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凰,你在想什么?”
天妖忽然俯身贴近少年耳畔,温热吐息裹着颓败的沉木气息瞬息笼罩,令人神思昏聩。
“什么...想...没想...”
凤崇闻声抬眸,不期然撞进近在咫尺的幽深双目。像是融混了千年的酒香,一瞬间只觉得天地颠倒,沉醉难归。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轻易察觉怀中少年陡然加快的心跳。
“你的眼睛很漂亮,像融了朝霞的琉璃...”
凤凰耳尖腾地烧红,尾翎不受控制地化出原型炸开,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亦彻底黯淡,低声喃喃:“你怎么这般...”
“这般如何?”无咎轻笑,看着神智已然彻底迷失的少年,眼底笑容敛尽缓缓起身。
凤崇在剧痛中清醒。
洁白翎羽在锁魂链的缠绞下寸寸飞散,蛟鳞扎在妖丹上,将哀鸣堵成破碎的气音。
三头蛟洞窟中抢来的离火之鉴高悬头顶,将凤凰涅槃之力尽数困在方寸之间。
红发红眸的妖半跪在身侧,将竭力挣扎的白凤温柔笼在怀中,丝丝缕缕的真火沿着手腕盘旋离体。
若非离得够近,他几乎听不见对方那道微弱近无的质问:“...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
无咎歪了歪头,露出浅浅微笑。年轻的凤凰惨状历历在目,眼底始终只有毫不在意的冰冷。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羽毛。”
待到两只鼠精和无咎重新启程,已是三日后。
无咎依旧懒洋洋窝在双乘椅上要睡不睡,只是一前一后呆着的鼠精肉眼可见紧张畏惧了几分。
天际云海燃烧,赤金火羽织就的巨网覆压整片妖域,火羽末端悬坠着数不清的铃铛,正是凤族独有的搜寻术。
天妖眯着眼,看着头顶不知第几只大凤凰焦急掠过,轻声嗤笑:“反应还挺快。”
正准备支使被凤凰威压吓得有些走不动道的鼠精起身继续赶路,身后突兀传来一阵落地动静,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脆女声:“小友,你在附近可曾见过一只白色的凤凰?”
无咎回头。
身后是名身着淡粉纱裙的少女,头顶还扎着两个繁复的花结。
看着这条显而易见与那白凤凰关系匪浅的...年轻银龙,无咎目光停在那半虚化的角上片刻,气定神闲开口:“的确...见过,怎么了?”
“当真!他在哪儿?!”
龙沁惊喜抬眸。
好友消失的位置明明就在这方圆十里内,两族中人已经搜了个底朝天都毫无踪迹。她心烦意乱之下索性随便拉了个过路人随口一问,没成想真得了线索。
随即微蹙着眉一捣手:“凤崇三日前第一次离山历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到半天功夫他们族中便警示他的命火微弱将熄。早知道如此就让他等等我一道出发了。”
无咎敛目笑道:“具体去了哪儿我也不知,不过他半日前就与我分别。看着的确像是受了伤。”
龙沁眼眸微亮:“半日前他还和你在一块?难怪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他的气息,原来不是错觉。可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你上前来。”无咎冲人摆了摆手,看着忙不迭跑上前的少女,缓缓扬唇。
蓝海崩塌之势终于得以稳住,婆娑镇生重归下方两人身侧。
曦昀长长吐了口气,自阶下结束调息起身,玉剑亲昵飞来身边蹭了蹭。女修抬手抚过熟悉却陌生的冰凉玉质,眼底仍带有不解。
她与本命灵剑神魂相连,连日来的种种变数,也未曾让这道契连出现过半点波动。
这柄神器,根本就是生来为她所有。
曦昀看向浮在另一人身侧金色禅杖,蓦然开口:“自您降世起,婆娑是否便已认主?”
寂煊点头,旋即静静看着掌中缓慢蠕动的重明壤。
重明育以优昙花,足以应对被业障侵蚀者。如若那只天妖,当真只是寻常业障侵心的话。
“您可有上界的记忆?”
“不曾。”
曦昀低低一叹:“是了,天道规则之下,非忘即妄。”
与本命剑镇生有关的那些迷团,大抵是被她亲手所布,否则不至于到今日才初现端倪。
既然是“她”所为,自然有“她”的理由。
曦昀低头沉思许久无果,暂且不再执求,随后看向雾蓝幽深的天际道:“您先前说,无咎本源深不可测,可是已经知晓了他的来历?”
寂煊:“已有些猜想,但还需求证。”
“这么一说,我实际也有个猜想。”
寂煊转头与人对视少顷。
曦昀无意绕弯,道出那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修罗。”
寂煊不语。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的猜想,也是如此。”曦昀敛下目光,“只是,修罗作为只知杀戮的堕落魔物,如果他当真是...未免太不合常理了。”
寂煊拂去袖上灰烬,低咳一声,重新端坐阶上闭目:“万象本无定法。”
曦昀抬眸看着因伤势使然打算继续入定调息的人,目光缓慢掠过手中镇生剑,忽而轻声喃喃:“或许,我就是为他而来。”
女修收剑入鞘,正欲辞别,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了句:“如若他真是十恶不赦搅乱乾坤的修罗,您当如何?”
寂煊闻言缓缓睁开眼。
两人静对无言,半晌,僧人抬指轻触虚空。
刹那间,一幅朦胧的命数图景在两人眼前铺陈开来——
曦昀:“这是...”
“贫僧第二次见到他时,测算无咎之命数。”
天妖的命数并非平常的线,亦非轮回的环,而是一片混沌纠缠、生生不息的黑红交织的雾。黑雾每一次被业火焚烧至焦黑枯槁,深处便有一点猩红核心不灭,转瞬又汲取着天地间无尽的戾气与怨念,扭曲尖叫着,以更狰狞的姿态重新疯长蔓延。
周而复始,无始无终。
曦昀愣愣呆在原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命数。难怪您从始至终未曾动过镇压之念。”
这怎会是寻常天妖的命数,与天道同生,不死不灭,纵是真正的修罗也不见得如此。
“这样一来,唯有一法可行,引他入正途。”
但何其棘手。
思及天妖暴戾性情,整个蓝海死一般的沉寂。
曦昀微微皱眉:“接下来您打算如何?”
“先至槐东,”寂煊低头看了眼被收拢好的重明壤,缓声道,“再去求证一些东西,贫僧便明了该如何施为。不过在此之前,道长可愿一观三生蝶?”
曦昀摇头轻声道:“并非不愿,但您伤势如此,不该再用损耗这样重的术法。”
“无妨。”
金色蝶翼翩然盘旋于曦昀身侧,倏然绽开万千光尘。
“溯源。”
曦昀抬眸,只看到一点纯粹至极的琉璃净光落入眼底,仿若被牵引着带入无尽轮回的漩涡。
下一刻,光芒骤暗。本该如卷轴般展开的纷乱画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虚无。
没有景象、没有声音、没有气息,更没有因果线。
“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阶上白衣持杖半跪在地,止不住咳血。
波澜不惊望向下方的目光穿透玄微,仿佛看到陷入昏迷的女修身后那被抹去一切的深处,某种冰冷宏大的意志。
星子黯淡,夜幕低垂。
两只锦毛幼鼠依旧勤勤恳恳抬着双乘椅赶路,上方赤发人影姿态微蜷,百无聊赖拨弄着指尖银白鳞片,三人正徐徐穿过一片荒芜的田野。
“大王,天黑了,我们今夜在哪里休息?”
“草里。”
小勤目露迟疑:“就直接躺在草里吗?可是已经有好多大妖在追杀我们,要是...”
一月前,大王将那条不谙世事的银龙诱骗来跟前剖取龙珠,重伤的小龙虽没能成功逃走,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被关入禁制前成功放出了一道求救讯息。
以至于他们三罪魁祸首的模样彻底暴露在龙凤二族眼下,顷刻传遍整个妖界。
如今除却替自家小辈报仇的龙凤大妖,还有数不清试图抓到他们从而讨好二族的其余妖族。这一路来就已经遇上好些试图困住他们的妖,好几次险之又险化解。
本以为大王会带着他们收敛点,走些不为人知的隐蔽小道。没成想反其道而行之,依旧大大方方白日赶路夜间休息,丝毫不掩饰自身行踪。
不过说来也怪,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行走在妖族地界,竟是至今都不曾被龙凤二族寻到踪迹找上门来。
那些已经碰上的心怀歹念的妖族,连她都看得出来,分明只是偶遇。
无咎瞪去一眼:“废什么话,让你们放下就放下。”
两只鼠精顿时不敢多言:“是!”
随即相当默契散开钻入附近的茂密草叶中窸窸窣窣寻找着什么。
不多时,一前一后捧着一串红艳艳的果子欣喜跑了出来。
“大王,我们今天找到了一些野果子!”
“若又是酸的,便将你们做成鼠肉串。”
“这...我听阿娘说过,熟透的果子一向是深色。”小勤拖着细长尾巴走上前小声道,“熟透的果子应当不会太酸,但我们也没吃过,不然先给...”
想取回果子先尝上一口的手落了空,鼠精看着几枚红果被尽数扔进嘴里,欣然道:“大王不酸吧?那我们再去摘些回来!”
“酸倒不酸,就是有股涩味。”
无咎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汁液,正想起身跳下椅子,忽而轻轻皱眉,看向脚边:“什么东西贴上来了?”
才跑开不远的鼠精停下脚步闻声回头,惊恐道:“咦...好像是兔妖...”
“大王,又有妖找到我们了!!”
“闭嘴。”
呵住一惊一乍的鼠精,无咎用尾巴毛随意擦了擦手,俯身一把拎起脚边的白毛团抖了抖。
“什么兔妖,这就是只普通兔子。”
也不知这东西趴了多久,过于寻常无害,以至于他到上一刻才突兀发现这东西的存在。
鼠精不由自主走上前来叽叽喳喳。
“兔子?它什么时候跳上来的?”
“它好肥啊。”
“比我们俩的原型大了至少五倍。”
“大王,送上门来的晚餐!”
不等人说完,无咎已然一口咬住白兔脖颈。兔子下意识扑腾了两下,很快继续温顺耷拉着四肢任人摆布。
维持着咬住的动作片刻,无咎思索片刻,猛地将兔子吐了出来:“呸呸——”
“兔子是不是也能烤?”
鼠精:“是!烤兔肉可香了。”
无咎随手将兔子甩了出去:“烤熟了再拿过来。”
鼠精面面相觑:“大王,我们没烤过活兔子...”
“听说烤兔子要放盐——”
“大王有盐吗?没有盐的烤兔子,据说和蜡烛一样难吃。”
“最好再筛上一层油——”
“首先要有柴火。”
“大王大王,我们要怎么生火?”
“——”
“——”
“闭嘴,不吃了。”
无咎冷冷瞥去一眼,也不知是这鼠精吵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身体无端有些微弱的不适。
“是!”
小临拎着兔子正想将其赶远,小勤眼尖地指了指人身后:“大王,您背后还有一只松鼠!”
随即跑上前将棕毛松鼠抱着的栗子一把抢了过来,献宝似的托在掌心:“大王要吃栗子吗?”
松鼠茫然蹲坐在椅背处,空着爪子呆呆四处张望了会儿。
“大王,我们将这松鼠留下,日后就能驱使它去找栗子回来了!”
无咎冷淡盯了眼那滚圆的栗子,兴致缺缺收回视线。若是平日,他自然有些想法。
只是这会儿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得胃口尽失,毫无进食的欲望。
明明一整日他才零零碎碎吃了一些野果子,正是需要食物的时候。
无咎不由自主弓起腰,随手将栗子扫了出去,将头埋在膝盖间。
小勤愣愣歪头:“大王?”
随着时间推移,腹中绞痛越发明显。
椅上的青年已然无力维持坐着的姿态,重新躺倒蜷起大半身体,额边不自觉冒出冷汗,低声呜咽:“好疼...”
“大王...您怎么了...”
两只鼠精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手足无措呆站在原地。
陷入混乱的几妖无暇察觉,被扔去一旁的兔子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跳上了双乘椅。安安静静盯着椅上抱臂不住发抖的天妖,暗红眼底一丝灵流转瞬即逝。
随着毒素侵入肺腑,一道道黑雾重新在天妖四肢百骸极速游走,缓缓汇聚在心口。
眼下他根本无暇追究这莫名祸端从何而起,若再不剥离五感,怕是要生生痛死在此。
无咎闭目,任由体内丝丝缕缕的毒素如闪电般窜袭全身,耳廓和尾尖处很快溢散出少许无名的灰烬状物体。
眼前一幕透过契约的白兔清晰映射进远在妖界入口处的曦昀眼底。
她目光停在双乘椅下掉落的野果细枝上,沉默了一会儿,一丝疑惑反复在心间升起又压下。
如若无咎本体当真是修罗,纵观记载,还从未听说过这种穷凶极恶的堕落魔物能被一枚普通的有毒野果子放倒......说出去怕不是要被当成疯子胡言乱语。
但眼下一幕又做不得假...
曦昀抱剑陷入沉思。
可惜妖界她不甚了解,只靠刚才那短暂画面,实在难以辨认出野果子究竟是何种毒物。
短时间内更无从替人找到解毒之物。
不过...对方看起来似乎也根本不需要她出手相救。
兔子轻巧一跃,从背后跳去天妖面对着的方向,随即趴在人下颚处探头嗅了嗅。
无咎双目紧闭,指尖和眉心俱泛着点青紫色。
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刚才还紊乱的气息此刻平缓得惊人,不过也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识。她凑得这样近,都不曾被赶下去。
兔子还想拱进人臂弯间以便探查更多东西,一小片灰烬突兀落在鼻尖。
...这灰烬...
不等她想出办法取走灰烬,正上方倏然降下铺天盖地的尖锐杀意。
曦昀心道一声不好,反应奇快掐诀运灵。
天穹被两只遮天巨爪悍然撕开,浩瀚威压如亿万山岳倾轧,顷刻凝固这方田野。
“孽畜,交出吾儿!”
彩凤尖啸震得大地龟裂,神识死死锁住下方赤发人影,眼底恨意滔天。
“孽畜受死!”
金龙咆哮裂空,挟裹着狂暴妖力轰然袭下,眼看天妖就要在两位妖族至尊盛怒之下化作齑粉——
一道孤绝剑鸣毫无征兆划破长空,现身天妖头顶。剑身无华,如蒙尘古玉,转眼开辟一方无形无质护佑空间。
龙凤二妖席卷一切的摧毁攻势顿时如雪遇骄阳,无声消融在界外。
但过于强烈的妖力波动还是让陷入沉睡的天妖徐徐苏醒,皱眉看了眼周身无形剑势。
“曦昀?”
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又什么时候潜来了他身边。
龙凤齐声厉呵:“谁在暗处,滚出来!”
远在入口处的人脸色惨白,勉励维持着掐诀姿态,只觉得浑身上下灵力瞬息枯竭。
不同于当日镇生几乎在自行运转协助婆娑修复蓝海,眼下她以一己之力强行驱使本命灵剑用出越阶术法,再借神器本体加持,这才得以对抗龙凤二妖同时降下的全力杀招。
但面对两位盛怒之下的妖族无冕之王,再多抗一息她的下场都是神魂溃散。
眼下也顾不得什么隐藏不隐藏了。
“走。”
一道短促空灵的命令嗓音突兀在脑后盘旋一瞬,无咎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呆滞的兔子,才蹙起眉,就见脚下光华大盛。
阴阳太极图盘旋展开在剑影下被召出,不到一息时间,就坍缩下陷成寸许。
俨然一副难以为继的模样。
只要踏上去...就能离开此地。
灵力枯竭气力耗尽的人重重跌倒在地,缓了许久才觉得脑中刺痛有所减轻,重新撑剑起身。
转头之际身形骤僵。
她只看到一松鼠一白兔,和两只在龙凤威压下几乎昏死过去的鼠精。
无咎偏头无动于衷看着徐徐消散的剑域,眼中冒起深切不解。
这女人似乎在救他...但是,他为什么要跟这个根本不熟的人族走。
头顶龙凤盘旋,遮天蔽日。
尚未用上妖力加成,暴怒下的重重声浪便将下方失去全部防御的天妖压得难以直起身。
“居然没逃,看来是知道今日死期已至,避无可避!”
“来得挺快。”
无咎以掌撑地,低声喃喃,脸色算不上多好,眼底戾气不住翻涌。
才泄露了片刻气息,竟就被找到了踪迹,怕是一刻不闲地在搜寻才能做到如此反应。这两族对自家小辈倒是比他想象中的更爱护。
不过暴怒,一向是他的养料。
随着那些源源不断涌来身侧的黑雾,隐藏在神魂最深处的琉璃莲体极速旋转,已然完全凝实的黑莲甚至于又突兀生长出了一瓣虚影。
天妖缓缓抬眸,两妖已然化作人形飘立云端,两道炎火锁链一左一右缚住他手腕,将他死死压制在地面。
“交出沁儿,本尊还能赐尔等一个痛快!”
“沁儿?你是指那只小龙么?”
无咎忽的摊开掌心,露出一枚染血的银白鳞片。鳞片被封存在一块无名晶石间,似乎隐约还能听见小龙微弱的哀吟。
“沁儿!”
金龙化作残影俯冲试图抢走龙鳞,然而像是作弄般,触及鳞片的刹那,便化作一片虚影。
“抢这东西做什么?这两蠢货早就死了...这临死前的哀鸣,不过是我觉得有意思便录了下来。”
“受死!”
乌压压异象充斥天穹。
纵然已经看不见遥远方位天妖此时此刻的处境,但她隔得这样远。那肉眼可见的云碎天倾异象和风中蔓延的细密威压,都足以让人猜测出那边是何等凶险的情况。
住手——
曦昀冲着异象方位张了张嘴,却因损耗过重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否则...否则...
她一时间难以准确明晰后果,只觉得一股剧烈的不安笼罩心头。
绝不能让那只本源未明的天妖死在盛怒的龙凤手中。
否则...
只可惜祈祷的心声没能传达至那头,
下一刻,大地震颤,妖界传来轰天彻地的巨响。
烟尘散尽。
无咎单膝跪于坑底,唇边黑血蜿蜒,玄衣破碎处露出深可见骨的灼痕。他缓缓抬头,半妖状态的绒耳和长尾莫名消失不见,染血的面容在尘土中更显妖异俊美,眼神却如淬毒寒刃。
天妖仰起头,露齿森然一笑:“你们怎么连同族是生是死都辨不出?可惜,她差一点就能被真正救走了。眼下是谁杀了他们...你猜?”
金龙心神剧震:“...怎么会...”
他一时间甚至不知该悚然于在他们全力一击下仍完完整整活着的恶妖,还是该暴怒于天妖话中意有所指的挑拨。
一旁的凤凰这会儿终于冷静了些,掌心缓缓聚起一团明焰,望向下方的目光依旧死一般的冷寂。只是除却恨意,更添一丝忌惮。
“本尊今日定要你,百倍偿之。”
浓重的怨憎与杀意交织,尖锐对准巨坑中仍带着挑衅笑意的恶妖。
与此同时。
苍穹之上,不见任何光影,却仿佛一只倏然睁开的巨大眼睛,漠然无情注视着下方,勾起在场所有生灵一丝源于魂灵深处的战栗。
除却巨坑中央衣衫破碎踉跄着站起身的天妖。
焰光极速掠下,天地刹那昏暗无光。
看着缠缚上来的明焰,无咎终于收起了眼底的轻慢之色。
这只大凤凰的真火中蕴含着一抹纯净至极的先天离火本源,视他周身黑雾于无物,精准灼伤隐藏在最深处的琉璃莲瓣。
竟能无视他阻断万法的雾障伤他本源。
“原来是你们...”
无咎被逼得退后数步,重新跪倒在地低声喃喃,猛地吐出口血。
赤红眼底短暂浮起一丝迷惑,但很快被汹涌的暴怒与戾气取代。
“青冥境....”
“你们早就到了。”
“好...”
“等着...”
一道蕴含着浓重毁灭气息的漆黑光柱通天彻地,以天妖为中心毫无差别地轰然爆发。
“你说什么?”
察觉不对劲,龙凤二妖突兀收手,神情微凝极速暴退。
然为时已晚。
黑炎触之刹那,龙鳞碎裂,凤羽尽燃。
二妖顷刻被逼回原型,黑炎如附骨之疽,挣不开散不去,只能任由如毒蛇般缠绕向上,所过之处,尽数化作焦炭。
光柱之中,无咎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原地只留下一片被焚烧得扭曲焦黑的虚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令人神魂战栗的暴戾凶煞之气。
万籁俱寂。
玄界九洲,三海千山,所有人脑海中唯余一道无端令人牙颤胆寒的冰冷无声讯息。
——再会。
——上卷完——
远远望去,似有金色莲影笼罩其上。船舱一隅,血色眼瞳骤然睁开。
无咎翻身下床,看着四周格外熟悉的陈设,警惕张望了一圈。
他怎么会在这儿?
僧人孑然立于船头桅杆处,察觉身后动静,始终未曾回头,只是静静望着海面。
眼下即将行至海心,海势千变万化,还需多加留意以免覆舟。
刚醒不久的天妖同样一言不发,自顾绕着他盯视数圈。
直到对方忽而凑上前来轻嗅,这才回头与人对视:“何事?”
如今的无咎彻底褪去妖征,一头艳丽红发柔顺披在肩后,唯有赤瞳中的防备和凶戾一如往昔。
“我怎么会在你的云舟上?”
寂煊:“你与龙凤二妖死斗,濒死之际遇上曦昀。只是她一己之力难以愈疗这等伤势,便将你带了过来,交予贫僧。”
“你说...我被曦昀找到了?”
无咎满目狐疑。
他二动禁术,形神俱散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本源重新凝实之前,此界中人怎么可能找得出他的踪迹。
寂煊转头,水镜徐徐展开。
画面中,女修御剑穿过一道黑渊,在一处草木繁茂的桃源看到满身灰烬安静躺在其中的他。
他记得这里,苍梧之渊。
无咎忍不住皱眉。
他怎么会在苍梧之渊便陷入沉眠...且这地方生灵早已绝迹,曦昀又怎会莫名其妙跑过来。
“这么说,是你救了我?”无咎仍旧一脸怀疑盯着眼前的人,“当日本大爷伤势之重...你能救我?又为何要救我?”
难不成这和尚已经修到当日被他朝命脉捅了一刀也毫不在意的圣人地步了?
“借优昙花芽才堪堪唤起一线生机罢了。”
寂煊未答,只是垂眸忽而抬掌,让那一小堆金色的不规则团状物暴露在人眼下:“赠尔重明壤,置于眉心哺之可助伤势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