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缕檀香混杂着冷寂的风雪气息侵入领地,他才有所察觉。
但已然完全掌控理智的他这回不再遵循本能冲上前将人吞噬,只是警惕打量这位算得上陌生的故人。
何况以那时他们的境界差距,贸然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次见面,算得上难能可贵的和谐。
“你来干什么?”
来人只是沉默赠予了一样东西。
——幻生莲。
那东西轻得像褪下的蝶蜕,猝不及防被他一口吞下。
用之能重新聚起那只才被同化不久的小天妖仅存的灵识,但这作用他在很多年之后才知晓。
往后的两千余年,便是他一次次的尝试离开和漫长的沉眠休养。
可也许是尝试跑出去却失败的次数太多了,他始终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向人祈愿过离开。
在他的记忆里,明明大多数时间他不是在睡觉便是在找造化青莲打架。
根本不记得...谈何复现入妄之景。
黑莲小花苞有气无力趴在河畔,不一会儿,又干脆化成半开的花型,继续蔫蔫伏在水边。
墨莲无意识开合,将河畔百里的堕灵碾碎成烟。本源法相一点点向外蔓延,遮天蔽日的深暗莲影缓渐充斥整个堕神境。
他试图找出那抹熟悉的气息,只是目之所及,仍只有亘古不变的死寂。
“麻烦...”
莲瓣焦躁地蜷曲,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遍细致的寻找,一次次的探寻无果已经要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耗尽。
莲心泛起微弱的金色流光,掠过最外层已有些溢散的莲瓣,墨莲霎时重新凝实了几分。
耐性彻底告罄的人也终于因这些时日源源不断的损耗收回法相,蜷缩成花团倦怠睡去。
丝毫没能察觉一缕琥珀色的絮物正从弱水深处极缓地浮起,似有生命般沿着河岸飘向沉睡的黑莲。
妄念无识无觉,只循着最深的执念本能寻来。
待到他惊醒,混着金丝与黑雾的妄念已然温柔缠上根茎。
无咎顷刻化回人形盘腿坐在河畔,掌心托起这团熟悉的气息,任其缓慢缠住手指,轻声喃喃:“...原来不用找...”
他勉力回忆起某几个护佑法诀,生疏地凝出一团玄光将异常脆弱的琥珀色残影小心翼翼裹在其中。
无数魂体飘荡着向前。
黄泉与他上回来时没什么变化,记不清第几次立在忘川渡口,无咎指尖凝着墨芒试图将那缕妄念推向轮回道。
只是琥珀色残影触及河水的刹那,再次如石坠底,内里金丝被蚀出细密裂响。
“无魂无识之物,强求何益。”引魂使的骨舟漂近,青铜面具下嗓音无波,“此念因执而生,能于堕神境苟存至今已是亘古仅有——大人何苦做无用功。”
无咎不语,只俯身捞起妄念。
絮物缠回他指间时,带起忘川水珠溅上衣襟,却半点未湿,像是无声的嘲弄。
“无识之物,从来没有过入轮回的先例?”
无咎皱眉看向来人。
“从未有过。”引魂使摇头道,望着半跪在水边的人,忽而轻叹,“不过我想,现在已经有了一例。若是无识的修罗,倾尽生息之力可渡。”
无咎停顿片刻,面无表情拢起那缕絮物。
黄泉无日夜,经年蒙着一层雾蒙蒙的深蓝。周遭依旧飘荡着数不清的看不清面目的游魂,恍然间有些记不清到底是过去了一日还是一年。
忘川河畔始终停留着一道孤零零的墨色身影,艳丽赤发已然长及脚踝,昏沉朦胧的环境下,几乎与河岸大片彼岸花丛融为一体。
殷红血色化成渡桥延伸至对岸的轮回境,触及琥珀色的刹那顷刻融进水中。
远处传来引魂使轻声的劝:“您再试下去,这点仅存的念也该消散了。”
无咎终于收手,望着掌心尚且汩汩溢着血的伤口和愈发透明的残念,沉默起身看向桥上不息的魂灵。
引魂使无声飘走,只是下一刻,水面如沸腾般凸起一小块,一小团黑影随着水波翻涌晃向河岸,恭恭敬敬伏在人脚边:“主上,造化青莲才平息裂渊潮汐异变,莲瓣有损。若您想...”
“滚下去,别烦我。”
无咎负手躺在花丛中,面无表情望着低矮的暗蓝云层发呆。。
造化青莲...他当然早就想到了。
直到上一刻,他其实都从未想过再去抢这东西。
无咎一眨不眨盯着天穹,眼中没什么焦距。
直到身畔花开叶落,叶落花开。
他终于缓缓闭眼,任由铺天盖地的黑雾自周身溢散,缓慢笼罩整个黄泉。
镇生剑自云层坠落,铺开冰蓝寒气与黑雾成对峙之势,只用了不到一息。
多年不见的故人静静站在远处,不见诧异,不见怒意,沉静双眸间只有猜透一切的了然。
“明明已经得到了你最想要的自由,又何必因一个你本讨厌的人自缚?”
无咎依旧以手做枕躺在花丛间,并不看来人,语气毫无波澜:“百年前我想让他死,和现在我想让他活着,冲突么?”
“你为毁灭和破坏而生,肆意妄为是你的天性。如今这般性情,已经很好了,从来没有人怪过你。”曦昀低低一叹,不紧不慢走上前在人身旁站定,“但不管是谁,都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万事万物,不会永远以你之意志转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学会接受。”
“你既知我本性,那更该明白,我凭什么接受。”
屈膝躺在花丛间的人似是有些倦怠,微微阖眸,抬手间指尖轻压,黑雾似利刃般破开蓝云。
刹那间,天穹崩裂,忘川倒悬。魂灵触及无数流窜的黑雾,哀嚎着瑟缩逃窜,井然有序的黄泉瞬时乱作一团。
湛蓝剑光瞬息凝固乱局,却在黑雾倾轧下转眼寸寸崩开裂纹。
“无咎,为什么还是非要走到这一步。”女修神色依旧淡淡,似乎浑不在意被压制的剑势,语气不见责怪,只有一丝浅淡的无奈,“你明知道后果,也明知道我不会让你动它。”
无咎闭目:“可你也知道我从来都不听话。”
“曦昀,我不想伤你,让开。如今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黑莲九转,无时无刻汲取三界恶念为养料。世间生灵未绝,你则亘古永存。”望着眼看就要再次崩裂的天穹,曦昀神色不见惊惶凝重,反是兀然轻笑,“此时此刻,哪怕没有焚天,也不会再有人是你的对手了。”
可这反应,根本不太正常。
无咎偏头看向执剑的人,轻轻抿唇:“那你...要如何阻我?”
曦昀:“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么?”
随着人话音渐起,以他为中心,五色光链骤然生出在正上方链结。
他下意识坐起身,便察觉眉心略微发烫,堪堪长出几片花瓣的优昙在五色交界处凝出巨大花影,将他笼罩其中。
“又是这招?”
“当年借天时地利,或许还能略胜一筹。可这里是黄泉,眼下也只有你一人。以我们如今的境界差距,你拦不住我。”
天际鸿蒙清气散尽黄泉阴霾,伴随青云渐渐照亮下方。
曦昀抬眸望着那朵仍算是幼年期的优昙道:“优昙清心,天极缚心,这两样东西足以困住你了。”
“不见得。”
无咎望着现身的半抹青莲影,毫不犹豫起身,转身被一片冰幕阻住去路。
他随手打破冰幕,随着黑雾反缠,五色光链亦同步碎裂。
下一刻,无咎眨眼出现在青莲上方。察觉修罗煞气,莲影周身裹着的柔和青云骤然迸发爆裂威压。
他自是不躲不避放出黑雾与其对抗。
造化青莲与他同阶,一时半会却也不是那么好对付,更何况还有个不死心阻拦他的曦昀。
但今日不同往昔,夺取青莲心无非是时间问题。
一如当年,五色光链悄无声息缠上手腕。无咎不甚在意瞥了眼,这回动作却连半分停顿也无,闪身出现在青莲右侧。
冰幕再次在眼前铺开,只是这回不单是阻拦,而是化作无数尖锐冰刺,直迫面门。
无咎眉心微蹙,周身黑雾本能化作无数骨刃迎上。
不料锋刃相交的刹那,冰刃消融殆尽,细密骨刃交织若网,间隙中,他看见不躲不避立在其后的女修。
万千骨刃穿体而过。
无咎不由愣怔原地。
就这么一息的功夫,天极重新以他为中心启阵。只是这一回,光华绚烂百倍不止。
云层后雷电翻涌,一人粗的紫雷几乎将黄泉劈成两半。
青云挟裹磅礴镇压之势逼退黑雾,混乱间,他仍是闪身落在身侧,看着人脚下瞬息浮现的五色星芒道:“你在做什么?”
曦昀轻笑一声,身形微晃,嗓音轻不可闻:“如你所见,祭阵。”
五色光链如影随形,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法阵成契合之势徐徐旋转,自上方倾轧而落。
这回,他再难避过。
“它们并非压制不住你,只是优昙生长得太慢了。”
无咎一言不发,接住险些摔倒在地的人。
怀中人轻咳,随着鲜血漫过皓齿,灵力止不住地溢散入阵心。
五色链光华愈盛,正上方优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花叶。
曦昀嗓音断断续续,依旧轻缓柔和:“不过现在...优昙汲取万千红尘气象,纵然眼下还未生出并蒂,也足够轻易压制住一名三界六道中的红尘历练者了。”
“从你动心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堕于红尘,再也避不开它。”
“天极缚心。优昙清心,亦缚情。”
她抬眼望着眼前黯淡红眸,微不可察弯唇:“你在为我难过么?”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本为诸天之患,执天道毁灭之意志。我们的目的与职责,生来与你对立。太初神树下,在我们曾推衍出的千万结局中...从未有过胜算。”
“眼下,已经足够好了。”
镇生剑一点点碎裂,他听见身形愈发透明的人轻笑着喃喃:“我还是比较喜欢你那一日化作毛茸茸的幼年小天妖,头顶一支黑莲花苞四处乱跑,见什么都凶巴巴咬上几口的模样。”
“不过眼下识情倒也不错...”
无咎站起身,任由五色光链一点点缠绕向上,缓渐没入体内。望着阵心缓慢溢散的女修残影——那影子正对着他轻轻摇头,始终无怒无怨,如同在看一个任性孩童。
九天雷劫渐熄,忘川倒流归位。青莲隐入云层,漾开柔和波光稳住天地倾颓。
他仰望重回归于雾蓝的低矮云层良久,最终无声垂首。
“你们一个个…都算计得好。”
他带着那缕琥珀色的妄念再次踏入人间时,正值新朝初定的太平年岁。
不是那个他曾经选中的那个灵气充盈的下界,这方天地,可谓是三千红尘界中最没落的一隅。
仙神精怪俱存于话本杂谈中,负通天之能的修行者在此也只能归于平庸。这一界,连作为养料都不大够格。
是以他才租下巷尾处最深的那间小院,因他殊异发色而生出的议论猜想便从未断绝。
如今距离他独自离开黄泉的那天已过去了好几年,期间也漫无目的闲逛过数方世界。
只是碍于总有某只扫兴的祥瑞在他游兴正好时,冒出来委婉地提醒他远离附近灾厄气象蕴成之处,索性直接来了这最贫瘠的地域寻个清净。
落下此间前,他曾站在三千世界的裂隙间俯瞰了许久。
——这地方连最微末的精怪都难以生存,唯有凡人的生老病死如野草般轮回。
此界法则对界外仙神的压制,比他经历过的所有世界都来得重。
春朝正好。
院中桃花无人清扫,簌簌落了满地。
无咎惯例起了个大早,拎着糖盒准备出门,迎面便险些撞上几名来不及躲藏的神色慌张的妇人。
伴随着几句惊恐歉声,四周迅速恢复成无人模样。
但若是巷子后能再少几句自以为足够小的关于“妖怪”、“异族”一类的窃窃私语就更好了。
他冷淡瞥了眼巷口处的阴影,旋即垂眸,看着指尖随心念而动凝出一缕肉眼难辨的灰雾,转瞬如暴雨中的烛火般倏然散尽。
倒是那几条经年累月锁在手腕和脚踝处的细长彩链上嵌着的金色花株比往昔更绚丽了几分。
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分明比他的红发更格格不入。
纵然已经听了好些时日的议论,无咎仍旧没有半点改头换面的意图。自顾学着凡人的模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在城南支了个糖画兼字画摊,每日学着市集上的摊贩收取铜板。
许是因着那头异于常人的红发,因好奇凑上前来的人不在少数,营收竟是出奇的好。
日子就这样在忙忙碌碌间如流水般逝去,直到某一日恍然回神,他才发觉在街巷来往的邻舍路人眼中已然再也见不到半点惊异惧怕。
日渐西沉,无咎轻车熟路收捡着糖罐墨盒。青石板余温未散,一名老人经过时破天荒打了个招呼:“收摊了呀?”
他抬眸望向来人,苍老面孔很是熟悉,是邻街卖豆腐的小贩。日复一日在这个点推着板车归家,只是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半点交谈。
老头自顾笑着继续道:“我家孙儿下月娶亲,想订一对龙凤糖画,另外,还想请先生替我写张喜帖。”
无咎轻轻皱眉:“不会。”
老头看起来犯了难,神色还夹杂着几分尴尬:“怎么会...先生字画远近闻名的好,我们邻舍一场,其中可是有什么...”
这回换他嘀咕:“谁传的?”
“这...街头巷尾不是都在传?先生竟不知?”那老头试探性开口,半晌,笑意重新爬上眼尾,“别的的真真假假辨不清,但传言先生生性孤僻,不轻易与旁人相交这点看来倒是真的。”
无咎不语看人。
他画的东西一直就那寥寥几样。不是简单压出的圆形糖饼,就是随意浇出的线团,再者就是写写他的名字。若有人铜板给得多些,便破天荒地用墨汁勾勒几株花草。
实在不明白求喜帖的人怎么会找上他。
“走走走,太阳快落山了,边走边说,”似乎看出疑惑,老人擦了擦汗,笑道,“我前段时间路过酒楼时,听见里边几个秀才在里头高谈阔论,红色头发,一听就是您,错不了。什么造化天成...丰神玉秀?”
“老头虽不大懂,但肯定听得出都是些好词。”
“人好,卖的东西自然也不差。这不是想着我们住得也不远,索性就过来问一嘴。”
无咎敷衍应了声,仍是吝啬地扔出两字:“不会。”
喜帖要写的字太多了,他顶多能把凤凰身上几根羽毛画出来。
这点冷淡姿态丝毫没能消减老人的好奇,短暂的接触中,识人无数的老者已然粗略将眼前人性情摸清,兴致勃勃继续搭起话来:“不要紧不要紧,邻里邻居的,到时候还请先生务必赏脸光临孙儿的喜宴。话说回来,先生何许人士?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无咎默然不语,边走边静静望着远处黄昏笼罩的山脉。
老人心领神会也不追问,只乐呵呵换了个话题。
夕阳拉长两人并行的剪影,橘黄的天色逐渐黯淡。
闲谈中,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隐没。
“天都黑了,得回家吃饭喽,不然该挨唠叨了。”停在巷子的岔路口,老人笑眯眯回头打了个招呼,“先生明日还出摊么?”
无咎正低头打量着老人死活塞来他手中的几块豆腐,闻言头也不抬道:“照旧。”
若想离开此界,唯有自伤一途。
不过以他的习性,大概要很长很长很长时间...才能真切生出对自己动手的念头。
摈弃了所有明亮光源,他仿着此间最寻常人家在烛台上立稳了几只白烛。
将熬糖的石板浸进清水,冷却的残糖敲碎收进陶罐。待到一切收整完毕,新月已高悬天际。
昏黄光线下,他伏在桌面,仔仔细细将白日收到的铜板整整齐齐码在桌面。
一旁并列还放着那朵如今暂且没法打开的莲花藏宝库,和有些发灰的储物袋。
他什么也不缺,仍是无端对这些换来的旧铜板极感兴趣。
清点完毕,比昨日赚的又多了几枚。
无所事事的人托腮坐着发了会儿呆,许是因着黄昏之际的交谈,原本准备躺下的人又扯出张纸意图写点什么。
思索间墨笔悬停,迟迟未落。
然而到最后,泛黄的纸张也只留下他写得最为熟稔的两字。
起初,他以为会很快厌倦此地,但停留的时间竟比想象中长。
只是当他又以为会一直呆下去时,某日傍晚,忽而在一名时常上门讨要糖的幼童眼中看到不加掩饰的惧意。
习以为常沐在稀疏平常友善目光中的人恍然回神。
不知不觉,竟已在这偏僻小城呆了十余年。
未有半点变化的容貌终于还是再次引起了凡人的警惕。
卖花的幼女嫁做人妇,嬉闹的孩童华发渐生。
流言猜忌渐盛之际,拥有一头殊异红发的青年突兀消失在了这方小城。
街头巷尾一时议论纷纷,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都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中。
后来,他沿着槽河北上,去了边塞孤城。看烽火狼烟散作云絮。
戍卒换防时总见他独坐烽火台残垣,黑衣被朔风刮得猎猎作响。索性递来浊酒,醉意熏染间拉着他闲话半生。
大漠的风景也很快看倦,他又南下租了条乌篷船。
梅雨时节撑篙过桥洞,抱着船娘赠他的莲蓬坐在船头掷食引得鱼群簇拥争食,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辗转间又至海畔一处不知名的小渔村。
偶尔跟着渔村中的少年们趁潮水褪去时拾贝,只是里头东西的成色比之当年朝夕海逊色太多太多。
夕阳将海浪染成金红,无咎盘腿坐在礁石上,看着身前堆起的曾经根本看不上眼的破烂,仍是一股脑塞进了包袱里。
枯叶遍地。
他沿着官道悠哉晃去了此间最繁华的京都,看顶着萧瑟秋风赶往会试的举人,看他们尔虞我诈争斗不休争夺名利,看放榜之日癫狂痛哭众生百态。
又逢梅雨时节,雨水淅淅沥沥。无咎撑着油纸伞走过山道,突兀停在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前。
殿宇并不宏伟,青瓦被雨水洗得发亮,香客们挤在檐下避雨,谈论着庄稼收成与儿女婚事。
他收了伞立在廊下,看烟火缭绕中的人们跪拜祈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正为信徒解签,抬头时目光相交,微微一怔。
雨稍歇时,老僧提了陶壶走来:“施主面生,可要饮盏粗茶?”
茶水滚烫,是市井最常见的陈茶。
他没应话,只是不紧不慢收伞坐下。
“不求支签?”老僧问道,皱纹里蕴着慈祥,“求姻缘、求功名,还是求家人平安?”
无咎抬眸望着大殿中的泥塑佛像。
面目与记忆中的人并无相似,唯低垂的眉目间有一分莫名的慈悲相通。
“愿?”他唇角牵起一丝淡嘲,“若许愿有用,世上早无憾事。”
老僧在他身旁的石凳坐下,缓缓笑道:“老衲在此四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许愿人。”
“有人求富贵,有人求姻缘,有人求长生。施主的目光,却与他们都不一样。”
无咎抬眸,望着殿内袅袅烟雾,恍惚间,仿佛又见那人端坐莲台,眉目温柔却寡言少语的模样。
“曾认识一人,”许是此情此景,莫名勾起了埋藏心底多年的少许记忆,无端有了点倾诉意愿。无咎托腮指尖轻拨着茶盏,声音平静如水,“他因我而死。如今神魂俱散,再无轮回可能。”
老僧沉默片刻:“老衲不懂什么神魂轮回。只知这世间最难的,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雨骤然暴烈,一个小沙弥蹦跳着过来,将遮雨的帘布向外扯了扯。
但飘飞的雨丝仍是将衣摆溅湿了大半。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无名石桥上,那人沉默地将伞倾向他这边,自己的半边僧衣却淋得透湿。
他停顿了很久,目光望着茶水,却没什么焦距:“我想问他,为什么。”
不是问为什么死,而是问为什么爱。
老僧添了茶,水声哗哗:“有些人啊,就像这雨。落下时不言不语,润泽万物也不求回报。问为什么,或许只因他是雨。”
寺中钟声乍响,惊起暮鸦群飞。
撑伞下山的人似有所觉,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古寺静谧安宁,老僧正立于庙门送行,俯首朝他作礼。
不知不觉,在此间竟已倏忽百年。
小院雪落无声,红梅纷落。
无咎一袭经年未改的红发墨衣懒散倚在檐下剥花生,忽而察觉指间异动。
——那缕伴他百年的琥珀色残念,如今已几近无色。
指尖微不可察一颤,垂眸注视残念的人却没什么多余动作,依旧维持着斜倚的姿态,眸光无哀无惧。
凝视良久,一丝莫名的倦怠涌上心头。
他也许该回去了。
堕神境的天亘古不变蒙着一层灰暗阴霾,失踪百年的身影突兀现身在弱水河畔。
无咎抬眸望向对岸黄泉,不声不响在他曾经发芽的焦土上屈膝坐下。柔软的纯黑衣摆四散铺开,乍然望去,像是墨莲中生出了一点红蕊。
彼时他异常想离开的地方,兜兜转转到最后,竟仍是他唯一的归宿。
他伸出手,看着那缕被他细致护佑了百年的熟悉残念静静躺在掌心。
从小世界回来的这点时间,淡至无色的絮物已然突兀泛起了翻涌的金雾。
——像极了凡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这点本就微弱的残念,也快要彻底消散了。
他下意识抿唇,用另一只手试图安抚让其平静下来。若是维持着这些年一直以来的沉寂,大抵...还能再多留存片刻。
只是还没等指尖触碰,残念已然自发轻缓地缠绕了上来。
像是有生命般眷恋不舍,同他做最后的告别。
他垂下眼睑,似是不愿再看。
那小片金雾边缘一点点化作流萤般的金尘溢散,将沉沉弱水照出点点光影,又缓渐黯淡。
温热水珠悄然滴在水面。
他轻轻眨眼,似有所觉抬手抚过眼睑,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润。
河畔的人看着指尖水渍,一时有些怔然。
没有抽噎,没有颤抖,只有沉默的泪珠源源不断滴坠入河面,砸出圈圈涟漪。
他缓缓蜷起身形,黑色衣袍如墨莲瓣层层收拢。最终一株黑莲再次扎根于弱水岸,瓣刃紧闭如永寂的棺,任河水重新漫过根系。
——be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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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两章he大结局。
无人察觉,一向平静的弱水触及莲茎之际,莫名泛起浅金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