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声唤了两句,无人应。
四周空寂,只余风声,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抵达京郊之时,天已近暮。
一片丛林里幽深阴冷,风一吹,枝叶摩挲作响。
我抬眼望向林间深处,只觉黑影重重,宛如伏着无数冷眸。
卫泉策马在前,一路寡言,比往常平静许多。
马蹄声哒哒响在寂静的树林里,似一面无形的鼓,敲进胸口。
走了不知多久,天色彻底暗了。
卫泉忽地勒马,众人亦随之停下。
他回首看我,声音低沉:“就在前头不远。”
我策马上前,与他并肩。
前方侍卫举着火把,火光摇曳,映出他们的身影。
借着微弱的光亮,能看见一处藏于山脚的石洞,洞口隐约有木门掩着,像仓,又不像。
夜风极冷,卷着泥腥气钻入袖口。
仓门半掩,风从缝隙中穿过,发出呜咽的声响。
卫泉在我的右侧,脸掩盖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他开口时,嗓音沉得几乎听不出情绪:“下马走过去。”
随后,便先一步翻身下马,负手而行。
我紧跟其后,脚步极轻,眼角余光扫向四周,提着十二万分小心。
周围实在太暗,各处都好像暗藏危机,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人内心一颤。
然而,直到我们走到仓库门前,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卫泉止步,伸手拦下随行众人:“只我与二少爷进去,其余人候在外头。”
我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
明知十有八九是陷阱,却不能不钻。
卫泉嘴角一抹冷笑,语带讥诮:“怕了?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
我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兄长说笑了。”
说着,我抬步向前,率先踏入那扇半掩的门,“这就进去吧。”
火折子将眼前的黑暗照亮。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脚一踏,便扬起细细的灰雾。显然,这里许久无人踏足。
说是仓库,却更像山腹中临时凿出的洞窟,潮湿阴冷,带着石壁的腥味。
火光映开来,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惊愕一瞬。
即便早知卫泉多半会摆摆样子、耍点手段,却没想到,他竟连做戏都懒得做。
“兄长这是何意?”
卫泉转过身来,半张脸隐在火光之外,神情冷得近乎诡异:“何必装糊涂?你不是早该猜到了么。”
我眉心一紧,正欲开口,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
我下意识皱眉,只当是他手中火把的味道。
卫泉叹息了一声,语气古怪,突然道:“爹临终那日,口中最放心不下的,竟是你。”
“什么……?”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听他突然提起父亲,胸口不由得一窒。
他的声音泛着阵阵寒意,比冷风更入骨三分:“你知道吗,我本不想如此的。”
我听得混乱,不知他想说什么。
但下一瞬,卫泉的面目突然狰狞起来:“我思考了很久,很犹豫,很犹豫……可爹实在不应该!我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放在心尖上。”
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他说,当初他怒骂我时,也曾提过。
那时我只当是气话,如今才觉,他的怨早已入骨。
我抿唇,冷笑出声:“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爹对你有求必应,从未苛责半句,你竟还觉得被亏待。”
“我扭曲?”卫泉瞬间暴起,眼底翻涌着阴鸷的光。
可那暴戾的气息又被他生生压下,压抑着嗓音,忽地说,“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几岁的时候,我娘带着我改嫁到一位秀才老爷家。一开始,一切都很好。可第二年,我娘生了弟弟后,一切就都变了。我这位弟弟天资聪颖,举止得体,人人都夸。我与他一比,便是尘泥之下。”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抽动,“连我娘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怜爱变成了厌倦。”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卫泉的神情在火光下明灭不定,像是要被自己的怨气吞没。
“我时常想,是不是因为我不是那秀才老爷的亲骨肉,所以他们才那般待我。若真比起来,我并不比那‘弟弟’差到哪里去。”
他笑了笑,笑意森然,“直到李将军找到我,对我说出了我的身世。我简直欣喜若狂,我以为天要变了,我以为娘会高兴。可她只是看着我,冷冷地说认祖归宗,也好。原来这么多年,我这个儿子,也叫她心力交瘁。”
卫泉望着我,眼底浮起一层血色:“谁知道,回到卫府,竟还有一个弟弟!你可知,我有多惧?所有人都在夸你,夸你聪慧,夸你俊秀。他们都叫你少爷,却叫我大少爷,好似我永远是个外人。我明面上是卫家嫡子,可从未有人真把我当成卫家的主子。
他的声音拔高,几乎嘶哑,“我试过认!我试过忍!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就能在我的家,在我父亲的目光下,压我一头!”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最后一句,眼中红光映着火焰的影,整个人像是被仇恨灼得发狂。
“我不甘心!我想证明自己不比你差!可你猜爹怎么说?他说,回到南地后,会分我些生意,够我一生衣食无忧,够我传给下代。”
“可卫家的少东家,是你!”
我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对父亲决定的诧异,一方面对卫泉发狂的惊愕。
一直以来对卫泉的种种不解,此刻终于明白了几分。
他从前的生活,我不愿妄加评判。
但在他回到卫府后,至少对于父亲而言,我更信那是父亲在忧他体弱。
卫泉素来‘多病’,动辄便咳喘不止,父亲日日担忧,也因此,不愿让他太过操劳。
“你就没想过,也许父亲只是担心你?”我平静地道,“你身子羸弱,父亲疼你,怕你过度劳神。那不是轻视。”
卫泉讽刺一笑,根本不管我说的话,自顾自地说:“他若真认我,会让我别再惦记?”
他喃喃道,语声渐冷,“我终于明白,人若想得到什么,不能等,不能求,要去争,去抢。只有抢来的,才算自己的。人不能一辈子等待别人的施舍,那和乞丐有什么区别?”
他抬头,眼中火光倒映,几乎扭曲成笑,“我讨厌乞讨,讨厌乞食。”
我回望卫泉,不得不承认,他这番话里有几分令人动容。
那是被长年冷眼与忽视磨出的偏执与狠意。
可那也只是转瞬的怜悯。
谁的过往不是一地荆棘?
如林彦诺那般如珍如宝般长大,尚且落得家破人亡、满门抄斩。
人若为命运怨恨至此,终是要自焚的。
卫泉忽然一笑,笑里尽是寒意:“我就是要将所有阻碍我的人铲除。”
他盯着我,字字落地,“包括我亲爹。”
“你……”我浑身一震,心口骤缩,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浮起。
太荒唐了。
不可能。
可他的一字一句,又那么真实,剜着我的心口。
我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像傻了一般,僵立原地,看着他。
这张和父亲如此相像的脸,此刻却陌生得如恶鬼。
我根本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
原来世上最深的恨,不是仇人之间,而是来自最血脉相连的人。
就在我怔住之际,仓内那股刺鼻的火油气猛然浓重起来,仿佛从地缝里蜿蜒升起,缕缕攀到脚边。
火光从阴影中窜出,瞬时舔亮了四壁。
卫泉已退至仓门,背光而立,冰冷又嘲讽地说:“你想救卫家?我也想。只不过,我要救的是活着的卫家,不是碑上死了的那个。”
此刻,我终于反应过来,朝着仓门扑去。
却听得“砰”的一声,仓门被卫泉合上,闩子在外落下。
“卫泉!把门打开!”我怒吼,声音嘶哑,“你竟然亲手弑父?!你这个畜生——”
门外,卫泉的冷笑声被风撕碎:“好弟弟,你就到地底下,找爹拿账册去吧!”
火势瞬间暴长,黑烟卷着火光,把仓洞染成一片猩红。
我胸口剧烈起伏,脚下寸步难行,嗓子被烟雾灌满。
外头的动静愈渐遥远,逐渐变成一片死静。
脑中闪过无数碎影,娘的笑,襁褓中弟弟粉嫩的脸,父亲的背影,南地的四季,最后皆被火光吞没。
我还没报仇呢,就这么死了?
为什么上天总是不怜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股绝地逢生的气血冲到头顶,仿佛有人从深渊中推了我一把。
我猛地睁开眼,拼命撑起身子,踉跄着想要穿过那片火海。
火光映得四下通红,门就在不远处,近得几乎可以伸手触到。
可浓烟卷来,呛得我喉咙生疼,眼前一阵阵发黑。
灼热的空气在肺中翻滚,连痛觉都被烧得支离破碎。
火势烧得更加浓烈,木桩噼啪倒地,带着火舌在地上滚动,灼亮的火星飞溅在衣上。
不过一瞬,便再无立足之地。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一丝气息破碎地逸出,被火舌吞噬。
空气被烧得稀薄,最后的一点力气也耗尽了。
我支撑着身子,意识开始模糊,呼吸一点点断续,被火浪吞没。
就在我即将昏迷时,一阵狂风裹着雪意破空而入,烈焰被硬生生劈开。
还是那一袭玄黑的身影,掠过火海,奔向我来。
“小山!小山!”那熟悉的声音几乎撕裂夜色。
我被他一把托起,整个人坠入一片冷冽和颤抖中。
“别怕,”他紧紧抱着我,声音嘶哑,“我救你出去!”
火光映在李昀的脸上,映得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孔都有了几分疯狂。
李昀将我横抱入怀,披风一拂,紧紧裹住我全身。
火浪倒卷的瞬间,他俯身一冲,破火而出。
烈焰舔着他的背,披风被灼成焦黑,边角化作飞灰散入风中。
外头风声猎猎,雪花混着灰烬拍在他脸上。
他一声不吭,只将我抱得更紧,几乎要把我嵌入怀里。
我回头望去,身后仓洞已成一片火海,夜空被照得如昼。
灰烬纷飞,似万千流萤。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
卫泉,我要你血债血偿。
再睁眼时,入目一片漆黑。
我静静缓了一会儿,直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看清了身处的环境。
我正在一个小山洞中,洞中阴湿,风声自外灌入,洞口有一层薄雪铺散。
我身下垫着干草,身上覆着一件好似是李昀的外袍。
思绪回笼的那一刻,我几乎是立刻咬紧了牙关。
卫泉说过的话仍在脑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下一下往里砸。
我竟还曾天真地想要饶他一命。
还要死死维持那副学来的君子气度,端着温柔、克制的姿态,去看着那些将我逼入深渊的人。
我不会再求心安,只求以命抵命。
我抬起头,看到李昀的下颌,沾着尘灰。
他闭着眼,似已昏睡,头靠在墙壁上,发丝焦黑,鬓角覆着一层未散的灰烬。
双臂牢牢环着我,将我护在膝头。
我动了动,嗓子烟火灼过,干涩得连气息都带着血腥味。
刚要说话,便呛得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昀听到声音后,猛地睁开眼,眼底猩红一片,坐直身,将我扶起,一手在我背后轻拍:“哪里疼?”
我摇了摇头,艰难地喘息,察觉身上除了些许灼痛外并无大碍,只是喉间一片火烧般的疼。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光沉得近乎固执。
我不闪不避地回望,面无表情,心中只觉可笑。
这双眼睛曾令我颤抖过,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指了指喉咙,用唇语告诉他,渴了。
李昀随即起身,小心翼翼地低声说:“我去寻些水来。”
我淡淡颔首,盯着他的背影,眸中一片死水。
谁想他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眼神死死锁住我:“你不要离开,一定等我回来。”
我点头。
他又盯了我数息,才快步离开。
真是多此一举的担心,我能去哪。
眼下,我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清楚。
我的人多半已被卫泉打散,就算风驰察觉到不对,迅速遣人来寻我,也要些时间。
我不会为了逞一口气,拿性命做筹码。
死里逃生的惊惧仍未散去,那种被烈火吞噬、呼吸一点点断裂的感受,至今还死死盘踞在胸口。
我不会再犯险。
我的仇,还未报。
卫泉,林彦诺。
他们都还活着,我怎能死?
还有李昀……
思及此,我不自觉咬紧牙关,一股腥甜在舌根泛起,唇齿间尽是铁锈的味道。
疼痛瞬间将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李昀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洞口。
发丝凌乱,衣襟半敞,逆着光影,倒像个野人。
他不知从哪寻来一只小木桶,桶底垫着几片青叶,盛着半桶清水。
他双手捧着走近:“我尝过了,是干净的。喝吧。”
我接过来,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喉咙火烧般地疼,大口灌下去。
李昀上前扶我,一手托着木桶,一手轻抚我的背,低声道:“慢些,别急。”
将水喝尽,我喘息片刻。
然后一把将身上的外袍扯下,丢回他怀中。
李昀下意识接住,愣了愣,又递回给我:“你披着。”
我睨了他一眼,拉紧自己的衣襟,语气嘶哑森然:“还不到你奉献的时候。”
他伸着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缓缓收回。
我闭上眼,靠在石壁上,强迫自己沉静下来,想着风驰什么时候能赶到。
一时间,洞中只余两人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在空中缠绕。
一阵寒风自洞口灌入,卷起灰尘,扑在脸上,我轻轻一抖。
李昀立刻起身:“我去生火。”
我恹恹地“嗯”了一声。
火苗一点点燃起,晃动的光影将李昀的背影映在石壁上,轮廓沉稳,如山似铁。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要熔进火里:“这里……同我那次中毒时的山洞很像。”
火光噼啪,映亮洞壁一角,确实与记忆中的场景有几分重叠。
“那时也只有你我。”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那次是你在照顾我。你还为我……”
话音断在这一瞬,他低低叹息:“那时……我其实很感动。只是种种掣肘,我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我望着火星跳跃,看它一跳一跳,像当初的心悸,如今却只剩钝麻。
那段回忆在此刻重提,不啻于将早已凝结的陈年旧血重新剖开,逼我回望那段狼狈不堪的过往。
我拧起眉心,沉声道:“那就算你我扯平。你若想用这一遭换我半分感激,恐怕要失望。”
“我不是为你的感激。”李昀急急辩解,垂下眼帘,神情掩入火光深处。
我冷冷地问:“那你想要什么?”
他沉默不语。
火光闪烁,映出他微颤的指尖。
我微微移开视线,掩饰眼中的不耐。
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我现在睁着一双眼,看起来好似和常人无异。
可右眼的黑暗,却永远隔着一道幕布。
我的世界,被永远割裂成一半的黑暗。
那片黑暗告诉我——
我不能再体恤,也不该再原谅任何一个伤害过我的人。
此刻我侧过头,李昀正坐在我的右边,在那永远被遮蔽的半边。
他所求的,是我永远都被黑布遮住的黑暗。
我这样出神地想着。
难道他还奢望我的爱?
可那种东西,已在烈火与血中剥离干净。
其余流淌在血里的,皆是浸骨的恨。
越是恨,我越能泰然处之。
我不会再失控,不会再求怜。
我要步步为营,寸步不让。
我必须赢。
生死大怖间,我发誓,要让所有我憎恨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我缓缓转过身子,李昀重新落入我的视线。
火光摇曳中,他眉眼间的痛意浓得几乎化不开,像是竭力克制着,又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地望着我。
我原本想冷嘲几句。
但心头忽地一动,一个冷静的念头在胸口静静升起。
他似乎,还对我残存着一点感情。
仅仅一点。
但正好,足够我拿来,稍作利用。
火堆炸响一声,火星跳起,又散在空中。
李昀许看出了我的厌烦,换了话题:“你对卫泉,可有什么打算?”
我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心里咬牙切齿地喊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但这些话,我不会对李昀说。
卫泉是太子党,稍有不慎,言语便可成柄。
于是,我索性缄默不答,重新闭上眼,装作未闻。
我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停在我脸上,专注炙热。
李昀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道:“小山,我知道……你不会再轻易相信我。我无意用空话讨你回心,但我绝对会补偿你。”
我半阖着眼睛,声音冷淡如水,毫无转圜地说:“我说过,不需要你的补偿。”
他望着我,像是被这一句话劈中,话里带着粗粝的恳切:“是我做得不够好,无可辩解。我以为的暗中保护,到头来却是将你一次次推入深渊。就连这一次,我也没护住你。你可知道,当我看见那片火海时,脑中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他的声音渐哑,神情像是被什么扯碎了一样。
我沉默着不屑一笑,只觉得心中荒凉一片。
还能是什么?
想和我一起死吗。
“我怕再没机会和你说真心话。我怕——”
他的话还未说完,我已冷笑出声,打断了他。
李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直直地钉着我。
他像是压着情绪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今后,我不会再只在暗处护你。”
他语声极低,却字字铿锵,眼底寒意逼人,像是将某种迟来的执念拧成了誓言:“从今往后,凡有辱你、欺你、毁你者,无论是谁,无论他背后是何等尊贵的权势——我都要他付出代价。”
“我会拿我的全部来换,包括国公府。”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仿佛每个字都刻着刀痕,“这是我之诺,绝不反悔。”
【??作者有话说】
黑化变身ing……
死!全死!
原来,他说起誓言来,竟这般笃定又温柔。
温柔得几乎让人误以为,那些早已死透的情感,还能被他一声呼唤复苏。
若换作几个月前的我,听到这些话,或许真会喜极而泣,感恩戴德。
“你不怕林彦诺会伤心了?”我神色讥诮,字字嘲讽。
李昀的喉结微动,似有千言压在胸口,最终只艰涩地吐出一句:“我顾的是太子,不是他。”
我望着他:“若真如你所言,林彦诺与太子牵扯极深,那你如今护我,就不怕惹得太子疑忌?”
顿了顿,我语气更加讥讽,“他可还记着,我害得荣庆侯府‘满门抄斩’的仇。你当初,不是也信了吗?”
我的话像一柄冷刃,逼得李昀无地自容。
他脸色僵硬,唇线紧绷,半晌才低声开口:“我可以解释林彦诺和太子的关系,你可愿意听?”
林彦诺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他这样说,便更坐实了我心中的猜想,看来他们之间,果然牵扯极深。
若要把林彦诺置之死地,首要便是谨慎太子。
他们之间的真实牵连,对于我眼下的筹谋而言,环环相扣。
我盯着他,唇角没什么温度地牵了牵:“说吧。”
李昀从头说起,沉声道:“国公府与荣庆侯府有世交,我与林彦诺也素来交好。因此,当太子令我暗中设法将他救下,我依令而行,算是尽了情分。”
他停顿几瞬,神色微暗,“只是我未料到,太子殿下对他,倾心已久。”
“什么?”我怔住,目光倏然一冷。
李昀继续道:“往日他是荣庆侯府世子,殿下尚且收敛,如今他身败名裂,殿下反而……起了心思。”
“太子竟然喜男子吗……”我低声喃喃,只觉一时讽刺至极。
我原以为他们的牵连不过是盘根错节的世族之网,没料到这网底,还藏着私欲情焰。
李昀轻声接道:“殿下素来男女不拘,情薄如烟。因此,当我知道了此事时,也着实惊诧了一番。”
我轻轻“呵”了一声,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原来,做娈宠的那一个……是他。”
李昀目光一闪,并未驳我,只接着说:“其二,乃因林彦诺的舅公。此人早年为太子效力,荣庆侯府一案发作后,他舍重金,暗运军械,换得林彦诺一命。”
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之余,我心底那团缠绕许久的疑雾,终于在此刻,一寸寸剥落。
我曾想不明白,哪怕李昀再有胆识,又怎敢将一个戴罪之人,明目张胆地藏在身边。
起初,我以为,他们是情分未尽,执念未散,是李昀始终将我置于其后。
直至流落江南,所有线索倒回重合,我才隐约起疑。
如今看来,是我不够聪明。
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是太子的一句话,所以才能在风口浪尖上横行无忌。
望着将熄未熄的火堆,李昀又取了几根干柴添进去。
他俯身,用树杈拨弄着灰烬,沉默片刻,道:“那日金樽坊,太子殿下动了杀心。”
我垂眼未语。
“我当时便与你说过,你与三皇子之事,无论真伪,于太子殿下而言,已无分别。太子的性子,宁可错杀百人,不肯放过一人。更何况……他旁侧还有林彦诺。即便我为你分辨,也是枉然。”
他停下手中动作,蹙着眉心,“我那时劝你离开,已是以人头作保,太子殿下才首肯,保得你一线生机。只是……我未曾料到,离开京城,依然有人要你死。”
短暂的寂静里,只听火星迸裂的声响。
我亦沉默了。
李昀的眉目隐在火光与暗影中,嗓音低沉:“太子殿下握重兵、掌中枢,即便圣上偏重三殿下,心底的储君之意仍不曾改。”
“我怕你一旦触怒东宫,将来无论圣上如何天恩浩荡,也再无翻身之机。”
“嗯……”我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抬眼望他,“那如今呢?卫泉是太子党,而我与他,已势不两立。”
我字字锋利:“若真如你所言,你要护着我,就不怕太子怪罪于你?”
李昀的目光在火光中一寸寸暗下去,终于道:“怕。”
他顿了顿,又咬紧了牙,声音低得几乎要碎,“但我更怕,你在那之前便没了命。只要你还在,一切都能慢慢谋划。我不会再瞒你,也不会再让你置身险地。”




