷刻泛起蛛网般的青褐裂纹。
旁观几人俱静默不言,不知过去多久,司使忍不住叹了口气:“上师功德无量,化尽此间怨煞承下天罚枷锁本非难事。何必还要引恶业入体,替那只妖承下这笔血债。”
寂煊缓慢睁眼,起身握住飘回的杖身,唇角血迹源源不断渗出,嗓音淡然,依旧稳如山岳:“贫僧管教不力,自当受之。”
“天罚已降,五内俱焚之痛持续月余,足以两清。”
司使长长吐了口气,也干脆回身朝人俯首一礼:“今日一事,算镇魔司清剿妖骸黑市,匪首畏罪自戕。”
距离宁安城不到二十里的林间小道上,无咎负手为枕躺在悠哉前行的马背上,百无聊赖卷着胸前发丝,目无焦距神思发散。
那缕来自黄泉的残念的话,也不知是何意...
还有那和尚...
身侧恰好擦肩而过名骑马少年,无咎头也不抬,顺手探身一把扯住人衣袖。
“北边在哪儿?”
少年险些被拽下马去,好在本就速度不快才堪堪稳住身形。张嘴欲骂,不期然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赤瞳中。
那点火气陡然降下,温温和和给人指了个方向:“从这条路一直往前就是,你去北边哪个地方...”
不等他说完,身侧马儿倏然疾驰而出,空气中只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得益于那只天妖骨哨的启发,他发现对付这些凡人或修为低弱的小妖,即便本源不在,惑其心智,似乎也轻而易举。
荒北,槐东镇。
无咎翻身下马,看着眼前陌生又透着一丝熟悉的荒芜小镇,忍不住皱起眉。
耗费了月余,风餐露宿一路不停,终于成功踏足这片曾到过的偏远地界,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
焦土上立着半截锈迹斑斑的断戈,枯骨间钻出几丛野草,无名头盖骨倒扣在坡顶,雨水积在眼眶里,盛着片铅灰的天穹。
腥风不复,魂影尽消。
曾几何时,他记得这里分明连铺洒的日光都透着扭曲。焦土经久不熄,怨戾终年不散。
而今只剩下静。
风掠过稀疏的新草,带起细沙簌簌响。阳光落在残垣上,暖得有些不真实。没有嘶吼,没有血气,连阴翳都被晒透。
无咎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俯下身半跪以掌覆地。
一无所获。
他什么也感应不到。
这里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方人间地域。
也就是说,在他沉睡后,有人唤起了他的力量体。
但整个三界六道,他实在想不到这样一道堪称分魂的存在要潜藏去什么地方,才能和本体的连接断得这样彻底。
无咎缓缓起身,张望这座死寂的残破小镇,随意找了个大石块盘腿坐着,托腮陷入沉思,眼底少见地浮起了一丝茫然。
本源无影、力量体无踪、焚天无迹,那他现在该去哪儿。
倚仗尽失,他拿什么夺取青莲心。
日升月落,复又朝阳。
清晨柔和的日光打在石块旁蜷缩的身影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小心翼翼的轻轻推搡:“...还活着吗?”
无咎猛地翻身坐起,甩了甩头上的枯草,冷冷看向来人。
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吵醒他。
对方被这突兀坐起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后退了两步。
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斜挎着个打满补丁的布包,里头偶尔传来铁器碰撞的清脆响动,不过及肩的头发倒是梳得整整齐齐。
“大哥哥,我...我昨天就看见你在这里呆着了。今天过来捡东西见你还在,所以来看了一下...”
无咎一言不发盯着人,目光突兀停在女孩幼嫩纤细的脖颈处。
只需要略微施力,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话说回来,或许可以尝试用濒死人魂再次引出来自黄泉的那抹残念问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红瞳泛起幽深可怖的戾气,只可惜低着头在布包翻找着什么的女孩毫无所觉。
“大哥哥,你是饿得走不动了吗?”
什么饿得走不动道,他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前因后果,索性习惯性躺下沉睡而已。
不过被突兀提及,被无意识压制的食欲的确冒出了些许,脑中顷刻开始思索起附近能找到的食物来。
“滚。”
无咎冷冷启唇,再次翻身重新躺下。
趁着他一时半会杀心未盛,这些贪生怕死的废物人族还是有多远滚多远。
女孩愣了愣,当即往后跑了两步。
只是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上前将刚找出的食物放在了地上:“这附近能找到的吃的很少,我也只有这一小块馍馍了,要吃一点吗?”
无咎:“......”
“你是那只老鼠精转世?”
女孩:啊?
“呸呸呸。”
什么馍馍,比老鼠精给的酸果子还难吃,他命里八成和这些死蠢老鼠犯冲。
挑剔精无咎毫不客气将咬了一口的馍馍扔了出去,刚起身欲走,就见原本还算活泼搭话的女孩突兀噤了声,一眨不眨盯着那没入土里的白馍。
随即攥着布包一言不发低下头。
无咎:?
这人族的反应连他都看出了几分古怪不对劲。
女孩嗓音莫名变得低哑,小声道:“就这一块,都给你了...”
“哦。”
给他难不成就非得吃。
没成想这风轻云淡的反应像是戳到了哪儿,女孩安静良久,猛的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带了一路...都没舍得吃...”
“什么?”
声线带着点莫名颤意,但不似他平日常见的恐惧所致。无咎歪了歪头,突兀俯下身看人。
不期然撞进一双红红的眼眶。
见已被察觉,对方索性也不再压抑,起初的低泣逐渐化作愈发明显的抽噎,到最后,已然变成毫不收敛的大哭。
“哇......哇哇呜呜哇哇......你赔我馍馍......”
无咎:“......”
他见过因极端哀戚而哭泣,或因剧烈恐惧而落泪。
从未见过...能因一块馍哭成这样的人...
陷入复杂心情呆呆站在一旁的天妖丝毫未曾察觉,随着起起伏伏的哭声,眉心的优昙花芽泛起一点不甚明显的温度,在越发明媚的天色里散出微不可察的光晕。
两域交界处。
一座无名荒庙间,寂煊安静倚柱前闭目调息。
肩头玄冰枷已碎,裂痕却蔓至心口。金骨从皮下透出光,光中游着三十七道黑气——正是入体的怨煞。
直到庙中突兀泛起一缕波纹,他这才缓缓睁眼。
镇生剑先至。
剑身逐渐凝实,照出紧随其后的缥缈虚影苍苍白发和女修淡漠眉眼。
“大师近日可好?”
“尚可。”
曦昀左右打量片刻,道:“无咎,不在您身边么?”
“他去了槐东。”
“这遭遁逃,倒是不出您所料,”
曦昀沉默许久,轻叹一声,看向正北方位:“大师以身融界,人间为笼,红尘做缚,设下这天极诛杀阵。当真能困住他?”
“若是规矩安分,便不是无咎了。”寂煊垂眸,缓声应道,“尽贫僧所能。”
他也不太明白到最后怎么就成了跟着这吱哇乱哭的人族女孩回来了这座破落小村庄。
大抵是被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下随口应了句还上一打。
但是这荒凉贫瘠的鬼地方他从哪儿抢馍馍赔给人。
不对,他为什么要赔?
两人到达村口时,已经接近正午。
村庄屋舍林立,炊烟袅袅。老牛蜷在树荫下乘凉,几只小黄狗察觉生人气息,好奇晃着尾巴围了上来。
只是不到一息,顷刻四散奔逃不见踪影。
“娘!”
“咦,阿黄它们怎么一下又跑了。”
归村的这么半天功夫,女孩脸上泪痕早已抹得一干二净,欣喜跑向其中一间土屋走出的妇人身侧,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
无咎瞥了眼那些藏进草丛瑟瑟发抖的犬只,轻哼一声,慢悠悠踏进村子。
这些被豢养的凡畜,看起来比这些所谓灵智尽开的人族要机敏得多。
和女孩同行的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间,倒是让他探知了不少消息。
譬如,这座与槐东只相隔了三里地左右的小村庄,已在此地繁衍生息近百年。
可当年还是小天妖的他循着记忆体的指引前来埋下用于承接力量体的恶念之种时,早将整个槐东葬于火海,方圆十里无一生还。
如若这人族女孩不曾说谎的话...那今日距离他在妖族遭龙凤重创陷入沉睡的那一刻,究竟已经过去了多久?
思索之际,妇人已经走上前来,拘谨道:“一块馍而已,不碍事的。小孩子不懂事瞎闹腾,您别计较,晚些时候我再给她做一块就好了。”
女孩忍不住从背后探头:“明明...”
“去去,回屋子里去。”
妇人忙不迭将自家女儿往后一推,望着眼前异于常人的发色瞳孔,神色透着点显而易见的警觉惧意。
无咎盯人半晌,不甚在意道:“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啊?我...我出生就在这个村子里,已有四十来年了。”
无咎:“那你知不知道,槐东发生了什么才变成如今模样?”
“槐东...?哦哦您说那块荒地?”妇人愣了半晌道,“那地方邪乎得很,几十年前有人想在哪儿开垦种些东西。明明也没个天灾虫害的,但就是什么也种不出来,你说奇不奇怪。后来村里有不死心的人不信邪陆陆续续过去种了些东西,结果除了几根野草能顽强活,其他也还是...”
“我问的不是这个,”无咎略微压下心间浮起的不耐烦,打断妇人的絮叨,“我是说,那地方早年经历过一场大火...到底从何时开始,变得能随意踏足?”
到底谁有那样大的本事唤醒他的力量体还断了和他本体的一切联系。
不对,若是那和尚干的,在云舟时他便能有所察觉。
曦昀虽为镇生剑之主,但在此界的修为,不可能拦得住本源回来找他。
但若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大火?这我从没听说过,不过那地方看起来确实像被烧过...”
无咎轻轻皱眉,就见妇人转身一路小跑进了屋子:“您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不多时,土屋里颤颤巍巍走出来个看上去耄耋之年的老人。
“我阿翁在这儿呆了快八十年,但我刚替您问过了,也不知道槐东那地方发过什么大火。听我阿翁说,他们是最早迁过来的一批人。”
无咎:“迁移?”
老人睁着浑浊的眼茫然抬头:“啊?”
无咎:?
几句简单的问询比他想象中更费劲,在那点好不容易压下的杀心即将被重新激起前,总算从这脑子和动作皆钝锈不堪的老人口中得知了点当年眉目。
整座村庄的人都是百年前因南边战乱逃荒来的此处。起初这地方亦满是焦土,终年阴霾盖顶,久留者心悸神抑,是以一直无人敢踏足。
但正值战乱,多方势力倾轧之下,一群走投无路的流民也只能选择勉强藏在此地苟活度日。
本来打算等稍微太平些就跑出去,不料还没等来外头纷争的平息,反而先等来了里边的安宁。
有天村子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交予了他们一块黑色的石头。他们听话将其供奉起来,这儿就如同被神力滋养了一般,万物开始复苏。
“石头,什么样的石头?”
“在供祠里摆着呢,您随我来。”
这妇人所说的供祠,无非也就是一座砌得高大点的土屋。
一入门便能看清那摆在供台上的纯黑石头,比鹅卵石大不了多少。
不过一眼引起他注意力的,倒不是这石头,而是石头底部隐现的鎏金莲纹。
果然这地方的古怪和那和尚脱不了干系。
无咎轻轻皱眉,就是不知道那和尚除了护佑这小村庄,还做了些什么。
因着来的是整座村落最为庄重之地,身旁跟着的已经不单单只有起初那名妇人,村里好些声望颇高的老人也陆陆续续跟了上来。
“大人...”
不等跟着的人说话,无咎已然不假思索走上前取下石头。没成想石块比他想象中更加脆弱,顷刻在掌下四分五裂。
一群人顿时慌了神:“大人,使不得啊!!”
“遭了遭了,圣石碎了,那我们地里的东西...”
“......”
“......”
无咎:“......”
他只是想看看这莲纹上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一时高估了这些凡物的坚固程度。
不过这遭一意外,倒是真让他发现了内里乾坤。黑色石块中央,静静躺着一缕赤红的发丝。
赤发展露在众人眼前的那一刻,村民短暂噤声了一瞬。
但很快又源源不断有零散的质疑声冒出。
“不想死就都闭嘴。”
天妖皱了皱眉,烦躁不已一拍供桌,掌下案牍顷刻四分五裂。
周遭倏然彻底安静下来,他也得以凝神观察了一番这些人口中所谓的“圣石”。
此地万物复苏,分明是源于莲纹上的生息之力,和整颗石头根本没多少关系。
无咎拂开碎石,径直捏起中心的赤发,瞬息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